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毕,江白砚听施黛一声轻咦。
施黛:“你在城郊还有座房子?”
江白砚:“什么?”
“你从没告诉过我嘛。”
施黛眨眼:“什么时候买的?很贵吧?漂亮吗?”
长安城寸土寸金,江白砚居然能有一套房产。
想来也对,他是镇厄司里的后起之秀,以前还接过不少除妖的通缉令。江白砚杀的全是恶妖,赏金之高,是令人瞠目的程度。
连新年红包,这人都是好几倍送她的,显而易见不缺钱。
江白砚:……
江白砚逐一回答她不合时宜的问题:“两年前买的,价格尚可。”
说到这里,他多出一丝戏谑的笑:“漂亮,也不漂亮。”
施黛没听懂:“什么意思?”
桃花眼微微弯起,江白砚垂头看她,尾音是恶劣的轻:
“寻常住人的话,自是漂亮。若将某人囚禁其间……大抵不怎么漂亮了。”
被他一句话噎住,施黛愣了下。
旋即她噗嗤笑开:“房子漂亮的话……包吃包住吗?我能每天睡懒觉吗?哦对,你做饭很好吃。”
说到这儿,施黛忍下笑意,佯装一本正经:“关着我,宅院里请不了厨子。请问这位‘居心叵测’的恶徒,愿意给我做饭吗?”
施黛从不怕他。
即将出口的狠话含在舌尖,被她如此发问,成了一串断线的珠,分崩离析。
思绪良多,到头来只回她一句:“愿意。”
视线落在她脸上,像在确认什么,江白砚问:“你不怕?”
保持着将施黛困在树下的姿势,哪怕是低柔的问句,也显出沉重压迫感。
施黛回答得很诚实:“如果别人这样对我,我当然不可能放松。你的话——”
她问:“你会伤害我吗?”
比起疑问,更像反问。
江白砚微阖双眼。
贪恋与理智纠缠不止,他将指甲陷进掌心软肉,终是松开覆在树干上的右手:“不会。”
后退的同时,听施黛问:“你的酒醒了?”
江白砚:“……醒了。”
夜风里,传来施黛含笑的一声“嗯”。
紧接着,是更为猛烈的疾风——
毫无防备。
江白砚不过晃神,被人向后一推。
为了把他最快撂倒,施黛用了好几风符。
寒风呈四面夹击之势,凝出巨力,将他裹挟倾陷,向后倒去。
后脑即将着地时,风声骤然减弱,虚虚托住江白砚身体,没生出疼意。
电光石火,施黛反身压下。
她的手紧攥一张雷火符,扣住他手腕的脉门。
对峙逆转,江白砚长睫倏颤,在汹汹战意里,竭力克制还击的本能。
这个姿势有些暧昧。
两人坐在河边,施黛趁他失神,挥出准备多时的风符,把江白砚推倒压下,动作一气呵成。
因要将他桎梏,她不得不靠得更近,坐在江白砚腿上。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机会稍纵即逝,施黛哪想得了那么多。
反攻顺利得超出想象,江白砚没有反击和挣扎。
她轻挑起眉,露出一颗虎牙:“运气不好遇到那种人,我会这样吧。”
这笑意灵动又狡黠,河中烛火映在她眼底,染出细碎金光。
像幅朝气飞扬的画,撕裂夜色,直入眼底,声势浩荡得不讲道理。
江白砚听懂她的意思。
这是在回答那句“你当如何”。
分不清是施黛身上的淡香太过摄人,还是她那一笑实在灼眼,思绪混沌间,他连声音都变得喑哑:
“符箓,准备了多久?”
施黛很诚实,居高临下打量他:“从你把我抵在树上开始。”
江白砚笑笑:“之后说的话,是为让我放下警惕?”
施黛眼珠一转:“想吃你做的饭,是真的。”
虽然不清楚江白砚为什么心血来潮提及这个话题,但他既然问了,施黛不介意认认真真地答。
大昭邪道之辈频出,她的确应该心怀防备。
遇上这种人,还能怎么办。
当然是打。
以江白砚为例,他实力太强,一旦硬碰硬,施黛只有吃亏的份。
过于莽撞地还击,不仅会让自己陷入极端被动的局面,还有很大可能性激发对方的怒意。
轻则加重囚禁力度,重则被打得断手断脚,美其名曰“再也不能从我身边离开”。
小说里都这么写,在施黛看来,这种人纯属罪犯,适合吃牢饭。
没办法直接硬碰硬,要她驯服听话,也不可能。
最有效的方式,是假意服软,一点点削减对方的防备心。
当对方露出疏漏,就是她出手的时机。
袖口里的符箓,施黛早想着该怎么用了。
后背和脑袋撞在地上一定很疼。
念及江白砚推她向树干时,罩在她后脑勺的那只手,施黛也用风符做了个小小的缓冲。
效果不错。
“嘭!”
