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又可悲。
 眼前的男人也曾一片片剥下鲛人鳞片,凝视翻卷的血肉,放肆大笑吗?
 江白砚懒于细想。
 许久未曾杀人,不止他,断水也感到久违的欢愉,发出微弱鸣响。
 心不在焉上前一步,江白砚听见男人的沙哑低呼。
 十分古怪地,对方并未看他,而是骤然睁大双眼,直勾勾望向门边。
 门边有人。
 断水轻鸣,江白砚本能回身,剑势凶戾,停在半空。
 海风和月色被阻隔在外,船舱极静,近乎死寂。
 “救、救命!”
 浑身是血的男人瘫倒在地,竭力大喊:“这个疯子……他在杀人!”
 烛火一晃,照亮门边熟悉的人影。
 眉峰微沉,杏眼漆黑,定定与江白砚四目相对,怀里抱着只双目圆睁的白狐狸。
 剑锋所指之处,施黛的视线掠过他,扫向满地脏污血肉。
 江白砚看不懂她的神情。
 没人说话。
 在男人挣扎的痛吟声里,断水轻颤,嗡鸣好似呜咽。
 施黛没理由出现在这里。
 心口空空如也,似被剥去一块,杀意散尽,徒留难言的狼狈。
 江白砚看着她,喉结微动。
 极烫极疼。
 如同吞咽一粒火星。
 暗室里, 一幅炼狱般的恶景。
 墙壁地面满是飞溅的血迹,晃眼可见残肢断臂,血气弥漫, 腥臭难闻。
 江白砚被阴影吞没, 身前是个痛哭流涕、没了半条手臂的男人。
 很惊悚。
 阿狸很震惊。
 早在珍宝阁里, 它就发觉了江白砚的不对劲, 猜到他有意去寻捕杀鲛人的贩子, 企图下杀手。
 但做出这个猜想的前提, 是狐狸嗅觉过人, 闻到三个男人身上的鲛人幽香。
 施黛绝对嗅不出来。
 然而她还是捋清了前因后果, 并且自打去往百里家后,便一直守在江白砚门前。
 ——于是意料之中地, 见到他在子时推门而出。
 想到这里,阿狸打了个哆嗦。
 施黛用了符,在夜色中隐匿气息,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缀在江白砚身后。
 遥遥见他进入这艘船,阿狸心道不好,这嗜杀成性的小疯子大概率要出剑。
 它原本的设想,是顶多一剑穿心,横尸几具——
 可眼前这场景也太吓人了吧!江白砚活生生像个暴虐无度的杀人魔啊!
 被吓得双目圆瞪, 阿狸偷偷仰头, 望向施黛。
 从它的角度, 只看得清她紧抿的嘴角。
 耳畔传来男人破碎的哭喊,一声声如刀锋割磨, 落在胸腔里,划出钝钝的疼。
 江白砚轻扯嘴角, 断水再出。
 不同于之前慢条斯理的戏谑耍弄,这一剑狠戾无匹,直入心口。
 男人发出最后一道痛呼,再无声息。
 救命救命。
 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压抑至极,阿狸屏住呼吸。
 江白砚这是破罐子破摔,连伪装都不愿意了?
 将断水从尸体抽出,江白砚居高临下垂眼望来,唇角带出轻笑:“你怎么来了?”
 很平静的语气。
 阿狸却从他眼底,窥见如海边风浪一般翻涌的寒意。
 他笑得冰冷又温柔,衬着半边脸上狰狞的血迹,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此情此景,倘若再把江白砚看作人畜无害的正人君子,那便是天大的笑话了。
 阿狸察觉施黛后退了一步。
 江白砚凝视她的动作,望见施黛皱紧眉头,隐有厌恶之色。
 这是寻常人都会有的反应,江白砚不觉惊讶。
 唯独胸口被绞磨得生疼,连呼吸也滞涩不堪,仿佛皮肉被人层层剖开,露出内里污浊的、丑陋的骨。
 连他自己都嫌恶,遑论施黛。
 破天荒地,他握剑的右手轻轻颤。
 语气里多出自暴自弃的意思,江白砚轻哂,克制更多不应有的情绪:“被吓到了?”
