它动如闪电,倏然往地上啄了一下,再抬头的时候,尖喙夹着一根红色的丝线,好似一根长长的头发。
另一处。
苏蔓扫了扫肩上的雨滴,叹气道:“怎么突然下雨了呢?”她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另一盏河灯,笑着递给了旁边一同躲雨的男人,又道,“还好这个没淋湿,说好了要赔给你的……”
男人也带着笑,他刚要接过,脸色却蓦然一变。
苏蔓疑惑地问:“怎么了?”
男人瞬间恢复自然,摇头说没什么。
苏蔓顿时放松下来:“对了,刚刚说到哪里了?没想到我们还是校友啊……太有缘分了。”
她轻轻喊出刚认识的男人的名字。
“林巽。”
尽管鬼头鱼成了一团焦炭, 可母蛊没有被彻底消灭。
实际上,母蛊本体并非这条鱼,而是被公鸡衔在嘴里的那根细如发丝的红线,此时正胡乱扭动着, 头尾两端触及活物, 死命地想要往公鸡的身体里钻。
“喔——!”
公鸡痛苦地嚎了一声,想将它吐在地上却来不及了, 红线的一端已经扎进了它的皮肤, 疼得它快要站不稳!
见状,方天应脸色巨变, 毫不犹豫地咬破食指,掏出一张空白黄符纸, 在上面画出一个咒文, 捏着符纸去扯那根红线,红线挣扎不过, 被他用符纸包裹起来,无处逃生。
一张不够,层层叠叠包了十来层才安分下来。
方渺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方天应脸上的惊疑之色未散, 眉头紧锁:“我好像……看到过这东西的记载,不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现下有些不确定,要回去翻翻书才知道。”
听到‘翻书’两个字,方渺啊了声, 叹道:“你到底有多少书啊……”
“好奇啊?跟我回去看看?”方天应很自然地应话, 眼神还落在手里叠成一个特殊形状的符纸上,“如果真是那样, 这纸符咒定然是封不住这东西太久, 得回去换个厉害物件……”
方天应那破烂小院有太多鸡零狗碎的东西, 属于他的却不多,其中最大件的,是一个大箱子。木箱子很沉重,摆在屋中床边的角落,紧挨着墙,格外不起眼。
进了屋,他直奔箱子,开口处坠着一个生了锈的锁,挂了跟没挂一样,其实压根没人会偷这箱不值钱的东西。
箱盖打开,里面是一整箱的旧书,泛着黄,灰尘气味重得离两米远都闻得见。
等方天应从箱底翻出一本厚如板砖的线装旧书的时候,方渺已经收拾好了自己,又是一身干爽清香,这少不了萧玉随的忙活,她凑到人家耳边,轻声说了句‘谢谢’,说完往萧玉随嘴里塞了一粒糖渍话梅。
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拿的。
萧玉随的唇上还残留着她指尖冰冰凉凉的触感,隐约察觉到她的指头探了进来,但很快又抽离了,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唇,满口的蜜意。
听到方天应的呼唤后,两人一同靠了过去。
方天应将这旧书珍而重之地放在了桌上,封面上是三个龙飞凤舞的手抄大字——
《妖鬼录》
这书比方天应的年纪还大许多,是他从师门继承下来的,当年名动一方的天师门派,如今也就剩下这一个弟子,一堆破铜烂铁,以及这一大箱子旧书了。
方天应忆起陈年往事,眼神中闪过一丝灰暗,一边翻书一边道:“这是我师门传承下来的旧籍,里面记录了一代代同门天师遇到的妖鬼资料,前半册是妖物,后半册是鬼物……”
纸页翻动的声音哗啦作响。
他一翻开就是半本书,只专心在后半部分一页页地寻着。三颗脑袋挤在一起,方天应杵在中间,闻到身旁飘来一阵淡淡的甜香,在陈旧的尘气中很是好闻,他狐疑地问了声:“什么味道?”
萧玉随道:“糖渍话梅。”
方天应左看右看,鼻子嗅嗅:“单我没有?”又问,“好吃吗?”
方渺掏出小罐,递给他。而萧玉随则是隔着方天应,与方渺对视一眼,想到昨晚的事情,含笑道:“好吃,甜的。”
方天应这才倒了两粒糖渍话梅出来,抛进嘴里,打算提提神,去去味,没想到这一入口,眉头顿时皱得能夹死苍蝇。
他扭头瞥了眼萧玉随,暗自想着:这人味觉失灵了?这叫甜?都快把他牙都酸倒了!
