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是暖烘烘的热。
 江白砚脱下外衫,罩在她身后,露出一件略显松垮的中衣。
 他身形高挑清癯,而鲛珠贩子体格粗壮,穿上他们的衣物,不大合身。
 抬眼瞥见江白砚的小半锁骨,施黛把头低下:“谢谢。”
 江白砚未答,漫不经意尾尖抬高,方便她的抚摸。
 闻到江白砚外衫上的冷香,施黛试着把整只手覆上。
 她记得鲛尾的触感和绸缎很像,今夜摸起来,比绸缎更柔。
 鳞片下是脆弱的软肉,像被薄冰覆盖的云朵。
 和发烧时的记忆一样,摸起来心悦神怡。
 她没开口,指尖轻掠的同时,目光一寸寸扫过。
 看不出被虐待的痕迹。
 鲛人的恢复能力比人族强,鳞片剥落的地方重新长出,掩盖曾经的伤口。
 施黛暗想,在江白砚肩膀和手臂上,她倒是见过狰狞的伤疤。
 不知道衣物下,他的身体是什么模样,会不会有更多痕迹——
 江白砚遮得严严实实,不让她窥见分毫。
 一时出神,耳边传来江白砚的低声:“施黛。”
 他停顿好几息,喉音微哑:“抱,还作数吗?”
 施黛没犹豫:“当然作数。”
 在她看清江白砚的神色以前,少年将她拥入怀中。
 拥抱永远令人安心。
 身体相贴,体温交缠,掌心覆上施黛纤瘦的脊骨,是与她交融合一的感受。
 因施黛的抚摸气息不稳,江白砚半阖眼眸。
 过电感密密麻麻,顺着她指尖漫延全身,心口发痒,连骨头都在颤栗。
 面上越发滚烫,心跳如擂鼓,像饮酒一样。
 江白砚抿唇克制喘息。
 他低声问:“好看吗?”
 低沉的轻语蹭在耳尖,施黛被痒得侧了侧脸。
 右手停在鲛尾上,她答得从心:“嗯,好看。”
 江白砚喉间溢出清浅的笑。
 细嗅施黛颈间的淡香,江白砚道:“好看的话,我将鳞片赠给你。”
 施黛:“啊?”
 什么鳞片,什么送给她,是字面上的意思吗?
 “尾上的伤,复原很快。”
 江白砚语气如常,吐息轻缓,拂过她侧颈:“剥下鲛鳞,并不碍事。”
 这是什么话。
 施黛赶忙道:“不用不用。”
 江白砚垂眸。
 施黛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
 世人大多中意稀奇的物事,她却对鲛鳞兴致缺缺,连鲛珠都能扔进海里。
 施黛喜欢什么?
 倘若她对鲛人的身体不感兴趣,江白砚不知如何讨她欢心。
 “鲛鳞留在你身上就好,如果剥下来,反而变成平平的装饰品了。”
 施黛说:“在你尾巴上,才最好看。”
 江白砚怎么总在想剜来剜去的事?因为被邪修囚禁太久,对这种事习以为常?
 江白砚眨眨眼。
 “鲛泪呢?”
 脸颊埋在施黛肩头,他嗓音里的情绪模糊不清:“你若喜欢,可以将它做成小玩意儿,镶在匕首上——”
 这句话没能说完。
 猝不及防地,施黛右手用力,似是惩罚,在他尾鳍捏了一把。
 力道不重,却让鲛尾猛地一颤。
 像被触到隐秘的开关,抱在施黛后背的手指微颤,骤然收紧。
 下一刻,阒静夜色里,响起暧昧至极的喘。
 近乎旖旎。
 施黛:……
 她发誓,她只是气不过江白砚自轻自贱的话,没动任何歪心思。
 到现在,心绪却是不稳了。
 他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
 “抱歉。”
 轻喘着平复呼吸,江白砚尾音更哑:“很痒。”
 “我——”
 整只耳朵都在烫,施黛一瞬卡壳。
 止住胡思乱想,她故作镇定,迅速转移话题:“你不必说那种话,又不是货物,哪需要把自己挑挑拣拣,送给别人的?”