 施黛眼珠转了转。
 施黛蹙眉捂住鼻子,挡下难闻腥味:“有点儿。”
 满屋子的血和断胳膊断腿,视觉冲击太大,搁谁见了,都得愣一愣神。
 她停顿一下,环视满屋子的斑斑血迹,目光落在三具死状凄惨的尸体:“被他们抓来的鲛人怎么样了?”
 没头没尾的问题。
 施黛应当并未听见他们的谈话,江白砚微怔:“什么?”
 “鲛人啊。”
 施黛理所当然:“珍宝阁里的鳞片和鲛人泪,是他们卖的吧?”
 江白砚未答,黑眸沉沉,郁气浓得有如实质。
 旋即见施黛轻挑眉梢:“江白砚,你能被这三人偷走钱袋?”
 她可不笨。
 在珍宝阁里,江白砚起初声称钱袋被盗,施黛没生疑心。
 毕竟有钱人多的地方,窃贼的数量肯定不少。
 直到她看见鲛人泪。
 听百里青枝和小二的对话,鲛人泪是近日所得,很新。
 由此想想江白砚的举动,就有了猫腻。
 如果真被偷走钱袋,他为什么不当面抓贼,而是等男人们走出珍宝阁,再跟上他们?
 江白砚离开的时间不算短。
 再者,这三个男人衣着简朴、满面风霜,八成不是珍宝阁的客人,若说是窃贼,言行举止又太招摇。
 看他们喜气冲天的模样……
 更像来卖宝贝,刚得了一大笔银钱。
 把蛛丝马迹联系起来,施黛有了大胆的猜测。
 江白砚看出三人猎捕鲛人,借故尾随其后,是为一探究竟。
 正因如此,他回珍宝阁时越是神情自若,施黛越觉古怪。
 她不认为,江白砚会对此袖手旁观,什么也不做。
 曾被邪修剜肉取泪,其间的屈辱与苦痛,他比谁都清楚。
 于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施黛悄悄候在江白砚的客房边,来了出黄雀在后。
 说实话,她想过江白砚拔剑,但暗室里的这幅景象——
 被血腥气冲得发懵,施黛后退一步:“我们能不能出去说?这里好难闻。”
 暗室狭窄逼仄,腥臭发酵,让她连呼吸都受不了,有些反胃。
 阿狸:?
 这是重点?你难道不应该被江白砚吓一跳,再控诉他发疯杀人?
 江白砚也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手中断水低鸣。
 最终还是乖乖随她出了暗室。
 室外是一条幽静长廊,施黛推开木窗,海风迎面。
 深吸一口新鲜空气,施黛抱着白狐狸扭头。
 江白砚瞳仁漆黑,眼尾上翘,带一点凛冽的锋芒,正盯着她瞧。
 在他眼底,晕出浅浅的红。
 施黛问:“你受伤了吗?”
 他全身上下全是血,有点吓人。
 江白砚默然片刻:“未曾。他们伤不了我。”
 蜷在施黛怀里没敢动弹,阿狸耳朵轻晃,生出一个荒诞的错觉。
 此刻的江白砚,像被教导主任抓包的坏学生。
 戾气尚未散尽,在她面前却是很乖。
 你小子也有今天?
 施黛又问:“鲛人呢?”