稍一分神,事情很快回到正轨。
翻了许久,方天应手指一顿,点着一行标题,说:“就是这里。”
初见此书时,方天应还是个十一二岁的毛头小子。他家里穷,这孩子一生下来养不住,方天应还裹在襁褓里,也没来得及断奶,就被父母丢到了附近半山腰的一个道派。
他是被师傅师兄弟们手把手带大的,是门派里最小的师弟,又因他灵修天赋自小出众,极受宠爱的同时,也深受器重。
犹记那是一个深冬的夜晚,群山轰鸣,雪压遍地,天气冷得睡不着。他起夜时被冻得厉害,见师傅屋里还亮着,便去敲了敲门。
师傅的年纪给方天应做爷爷都够了,平日里对众弟子都很严厉,私下里却很随和。见小方天应瑟缩着走过来,朝他招了招手,让他过来一同烤火。
小方天应快步上前,蹭到师傅的身边坐下,见他正伏案抄抄录着什么,好奇地探头过去瞅了几眼。年幼时的他还没长出一张严肃正经的脸,小脸粉嫩,两只眼睛也圆润非常,如幼猫一般,分外可爱。
他问:“师傅,这是什么?”
“呵呵,天应对这个感兴趣?”老头抄完最后几行,放下笔,等墨迹干了,才又道,“好,那我来考考你最近识字学得好不好。”
他往前翻了几页,问道:“这叫什么?”
小方天应望了眼那白描配图,张口就来,没半点错处。答出来还不算完,老头还要教考他如何应对,又说起来历……方天应听得津津有味,半点不嫌乏味或吓人,两眼发亮,比天上的星都要亮。
前头是师傅存心考他,后面则是小方天应半倚靠着他,小手主动地翻着页,一张嘴喋喋不休,问个不停。
忽然间,他停在一页纸上,指着纸上画婆婆文海棠废文每日更新,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着的一根宛如长发的红丝线,又瞥了眼旁边标注的名字,好奇地问:“师傅,这个是……”
灰尘气里冲进来一股酸甜的果脯清香。
方天应一字一语道:“赤鬾,形似长丝,擅寄生于活物体内,将宿主折磨致死后,控制其肉身,培育出子蛊……伤人性命,勾人魂魄,大恶。”
毛笔繁体字让人看了眼发晕,方渺不懂就问,指着那个‘鬾’字:“这个字什么意思?”
“这是当年先辈们根据鬼物的特质取的名字。”方天应解释道,“鬾,读音同髻,意思就是鬼怪的头发……”
他接着往下看,将底下小字的注解部分也读了出来:“最早的相关记载出现于明朝末代了,害人无数,行迹成迷,数量诸多,被天师门派诛灭不下十数……”又默算了下,“距今差不多三百年了。”
关于赤鬾的记载不少,想来它害过的人数量颇多,且早前嚣张妄为,才惹得这么多天师注目,只是后来的案例记录越来越少……肯定不是被各地各派天师联手消灭殆尽了,而是愈发低调,隐藏起行踪。
最后一段记载更是让人细思恐极。
“清代,凤鸣山贺天师偶遇赤鬾,与其交手,不敌,反受重伤,逝世前留下一段遗言,言明赤鬾并非天然形成的鬼物,而是被制作出来的,且一直受人所控,于各地收集阴气冤魂喂养鬼巢,幕后首恶为鬼巢的主人,姓名身份不得而知……”
方渺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
一定是林巽。
尽管这肯定不是他的真名。
方渺有一种预感,百年后的林巽也没彻底消亡,而自己的魂魄误返百年前,是她获得林巽信息的重要机会。于是,她连忙问:“如果要成功消灭鬼巢主人,需要怎么做?有没有相关记载呀?”
闻言,方天应把书往后一翻,看了眼:“没了。就这些。”
方渺肉眼可见地失落起来。
萧玉随恰时安慰道:“没关系,今晚不是抓到赤鬾了吗?这算是一个很直观的线索了,之前听你们说鬼巢需要厉鬼的尸身做引子,这根赤鬾……有没有可能,就是他的头发?”
过去的十几年里,萧玉随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类玄幻离奇的事情,这几天的经历简直如临梦境,惊险刺激,让他难以招架也得招架。奇怪的是,他却从来没想到要逃离。
隐隐约约的,萧玉随心里有一道声音在催促着他不断靠近这团迷雾,甚至在冥冥之中,给予他指引。
方天应点点头,道:“子蛊,母蛊,鬼巢,鬼巢主人……这都凑够一个大家族了吧?不知道几百年来害了多少人,真稀罕啊,地府就没察觉到不对劲吗?”
