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
阎清欢笑道:“演武大会每三年一次,由几大家族轮流操办。今年……应当是百里家做东。”
施黛心下一跳,看看身旁的沈流霜。
后者面色不改,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昨夜施黛问过她今后的打算,对于百里家,沈流霜生不出任何心思。
从小跟着大大咧咧的孟轲长大,又随施敬承修习刀法、四处降妖,沈流霜习惯了散漫随性的日子,要真让她住进金屋,反倒不适应。
再说,当今的百里家由百里策胞弟,即她叔父把持,外有一大群对权势虎视眈眈的亲戚,无异于虎穴狼窝。
沈流霜没功夫掺和。
钱财她不缺,想要的自己挣,比起穿金戴银吃香喝辣,更情愿去多杀几只妖。
“演武大会上,不限于寻常的斗武。”
阎清欢道:“因为赏金够高,每次都有众多奇人前往。单我见过的,就有藏地僧人、幻术师、画骨师和幻乐师,打起来非常精彩。”
施黛听得两眼晶亮:“噢——!”
她已经急不可耐去看看了。
从长安到江南有很长一段路程,万幸有施敬承在,给马车用了持久的神行符。
算算时间,大概需要四五天抵达。
在马车里待得无聊,沈流霜和施黛早有准备,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包袱,里面赫然是一册册话本子。
阎清欢也从包袱里抽出几本:“心有灵犀!”
确认过眼神,都是资深话本人。
“居家出行必备,话本首选。”
施黛咧嘴笑开,看向施云声和江白砚:“路上无聊,你们要来一册吗?”
施云声没拒绝:“要好看的。”
施黛给过他一本《占卜术杀人秘法》,主讲镇厄司破获奇案的故事,情节引人入胜,令他记忆犹新。
“没问题。”
施黛递给他另一本断案小说,问江白砚:“你呢?”
灯会过后,江白砚穿回了白衣,这会儿坐在窗边,安安静静。
他从不看话本。
横竖是旁人虚构的故事,江白砚难以从中窥见趣意,却忍不住好奇——
这是施黛喜欢的东西。
静默须臾,江白砚笑笑:“借一本你中意的吧。”
这话听在耳边稀松平常,施黛挑来挑去,也递去一本悬疑故事。
总不能给江白砚言情小说。
有了解闷的消遣,马车内渐渐静下。
施黛坐在沈流霜身边,把其中一册话本放上案桌,两人一起翻看。
是主人公闯荡江湖的经典套路,之所以近日大热,全因感情线跌宕起伏。
施黛看得杏眼浑圆,不时和沈流霜说悄悄话——
“这样也可以吗?”
主人公说了好土的情话,让人起鸡皮疙瘩。
“不愧是魔教妖女,好会!”
她主动上去了!
“这一招……”
是强吻!
江白砚无言抬眸,不动声色看她一眼。
入了春,施黛褪去厚重斗篷,换上更为轻便的阔袖绿衫子,发梳垂挂髻,露出皓白瓜子脸。
看书入神后,杏眼盈满窗外透来的阳光,随卷翘睫毛轻轻颤。
想知道她究竟看了什么,才露出如此欢喜的神色。
听见施黛与沈流霜的交谈,比起江白砚,施云声狐疑的视线直愣愣许多。
“武侠故事。”
不带坏小孩,施黛一本正经信口胡诌:“在讲正道少侠大战魔教妖女。”
“很激烈。”
沈流霜面不改色:“双方使出浑身解数,缠斗三百回合。”
看过这本书的阎清欢:……
好、好像也没说错?
正到关键时刻,施黛屏住呼吸:“不好……魔教妖女攻势太盛,主人公难以招架。”
沈流霜颔首:“她的招数进攻性强,不好对付。主人公初出茅庐,不擅此法,这才招招示弱。”
被施黛抱在怀里的阿狸:?
你们这是哪门子的加密暗语?聊上了是吗?
