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沙雕克反派TXT全集 by纪婴
纪婴  发于:2024年0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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莹白指尖沁出鲜血,没过多久,一张粗糙符箓绘制完成,被她折叠成一个小小的黄色纸人。
伴随口诀声起,纸人软绵绵直起身来,舒展身体一跃而起,如同窜天猴般,径直腾空。
这是符术入门的纸人。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画符一次成功,施黛欢欢喜喜扬起嘴角:“这张纸人由我鲜血勾画,受我灵识影响——我没法子飞天,不如让它代替,去月亮边夸你。江公子可愿意?”
虽然粗糙了点,但四舍五入,总归有她的血脉嘛。
因并不熟练,纸人被叠得胖乎乎,围着江白砚螺旋摇摆一会儿,乘风飞上天际。
的确是全旋绕月飞行。
冬夜清寒,冷月如霜。
纸人随风飘飞,好似轻盈羽毛。心口之上,仿佛亦被羽毛轻拂一把,稍纵即逝。
奇怪的人。
想不懂她。
江白砚眼睫轻颤,好半晌,很轻地笑出声:“多谢施小姐。”
“这有什么好谢的。”
施黛掏出金疮药,小心给伤口抹上:“江公子可有受伤?”
江白砚:“无碍。”
他的白衣处处染血,看上去狰狞可怖,其实几乎没一处是自己的。
施黛凝神望去,只瞧见他小臂处衣袖的一处裂口,和手背几道模糊血痕。
被满院的邪祟包围,怎么可能完全不负伤,得亏江白砚能一声不吭。
这种程度的伤势,在他看来属于“无碍”吗?
施黛碰了碰自己被咬破的指尖。
“这个,”施黛把手中盛有金疮药的瓷瓶递给他,“你用吧。”
“……不必。”
江白砚:“我房中有伤药,回府后,自会擦涂。”
施黛狐疑:“真的?”
总觉得以江白砚的性格,会把这几道小伤口置之不理。
他现在的表情和语气,像在非常敷衍地说“下次一定”。
回应她的,是短暂一阵沉默。
以及江白砚听不出情绪的嗓音:“真的。”
施黛噢了声,收回右手。
她和江白砚算不得亲密,对方直白拒绝,她没有继续纠缠的理由。
把瓷瓶放回袖口,施黛目光微动,望向院子里的一片狼藉。
“这么多邪祟,你居然靠自己一个人除掉。”
施黛感叹:“如果是我,遇上三四只就力不从心了。”
同在一个学习小组,学霸刷题的速度,她自叹不如。
听见这话,江白砚侧目看她。
今日他们来得匆忙,她身上没带太多保命的符箓。
此地妖邪丛生,施黛竟一点儿伤也没受,浑身上下干干净净,唯有斗篷下摆沾了尘泥。
更别提她身后跟着好几个战战兢兢的平民百姓,都是为她所救,施黛自保之余,还要保障他们的安全。
她是如何击退那么多妖邪厉鬼的?
“施姑娘也很厉害啊!”
身后的百姓们见二人交谈许久,总算知晓江白砚并非恶人。
街坊邻居聚在一起,嘴里闲不下话来,一名妇人道:“无论什么妖魔鬼怪,仅凭她手中一张符箓,就全跑了。”
“对对对!”
另一人接话:“我从未见过如此厉害的符,施姑娘一定是镇厄司大能吧?”
施黛被说得耳尖泛红,连连摆手:“不是不是。”
一张符箓?
江白砚对符术有所涉猎,知晓每张普通符纸,仅能用一次。
高阶符箓倒是能多次使用,但每每用出,会损耗符中灵气,最终沦为废纸。这种宝物千金难求,常被用以镇压千百年修为的邪物,对付孤魂野鬼,堪称暴殄天物。
施敬承与孟轲对施黛百般疼爱,听说曾送她一张极罕见的高阶符箓。
目光落在施黛右手,江白砚果然见到一张明黄符纸。
当时她出现在院门口,便是用这张符,于顷刻间驱散好几只邪祟。
想来威力惊人。
察觉他的视线,施黛也看向那片明黄。
施黛挠头:“今天事发突然,就用了这个。你想看看吗?”