 江白砚:“不堪折磨,死了。”
 顿了顿,他轻声笑笑,听不出喜怒:“你不觉得……”
 很多字眼在舌尖打转。
 残忍,暴虐,恶心。
 话没出口,被施黛抢了先:“他们确实不是东西。”
 江白砚指节微蜷,听她继续道:“但你也不能这样直愣愣闯进来啊。这种事,不应该和我们商量商量吗?如果他们不止三个人,还有别的帮手和暗器怎么办?你要是一时不慎——”
 施黛音量小些:“如果出了事,我们连你去了哪儿都不知道。”
 换位思考,她能理解江白砚的行为。
 有过那样的经历,任谁都对鲛珠贩子深恶痛绝。
 江白砚当年亲手杀了邪修,今时今日对三个男人拔剑,属于情理之中。
 在大昭,残杀鲛人,本就按律当诛。
 施黛不是死脑筋,不至于在这件事上钻牛角尖。
 她只是气恼,江白砚自始至终瞒着她。
 还有他杀人的方式,是不是太凶残了一点?
 ……想想他杀妖也差不多这样,大概是一直以来的习惯。
 江白砚面无波澜看着她,有些出神。
 良久,他淡声道:“抱歉。”
 心绪繁冗,说不清是何滋味。
 像喜怒哀乐全杂糅在一处,融成沉甸甸的涩。
 江白砚忽然问:“你不怕我?”
 施黛:“有什么好怕的?”
 善恶有报,血债血偿。
 她从小想当个警察,对道义有自己的衡量,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退一万步来说,江白砚身为镇厄司中人,追查鲛珠贩子,算秉公执法。
 “不过,”施黛老实说,“你用剑的方式是不是太凶了?弄得这么……”
 江白砚好像比她想象中更狠。
 不过无所谓,他的剑不滥杀无辜。对付恶人,得用更恶的手段。
 施黛眯了眯眼:“你在这之前,杀过其他人吗?”
 眼睫倏颤,江白砚握紧断水剑。
 直至此刻,他迟来地明悟,理应惶恐不安的,从不是施黛。
 她心如明镜,全无杂念,合该坦坦荡荡行在阳光下。
 心有畏怖的,是他。
 害怕被她厌弃,害怕受她同情,害怕在她眼底见到嫌恶的神情。
 这是一具残破不堪的身体,包裹病态扭曲的心肺,实在称不上干净。
 紊乱的气息渐渐沉凝,江白砚轻勾唇角:“没有。”
 好好藏起来,就不会被她看到。
 施黛应当喜欢他乖巧的皮相。
 “总之,今后再有类似的事,记得和我们商量,不要一个人闷在心里头。”
 施黛给他递去一块手帕,絮絮叨叨:“还有,没必要直接把他们杀掉。抓进镇厄司,说不定能审问出别的罪行,反正这种人死路一条。”
 她说着挥了挥右拳,像是不服气:“虽然没有你厉害,但我多少能帮一些忙。不要总是瞒着我。”
 江白砚将它接下,轻拭颊边血渍:“嗯。”
 轻舒一口气,施黛看向暗室:“死去的鲛人,还在船上吗?”
 推开暗室中的密门,血腥气扑面而来。
 借着昏黄烛光,施黛看清里面的景象。
 是此生不愿再见到的画面。
 死去的鲛人陈尸角落,身穿一件单薄布衣,肤色是毫无生机的白。
 他脖颈低垂,面目模糊,最为显眼的,是腹下血淋淋的尾巴。
 与江白砚的鲛尾不同,他的鳞片趋于深蓝,而今染上刺目的红。
 鲛鳞没了大半,露出内里猩红血肉。看样子,那三个男人竟打算把所有鳞片尽数剥离,全拿去卖钱。
 施黛轻握起拳。
 下意识地,她情不自禁想,江白砚也被如此对待过吗?
 他被邪修囚禁时,不到十岁。
 “待会儿你随我去越州的镇厄司。”
 施黛掏出一张往生符:“暗室里的鲛人是证据。他们手里有刀,罪行败露拔刀反抗,被你斩于剑下——镇厄司不会治罪。”
 心照不宣地,她没问究竟是谁先动的手,不再多言:“太上敕令,超汝孤魂。”
 黄符震颤,随施黛念诵口诀,溢散温润薄光。
 点点白芒荡漾如水,落在她黑白分明的杏眼,好似浸满星子的湖。
 江白砚很安静地注视她。
 光晕散去,施黛的吟咒落毕,目光一转,看向暗室中的木桌。
 桌上的圆珠莹然生辉,澄白如月,足有半个拳头大小,是她没见过的奇珍。
 施黛轻声:“鲛珠?”