江白砚垂眸暗忖,施黛喜欢这种故事。
他最擅剑法,改日寻些邪祟魍魉来杀,大抵也能叫她开心。
这般想着,忽听车夫一声急“吁”。
道上窜过一只野鹿,马车骤停,厢内猛然一晃。
沈流霜下意识护住施黛,与此同时,听见啪嗒轻响。
施黛:……
她的话本理应规规矩矩放在案上,被这么一荡,顺势滑向另一边,跌落在地。
在它跟前的人,是——
冷白劲瘦的右手覆上书册。
江白砚神情淡淡,将它拾起。
他似要说些什么,目光不经意瞥过纸页,蓦地顿住。
施黛:……
她不知道江白砚看到的是【妖女强势袭来,朱唇轻贴,粉脸斜偎】,还是【鸳鸯交颈语声声,脉脉春浓泌甜津,他方寸大乱,节节败退】。
只知道瞬息之后,耳边响起很轻的一声笑。
低不可闻,足以让她心口像被火烧。
施黛故作镇定。
施黛眼神游移。
视线轻动,掠过眼前人丰润小巧的唇瓣,再到她泛红的耳根。
江白砚抿唇,舌尖轻触那片软肉。
是软的,触感温热,因为吃过施黛给的桂花糕,隐有清甜之意。
她喜欢这个?
眸底的迷离只在刹那,江白砚眨眼,复成清明。
把书册探向施黛身前,他语意温和,一派谦雅君子风:“话本,给你。”
施黛从江白砚手里接过话本子。
不幸中的大幸, 江白砚看见了书上的内容,却没表现出丝毫异样。
想必是顾及她的面子,才只字不提, 直接翻篇。
真是个好人。
施黛道一声谢, 重新坐回沈流霜身边, 悄悄锤了锤话本封页, 像孩子气的泄恨。
不争气, 怎么刚好落到江白砚脚边?
这魔教妖女和正道少侠是留不得了。
瞥见她的小动作, 江白砚轻扯唇角。
他并非愚痴之人, 活了十七年, 自然知晓亲吻为何物。
江白砚对此只有疑惑,细细想来, 又觉亲昵得令他不适。
唇与唇相贴,为何能引得男男女女沉溺其间?
他自己的上唇与下唇碰到,从不曾体会出特别的欢愉。
更何况唇瓣太过柔软,触感必然微薄,远不如刀剑刺入皮肤来得痛快。
但……想起被施黛轻抚时的快意,江白砚指腹微动,蹭过书册边缘。
倘若是她,或许有不一样的感受。
接下来的几天平平淡淡,施黛与江白砚心照不宣, 没提及这次小小的乌龙。
百里青枝把路途打理得妥妥当当, 一日三餐从不重样, 闲暇时候派人送来糕点手炉和围棋,还有本介绍越州风土人情的小册。
挑不出一点毛病。
施黛对她很感兴趣:“百里青枝的生意, 应该做得很好吧?”
阎清欢点头,耐心作答:“她很有经商天赋, 对布匹、古玩和餐食皆有涉猎。我爹娘时常夸她天资聪颖,让我和兄长姐姐向她学学。”
简而言之,别人家的孩子。
阎清欢想了想:“百里姑姑不仅脑子聪明,脾气也好,没一点架子,得空的时候,和我们一起打过马球。”
印象里,百里青枝一副笑脸,和初来长安的阎清欢很像。
是从小被娇养长大,不识人间疾苦、心性纯澈的类型。
关心沈流霜的境遇,施黛接着问:“你对百里家知道多少?”