她说着举起右手,亮出符纸。
江白砚视线下移,落在那张符箓上。
……等等。
并无想象中精妙复杂的符文,亦无磅礴蕴藉的灵气。
这只是一张极为普通的黄纸,被施黛写有一行端正大字——
【我的镇厄司指挥使父亲】
黄纸下,还握着她在镇厄司的名牌,【施黛】。
江白砚:……
今日来昌乐坊,施黛没带多少符纸,要对付满街妖邪肯定不够。
她将这几个字写在符纸上,原本只打算试一试,没想到效果居然挺好,只要把符纸一亮,八成的鬼怪都不敢近身。
她爹是块砖,偶尔搬一搬。
这张看似平平无奇的符纸,堪称符箓界可再生新能源,不受次数限制,无限循环使用。
“人在纸在威力在,一张更比六张强。”
施黛竖起大拇指:“吓谁谁跑,特别好用。”
镇厄司施敬承,无妖不知,无鬼不晓,无人敢招惹。
想起院门口那几只邪祟先是一愣,转而眼珠子都快翻出来、满脸惶恐逃跑的模样。
江白砚:……
的确威力惊人。

江白砚蹙眉看着施黛。
他幼时被邪修囚禁,待破解替傀之术、将邪修斩于剑下,便孤身一人四处漂泊。
被邪修绑在身边的那段时日里,江白砚所见之人不多,都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打家劫舍、杀人越货样样不落。
他年纪尚小,已明白何为人心险恶。
后来行于九州四海,江白砚见到另一种世间情态,或五陵年少鲜衣怒马,或细水长流烟火人家。
江白砚皆不在意。
世人于他如云烟,所谓众生百态,不过是画卷之上无甚区别的墨点,污浊无趣,在心中留不下痕迹。
但……他第一次见到如施黛这般的人。
如果旁人是大小不一的墨点,属于她的那一团,定要格外张牙舞爪些,扑腾晃悠的模样,仿佛随时能从纸上跃然而出。
江白砚猜不透她的心思。
尤其他此刻浑身染血、眼底杀意未散,身旁众人要么惊惶不定,要么退避三舍,唯恐沾染他的腥气与戾气。
唯独施黛叽叽喳喳说个没停:“江公子这样厉害,今后与我同行捉妖,还望莫要嫌弃。我已经在刻苦钻研符法了,不会拖你后腿的。”
江白砚轻哂一声。
他被厌弃久了,还从未得谁说过一句“莫要嫌弃”。
江白砚语气淡淡:“怎会嫌弃施小姐。”
话音方落,不远处传来一声低呼:“施小姐,江……江公子受伤了?”
这桩连环凶案虽由他们小队在查,但昌乐坊闹出这么大乱子,镇厄司当然要派人镇压。
阎清欢与施云声被几名镇厄司同僚护送而来,望见江白砚几乎被血染红的白衣,阎清欢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江白砚:“并非我的血,不必忧心。”
他生有一双狭长桃花眼,潋滟清润,不笑亦含情,因惯于伪装,嘴角时常勾着弧度。
很能蛊人心魄,令人难以察觉这人芯子早已黑透。
唯一知晓实情的阿狸身子抖了抖。
灭世之灾时,江白砚执剑含笑的模样历历在目,让它每每见他唇边上扬,都有种此人要大开杀戒的错觉。
“你们有遇上什么危险吗?”
一行四人总算汇合,施黛放下心来,将两人迅速打量。
阎清欢的大氅沾满尘泥,束发玉冠松松垮垮,肩头有几滴溅射状血迹,来自被斩杀的妖鬼。
施云声有些体力不支,面色隐隐发白,正紧紧握着手中长刀,察觉施黛的目光,沉默瞪她一眼。
“有惊无险。”
回想今夜,如同志怪话本走进现实。阎清欢形貌狼狈,眼神却是兴奋:“施弟弟持刀护我周全,十步杀一鬼,千里不留行。当真有雪中悍刀之意,大侠风范啊!”
鬼打墙出现后,他和施云声一起被传送进巷道深处。
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一个是十三岁的小孩。阎清欢本以为要打一场硬仗,瑟瑟发抖,努力把施云声护在身后。
没成想,施云声拔刀而起,杀鬼如切菜,一刀一个。
好冷酷,好孤僻,好有大侠之风。
起初的阎清欢咬紧牙关,试图当一个靠谱的大人:“弟弟别怕,有我保护你。”
后来的阎清欢一把抱住小孩胳膊:“弟弟带带我!”