 江白砚究竟是怎样看他自己的?
 施黛抿唇:“你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我不是说过吗?自己是最重要的,没人值得你往身上捅刀子。”
 贴在她怀中,暖意透过衣衫,传到四肢百骸。
 江白砚有些失神。
 半晌,他略略侧目,望向施黛的脸。
 “再说这种话。”
 施黛在半空挥一挥拳头,思来想去说不出狠话,只得鼓起一边腮帮,佯装凶巴巴:“我就生气了。”
 她开口时没看江白砚,余光瞥见他的动作,也垂下眼。
 借着海上的微光,施黛很没出息地屏住呼吸。
 春夜的海边水汽弥漫,浸湿江白砚漆黑的发,连带那双眼也显出湿漉漉的朦胧感,如有薄雾浮动。
 比月色更温柔,像一触即碎的水,把人溺在其中,无法招架。
 他的耳朵和眼睛都好红。
 出于愉悦,淡蓝尾鳍动了动,撩过海面,水声哗啦。
 江白砚弯着眼问她:“这算是……关心?”
 心跳乱了一拍,施黛移开视线。
 海浪声声,逐渐与心跳同频。
 胸腔里最后的鼓点落下,她小声说:“是对你的私心。”
 她以前不是没和人拥抱过, 与好友,或与孤儿院里的老师。
 这类拥抱浅尝辄止,不含冗杂的情愫, 直率坦荡。
 此时此刻江白砚的动作, 全然是另一码事。
 他抱得不算紧, 掌心贴在施黛后背, 呼吸清浅, 顺着肩线淌进她颈窝。
 像一株攀缠的藤, 软绵绵覆上来, 凉而软。
 没有更多逾矩的举动, 却令人心跳加速。
 甚至于,她对此心生贪恋。
 大概被那句“私心”取悦, 江白砚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只有鲛尾不停在晃,尾鳍像袅袅的纱。
 施黛暗想,难道鲛人的尾巴和小猫小狗一样,一开心就摆来摆去?
 海边风大,夜色太深,估摸着快到寅时,施黛戳戳江白砚肩膀:“回去吧?好困。”
 江白砚一动不动,抱了她大概有一刻钟。
 要不是鲛尾偶尔晃一晃, 施黛还以为他已经睡着。
 看样子, 江白砚真的很喜欢抱抱。
 听出她语气里的困倦, 江白砚低低应一声“嗯”。
 从鲛形化为人身,整理好衣物后, 他又成了平素的一派清明,白衣楚楚, 腰悬长剑。
 脸上红潮褪尽,看不出一丁点儿暧昧情潮。
 仿佛不久前的旖旎,全是梦似的。
 施黛多看了他几眼,得来后者含笑的一瞥。
 江白砚问:“怎么?”
 声音很好听,沉静如落雪。
 施黛却想起那道轻飘飘的喘息。
 她感觉自己很不对劲。
 平复思绪,施黛用力握拳。
 身为社会主义接班人,千万不能被美色迷惑!
 心念一转,施黛松开拳头。
 好吧,如果被迷惑,不表现得太明显就行。
 “早些回去吧。”
 施黛把外衫递还给江白砚,抱起海岸边的小狐狸:“明天还要去看演武大会,别睡过去。”
 演武大会是越州的传统。
 江南是出名的富庶之地,商贾云集。
 世家大族闲钱太多,厌倦了吟诗斗酒,顺理成章对比武生出兴致,每三年一度,诚邀各路豪杰前来一试。
 施黛抵达擂台时,顶着两个浅浅的黑眼圈。
 沈流霜一眼发觉不对:“昨夜没睡好?”