“百里氏在越州很有名。”
阎清欢道:“这家人非但生意做得大,还世代习刀,有武学传承——不夸张地说,养了三千门客,个个是用刀的好手。”
正因如此,十八年前的百里策被人一枪穿心,引起了轩然大波。
纵观整个大昭,枪术能到这种程度的,恐怕为数寥寥。
“现在的家主叫百里泓,是百里策的胞弟。”
阎清欢知无不言:“很豁达和善的一个人,听说不久前参悟了刀法,正在闭关。他有个三弟叫百里箫,我不熟。”
他饮了口茶,细致补充:“主母名为叶晚行,出生在商贾世家,从商手段非常厉害——性情倒是不错,温温柔柔的。”
过年红包也给得很大。
沈流霜是他朋友,有关百里氏的一切,阎清欢不会隐瞒。
沉默半晌,他迟疑叹气:“不在百里家久住,其实也好。”
施黛抬眼。
阎清欢收敛笑意,正色低声道:
“百里氏是越州最大的豪族,除主家外,还有众多分家。世家大族里,妄图执掌权势的人不知凡几,百里泓就遭到过好几次暗杀。”
沈流霜身为上任家主之女,父母双亡,毫无根基,很难在百里氏真正立足。
无论是谁,都不愿让她分走属于自己的一份利益。
“江南很好,长安也不差呀。”
施黛靠在沈流霜身边,弯眼蹭了蹭:“留在长安正好,我们可舍不得姐姐。”
因着身份尴尬,百里氏不可能真心将她接纳,幸而在江南之外,有她真正的去处。
沈流霜低眉轻笑,揉揉施黛后脑勺。
有话本在手,时间一晃而逝,施黛在路途中吃吃睡睡,乐得自在。
马车哒哒前行,五天后抵达越州,正值午时。
春日的江南最具风情,草长莺飞,万木葱茏。
施黛从马车探头而出,放眼望去暖日融融,春光如笑。
一抹碧绿自柳枝漾开,似泼墨画卷,点染整座城池。
城墙高耸,远处可见巍峨楼阁,看近处,则是一队浩浩荡荡的车马。
百里青枝自马车一跃而下,裙裾生风,莞尔道:“二嫂,三哥。”
最前面的两架马车繁贵堂皇,车表雕有金纹篆刻,窗牖饰以四色珠玉,软纱轻晃,是价值不菲的鲛绡。
金钱的气息扑面而来,施黛是个俗人,脑子里蹦不出多么精妙的形容词,霎时只余三个字:
真有钱。
一只白皙右手掀开丝绸帐帘,露出张容光照人的脸。
女人笑道:“青枝此去长安,山遥路远,我与你三哥前来接风。”
这几日,百里青枝每天飞鸽传书,向越州告知近况。
女人说罢一顿:“阿湘在何处?”
沈流霜的本名是“百里湘”。
施黛暗想,对面马车里的女人,八成是现任主母,叶晚行。
家主百里泓闭关不见人,叶晚行便成了一把手。
沈流霜掀开车帘,语调平平,不卑不亢:“夫人。”
正开口,城外另一辆马车里,探出个中年男人。
四十上下的年纪,五官坚毅,面无表情,有双和沈流霜相似的凤眼。
这位是百里家的老三,百里箫。
与百里青枝的善意亲近不同,男人目色沉沉、一言不发,将沈流霜上下端详,视线停在她眉眼。
百里箫:“回来就好。”
弯眸一笑,叶晚行温声开口,发间镶珠梅花金簪熠熠生光:
“孟老板和施指挥使也来了越州。久闻二位大名,今日得以一见,不胜荣幸。”
孟轲笑笑:“叶夫人,幸会。”
几人都是老狐狸,说起话来滴水不漏。
又寒暄片刻,叶晚行适时道:“贵客盈门,家人团聚,自当好生庆祝。诸位车马劳顿,不妨随我入城,前去揽月楼。”
“那是越州最大的酒楼。”
百里青枝翻身上马:“走吧,尝尝我们江南的菜式。”
揽月楼归百里氏所有,幕后主人是家主百里泓。
江南一等一的富庶,施黛坐着马车,一路朝窗外张望,不时发出“哇”的惊呼。
如果把长安比作丰腴华贵的倾城美人,江南定是窈窕多情的亭亭仕女。
枝头嫩芽新发,檐下飞燕筑巢,鸟雀啁啾声里,山水婉约,园林如画。
长街连绵,软红十丈,秀美精巧的亭台楼阁比比皆是,掩映柳色青青。
让人心旷神怡的温柔风光。
车马声势浩大,不少行人驻足观望,知晓是百里氏,纷纷流露了然之色。
马车停在一座高阁前,施黛被沈流霜搀扶下马,步入楼中,愣了愣神。
这里没有其他客人。
偌大一片空间,只有几排恭恭敬敬侍奉两旁的童子与侍女。
乐声悠悠,绕梁不休,檀香袭人,理应宾客满座的酒楼,竟显出幽静之意。
一名红裙女子迎上前来,巧笑嫣然:“大人们,请。”
这是把整座楼全给包下来了。
施黛忍不住暗叹,不愧是豪门望族。
随红裙女子入席坐下,道道佳肴逐一呈上,色香俱全。
但显而易见,没人的心思在菜品上。
“多谢施大人与孟夫人收留阿湘。”
叶晚行道:“若非二位,我们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与阿湘重逢。”
用更直白的话来说,多亏孟轲救下了气息奄奄的沈流霜,否则后者活不过一岁。
她敬了杯酒,转而看向沈流霜:
“听青枝所言,你不喜大张旗鼓。但你是大哥大嫂的孩子,必然要同所有家人见上一面——几日后,有场为你办的家宴。”
沈流霜脸上是不变的浅笑:“多谢。”
和认亲这事儿没什么关系,施黛咬一口江南特色的清蒸鱼,安静往下听。
礼貌的你来我往间,叶晚行终是道:“你……不打算留在百里家?”