虽然今夜他的表现略显窝囊,但问题不大。
哪个话本主角不是从零起步,经过漫长历练,才终成大器的。
再说,学医读书人的事,哪能叫窝囊?他抱上施家弟弟大腿,是能屈能伸。
被天花乱坠一通吹捧,施云声好似吃到一颗酸橘子,小脸用力皱了皱:“闭、闭嘴。”
说完蹙着眉,不动声色看向施黛。
发髻没乱,斗篷有点儿脏,没闻到血腥气。
施云声收回目光。
她没受伤。
教书先生的尸体在院落居室中,阎清欢身为摇铃医,去了屋内验尸。
施黛大学考了警校,可惜还没报道,就遇上那起车祸。
她从小就对刑侦探案感兴趣,壮着胆子跟在阎清欢身后,临走前将施云声托付给一位同僚照看,耐着性子安抚:“我们去去就回。屋子里的情形,小孩子最好不要看,知道吗?”
虽然她自己也有些发怵。
但在弟弟面前,一定要表现得是个靠谱的大人!
——然后理所当然地,在见到那具血肉模糊的残尸时,险些干呕。
不知何时偷偷跟在她身后进屋的施云声:……
施云声嘴角一挑,语调讥诮:“小孩子最好不要看什么?你被吓到的样子?”
他在狼群长大,没被寻回施府时,过的是茹毛饮血的日子,怎么可能害怕血肉。
只有施黛会将他看作小孩对待,嘘寒问暖还不够,连稍微血腥些的画面都不愿让他瞧见。
浓郁腥气扑面而来,施云声默不作声,看了看施黛发白的脸。
她显然很不适应这种味道,蹙眉捂着鼻子。
沉默一会儿,小孩沉着一张脸,抬手于半空轻轻扇动,带来几缕清爽微风。
仿佛只是他自己觉得太腥,一边扇风,一边小声冷哼:“难闻。”
哪有狼族不习惯血腥气的。
施黛刹那了然,抿唇笑笑,往他身旁凑了凑。
卧房狭窄,空间被腥气填满,如同发酵的罐头。
一具男性尸身横躺于地面,皮肤被一刀刀反复割开,右手似被野兽啃咬过,掌心消失无踪。
死者名为陈书之,今年四十有五。
都说术业有专攻,阎清欢今夜战战兢兢这么久,面对这具堪称狰狞的残尸,竟渐渐放松下来。
“淡紫云雾状小块尸斑,尚未有铜钱大小……”
将狐皮大氅脱下,阎清欢毫不在意地面污血,小心翻动尸首:“此人遇害约莫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
施黛:“我们从镇厄司动身前往昌乐坊,恰好是半个时辰之前。”
他们之所以赶到昌乐坊,是有人来镇厄司报官,声称在芙蓉园见到了新的志怪故事。
想必在那时,凶手已经对死者下手了。
“伤口出血极多,喷射状。”
阎清欢垂首,借着烛火,端详尸体上的数道血痕:“血口边缘收缩,是生前形成的伤势——此人活着的时候,就被一刀刀割破血肉了。”
临死之前,这人受过难以想象的折磨。
前胸、脊背、手臂、大腿,每一处肌体皆被锐物切割,宛如凌迟。
阎清欢学医多年,对尸身枯骨屡见不鲜。无论瞧上去有多瘆人,不过一滩血肉罢了,不像活人和厉鬼,能眨眼间要他小命。
“脖子上有条勒痕,色泽深红,乃死前所致。至于手脚和小腹的撕扯伤……”
阎清欢道:“应该是他死后,被妖鬼分食形成的。”
“什么仇什么怨啊。”
一名镇厄司同僚双手环抱,轻嘶一声:“生前千刀万剐,死后还要被妖邪啃食。”
“昨日永庆坊中,尸体同样凄惨。”
江白砚道:“凶手将死者折磨至遍体鳞伤,并剥下他的皮。”
虐待死者,说明积怨已深。
“啊——”
施黛恍然:“昨天被傀儡师张贴的志怪故事名为《画皮》,死者被剥下了皮肉。今日的故事是《缢鬼》……死者脖子上,恰好有条勒痕。”
原来这些故事不仅昭示着被傀儡术操纵的妖鬼,还明示了被害人的死法。
“这还真是,”阎清欢眼角一抽,“嚣张。”
放眼整个大昭,行事如此猖狂的凶手能有几个?那些志怪故事大大咧咧往城墙上一贴,几乎摆明是在同镇厄司挑衅:
有本事来抓我啊。
“今晚被这样一闹,明天恐怕整个长安城都能知道,有人在依照鬼故事杀人了。”
镇厄司同僚长叹一声:“我们把昌乐坊里里外外搜寻过一遍,傀儡师压根没留线索——妖魔鬼怪蜂拥而至,将那家伙的气息全盖住了。”
这要怎么查?