他从床底下扒拉出来一个漆黑的坛子,吹了吹灰,吹不掉,拿了块抹布擦洗,又道:“看来那个传说也是有所凭依……”
“哪个传说?”方渺这几天恶补玄门知识,并且感觉到方天应也正对自己倾囊相授,不懂就探头问,“地府的人能上来抓鬼除恶吗?”
“以前还听说过,现在么……”方天应摇摇头,“有这么一个传闻,据说几百年前,天地灵气渐消,妖鬼猖狂,于是阴天子以身殉道,化灵气归天地,自己却堕入了轮回。临行前,他身为冥府天子,下达了最后一道遗诏,命令底层那些罪大恶极的厉鬼为自己殉葬,将它们一同带到了天子墓中,用自己来镇压它们,直至怨气尽散,彻底消忘……”
“除了厉鬼,同时间离奇失踪的还有数个行走于人间的恶妖,那一天,所有修道之人皆有所感应,天顶金云层叠,霞光四逸,妖鬼齐啸……”
方渺跟萧玉随听得凝神屏息了。
方天应擦完坛子,咣一声,放到桌上,书页为之一震。他道:“修士们称那些被一同带走的妖鬼为——天子殉奴。”
“没人知道阴天子墓在哪里,也不知道这个传说到底是不是真的,毕竟传言这东西,但凡经过一个人的耳朵和嘴巴,都会大不相同,或许夸张了很多……不过也确实,自那之后,人间少了许多道行高深的妖孽厉鬼。”他说。
两人皆是听得心神一震,久久未回神。
直到方天应开始用黑坛封印厉鬼,方渺凑过去看,方天应坦荡荡地将每一个步骤都演示给她看,见她不懂,还配带了解说。
两人相识时间短暂。方渺知道他的身份,心中对他信任有加,还带着些亲人间的憧憬之情……可不知道为何,方天应对她半点不知,却也是举手投足之间,把她当做亲传的弟子了。
哪怕这两人还在以‘大师’‘姑娘’相称。
方渺学得认真,院里那只初生灵智的大公鸡趁着旧主人不注意,哒哒哒溜进了屋子,不叫不喊,只是挨到了萧玉随的身边。
萧玉随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伸手摸了把它的脑袋,顶上鸡冠红似朱砂,肥厚威武。他望着两人将符咒中的赤鬾封入黑坛,用红绳捆扎紧坛口,有些愣愣出神。
——天子殉奴。
他的脑子里不断回荡着这四个字,愈发响亮,震得他心绪难平,被方渺叫了一声才回神。
“萧玉随……”
他垂眸,见少女抿了抿唇,道:“方大师说要带赤鬾去找一个曾经有过斩杀赤鬾经验的老天师,那人在观音山清修,明日就要动身,我……我要一起去……”
方渺早就将萧玉随的人际关系问清楚了,知道他现在还不认识林巽,且还不到日记本中描述的惨案发生时间。纵然她想留在萧玉随的身边,多看看他,但若是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这也没什么好纠结的。
没想到萧玉随很快就回答了,直截了当:“嗯。”他端详着身前这人的神色片刻,忽而轻笑了起来:“我也跟你们一起去。”
方渺瞪大眼,来不及阻止,就听他说:“是我自己也想去……再说了,听说观音山是名胜景点,一路食宿不便宜,你们有钱吗?还是又要等人来算卦赚钱?”