一语落下,桌边数人同时撩起眼帘。
“是。”
唯独沈流霜神情不改,笑意平静:“我在长安长大,来江南,怕是不大习惯。”
施黛侧过视线,看向不远处的一男一女。
叶晚行若有所思,沉吟颔首:“你到了明事理的年纪,凡事自有决断。想留在长安,我们不会强迫。”
施黛悄悄想,这位主母大概松了口气。
沈流霜落水失踪时,仅仅几个月大,论情谊,叶晚行和她极为淡薄。
席间看似在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实则几句一试探,笑容里亦有探究的意思。
另一边,百里箫双目幽沉:“在长安遇上难事,来寻我们便是。”
沈流霜从善如流:“多谢三叔。”
“你爹娘的事,到现在也没个结果。”
叶晚行神色微黯:“你能活下来,实属上天垂怜……放心,那场船难我们在查,定为你爹娘讨回公道。”
她轻叹一声:“你们第一次来越州吧?既然在镇厄司当差,应当对演武大会很感兴趣——明日是最后一场决胜局。”
孟轲对这事颇有兴致:“快比完了?”
“最后一场,最有看头。”
百里青枝笑道:“等他们打完,看客可以上台切磋。很热闹的。”
施黛顺水推舟:“明天是哪两个人打?”
叶晚行:“幻术师和皮影匠人。”
皮影匠人?
这个词很是新奇,施黛在记忆里搜索一番。
皮影戏是大昭的传统民间戏剧,通常以纸板做出人物造型,利用剪影进行表演。
皮影匠人擅长剪纸成真,化影为实——
譬如剪出一把刀的形状后,黑影凝聚,将在半空化作锋利刀刃。
“这次甚至有文渊书院的儒生参战,可惜败给了皮影匠人。”
叶晚行笑道:“你们明日去擂台边,能见到他们。”
话题被转开,气氛轻松不少。
叶晚行的招待妥帖周全,好生尽了地主之谊,酒足饭饱,百里青枝主动提出,带几人在越州逛逛。
“也好。”
孟轲道:“我与敬承有事在身,先去越州的镇厄司瞧瞧。你们跟着青枝姑娘和小阎,比四处乱转强。”
终于可以好好看一看江南。
施黛喜上眉梢:“好嘞!”
走出揽月楼,市井喧嚣声如潮入耳。
施黛抱着阿狸四下环顾,发现这是越州极为繁华的路段,人马川流,处处笙箫。
揽月楼旁是一座恢宏华美的高阁,四面镶金嵌宝,朱红大门前,数枚金铃叮当作响。
“那是珍宝阁,江南最大的宝肆。”
阎清欢为她解释:“想去看看吗?”
百里青枝两眼含笑:“去瞧瞧吧。你们在越州,百里家是东道主,费用全包。”
珍宝阁名副其实,内藏多如牛毛的奇珍异宝。
施黛甫一进门,就被珠光宝气晃得闭了闭眼。
阎清欢与百里青枝是这里的常客,小二热情迎上:“百里小姐、阎公子,有什么想要的?”
阎清欢知道施黛等人的习惯,温声道:“我们自行逛一逛就——”
他话没说完,迎面走来三个高壮挺拔的青年,许是刚喝过酒,酒气熏熏阔步靠拢,与他肩头一撞。
为首的男人浑不在意笑了笑,与江白砚擦身而过:“对不住。”
阎清欢摇头:“没事。”
江白砚没出声,视线在几人的背影短暂停留。
施黛注意到他的停顿,顺势望去。
三个男人身穿棉袍,看衣着和气质,不像大富大贵之人。
除此以外,她瞧不出有其它特别。
江白砚打量他们做什么?
施黛正兀自思索,听江白砚道:“你们先逛,我去去就回。”
施黛:“去哪儿?”