施黛想了想:“今天贴在芙蓉园的纸,你们撕下带来了吗?”
他们听人报案,火急火燎来了昌乐坊,没来得及去看看芙蓉园里的志怪故事。
同僚听罢点点头,朝窗外低呼几句,没过多久,有人送来一张薄纸。
纸张纤薄,有些粗糙,并非纯粹的白,而是泛着浅黄。
纸上的字迹苍劲有力、铁画银钩,内容与报案人所言大差不差,是冤魂索命的传统剧情。
江白砚伸手,轻捻纸页:“纤草纸。”
不爱念书的施云声听得云里雾里,用惯了名贵宣纸的阎清欢一脸茫然。
“纤草纸以皮料与草茎制成,色黄微韧,薄如蝉翼,极为罕见。”
江白砚低声:“纤草纸产于长安周边,因造价高、书写困难,很少有人再造。”
总而言之,就是成本高,品质差,已经退出市场。
施黛立马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傀儡师如果单纯只写故事,用街边随处可见的麻纸就好。特意选用市面难寻的纤草纸……是不是说明,这种纸有特殊意义?”
江白砚安静看她一眼,轻轻点头:“明日,我去查造纸地。”
在房中继续待了会儿,好不容易能离开,施黛走出院落,长长出了口气。
夜里微风醺然,一轮明月当空。
因有镇厄司出面,不久前游荡于此的妖魔邪祟尽数消散,长街总算恢复往日静谧。
“你就是施黛?”
身后响起清亮女声,施黛循声望去,是个着火红石榴裙的年轻姑娘。
这姑娘浓眉大眼,眉宇肆意张扬,双手环抱将她细细打量:“我名柳如棠,隶属卯司,是沈流霜的朋友。”
一晃眼,施黛看见盘旋于她脖颈上的一条白蛇。
“是我。”
施黛含笑点头,好奇道:“这位是,柳仙?”
大昭以东以北,常有生灵修炼成精怪。
人们将此类精怪称作“仙家”,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狐黄白柳灰”——
狐狸,黄鼠狼,刺猬,蛇,老鼠。
修炼成仙,需要大量修为与功德。
如果仅仅久居深山,连半个人影都见不着,功德难以积累。于是不少精怪会寻一名有缘之人,以请仙出马的方式,与那人一同驱邪祟、除灾厄。
恰如俗语所言,“出马不为名与利,救苦救难在世间”。
被人一眼认出身份,柳如棠脖子上的白蛇轻吐信子,低笑一声,嗓音幽幽:“正是。你唤我白九娘子就好。”
“我已问过附近住民,死者是个教书先生,并无家眷。”
柳如棠挑眉笑道:“怎么说呢,这人平日里深居简出,性子虽然孤僻,但还算循规蹈矩。听说他被杀害,街坊邻里都觉得诧异。”
白九娘子眼瞳骨碌碌一转:“哦?是吗?”
施黛:……
二位不是一起调查的吗?您能不知道死者是个什么人?上这儿捧哏来了?
阎清欢回想看过的话本子,这种时候,就应该说上一句——
阎清欢挺直腰杆,迅速代入角色:“死者可有仇家?”
“并无。”
柳如棠摇头:“不过听邻居讲,他很怕血。”
白九娘子嘶了声:“等会儿,怕血?”
阎清欢:……
怎么感觉这蛇,抢了他的台词?
“正是。”
柳如棠:“曾有几名小孩在街边打闹,一人摔破脑袋,流了点血。死者碰巧经过,被吓得跌坐在地。有邻居好心上前询问,他只说是从小就怕血。”
“一点儿血就把他吓成这样?”
白九娘子睁圆双眼,尾巴一晃:“嚯,这种事儿,没听说过!”
一句话说完,一旁的施黛已摸摸下颌,神不知鬼不觉加入其中:“巧了。这种事儿我听说过。”
白九娘子:“哦?您来来!”
阎清欢:…施黛你怎么就顺利融入了?!