咧嘴一笑,施黛模拟出爆炸的声响,指尖轻叩符箓:“雷火符爆炸,坏人死掉。”
她说罢弯起眼,话锋一转:“摔疼了吗?”
她控制过风符的力道,并不疼。
倒是被施黛坐着的双腿,烫得像在被火烧。
眼尾泛出异样的潮红,在隐秘的快意里,江白砚轻咬下唇:“不疼。”
感觉很糟糕。
被施黛一步步诱哄,他心甘情愿任由她牵引情绪,直至此刻,非但全无羞恼,竟生出扭曲的悸动。
施黛就该炙烈得像团火,看似乖巧,实则生有尖锐的刺。
若她失去棱角,对某人一味讨好,江白砚反而难以想象。
像有一根无形的绳,连在两人之间。
施黛掌控长绳一端,只轻轻一拉,便惹他心绪百转。
乃至于,即便以屈辱的姿势被施黛压在身下,江白砚也暗暗欢愉。
僵局没持续太久,施黛很快挪动身子,松开江白砚手腕。
他心觉失落,听施黛道:“你自己划出的伤口,在哪里?”
伤痕不值一提,江白砚仰面看她,神色平静:“手上。”
施黛揉了揉眉心:“上药用绷带了吗?”
自然要用。
他今日本是一身白,若鲜血溢出,无处可藏。
江白砚坐起身:“嗯。”
把雷火符收回袖口,施黛静悄悄瞥他。
他微垂了头,不知在想什么,一丝不苟的前襟乱出褶皱,乌发稍乱,隐有靡艳之意。
但下颌又是苍白至极,像脆弱瓷器。
江白砚应该是不怎么开心的。
施黛试着问:“要抱一抱吗?”
这个问题不带旖旎的含义。
她知道江白砚心理状况不太寻常,上次的拥抱缓解过他的情绪,是一项有效的安抚手段。
几个吐息的寂静后,她听江白砚道:“嗯。”
再眨眼,施黛落入他怀中。
她不知道这个拥抱极尽克制,那双手落在她脊背,动作生涩,带有微不可察的颤。
身体陷进江白砚胸膛,他似乎战栗一下,呼吸很乱。
胸前的伤口与她相触,漫开撕裂般的疼,随之而来,是前所未有的快慰。
痛与痒交织,如同在炼狱和极乐之间反复碾转,每痛一分,即是将施黛抱紧一分。
江白砚忍下低喘,笨拙垂颈,埋首在她肩头:“关进大宅,你不喜欢?”
“当然不喜欢啊。”
施黛不假思索:“谁会喜欢被关起来的?又不是花瓶。”
江白砚没应声。
他在迷离的意识里静静思忖,如若施黛欲图将他锁起来关在某处……
待江府事毕,他不会拒绝。
只要施黛更多地看着他。
“不管对方是谁。”
对他病态的念头一无所知,施黛想了想:“只要违背我的意愿,我不可能喜欢。”
她习惯自由自在的生活,二十一世纪长大的人,接受不了被禁锢和被压制。
与其被人当作养在院子里的宠物,施黛情愿和他斗到底。
贴得太近,江白砚听得到她浅浅的呼吸,气流擦过耳畔,很痒。
他靠在施黛怀里的动作堪称乖巧,想要抱紧她,又怕自己失控。
江白砚道:“无妨。倘若有人待你心怀不轨……”
在那人碰到施黛衣角之前,他会将其剁得骨头不剩。
鼻尖蹭过她肩膀,江白砚轻声笑:“我会好好关照他。”
施黛没忍住颤了下。
被江白砚抱在怀里,他呼出的热气萦绕耳畔,像缕幽微的火,从耳尖烧到心上。
遑论他声音压低,带出微痒的磁性,直往耳朵深处钻。
耳根烧得慌,施黛偏了偏脑袋。
“对啊。”
她尽量使用轻松的语气:“我还有你、爹娘、姐姐和云声,你们都会保护我。”
施黛一顿,音量小些:“我自己也不笨。”
在江白砚眼里,她不至于是个笨蛋吧?