 江白砚垂眸看来。
 “还好。”
 施黛打个哈欠,揉揉眼尾:“刚来越州,高兴得没睡着。”
 “越州不仅城里好玩,城郊也是不错的去处。”
 百里青枝很有主人家风范,落落大方:“春天一到,树发新芽,百花齐放,风光极佳。”
 阎清欢一喜:“近郊那片桃花林!”
 百里青枝勾唇点头:“对。”
 施黛兴致很高,掰着手指头数:“加上以前说好的,我们要去海边、桃林、百花阁……”
 吃的玩的都多,不愧是江南。
 她一面说,一面望向擂台。
 演武大会在百里氏宅邸的前庭举办,尚未正式开始,擂台边挤满了人。
 贩夫走卒、高门子弟齐聚此间,幸亏前庭够大,才不至于挤得水泄不通。
 与长安的建筑不同,越州盛行清雅之风,以园林为主。
 亭台楼阁,水榭廊槛,处处可见绿植摇缀、参差披拂,奇花珍木多不胜数。
 施黛在记忆里搜寻一番,即便是原主,也很少见到面积这么大的豪宅。
 可惜孟轲和施敬承忙着查案,没功夫过来。
 也不知道是什么大案子,让他们这样在意。
 身为家主夫人的叶晚行例行说上几句,待她下台,围观人群声浪渐起。
 阎清欢翘首以盼,不忘向施黛等人解释:“开始了。”
 今天是决胜局。
 “听说这次的演武大会规则有变。”
 阎清欢低声道:“从前是所有人轮番较量,今年按照岁数,分了三组。”
 “一组而立之年,一组不惑之年,一组是更大的年纪——我改的。”
 百里青枝双手环抱,挑眉笑笑:“以往得胜的,几乎全是壮年人,要给长辈和小孩多点机会嘛。”
 三十岁上下,既有经验,又有精力,在比武中最吃香。
 演武大会以三十岁和四十岁为分界线,让年纪相仿的人彼此相争,更加公平。
 今天这一场,是三十岁以下参赛者的较量。
 “二十上下。”
 施黛说:“和我们差不多大。”
 “可惜白砚和流霜没来得及参赛。”
 阎清欢小声:“以他俩的实力,比试肯定精彩。”
 江白砚安静掠来一瞥。
 谈话间,两道身影走上擂台。
 受百里家款待,施黛坐在前排,把台上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来人一男一女,都很年轻。
 少年身着黑衣,神情冷淡,两手空空,居然没拿武器。
 另一侧的姑娘面无表情,穿了身素静的白,手上拿把纯银小剪。
 叶晚行说过,今天对决的,是幻术师和皮影匠人。
 “男的叫宋庭,幻术师。”
 百里青枝道:“女的叫秦酒酒,手里的剪刀,是用来剪皮影的。”
 她话音未落,台上人已有了动作。
 宋庭口念法诀,指尖隐有丝线勾连,施黛眨眼,呼吸一滞。
 现在是正午时分,四周竟陡然暗下,如有天狗食日。
 前庭浓雾弥漫,昏暗无光,再看擂台——
 一柄巨剑从天而落,直攻秦酒酒!