方天应一身正气,奈何两袖清风,更别提方渺了,游魂一抹,连这具显形的身体都是借来的。
说到金身。
方天应一拍脑门:“快要时间了,幸好今天一切顺利。”
望月湖那场水鬼半是方渺吓人,半是鬼蛊出没,吓得人胆颤。其实是方天应在前一天带着陈绍的鬼魂上门,让他跟父母告别。陈家夫妻大悲大喜,要重金酬谢方天应,但他没要报酬,只是让陈家夫妻协助自己在河灯节这天疏导路人离开。
其后又施行降雨术,加之困杀鬼头鱼的过程快捷了当,目击者甚少。事后也说好了,由陈家夫妻出面解释,免得坏了凤城县好好一个节日。
离开破落院子时,方渺已经还了金身,又一次成为无人可见的一缕孤魂,紧跟在萧玉随身后。
回了屋,方渺才恍然想起来,大声道:“已经没有鬼蛊了,忘了提醒你去放一盏河灯了,我看路上那些都好漂亮,反正时间也还早,来都来了……”
她有些可惜。
萧玉随却不觉,嗅了嗅身上,皱眉说:“有味。”鬼头鱼上岸时撒泼乱跳,尸水腐肉甩了满地,他也染上一丝轻微的味道,先是打理了方渺,没顾得上自己,现在才忍耐不住。
他去洗澡。
凤城县不是多么先进的大城市,洗澡还得烧水,用大浴桶,要不然只能出门去澡堂子了。
浴室里,萧玉随泡在水里,想起方天应说的关于阴天子命恶鬼殉葬的事情,总觉得这件事很吸引自己,又撒起了癔症。
水温刚好,不烫不凉,他抬手捋了一把头发,水珠滴滴答答地坠落,带起一串响。萧玉随又想起那个屋里等着自己的少女,思忖她此时此刻在做什么,不欲让人久等,想起身,找她说一箩筐的话……
就在这时,门口就传来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的声音:“哥,你好了吗?我看到屋外头有个小摊……”
萧玉随正两手把着浴桶的边,闻言,倏然脚一滑,整个人跌进偌大的浴桶里,七分满的水往外溅了一地。
他冷不丁地呛了好几口水,探出头来,发出剧烈的咳嗽声:“咳,咳……”
门外,正托腮坐等的方渺听到这阵突来的巨响,还以为怎么了呢,心下一紧,连忙穿透屋门,飘了进去!
◎一见钟情。【二更】◎
方渺急急忙忙飘进来, 撞进一双呛红了的眼中,刹车也来不及,一下子就飘到人家身前。
萧玉随不咳了,也不再试图站起来了, 整个人埋在水下, 就露出上半张脸,愣愣地望着人。
方渺嘴上花花, 现在这实打实的真场面还是有些刺激, 她顿觉不好意思,奈何魂体不显脸红, 衬得她淡定非常,反倒是萧玉随不太自在。
方渺退远了点, 再退, 退到门后,问他:“你怎么摔了?”地上好大一片水渍, 简直水漫金山。
萧玉随想说话,嘴巴一动,水面冒出几个小泡泡, 咕噜噜的,这才反应过来,讪讪地闭了嘴,直至收拾妥当出来后还时不时咳嗽两声。
见他呛得厉害, 方渺苦口婆心, 语重心长:“怎么这么大人了,洗个澡还要摔?”听这语气, 不知道有多恨铁不成钢呢。
萧玉随:“……”
清风拂来, 他身上带着沐浴后的香, 飘了好远,钻进方渺的鼻子里。
她见萧玉随表情闷着,又凑近了一些,脚虚虚地踩到地上,整张脸仰天,月光与灯光都落在她的面庞上,不带一丝阴霾。
她又道:“……这不心疼坏我了?”
萧玉随被一句话哄得心花怒放,想笑又非要硬忍着,把下嘴唇磕出两个牙印,连忙把脸瞥到一边,盯着方渺圆润白皙的肩头,问:“你刚刚喊我做甚么?”
原来是方渺等得无聊,在外头飘了一圈,遇到一个挑着担子卖灯的小摊贩,想叫萧玉随也买一盏。
这人的兴致还真大。萧玉随笑笑,踏着门槛去找方渺所说的小摊贩了。
在预备对付鬼蛊的时候,她看上去浑然不怕。面对以身作饵这种计策,尽管她并非肉体凡胎,而是金身护体,却也眼也不眨一下,欣然应下。
今天果然跟鬼蛊在湖中近距离缠斗,果断又凶悍,跟她外表格外不符,事后也没显出害怕的样子。
可这世上哪里真有没心没肺的人?她分明说过自己才接触天师行当不久。萧玉随心中思忖许多,耳边灌满了方渺叽哩哇啦的说话声,像只话痨黄鹂鸟,他也不嫌烦,见街上没人就跟她聊起天来。
寻了一会儿,没找到方渺所说的摊子,只好踩着影子回去,半途遇到忙完回来的亲哥,萧玉堂。
“你又出去了才回来?”夜色昏沉,他没发现弟弟头发湿着。
萧玉随凑近了,跟他并肩走在一处:“没有,我都洗过澡了,就是出来走走。”他提了口气,道,“对了哥,你过两天是不是要回家了?”
这是一句废话开场白。
萧玉堂大臂一展,揽住了他,应道:“嗯,怎么?”
“那个,我不跟你一起回家了……”萧玉随瞥了眼飘在一旁的少女,地上两道狭长人影,没有她的,“我跟朋友约了要去观音山旅游,明天下午就出发,成吗?”