江白砚扬唇:“嗯。”
鼻尖满是她的梅花香气,他细细嗅闻,声线低如耳语:“施黛。”
他一说话,烫意又燎起来,施黛缩了缩脖子:“怎么?”
觉得她的反应有趣,江白砚低笑一声:“你可曾像这样,抱过别人?”
心头一动,施黛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头。
“我抱过爹娘、姐姐、云声——”
在大昭,和她交情深的,就这么几个人:“然后是你。”
江白砚没出声,脸颊埋得更深。
身体相贴,很舒服。
想一直抱着她,让她陪在自己身边,可现在不是时候。
心底的贪念翻涌不尽,时时刻刻叫嚣着更多,江白砚沉默将它们压下,不吓着眼前的人。
“所以,你大可放心。”
施黛说:“我哪有随随便便对所有人都好?”
言外之意,他是为数不多的其中之一。
心潮更乱,随她牵引。
与施黛相拥的胸口灼灼发热,连带心脏烫得惊人。江白砚无意识收紧双臂,喉间溢出凌乱吐息。
“还有——”
两个字出口,施黛停顿片刻。
心跳不可遏制地变乱,让她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她不算迟钝,感受得出,江白砚待她与别人不一样。
赠予她的蓝宝石小鱼,只有她一人知道的小字,上元节的撒娇和牵手。
虽然施黛尚且不大确定,江白砚愿意和她接触,究竟只出于生理的渴求,还是别的什么——
但她清楚意识到,她对此并不抗拒。
牵手和拥抱都是,有时见到江白砚,会情不自禁耳后发热。
对于同龄的男性,施黛往往保持礼貌的距离。
于她而言,江白砚与别人不同。
凤凰河中碧波荡漾,岸边不知名的花草倒映水中,覆下一道道迤逦的倒影。
清光微漾,落在彼此的侧脸,莹莹然好似梦幻。
半晌的寂静下,施黛说:“你不让我对旁人好……你是‘旁人’吗?”
江白砚一怔。
“总而言之,你以后尽量不要伤害自己,是我的第二个愿望。”
不等他应声,施黛已移开话题,语调轻快:“你可以为我实现吗?”
垂眸掩下阴翳,江白砚收拢指尖:“好。”
“不过……不是有句俗话吗?叫‘礼尚往来’。”
侧过头去,施黛说:“你真的没什么心愿,让我来实现?”
她声音落下,恰逢天边腾起一束烟花。
上元灯火通明,烟花是不可或缺的助兴品,如星雨流泻,照亮半边夜空。
在一声嘭响中,江白砚喉音更低,隐有意味不明的笑意:“将你关起来,今后只能看见我一人?”
很明显的玩笑语气。
施黛也笑,象征性挥了挥右手的拳头:“揍你哦。”
抱在她脊骨的掌心力道一重。
江白砚忽而抬头,由躬身埋首的姿势,一下子比施黛高出不少。
东风夜放花千树。
烟火落在他眼中,呈现一片晦涩的红,如同被烈火灼烧后的余烬。
江白砚问:“什么都可以?”
施黛:“什么都可以。”
她一定知道,他想说什么。
从施黛提及“旁人”起,这两个字便成了将他束缚的线,挣不脱,逃不开,百转千回,回回落在情念之间。
江白砚甘之如饴,咬住线上的饵。
烟花嘭嘭,伴随心跳一次次落下。
施黛抬头,正见光华倾落,映出少年人狭长的桃花眸。
“我的心愿。”
江白砚张口,眼尾和薄唇皆是绯红,藏下明明灭灭的执念,像朵旖丽的花向她绽开。
他俯身凑近,低语贴在耳边响起:
“施黛待我,比对旁人更好。可以么?”
又一束烟花拖着尾巴划破天幕,施黛定神屏息。
上元的浮光掠影漾过她眉梢,心头叮当作响,像瓷器碰撞,又像花火绽放的声音。
施黛说:“好。”
一进正门,看见四道影子。
孟轲怀里的锦盒几乎堆成小山, 施敬承抱着的, 是比她更大的另一座。
沈流霜正从孟轲手里接过其中几个, 为后者减轻负担。
施云声提了五六个油纸包, 嘴里叼着串糖葫芦, 望见施黛和江白砚, 倏地睁圆眼。
“黛黛!”