 人群爆发此起彼伏的惊呼,秦酒酒面色不改,右腕轻转。
 银剪白光一闪,破开手中皮纸,行云流水,剪出五个小人。
 纸人微振,化作五道巨大人影,每道足有一层楼高,将秦酒酒护于中央。
 随一道人影抬手拍过,从天而降的长剑散作轻烟。
 秦酒酒轻笑一下:“幻术。”
 “嗯……”
 沈流霜沉吟须臾:“幻术师很吃亏。”
 幻术,意味虚假。
 “幻术师与人交战,往往虚实混合,让对手分不清真假。”
 沈流霜道:“打个比方,制造一出万箭齐发的幻觉,一万支箭里,有一百支是真的。”
 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想躲,都不知道朝哪个方向。
 “除此之外,幻术还可以帮他隐匿身形。”
 沈流霜说:“不过,遇上皮影匠人……”
 宋庭的身影被黑暗吞没,秦酒酒面上不见惊惶。
 皮影凝成的人行把她团团围起,堪比密不透风的墙。
 无论宋庭从哪个方向突袭,秦酒酒都能觉察。
 “如果她的对手是剑客,对方能一剑破开皮影,直接硬碰硬。”
 沈流霜思忖道:“幻术师……本身进攻性不强。”
 “所以说,一物克一物。”
 百里青枝笑眯眯:“剑客斩得开皮影匠人的纸,遇上幻术师,反而够呛——宋庭大可利用幻术,把剑客的体力消磨光,趁机一击制胜。”
 施黛听得认真,恍然点头。
 从视觉效果来看,幻术师与皮影匠人的对决非常精彩。
 一会儿是宋庭牵出幻术,擂台时而涌入滔天水浪,时而化作火海刀山。
 一会儿是秦酒酒剪出漫天飞剑,百剑齐出,百影缭乱。
 最终宋庭不敌,被一把影剑直至咽喉——
 虽是影子,经由化虚为实,剑锋能随时割破他的喉咙。
 演武大会点到即止,秦酒酒适时收手,皮影消散。
 与此同时,铺天盖地的暗色尽数褪去,幻术止歇。
 宋庭颔首,喉音泠然:“秦姑娘技艺出神入化,我败了。”
 秦酒酒语气淡淡:“承让。”
 喜怒不形于色,都好有世外高人风范。
 左手抱狐狸,右手拿点心,施黛转一转眼珠。
 如果她在台上,打完后,铁定乐得合不拢嘴。
 “都说英雄出少年,果然不假。”
 百里青枝懒洋洋笑道:“我观这些少年人的比武,也挺精彩嘛。”
 “昨天听叶夫人说,演武大会上,有文渊书院的儒生。”
 施黛好奇:“那人不在场吗?”
 文渊书院,是大昭术士的聚集地。
 在原主的记忆里,儒生有言灵之力,十分神奇。
 施黛很想见一见。
 “他是第三名。”
 百里青枝眨眼一笑:“今夜有场筵席,宴请前三甲。在席上,你能遇上他。”
 筵席设在百里大宅。
 据百里青枝所言,这是演武大会的惯例,由主家做东,设宴犒劳胜者。
 一来是为彰显大族气魄,二来,也可笼络门客。
 “三年一遇的盛事,不止主家,分家也有人来。”
 百里青枝在前领路,特意打扮过,裙裾翩跹,环佩作响:“今晚很热闹,你们尽管享乐便是。”
 “我爹娘听说你们来,让我带你们去家里做做客。”
 回了趟家,阎清欢递给每人一个小盒子:“这是他们准备的小礼。”
 施黛道谢打开,轻咦一声。
 锦盒小巧,内里盛有一支崭新毛笔。
 “施黛画符,这支笔由千年灵木所制,对凝聚灵气很有效。”
 阎清欢道:“流霜爱看话本子,就送了北山先生当年的原稿,可以留作收藏。”
 北山先生是百年前的话本大家,沈流霜向来喜欢。
 凝视近在咫尺的泛黄书页,沈流霜罕见地两眼睁圆,透开晶亮色彩。
 “云声和白砚学刀学剑,我爹娘恰好收藏了几本刀谱和剑谱。”
 阎清欢挠头:“与其放在书房积灰,不如送给你们。”
 能被阎氏珍藏的秘籍,绝非凡物。
 大手笔。
 这还仅仅是见面礼而已。
 百里青枝淡笑:“数日未见,二老见到你,一定心疼了吧?”