“方才那人擦身,盗了我的钱袋。”
江白砚笑笑:“很快回来,不会太久。”
珍宝阁的客人多为大富大贵,顺理成章地,窃贼时常出没。
他转身离开,没有逗留。
阿狸在施黛怀里缩了缩身子,耳朵微动。
百里青枝做一些古玩生意,对宝物的鉴赏还算在行,一边走,一边介绍:
“那是从西域带来的宝玉,旁边的,是极北寒石。”
除却珠宝,这里甚至有百年的天山雪莲,和画中仙残破的画笔。
施黛满心新奇地听,脚步倏然顿住。
余光扫过整齐陈列的珍宝,她瞥见一瞬蓝光。
是鳞片。
数枚鳞片幽蓝莹莹,弧度圆润。
在它们旁侧,是更为剔透的晶莹小珠。
“咦……居然有鲛人泪。”
百里青枝一愣,罕见露出几分兴趣:“真漂亮。”
施黛却是皱起眉。
鲛人罕见,鲛人泪更是难求,因清澄皎洁,颇受追捧。
囚禁捕杀鲛人的事,在大昭各地皆有发生。
江白砚小时候,就曾被邪修百般虐待,只为取他眼泪。
“百里小姐不是一直对鲛人泪感兴趣?”
小二热切道:“这些都是上等货色。”
“从前阁里没有这个。”
百里青枝挑眉:“是近日新收的?”
小二点头:“正是。”
施黛沉默须臾,忽地问:“从哪儿收来的?”
“这个……”
小二歉声笑笑:“珍宝阁不透露卖家身份,小姐,对不住。”
他话音方落,施黛嗅到熟悉的冷香。
侧目看去,江白砚不知何时回了珍宝阁,静静立于她身边,也在看那几颗被展示的泪珠。
观他神情,与平日没有差别,眼底无波无澜,略显懒散。
施黛再眨眼,江白砚已挪开目光,转而望向她。
表情似笑非笑,像在漫不经心问:怎么?
施黛:……
施黛收回视线:“钱袋找到了?”
江白砚:“嗯。”
阿狸默不作声,轻轻嗅了嗅,困惑眨眼。
奇怪,没有血腥味。
它原本以为,江白砚趁这个功夫出去杀了人——
施黛等人闻不到,它嗅得清清楚楚,之前与阎清欢撞上的男人,身上有股鲛人的气息。
可那分明是人族。
不出意外的话,这些鲛人泪和鳞片,正是那三个青年卖来的。
他们从何得来,就是个耐人寻味的问题了。
江白砚从出去到回来,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衣物未乱,身上也没沾血气。
他去做了什么?
阿狸绝不相信,他能被人偷走钱袋。
接下来再无异样。
阎清欢和百里青枝都是好相与的性子,带领一行人从南逛到北,把越州风光尽收眼底。
即便是别别扭扭的施云声,眼中也溢满懵懂的惊奇,被哥哥姐姐们塞了满嘴甜糕和糖水,撑得肚皮滚圆。
越州临海,奈何这会儿太晚太累,没精力前往海边。
百里青枝打了保证,等过上几日,带施黛去海里捡贝壳。
“江南还不赖吧?”
抬手抻了个懒腰,百里青枝笑道:“快到亥时,我带你们去百里家看看。早些歇息,明日还有演武大会。”
夜半子时,越州南海。
冷月悬天,海浪击石,沙滩空无一人,一艘海船停靠岸边。
夜色已深,从外探去,船舱内并无烛火,阒静黢黑。
船尾不为人知的暗室里,一点微光如豆,照亮三个男人神情各异的脸。
“今儿运气算不错了。”
高个子青年喝了口烈酒,喜笑眉开:“鲛人泪居然能卖这么——这么多!老大,我们还剩多少?”
“没出息。”
被他唤作“老大”的男人眉目阴沉:“如果鲛人没死,我们更赚。”
“这不是一时失手吗。”
另一个健硕青年讨好笑道:“抓那只鲛人时,他就没了半条命……唉,哪成想刚剥下几片鱼鳞,他便力竭死掉了。”
他们并非普通渔民,而是在海上猎杀妖物的贩子,靠倒卖赚钱。
鲛人不是恶妖,依大昭律法,严禁残杀。
但南海茫茫,谁知道他们做了什么?