孟轲喜气洋洋:“和白砚逛得怎么样?”
施敬承若有所思, 眼风轻掠, 从施黛被风吹乱的额发,扫向江白砚红衣上的褶痕。
施黛指指江白砚手上的糕点盒子:“挺好的。”
从河边离开后, 两人又逛了会儿夜市。施黛记着对采枝的承诺,精挑细选,给家里人买下不少礼物。
她对爹娘抱着的东西很是好奇:“这些,该不会是——”
“没错。”
孟轲嘿嘿一笑:“是你爹猜灯谜赢来的。”
真正的强者,绝不需要自己掏钱。
哪里有灯谜,哪里就是施敬承的战场,不费吹灰之力,凭一张嘴横扫上元。
“今日你爹可算遇上对手了。”
孟轲迫不及待分享:“那人的水平和敬承有得一拼……说起来,还是你们在镇厄司的同僚。”
施黛好奇:“谁?”
施敬承笑道:“傀儡师。”
施黛微讶:“小黑?”
想想也对, 小黑为了策划那起复仇, 这些年来, 肯定看过许多书。
根据孟轲绘声绘色的描述,今晚猜灯谜的过程异常激烈, 施敬承与小黑棋逢对手势均力敌,没等别人把题看完, 他们便已说出答案。
饶是白轻和殷柔,也听得大为震撼。
“当然,”孟轲说,“最终还是你爹更胜一筹。”
“毕竟是上元节一霸嘛。”
施黛乐得直笑,摸一摸施云声脑袋:“云声玩得怎么样?”
嘴里被糖葫芦塞得鼓鼓囊囊,小孩含糊应道:“很好。”
沈流霜看上去有点儿散漫不着调,实际心思细腻得很。
讲故事、吃糕点、看舞狮,有她在身边,永远不觉得无聊。
时候不早,结束整整一日的忙碌,施黛和众人道别,走向自己小院。
她起初是用走的。
脚步轻缓,接着越来越快,偶尔轻轻快快蹦一蹦,踏在雪上沙沙作响。
被她抱住的阿狸:……
它能感受到,施黛心情很好。
说实话,江白砚将她抵上树干的瞬间,阿狸吓得头皮发麻。
后来听他说出半真半假的话,它唯恐施黛的回应踩上禁区,把江白砚彻底激怒爆发。
但凡施黛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反感和恐惧,它毫不怀疑,江白砚要发疯。
万万没想到,这两人的反应全不在它意料之中——
眼见施黛倾身压下江白砚,阿狸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何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还击是剑客的本能,江白砚居然没反抗。
阿狸脑子很乱。
“江白砚那样说,”白狐狸试着问,“是什么意思?”
它指的是江白砚的愿望。
施黛没多想:“字面意思吧。”
其实想了很多。
施黛看得出来,江白砚对她,比对其他人更好。
这种“好”的界限稍显暧昧,但顺势往下思考,又觉迟疑。
江白砚从小生活在疼痛之中,对旁人的触碰尤为陌生。
他对她亲近,是否仅仅出于生理的贪求,想得到更多的拥抱?
如此一想,也说得通。
可还是情不自禁去试探、去靠近,并因此感到雀跃欢愉。
好奇怪的感受。
施黛的心情似乎更好了,开始翘着嘴角哼歌。
阿狸两眼发直,望一望黑蒙蒙的天。
心情复杂。
一会儿是“照这样发展下去,真的没关系吗”,一会儿又成了“就这样吧,或许施黛真能治一治那小疯子”。
掰着指头算,灭世之灾一天天逼近,施黛把江白砚看紧点,说不定真能阴差阳错化解危机。
很合理。
在上元节的烟花落尽之时,阿狸说服了自己。
面对施黛,压抑本性的江白砚长相漂亮,实力很强,待她温温柔柔的,从没逾矩过。
好像……还不错?