 她记得在长安看见阎清欢,这小公子一身布衣,肉眼可见瘦削几分。
 今日阎清欢的打扮亦是简单,青衣澹澹,清爽得很。
 几个月前,他随身必有香囊玉佩和玉扳指。
 阎清欢不好意思地笑:“还成吧。”
 他爹大惊失色,问他在长安城里,是不是吃着暖锅唱着歌,突然被土匪给劫了。
 他娘倒是颇为欣慰,觉得儿子穷无可穷,一脸憨厚老实样,愿意和他做朋友的,肯定出于真心。
 行入筵席,桌前已坐了好几人。
 叶晚行盛装打扮,云鬓高堆,步摇琳琅,腰间坠一条流光玉带,发间赤金宝钗熠熠生光。
 其余的,全是施黛没见过的生面孔。
 “这位是阿湘吧?”
 一个男人遥望沈流霜,亲切笑道:“和你爹娘长得真像。我是你表叔。”
 他身侧的中年人目色阴沉,投来一道视线,未做言语。
 “阿湘。”
 浓妆女子巧笑嫣然,迎上前来:“长这么大了。我从前经常抱你呢。”
 百里青枝轻声道:“这几位是分家的长辈。”
 施黛默默靠拢沈流霜一步,离她更近一些。
 不管什么时候,两个人站在一起,总比一个人有底气。
 沈流霜看她一瞬,嘴角微扬。
 叶晚行为在场众人逐一介绍,施黛认真地听,目光往另一边移。
 今天在擂台见过的宋庭和秦酒酒也在场。
 宋庭兴致缺缺,正在掌心用幻术变云玩。
 秦酒酒低垂着头一言不发,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坐在二人身旁的,是个蓝衣青年。
 蓝衣少年百无聊赖左顾右盼,猝不及防,与施黛四目相对。
 一张剑眉星目的脸,没有想象中的儒雅气质,反而有点儿野气。
 这是文渊书院的儒生?
 施黛大大方方和他对视,友好笑了笑。
 对方扬唇,也露出个大咧咧的弧。
 百里青枝招呼几人落座,施黛这回坐在江白砚身边。
 施云声:?
 在往常,她总坐在他和沈流霜中间。
 “今天特殊情况。”
 施黛摸摸小孩脑袋,压低声音:“血蛊快发作了。”
 她时时记着血蛊的事,每半月一次,今天恰到时候。
 血蛊发作的具体时间不确定,她干脆坐在江白砚身边,一旦出现端倪,就带他出去喂血。
 “奇怪。”
 浓妆女人眺望门外,轻蹙起眉:“阿箫怎么还没来?他不是一向守时么?”
 她说的是百里箫,昨天和叶晚行一起乘马车来接风的男人,沈流霜三叔。
 他身为家主胞弟,的确应当在场。
 施黛朝主座的方向看了看,有个位置始终空缺。
 “再等等吧。”
 叶晚行笑道:“许是半途遇了事。”
 她望向秦酒酒三人:“三位皆是英才,今日切莫拘束。我……”
 话音未落,忽而听闻一道高声:“百里箫到——!”
 莫说叶晚行皱了下眉头,连施黛也后背一僵。
 很奇怪的声线。
 非男非女,尖锐刺耳,让她想起指甲划过黑板的声音,浑身不自在。
 尤其声调被拉得极长,像根蜿蜒的铁线,直戳戳钻进耳朵里,让人头皮发麻。
 这是哪个丫鬟小厮的声音吗?
 叶晚行身旁的中年男人一个哆嗦:“谁在说话?怪吓人的。”
 “这声,”浓妆女人扯下嘴角,半开玩笑,“被卡着嗓子?”
 她语气戏谑,说的是调笑话,眼睑一动,却是沉下脸来,流露惊恐之色。
 ——设宴的膳厅与回廊相连,抬目望去,长廊幽幽,几盏灯笼溢散薄光,因风而动。
 再眨眼,自廊道尽头起,一盏灯骤然熄灭。
 紧随其后,是第二盏、第三盏。
 江白砚轻抚腰间断水剑。
 灯笼次第熄灭,长廊中声响俱寂,一片漆黑。
 不知从何处,又一次响起那道诡异高音:“百里箫到——!”