施黛道:“我曾在古籍中看过,要是某人经历一场难以承受的大事——譬如目睹他人遇害、自己遭遇危及性命的威胁、或是被残忍虐待,当情景再现,此人会表现出极大的回避姿态。”
其实不是古籍,而是二十一世纪的犯罪心理学科普书,在报名警校后,施黛认真翻阅过。
这种下意识的回避,被称作“创伤后应激障碍”。
施黛继续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再打个比方,一个人要是溺过水,此后见水,很可能感到惊恐与窒息。”
这个比喻言简意赅,阎清欢立马想通:“死者怕血,所以他曾经……见过很多血,不,很可能见过一场鲜血淋漓的惨案?”
“对啰。”
施黛打了个响指:“再往深处想,说不定那起惨案,正与死者被害的原因有关呢?”
她说着一顿:“不过说得再多,不过是猜想罢了。要想顺藤摸瓜查明傀儡师的真实身份,还得依据江公子的办法,看看纤草纸的来源地。”
“可惜死者的魂魄已入地府,没法子召来当面对质。”
柳如棠啧了声:“要是招魂一招一个准,我们也不必整日奔波了。”
滞留于人世的鬼,全是阴差阳错没被黑白无常拘走的游魂,数量不多。
今夜几十个吊死鬼齐聚昌乐坊,也算稀奇景象。
“今日和昨日都出了事,明天恐怕也不得安生。”
柳如棠懒懒打个哈欠:“你们先行回府吧。善后的事,镇厄司自有人来做。”
她话刚说完,街上忽然拂开一阵微风。
以昌乐坊中心为起始,温润白光如水溢散,不过转瞬,竟将方圆几里团团包裹。
光晕浅淡如月色,置身其中,施黛只觉心中熨帖,焦虑、恐惧与不安的情绪,一股脑没了影踪。
夜风中,隐约传来女子轻柔和缓的低语,澄净空灵: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化形十方界,普济度天人,委炁聚功德,同声救世人。(注1)”
阴气袅袅散开。
天边暗云褪尽,皎月生辉。
柳如棠斜斜睨去一眼:“是白轻副指挥使,在用太上救苦超度咒。”
镇厄司设有十二司,每司由一名副指挥使统领。
“白副指挥使出身于文渊书院,是个天才阵师。”
柳如棠道:“你们以后会见到的。”
回到施府,已入深夜。
这次是施黛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捉妖,疲惫程度堪比跑上一场马拉松。
不过能救下一些人,心情自是不错。
被她保护的百姓极为热情,临别前千恩万谢,邀她得闲去昌乐坊做客。尤其是千钧一发之际被她所救的小女孩,送了她几颗甜滋滋的饴糖。
今天的一切迷幻且刺激,施黛想完傀儡师又想死者,脑子里混混沌沌迷迷糊糊,最终后果是——
睡不着。
在床上翻来覆去半个时辰没睡着,施黛决定外出吹吹冷风。
“阿狸。”
独自走在施府前院的池塘边,施黛戳戳肩头的白毛狐狸:“这桩案子,你怎么看?”
阿狸尾巴晃了晃。
它能怎么看。
它看不懂。
它虽为天道,却是天道溃散后的一块小小残片,记忆所剩无几,相当于人族十五六岁的少年人。
要它抽丝剥茧地探案,它宁愿去找江白砚……
好吧还是江白砚可怕一点,探案顶多玩命,和江白砚待在一起,那是要命。
“我给你的《苍生录》里,并未提及这桩案子。”
阿狸道:“说明它并非大案,应该很快能查明。”
说这话时,施黛已来到中庭的邀月台。
深冬的月光透着冷意,清疏如残雪。她在脑子里将线索串连一遍,还想说些什么,低低“咦”了一声。
清夜无尘,月色似水,将中庭之景照得清晰。
不远处的墙边蜷缩一道小小的影子,通体漆黑,看模样像是……
施黛:“狗?”
哪里有狗?
阿狸轻晃尾巴,雪白狐尾好似一条暖融融的围巾,为施黛挡下刺骨冬风。
循声望去,小白狐狸整个顿住。
什么狗。
那是……施云声!
准确来说,是施云声的妖形,一只小狼崽。
阿狸吞了口唾沫。
施云声的身体里被邪修融入妖丹,后来与狼群共生,将妖丹催化入骨。
比起人,他其实更像妖——
尤其在精疲力尽或心神不稳时,会化作狼。
被融入妖丹沦为半妖,已是耻辱,倘若化形之事被旁人知晓,不知要惹来多少非议与嘲讽。
施云声不愿叫人看不起,特意告诉过爹爹娘亲,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旁人。
紧接着小声强调一句,连他姐姐也不可以。
出于小朋友别扭的自尊心。
因此,无论是原主,还是现在的施黛,都不知道自家弟弟能化作一只小狼。
所以为什么……会在今晚莫名其妙遇上啊!