 江白砚:“嗯。”
 只在传说里出现过的鲛珠,远比想象中更美。
 流光皎洁,叫人挪不开眼,施黛盯着它瞧:“等镇厄司来,它会被充公进库房吧?”
 答案是肯定的。
 凝神思忖一刹,施黛抬眼,看向江白砚:“这颗珠子,你要吗?”
 隐隐意识到她的下一句话,江白砚微顿:“不必。”
 “你不要的话,”施黛弯眼笑笑,“我就拿走了。别告诉镇厄司。”
 没人不想要漂亮的东西,何况鲛珠是无价之宝。
 握剑的右手紧上一分,江白砚眸色稍暗:“好。”
 施黛上前捧起鲛珠。
 圆润润的一颗,摸起来冰凉如雪,触感光滑。
 捧在掌心,可以感受到藏匿的浓郁灵气。
 “鲛珠价值不菲,你将它留在身边,切莫张扬。”
 江白砚淡声:“若引有心之人觊觎——”
 把断水上的血污擦拭干净,江白砚撩起眼皮,话到嘴边,却是停住。
 施黛出了暗室,立在廊道的窗边,有风拂过她颊边碎发,丝缕荡开。
 看她背影,正垂头捣鼓什么东西。
 “谁说我要把它留在身边?”
 待施黛抬首,江白砚遥见一抹渐起的白光。
 ——她在鲛珠上贴了张灵符。
 借由灵气,鲛珠缓慢凌空,被施黛轻轻一推,离开海船,浮向海面。
 心跳隐约加快,鼓胀的、无法宣泄的情潮令他近乎无措。
 行至施黛身侧,江白砚薄唇微动,闭了闭眼,终究什么也没说。
 “待在镇厄司里,多委屈啊。”
 手肘撑在窗前,施黛托着腮,仰起脑袋:“从海里来的珠子,让它回家吧。”
 时值午夜,静谧的明月悬在半空。
 月光如水,映照整片海面。四下太安静,能听见海浪拍打礁石的声响,此起彼伏。
 鲛珠似一艘小舟,随风悠悠飘荡,去往更深更远的海天相接处。
 江白砚看向身旁。
 施黛的一半脸颊掩映阴翳之下,如被乌云笼罩的月,看不分明。
 当她倏然侧目,直勾勾望进他的眼,浓云尽散,光华流泻,耀眼得惊人。
 施黛问:“你今晚不开心吧?”
 怎么可能开心。
 同族的惨死,过往的回忆,桩桩件件全是插在心里的尖刺。
 施黛看得出来,江白砚表面云淡风轻,双眼始终泛着红。
 状若杀意,实则像难过,也像委屈。
 她笑了笑,主动张开双手:“要抱一抱吗?”
 胸腔的嗡鸣愈发鼓噪,心口滚烫。
 江白砚茫然眨眼,强忍冲动,没在左胸刺上一刀。
 曾在心间滋长的藤蔓再度攀腾。
 枝桠横斜,没入胸口,扎进心尖,疼得惹人发疯。
 江白砚想,他的身体虽已残破,尽是丑陋伤疤,因鲛人远超常人的自愈力,尾巴仍称得上完整。
 想全部给她。
 鲛鳞也好,鲛珠也罢,倘若施黛喜欢他的尾鳍,大可割下来,一并赠予她。
 都是值钱的、漂亮的东西。
 把他送给她,施黛会不会要?
 江白砚轻声:“待我换上干净的衣裳, 可以么?”