 门外猛地亮起。
 席间静默一刹,爆开阵阵惊叫。
 视野所及,膳厅外不再是幽深回廊,成了片混浊炼狱。
 一根巨大的铜柱参天而起,柱下是烈烈燃烧的熊熊炭火。
 几团鬼影围绕柱前,手拿圆扇,呼呼扇风,令火势凶猛,灼得铜柱通红。
 一道人影被绑缚于铜柱之上,大半皮肤被烈火灼烧,面目狰狞,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
 施黛看清他的脸。
 正是百里箫。
 “当心。”
 江白砚道:“是真假参半的幻境。”
 下一刻,门外的幻境强势侵入,如泼墨浸染,把所有人拉入其中。
 被幻境吞没之前,左右两旁的江白砚与沈流霜同时握住她手掌。
 接连不断的尖叫声里,施黛听见刺耳森寒的笑语。
 “有客至。”
 “地狱六重,铜柱狱。”
 握在双手上的力道消失不见, 施黛起身的瞬间,视野骤变。
 正如那道诡异的声音所言,这出幻境里描摹的, 是炼狱之景。
 施黛闻到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这里是一片漫无边际的荒地, 远处可见群山连绵, 模糊不清。
 天空满覆压抑的暗红色调, 如同倒悬的血海, 层云翻涌, 似血水滔滔。
 地面上, 插有数根拔地而起的铜柱。
 与绑有百里箫的柱子一样, 这些铜柱极粗极长,两侧鬼影环绕, 持扇生风。
 铜柱烫得发红,其中一些绑有面目不清的人形,个个抽搐挣扎,却无法逃脱,只能忍受生不如死的灼痛。
 十八层地狱之一,铜柱地狱。
 瞥一眼空空如也的掌心,施黛暗叹口气。
 这地方看起来大得很,在她身边没有别人,宾客们八成被传送到了不同的位置。
 幻境侵入的时候, 江白砚和沈流霜都曾握住她的手, 防止失散。
 结果还是分开了。
 万幸她随身带着符箓。
 来大昭这么久, 施黛经验足了很多,不像最初穿越时那样, 见到妖鬼,只能藏在柜子里头。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
 把一张驱邪符攥在手中, 施黛静气凝神,往前走了几步。
 扇风的小鬼是团团黑影,没有面孔,连身形都格外朦胧。
 惊觉有人靠近,一只小鬼缓慢扭头。
 施黛把驱邪符握得更紧,做好反击的准备。
 两面相觑,小鬼晃了晃脑袋,重新回身扇风。
 像是没看见她,又或看见了,并不在意。
 幻境里的鬼影,似乎没有攻击性。
 施黛没敢放松警惕,迈步往前。
 这次的遇害者是百里箫。
 她对百里家知之甚少,只与百里箫见过一回。
 印象里,那个男人沉默寡言,与举止滴水不漏的叶晚行相比,对沈流霜的态度略显冷淡。
 凶手杀了他,还大张旗鼓制造一场幻境,让他的惨状被所有人看到……
 是为了什么?
 从一根根铜柱间穿行而过,施黛正皱眉思忖,听见一道陌生的少年音。
 “欸!姑娘!”
 清冽悠扬的声线,带一分生机勃勃的稚气,像只轻快的雀鸟。
 施黛循声回头,见到个蓝衣年轻人。
 浓眉亮眼,十分眼熟——
 是那个同在筵席上的儒生。
 “可算遇上人了。”
 少年快步靠近,指指自己:“我不是坏人。席上我俩见过面,你记得吗?”
 当然记得。
 施黛笑开:“我知道。你是文渊书院的学子,对吧?”