自上元节后,晃眼是平静无波的半个月。
过了惊蛰,长安城暖意渐浓,柔风微醺,酿就树树春情。
最近镇厄司里没什么大案子,倒是北方和南海出了几只大妖,据阿狸所言,是四海之内灵气不稳的前兆。
施敬承察觉端倪,肉眼可见地忙碌起来,一连好几天,施黛没见过他一回。
再见面,是施敬承和孟轲带来一个大消息——
沈流霜的身世已被查明。
“总而言之。”
端坐在正堂太师椅上,孟轲笑眯眯:“这位是流霜的姑母。”
姑母,即是父亲的妹妹。
施黛一时没消化完消息,看向孟轲身边的女人。
很年轻,二十多岁的模样,白衣楚楚,发间簪一把玉骨梳,生了双和沈流霜相似的丹凤眼,涂有淡色口脂的唇角轻勾。
凤眼上挑,往往带有凌厉之色,这女人却笑意盈盈,娇憨烂漫,全无攻击性。
“我名百里青枝,从越州来。”
女人轻快道:“多谢各位照顾流霜。”
认亲的始末说来话长。
沈流霜尚在襁褓时,被放于木桶落入河中,随波飘荡,停在一处滩边。
正巧孟轲四方游历,途经河滩,见到这个奄奄一息的婴孩。
彼时沈流霜身上,只有一块平平无奇的劣质玉佩,雕有“沈”字。
“我们百里家,是江南大族。”
百里青枝解释:“‘沈’是我嫂嫂的姓氏。”
从她口中,施黛听得了大致的前因后果。
百里氏确是江南名门望族,十八年前,沈流霜的父亲曾担任家主。
她爹名“百里策”,娘亲叫“沈望舒”,一日行船出游,路遇突袭。
当天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如今无人知晓。
百里青枝只言,船舫被人发现时,遭烈火灼去大半,钱财被洗劫一空。
船上处处是惨死的尸体,有的丧命于长枪之下,有的被火舌残忍吞噬。
来人枪术了得,百里策和沈望舒皆被一枪穿心。
“在兄长和嫂嫂旁侧,还有个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孩子。”
百里青枝喟叹道:“我们以为……那是流霜。”
婴儿的相貌大差不差,被火一烧,哪分得清。
百里氏只当一家三口殒命当场,办了场全城尽知的大葬,并出大价钱悬赏真凶。
可惜直到现在,也没找出凶手是谁。
百里青枝当年不到十岁,对家中巨变懵懵懂懂。
时隔多年来长安,她本是与孟轲洽谈生意,念及施敬承镇厄司指挥使的身份,特意提及十八年前的祸事,想问问大昭境内,有哪些人擅用长枪。
一来二去,聊得越深,越能和沈流霜的身世对上。
沈望舒出身寒门,那块劣质玉佩是她亲人的遗物,因而随身携带。
濒死之际,将它放入女儿襁褓中,是作为母亲留下的最后念想。
“这孩子的本名叫‘百里湘’。”
百里青枝无奈笑道:“昨日我便告诉她了,可她不愿叫。”
早在昨晚,孟轲安排两人见过一面。
血缘是个微妙而神奇的概念,见到百里青枝的第一眼,沈流霜本能地收敛笑意,细细凝神。
施黛安静倾听,望向沈流霜。
她仍是略显散漫的神色,凤眼微垂,没有与亲人团聚的欢喜,也不见局促不安。
仿佛和往常一样,今日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倏而抬眼,沈流霜与她四目相对,无声笑了笑。
“我想问。”
施黛皱起眉:“姐姐之后要去江南吗?”
江南百里家,她曾有所耳闻。
势力极盛,堆金积玉,是赫赫有名的大族。
认祖归宗后,沈流霜该不会要离开长安吧?
施云声坐在她身边,闻言眨眨眼,定定看向前方那人。
“不去。”
没等百里青枝开口,沈流霜回答她的问题:“我在长安好好的,去江南做什么?”
若说父母在世,她尚有回去看一看的理由。
如今百里氏和她牵连甚少,沈流霜没有远赴江南定居的必要。
在昨夜,她明确拒绝过百里青枝——
对荣华富贵,沈流霜兴致缺缺。
“不在江南久住,但要归家拜一拜爹娘的牌位。”
孟轲轻握沈流霜右手,望向施黛:“明日流霜和百里姑娘同去越州,恰好,我和你爹也打算前往南方——你们想不想一道去?”
施黛:“你们去南方做什么?”