 他没忘记施黛刚入暗室时, 眉头紧蹙的反感之色。
 她见不惯血, 也闻不得太浓的血腥气。他胸前尽是血污, 若是抱了, 定把施黛弄脏。
 施黛不会喜欢。
 即便很想抱住她, 江白砚情愿忍耐片刻。
 江白砚说了这种话, 施黛没再强求,把他从上到下端视一遍:“这群人乘船出海, 船舱里,应该有用来换洗的衣物。”
 她说罢抬眉,沉吟道:“你……自己带了衣裳吗?”
 仔细想想,江白砚心思细腻,不会毫无准备。
 他进船之前,肯定做了拔剑动手的打算,知道自己八成染血。
 越州街头处处有人,江白砚不可能大大咧咧身穿血衣,从这里回百里家的大宅。
 如果施黛是他, 稳妥起见, 必然要带上一套衣物, 等尘埃落定,跟没事人似的穿上。
 被她放到地上的阿狸:?
 揣测得这么准, 你的思维为什么能和江白砚同频?
 江白砚也默了默:“嗯。”
 “这样。”
 施黛没多问:“你穿着这身,走在街上太显眼了。我去镇厄司报案, 你留在船里,把自己收拾干净。”
 她想了想,补充一句:“最好穿船上的衣物。”
 只有早有预谋,才会提前做准备。
 施黛已经想好证词——
 江白砚察觉三个男人不对劲,欲将其捉拿归案,结果遭到剧烈反抗,这才拔剑杀人。
 按照这个逻辑,他没理由带一套自己的衣物。
 阿狸听得晃了晃耳朵。
 施黛这人,绝对不傻。
 她的善恶观简单直白,认定了什么,就毫不犹豫去做。
 不因江白砚斩杀恶人而产生芥蒂,也不曾对惨死的三个男人心生怜悯,善和恶,她分得很开。
 既是纯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称得上执拗。
 万幸她长在和平年代,被养得根正苗红,否则铁定是个刺头。
 施黛执行力很强,下船后,直接找到了越州的镇厄司。
 和警局一样,镇厄司一天到晚十二个时辰有人看守,绝无空档。
 听施黛讲述完来龙去脉,守夜的青年一个激灵:“鲛人?鲛珠?”
 施黛笑得礼貌:“只找到鳞片和几滴眼泪,没看见鲛珠。珠子也许被那群人藏起来,或是卖掉了吧。”
 “这样啊。”
 青年挠头轻叹:“唉……怎么又是这种事。”
 施黛摸摸怀里小狐狸的耳朵:“捕杀鲛人的事,在越州经常发生吗?”
 “算是吧。”
 青年拿起桌边长刀,和她一道前往海边:“姑娘是外乡人?我们越州临海,出船方便,渔民多,珍宝贩子也多。”
 海里有无数宝贝。
 越深越危险的地方,越有可能出现奇珍异兽,引一船又一船的人趋之若鹜。
 毋庸置疑,鲛人是珍中之极。
 因与人族相差不大,多数鲛人生活在陆地,和常人无异。
 但仍有一部分习惯了水底,于海下建造城池,偶尔浮出海面。
 “鲛人难遇,一旦抓到一只,能保这辈子荣华富贵。”
 听说施黛是镇厄司的同僚,青年十分热情,侃侃而谈地解释:“几乎每个乘船出海的人,都打过鲛人的主意。南海那么大,这事儿我们管不了。”
 镇厄司不是千里眼。
 施黛好奇:“被大肆猎杀,鲛人会报复吧?”
 “可不是。有鲛人怀恨在心,弄翻过好几条出行的船。”
 青年叹气:“现在好多了,鲛人长居海底,大多与人族井水不犯河水。十几年前那叫一个惨烈,很长一段时间,没人敢下海。”
 施黛捕捉到关键字眼:“十几年前?”
 青年抱刀看她一眼:“十几年前,不是有邪祟出世,惹得大昭生灵涂炭吗?”