“这么突然?”萧玉堂一愣,凝视着弟弟不太自然地神情,发出一阵哼笑声,搭在萧玉随肩上的手抬起来一些,去捏他的耳垂,低声问,“这几天魂不守舍啊……是不是跟上次领回来玩的小姑娘一起去啊?”
说到最后,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股暧昧的调侃意味。
萧玉随挣了一下,没挣开:“不是,男的。”
萧玉堂又捏一下,以示不满:“骗你哥?当我没谈过恋爱?没结过婚?我崽都几岁大了!”
萧玉随拍开他的手,露出一点孩子气的神色,不搭理他的打趣,只问:“成不成?”
萧玉堂才不拘着他,又不是家里养的小姑娘,怕被人拐跑了。他心里笑开花,两眼冒光:“说说,说说啊。”
萧玉随鹦鹉学舌一般,愣装不懂:“我已经说了啊。”
他哥啧了声:“真的是大了。”说完,凑到他耳边,“那哥跟你聊点大人的事情。”
萧玉随用胳膊肘轻撞了撞他的肋下,预感这人将要吐出什么不太正经的话来,余光直往身旁的生魂瞟去,见她跟看热闹似的,更不自在了。
果然,萧玉堂不正经到了极点:“你跟人家女同学出去,记得保持距离,别让哥什么都没准备好就做上伯父,成不成?”
萧玉随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在浴桶里呛的水好似还没咳干净,他又咳嗽好一阵子,眼都快红了,不怎么狠辣地瞪了眼亲哥,先骂了句蓉城的当地俚语,又道:“你瞎说什么?!”
心底还憋着一句话:你当伯父,要什么准备?
没好意思说出来。
说出来就跟落了口实似的……
左耳是萧玉堂的打趣,右耳是方渺哼哧哼哧的偷笑声,萧玉随只得加快脚步,赶先一步躲进房间里,就这样,还躲不过去。
只听见萧玉堂路过他的屋,仰天大喊了声:“别羞了,早点睡,出门在外,要好好照顾人家!”
又见方渺若无其事地飘进来,笑着转圈打滚。
萧玉随坐在桌前,又捻了一粒糖渍话梅送进嘴里,口舌生津。
其实他平时不爱吃零食,是大哥萧玉堂喝完酒觉得嘴里不爽快才买回来的。
如今竟成了他的新喜好了。
方渺笑够了,低眉顺眼地过来顺毛,没成想萧玉随神游太空,半天不搭话,话梅吃了一粒又一粒,罐子里已经不剩几粒了。
好一会儿,他的视线才落到方渺的脸上,目光如羽毛,轻轻柔柔地擦过她的肌肤,说不出的痒和舒服,叫人不想躲。
于是方渺不躲,还往前凑。
这时候,萧玉随的目光已经落到她的唇上了,犹豫许久,还是问出口了:“你……还想知道话梅甜不甜吗?”
方渺的头上如果有呆毛,一定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支楞起来,她直起身,心里怦怦跳——
要开始了吗?!
方渺心里也有羞意,但完全不知道遮掩,不顾自己的死活,也不顾萧玉随的,她干脆地道:“想,看到你洗澡的时候就很想了。”
萧玉随又开始咳嗽,看书这一套用旧了,只好开辟新招,半掩着嘴问她:“……你看到什么了?”
方渺当时注意力都在他的安危上,其实没太注意什么,只是后来外出散步,再加上萧玉堂那些调侃话语,她的脑中才浮现浴室中那一幕幕场景。
本以为没看清,原来早就印在了脑海里。
其实方渺只看清了上半身,可见她点头摸着下巴地赞扬‘身材不错’,萧玉随整个人都快炸开了,白瓷皮里的血肉骨头全成了烧煮沸腾的开水,咕咚咕咚冒泡,找不到开口。
他急需降温,便腾地一下站起来,立在方渺身前,身姿颀长高挑,眉目俊朗温润。
他道:“别说了……再说,我要亲你了。”
这句话字正腔圆,正经得好像通知方渺明天来拿录取通知书。
方渺两手捧着这页叫做‘萧玉随’的通知书,心头小鹿乱撞:“哦哦,我不说了。”
转念一想——
这不对啊,还得说!