昨日他们破天荒撞了好运,航船时遇上一个鲛人。
三兄弟都是练家子,对付鲛人不成难题,趁其不备拔刀出鞘,狩猎顺利得一气呵成。
不成想,鲛人伤势太重,被他们剖去鳞片时,竟没了气息。
“算了。”
老大叹气,眼底隐有亮色:“他没了命,刚好方便我们拿鲛珠。”
鲛珠乃鲛人内丹,千金不换,价值连城。
做完这一笔,他们彻底发了。
“要我说,鲛人该杀。”
畅想今后吃香喝辣的日子,老三又喝下一口酒,哈哈大笑:“当年邪祟出世,大战里,不就是鲛人出了岔子?若非书圣及时赶到……”
他打出个酒嗝,迷迷糊糊斜过眼,忽地蹙眉。
烛火摇曳,明昧不定,隐约勾勒出一道颀长影子。
是……人?
可他们三兄弟都在桌边,怎会有外人——
猛然意识到不对,老三酒醒大半:“谁?!”
老大老二双双戒备,抽出长刀。
定神看去,门边哪有人影。
暗室的小门不知怎地微微敞开,春潮湿冷,藤蔓般攀沿而入。
无影无形,寒意透骨,叫人头皮发麻。
“门、门是怎么回事?”
老二警惕道:“老三,你最后进来,是不是没关紧——”
他的话没来得及说完。
紧随其后,是一声尖利哀嚎。
凌厉剑风裹挟绞杀之势,只一眨眼,切断他左腿与右臂,腥血飞溅。
突变来得猝不及防,老三面如土色,老大握紧长刀:“谁?”
仿佛是对他的应答,虚虚敞开的木门外,探入一只冷白修长的手。
指尖轻拊门框,不需用力,木门吱呀大开。
是个陌生的少年人。
一身白衣,单手执剑,怪异的是,他唇角轻勾,竟在笑。
这是张极具迷惑性的脸,清隽疏朗,目若含情,看向某人时,好似摄魂的蛊惑。
若非他手里的长剑杀气正盛,很难想象,方才是他切断了老二的胳膊和大腿。
“你……”
被铺天盖地的杀意压得双腿发软,老大颤声:“你是什么人?”
老三已被吓得说不出话。
江白砚不答,无声笑笑。
他在三人身上感受到同族的气息,以“钱袋被盗”为由离开珍宝阁后,始终尾随其后。
这三个男人喝了酒,意识不清,九成回家歇息。
江白砚耐着性子,果见他们登上停靠于海边的船只。
他当然不会直截了当杀掉他们,身上沾染血气,回到珍宝阁,定惹人生疑。
杀人要趁夜深人静。
月黑风高,正是佳时。
回百里家后,待所有人歇下,江白砚独自来到这里。
如此,方可撇清他的嫌疑——
时间、地点、动机,船内三人的惨死,没一样与江白砚沾边。
他与他们素不相识,案发时,尚在百里氏的大宅中休憩。
视线垂落,触上木桌。
一颗圆珠弥散开月辉色柔光,灵气蕴藉,宛如梦幻。
“你、你想要这个?”
老大最识时务,自知实力不济,咬牙狠声:“别动手,这个给你。”
江白砚仍然没答,只轻轻笑了下。
电光石火间,剑锋疾出。
剑气凌人,映照烛光,如炽盛白虹。
老大抬臂扬刀,刀剑相撞,虎口一阵痛麻。
他险些松手,丢了自己的刀。
对方却如闲庭信步,随手挥出剑招,语调轻缓:“船中有鲛人?”
敌不过。
此人身法诡谲,剑术更是骇人,此刻挑开大刀,轻易得像在抚摸一片羽毛。
老大尾音颤颤:“本来有,不过昨晚就死、死了,在桌后的暗门里。”
他眸光一动,瞥见老三握起长刀,朝少年猛劈而去。
不等他暗喜,江白砚已回转剑势,侧身避开背后突袭,反手刺入老三心口。
剑出,血如泉涌。
耳边响起老三沉沉倒地的闷响,濒死的恐惧感强烈得前所未有。
老大眼眶发热,两腿哆嗦:“你、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他怎会惹上这个瘟神?
视野所及,那人一袭白衣染血大半,一侧颊边满是从老三心口溅出的腥红液体,貌若恶鬼,携出令人胆寒的杀念与邪气。
另一侧,却白皙干净,似玉树皎皎,温雅无瑕。
眼风掠起,望向桌后。
江白砚没看男人一眼,断水横出,斩断他握刀的手臂。
几滴鲜血落在颊边,江白砚笑意揶揄。
鲛人,鲛泪,鲛珠。
被人当作肆意折辱的玩物,活得如同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