 施黛点头。
 关于这段往事,原主拥有记忆。
 邪物来历不明,传闻是被封印的上古恶祟,一经现世,便令九州境内民不聊生。
 以施敬承为首,人族妖族一同抗敌,牺牲不知凡几,最终把邪祟再度封印。
 “那场大战里,不是有许多厉害的大能吗。”
 青年掰着手指道:“施敬承,书圣,玄同散人……还有几个大妖。”
 施黛示意他继续说。
 “我只是听说。”
 青年耸肩:“小道消息,妖族那边,有鲛人串通邪祟,背叛同盟。”
 怀里的阿狸竖起耳朵。
 施黛心下一动:“鲛人?”
 “妖族的情况,谁清楚是不是真的。不过捕风捉影的事,最容易传开。”
 青年道:“那几年里,海边的人族和鲛人互相看不顺眼,镇厄司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让情况好些。”
 他说得随意,没注意施黛收敛了笑意,垂眸静思。
 “那个串通邪祟的鲛人,”施黛问,“后来怎么样了?”
 “不清楚。”
 青年道:“有的说失踪,有的说他被书圣发现,当场诛杀了。”
 施黛没接话。
 施敬承与孟轲说过,江白砚的父母很强。
 他们曾去讨伐过邪祟吗?
 鲛人罕见,实力强劲的更是寥寥。
 算算时间,江白砚父亲的忌日,恰好在大战结束之前,日子相隔不久。
 ……不会吧?
 邪祟出世时,原主年纪尚小,对当年的印象非常模糊。
 邪潮难挡,叛逃的人和妖数量不少,王公贵族、剑道大能、九尾妖狐……
 听得太多,哪怕其中掺杂一两个鲛人,也引不起特别的关注,只当寻常。
 此刻被单独提及,施黛忍不住联想。
 施敬承对江白砚的身世讳莫如深,始终不愿言明。
 该不会是因为……江白砚父母曾经叛变人族吧?
 这种事一旦说出来,江白砚的处境肯定更加艰难。
 踹飞路上一颗石子,施黛心情乱糟糟。
 这个念头没什么根据,全凭她下意识的猜测,当不得真。
 如果是真的呢?
 她对上一辈的善恶并不在意,不会由此去评判下一代。
 施黛只是觉得,如果猜想是真,江白砚应该很难过。
 身世是压在他身上繁重的枷锁,好难挣脱。
 施黛带着青年一路回到海边,江白砚已换上干净的白衫,立于船边静候。
 “嚯。”
 看清暗室里的情形,青年双眼圆瞪:“怎么成这样了?”
 “我朋友,”施黛心虚轻咳,“他杀妖习惯了,出剑比较凶。”
 这种程度,不是“比较凶”。
 环视房中触目惊心的血肉,青年捂住口鼻,瞟向江白砚。
 白衣公子面如冠玉,一柄长剑挂在腰间,看样子,理应是在江南逗鸟吟诗的类型。
 果然人不可貌相。
 鲛人的尸体横陈暗门之后,这起案子证据确凿。
 青年对办案轻车熟路,忙活半个时辰后,朝施黛颔首:“你们回去吧。日后若有别的事,我们再登门拜访。”
 时至深夜,他也累得够呛。
 鲛人的尸体被青年带回镇厄司,如果找不到前来认领的亲眷,将由镇厄司安葬。
 结束提心吊胆的一天,等青年离去,施黛长舒一口气。
 江白砚道:“今日,多谢。”
 “没什么好谢的。”
 施黛伸个懒腰,半开玩笑:“你真要谢,今后乖些。”
 她算是发现了,江白砚表面上乖巧,实则有自己的心思。
 在身上划伤口,趁午夜独自来寻鲛珠贩子。
 全是别人浑然不知的事情。
 今天身心俱疲,施黛站在船边,被海风吹得一个哆嗦。
 她没在意寒冷,侧过头去。
 施黛第一次见到海。
 亲眼所见,比电视屏幕里的画面更有冲击力。
 海风微凉,沉声呼啸,带有浓郁咸腥气。漆黑的海面一望无边,被月光映得波光粼粼。
 海浪层叠,把夜色洗涤一新,温柔苍远,似是梦境。
 施黛喜欢这样的感觉。
 她今日穿了件碧绿衫子,眉眼清越如春山,额发被夜风吹乱,像一树生机勃勃的柳枝。
 觉得新奇,她伸出右手,握了握飘渺不定的海风。
 江白砚安静看她:“头一回见?”