 她学着对方的姿势,也指指自己:“我叫施黛,来百里家做客。”
 施黛今日梳了简简单单的交心髻,着桃花纹浅绯烟罗衫,展颜一笑,两眼泛开澄亮柔色,落落大方。
 是极为友善的姿态。
 对方见状,神情放松些许:“我名聂斩,确是从书院来。”
 聂斩是个乐天性子,轻叹一声,咧嘴打趣道:
 “我俩真够倒霉的。一个来做客,一个来蹭饭,居然被卷进这种事情里头。”
 施黛也笑:“蹭饭?”
 “早听说江南大族的饭食很好。”
 聂斩道:“否则谁愿意来看百里家一群人的假笑?”
 他说话倒是直接,表情坦坦荡荡,带点心不在焉的意思。
 施黛没忘记正事:“这地方,你怎么看?”
 “我对幻术不了解。”
 聂斩摇头:“能搞出这么大的幻境,肯定是个高手。”
 施黛嗯一声:“不知道百里箫怎么样了。”
 不久前,被绑在铜柱上的百里箫尚在挣扎,勉强保有一条命。
 无论那是真人还是幻象,这人必然危在旦夕。
 “按凶手的意思,百里箫被投入桐柱地狱。”
 聂斩扬眉道:“我记得……这层地狱里,关押的是纵火之人。”
 十八层地狱,每一层有不同的寓意。
 施黛对此了解不多,顺着他的话问:“纵火?”
 “点火伤人之类的。生前放火,死后才被惩罚火烧嘛。”
 聂斩道:“凶手特意布置了这么大的幻境,还偏偏选中铜柱狱,你说,会不会是对百里箫曾经所作所为的报复?”
 言外之意,是百里箫可能纵火害过人。
 施黛心下一动。
 与百里家有关、与火有关——
 沈流霜父母遇难时的船,恰好被火烧过。
 她联想能力很快,把两件事串起来,隐隐有了猜测。
 杀害沈流霜父母的真凶,直到如今仍没落网。
 难道有人查明了真相,通过这种方式,来为他们报仇?
 这样一想,把百里箫的惨状呈现在百里家众人面前,也说得通——
 昭示他曾犯下的罪过,让所有人好好看看,他是一副怎样的嘴脸。
 “不过,”施黛回神,“凶手想报复百里箫,把我们拉进幻境里做什么?”
 “谁知道那家伙怎么想的。”
 聂斩耸肩:“我刚试了试,幻境里的小鬼不伤人——就算拿刀去戳,它们也一门心思给铜柱扇风。”
 施黛:……所以你真试着拿刀去挑衅了吗!
 施黛重新把眼前的人端详一遍。
 在她的想象里,儒生一直是玉润冰清、温文儒雅的书生形象,比如同样来自文渊书院的白轻。
 这是施黛见过最温柔端雅的人之一。
 聂斩名字锋芒毕露,长相也是桀骜不驯的类型,看性格……
 反正和儒雅沾不上边。
 此刻,他正懒洋洋立在一根铜柱边,似乎对滚烫的柱子十分好奇,朝它探出一根手指。
 感受到空气里灼热的温度,在碰到铜柱之前,聂斩飞快把手缩回。
 “所以,凶手没打算伤我们。”
 施黛看得一乐:“我们往前走走,看看能不能跟其他人汇合吧?”
 筵席里那么多人,他们总不可能连一个也遇不到。
 再者,虽说目前没什么危险,保不准突发意外情况。
 她有点担心年纪尚小的施云声,和被百里家所忌惮的沈流霜。
 江白砚的血蛊,也必须及时解开。
 聂斩:“好嘞!”
 幻境不见边界,景象一成不变。
 数以万计的铜柱看得人审美疲劳,施黛走在其中,像被一次次复制粘贴。
 幸好身边有个人,可以聊天解闷。
 “文渊书院在北方吧?”
 施黛问:“你来越州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