不等她重振旗鼓,再接再厉,萧玉随已经侧头靠过来了,颈侧的弧度很流畅好看,靠过来的时候带着一股淡淡的甜香……
他两手虚虚地环住了方渺细窄的腰,泛着水光的唇也贴了上来,触及到的不是相同的体温,而是一股冰凉。
萧玉随挨着这凉意,轻轻摆动着脑袋,在方渺的唇上蹭了好几个来回。
方渺也抬起手,掌心贴住了萧玉随的心口,感受着其中剧烈的跳动。
她没闭眼,萧玉随也没有,两个人只是搂在一处,时不时地唇齿交接两下……
半晌,萧玉随将一只手移到少女脸侧,眉目含笑:“我知道你有很多小秘密,没关系……等到,等到你回去了,我可以再听你说。”
这个‘回去’是指回到方渺自己的身体。
他又说:“好吗?”
两个字轻飘飘地像一句叹息。
方渺望进他深深的瞳孔当中,心绪万千,最后只是问他:“我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喜欢你,但却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我。你就是喜欢我,对吧?”
好多个喜欢垒到一块儿,听着都缠绵。萧玉随忍了好一会儿,实在没忍住,方才吐露了心声:“一见钟情,不可以吗?”
他字字属实。
那日,长街喧闹,他乍然回首,就望见少女身着裙衣立于街口,刹那间,整个世界的声音都静了。
灯火照不亮她的侧脸。
她于人群中兀自发着光。
萧玉随轻声抱怨:“下一秒,我就看到一个路人穿过了你的身体,脑子一下就懵了,哪里还有心情想什么情啊爱啊的,逃命都来不及。”说完,他又笑出了声,“我看过一本书,里面说遇见初恋的场景是人之一生所不能忘的,我觉得说得很对……”
彼时,他有些不懂,到底是怎么样的初见才足铭刻一生?
他自小功课优异,样样过人,在情爱方面却不开窍……幸亏那天被一个冒失小孩撞翻了手上的面人,幸好那小玩意儿跌到了她的脚下……
那一瞬,萧玉随如遭仙人抚顶。
这时间,他凝视着方渺的眼睛,喟叹一声,斩钉截铁地道:“我真忘不了了,这辈子都不会忘。”
在方渺呆愣之际,他从桌底抽屉里拿出了一盏藏好的河灯,只有巴掌大,荷花模样。
“现在……”萧玉随腼腆一笑,“你还想去放河灯吗?”
明月照亮了碧水, 清风拂软了山冈,青石板路上只落下一条细长的影子。
“时间不早了,就在这里放,”萧玉随站在县城内的小河边, 捧起莲花河灯, 扭头看向身侧的少女,“好不好?”
他的掌心里, 花芯伫着一根短粗的红烛, 已经燃起来了,焰火跳动, 粉白的绢纱半透着光,似是将指盖都染成橘粉色。
方渺自然没有任何异议, 只是飘到萧玉随身后, 几乎是将下巴搭在他的肩头:“嗯……”声音拖长,视线从河灯转到他的侧脸。
萧玉随抿着唇笑, 等了好一会儿才蹲下身,小心地托着莲花河灯放入水面,十指浸入水中, 湿润冰冷。
夜深了,路过的风也冷下来,可这股冷跟身后的凉意是全然不同的。前者使萧玉随身体凉爽,而后者则是令他心头温热, 他望着那盏微小河灯逐渐飘远, 闭上了眼,头微低, 双手合十, 指尖抵着眉心, 极其郑重地在心底默念祈愿……
水面两侧倒映着万家灯火,浩荡的天地间环绕着聒噪的蝉鸣与蛙声。期间,那莲灯就如坠入人间的星子,裹在细长的水带中,被浅波推远,晃晃悠悠……
不多时,莲灯拐了一个弯儿,不见了影踪。
这时候,萧玉随才睁开眼。
方渺盯着他看了半天,好奇地问:“你许了什么愿?”刚才看他神色肃穆,十分认真的样子。
萧玉随仍望着远处,笑而不答,良久才慢吞吞地道了一声:“好晚了,回去睡觉。”
方渺哼唧两声,飘在他身侧,虚无冰冷的手指极不安分地戳在他脸颊酒窝的位置,一会儿又搔搔他的睫毛,活像患了多动症,一时半会都停不下来。
萧玉随不躲,他慢踱着步,将月亮甩在身后,于是他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回走,仿佛迈过了整个夏天,连秋冬季节也略了过去……
此时,此夜。
春天到来,心花盛开。
他又一次默念着那半句诗——
但愿人长久。
同一时间,县城外围的某处。
承载着祈愿的莲灯顺水而流,正要通往更辽阔的湖河,却忽被一只手截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