 “嗯。”
 风从指尖穿过,施黛诚实回答:“长安没有海嘛。”
 她不由好奇:“你呢?”
 虽为鲛人,江白砚是生活在陆地的一类。
 “见过。”
 江白砚笑笑:“儿时,我家离海很近。”
 他言尽于此,不再多谈江府。
 施黛也没追问,两眼亮晶晶:“所以你可以变成鲛人形态,潜进海里啰?”
 她试想了下当时的情景。
 江白砚的鲛尾是莹润的淡蓝,游在海里,一定非常漂亮。
 江白砚:“有时会这样。”
 他沉默瞬息,轻声笑笑:“鲛尾遇水,很好看。”
 毫无征兆的话。
 施黛有刹那的宕机。
 旋即听江白砚道:“你想看看吗?”
 阿狸:?
 你又开始了是吗?
 没料到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施黛微愕抬眼,恰见江白砚黑沉如墨的瞳仁。
 他的面色比平日更白一些,笑意温柔坦荡,瞧不出多余的情愫。
 但莫名地,叫人生出被小钩轻触的错觉。
 施黛下意识说:“今晚吗?入水很冷。”
 说完才想起,鲛人不畏惧海水的寒凉。
 江白砚这是……主动邀请她?
 视线游移几下,心里的小人悄悄往前挪一步,试探某个晦涩的界限。
 施黛点头:“想。”
 ——于是稀里糊涂地,她和江白砚坐在了礁石上。
 这块礁石立于海边,光滑平整,被海浪冲刷出哗哗轻响。
 等江白砚化出鲛尾,施黛从岸边靠近,一垂头,望见幽谧的蓝。
 平心而论,这是她见过最漂亮的蓝色。
 天空的色彩太模糊,海水的深蓝又太浓,江白砚的尾巴带一点渐变,是蓝与白的过渡。
 温温柔柔,看起来很舒服。
 上回见他尾巴,是施黛发烧的时候,当晚迷迷糊糊,意识只剩一半。
 这会儿被海风吹得清醒,她凝神端详,杏眼弯弯。
 面对喜欢的事物,施黛很少掩饰心迹。
 江白砚扬唇,把鲛尾探入水中。
 鲛人不惧寒凉,但触及过冷的温度,会泛出生理性的变化。
 鱼尾入水,尾鳍轻拂,荡开圈圈涟漪。
 再挑起时,勾出晶莹水花。
 施黛发出一声“哇”。
 水珠滚落,映照月色,如同一片柔软轻纱。
 轻纱之下,鲛尾竟溢开玉一般的白,渐变更重,覆着层雪白流光。
 江白砚道:“摸一摸吧。”
 他甚至没用商量或征询同意的语气。
 陈述句被轻缓道出,像个邀请。
 施黛没理由拒绝。
 鲛尾翘起,似在期盼她的亲昵。
 指尖触上一片鱼鳞,整条尾巴因之一颤。
 江白砚攥起指尖,掐上掌心软肉。
 月光盈盈,鳞片泛开温润光华,好比玉器无瑕。
 觉得她动作太轻,鲛尾左右轻摆,仿佛催促。
 悄然无声的动作,却让施黛脑中一热。
 “无妨。”
 江白砚意味不明笑了笑:“你不是……要教我何为触碰?”
 谁家的教学这么——
 施黛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默念平心静气。
 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背后掠过一阵微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