糟糕糟糕糟糕。
阿狸有些紧张。
受天理制约,它不能向施黛透露这个世界的更多秘辛,哪怕看出那是施云声,也没法点破。
“狗?”
阿狸干笑一声,试图采取迂回战术:“有没有可能,那不是狗,而是……”
说这话时,施黛已凑上前去,蹲下端详那团深黑色毛绒绒。
小小一个,耳朵耷拉,双目紧闭,不知是受冷还是身体不舒服,正在微微颤抖。
阿狸:……
不是施黛的错。
小狼崽,真的很像狗。
还是街头随处可见的黑色小土狗。
施云声今年十三岁,算算年纪,相当于一岁不到的狼崽子。
短毛短腿,身形尚未长开,这会儿软绵绵躺在墙角,莫说施黛,连阿狸也说不出一声“狼”。
阿狸闭了闭眼,放弃挣扎:“有没有可能,是狼。”
“长安哪有狼?这里又不是深山。”
施黛垂着脑袋,伸手戳了戳毛团的脸颊。
狼崽瑟缩一下,浑浑噩噩,并未睁眼。
“奇怪,府里有围墙,它怎么进来的?是哪个丫鬟小厮养的吗?”
施黛:“它是不是生病了?”
这只毛团很干净,不像流浪狗沾染灰尘。
施黛喜欢小动物,见它轻轻颤抖,下意识熟稔抱起,搂在怀中。
阿狸又是一抖。
完蛋,施云声非常厌恶被人触碰。
虽不知他为何会化作狼形、陷入昏迷,但毋庸置疑,一旦施云声醒来,发现被施黛抱在怀中……
一定会恼羞成怒、大发雷霆。
说说说不定还会出于本能,咬她一口!
被自己的猜想迅速说服,阿狸赶忙试图力挽狂澜:“要不别抱了吧?这、这狗,一看就凶巴巴的,不喜欢和人亲近——”
然后就见小狼崽缩成一团,往施黛怀里钻了钻。
阿狸:……
险些忘记现在是冬天,施云声被冻了太久,在身体僵硬冰冷的状态下,会情不自禁汲取更多温度。
“像是被冷到了。”
施黛伸出右手,轻轻摸一把小狼后背,果然一片冰凉。
尚未成年的小狼崽,能被她一个怀抱轻而易举拥住。
皮毛并不坚硬,带着幼崽独有的柔软温驯,绒毛有些短,掌心拂过,能感受到其下单薄的皮肉。
“要、要不你把外衫披在它身上,把它放回原处?”
阿狸嘴角一抽:“这狗应是府中下人养的,不一会儿,主人就会来寻它。狗有野性,你抱着它,恐会被咬……”
然后就见狼崽舒舒服服摇晃耳朵,用脑袋蹭了蹭施黛右手。
阿狸:……
不好,这孩子睡、睡迷糊了!
这回它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因为下一刻,心中被更为惊慌的尖叫填满——
施云声……睁眼了!!!
施云声睁眼时,施黛正轻轻揉捏着小狼的后背。
他与狼群长大,从未被人抚摸过,后来回到施府,每每化作狼形,都会刻意避开旁人,待在房中。
他不愿让人知道,自己是个怪物。
涣散的意识渐渐回笼。
今日与江白砚一战,如往常一样,他又被一剑击退。
明明都是独自长大、后又入住施府,凭什么他总是敌不过江白砚?
他不愿听所谓的“年纪尚小”,在狼群的世界里,只在意力量。
他在昌乐坊中一路屠杀妖鬼,耗去不少气力,回府后郁结难消,前往练功场练刀。
紧接着,便在回房时一阵眩晕,化作狼形。
他以狼形奔向卧房,没过多久体力不支,加之妖丹作祟,昏迷过去。
古怪的热意将身体包裹,后背溢开前所未有的舒适,如同春水层层荡开,伴随和煦微风。
施黛的撸毛技术堪称纯熟,自后颈抚到尾巴,勾起阵阵战栗酥麻。
小狼轻轻眨眼,发出低声呜咽,不自觉朝她怀里缩了缩。
旋即猛地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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