“越州出了乱子。”
施敬承笑笑:“我去探查一番。”
他说得轻描淡写,施黛却敏锐听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思。
上回施敬承离开长安,还是极北大妖现世,惹得民不聊生。
她没听说越州出了难以降服的妖魔鬼怪。
施云声心直口快,不懂就问:“什么乱子?”
“一个神棍。”
孟轲道:“不是大事,你们不必担心。”
她停顿须臾,展颜一笑:“流霜认亲才是大事。云声若想去,我为你去书院告假。”
世上还有这等好事!
施云声挺直身板,用力点头。
苍天可鉴,自从灯会戴着虎头帽、怀抱兔子灯,遇上他的那位书院好同窗后,他的学堂生涯地覆天翻。
上元节后的第二天,有人在他桌上放了几颗糖。
施云声觉得很可笑。
然后冷着脸,给每个小孩分发施黛买来的点心和饴糖。
第三天,几个小孩主动来问他,散学后要不要一起去喂兔子。
施云声觉得实在幼稚。
然后闷闷道一声“好”。
到如今,他已经每天被邀请去赏花斗蛐蛐过家家了。
“你们队伍里,小阎不正是越州人吗?”
作为合格的商人,孟轲把算盘打得满当当:“趁此机会,不如邀他回乡探探,如何?”
于是第二天,施黛坐上了前往江南的马车。
马车由百里青枝所供,极尽奢华。
紫檀木砌作车身,四角镶嵌名贵珠宝,丝绸为帘,虎皮为毯,软榻与小案陈列有致,角落香炉袅袅升烟。
同为越州人,百里青枝见过阎清欢,与他重逢,惊得轻咦一声:“阎小公子?你这是……”
阎清欢浑不在意,礼貌笑笑:“百里姑姑。”
初来长安城的他身披狐皮大氅,手戴价值连城的玉扳指,如今只着一件市面上随处可见的青衣。
与曾经的阔少爷大相径庭,只看穿着打扮,更像个清隽儒雅的书生。
百里青枝啧啧称奇:“你这副模样归家,待你爹娘见着,定要心疼死了。”
一辆马车空间有限,孟轲、施敬承与百里青枝去了另一处,留几个小辈在此间。
没想到阎清欢一天比一天穷得响叮当,沈流霜微愕:“你这是……被劫财了?”
“怎么会。”
阎清欢像只翘起尾巴的猫:“我已把鬼门十三针练到第三重了。”
他过去只懂医术,不愿在实战中拖后腿,向殷柔讨来秘籍《鬼门十三针》。
练至今日,可将银针用得顺心应手,数丈之外伤人性命。
“以前的衣物,”阎清欢挠头,“大多被我给卖了。”
施黛隐约猜到原因:“你卖衣服干什么?”
说起伤心事,阎清欢从袖口掏出钱袋,神色郁郁,左右晃一晃。
可以听见碎银子和铜板碰撞,发出的哗哗脆响。
“离开越州时,我告诉爹娘能养活自己,没带太多银子。”
阎清欢沉思:“带来的银钱,要么用去治病,要么用来炼制新药……”
还有的被他给了穷苦人家,以供孩子们上学念书。
以前穿着绫罗绸缎,和富家公子哥们吟诗赏景,是他年复一年的习惯。
当下和百姓们一样穿上棉衣,照样过得快快活活。
阎清欢叹气:“不得不省吃俭用。”
施黛悟了:“薪尽自然凉。”
沈流霜懒洋洋坐在案前:“听说炼药很难。”
“正是!”
阎清欢咬牙:“我在镇厄司得来的俸禄,全投在里面——一百次里,难有一回成功。”
放在二十一世纪,阎清欢属于科研人员。
事实证明科研费钱,能生生把江南阔少逼成月光族。
施黛咬了口案上的桂花糕,又给其他人递去几块。
哦对,炼药失败,钱财全打水漂,属于白白沦为月光族,简称白月光。
“这些都是题外话,钱总会有的,不重要。”
阎清欢一瞬振作,兴冲冲道:“这次去越州,我一定好好招待你们——我对那儿熟得很。”
在人生地不熟的长安,是这几位同僚带他逛遍西市东市,让他不至于像乱转的无头苍蝇。
阎清欢一直好好记着,总算轮到他回报一番。
“说起来,”阎清欢摸摸下巴,“这几日,正值演武大会。”
施黛来了兴趣:“和话本子里一样,群雄逐鹿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