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长安人,都这么深藏不露吗?!
青衣姑娘动作一气呵成,引来不少行人的目光。
窃贼头皮发麻,奈何骑虎难下,干脆破罐子破摔,冲着路人大喊:“救、救命啊!这疯女人抢我钱袋!”
典型的走投无路,颠倒黑白。
阎清欢听得怒火中烧,出乎意料地,青衣姑娘却是神情不变,甚至笑了笑。
笑得很温柔,毫无攻击性,叫人想起江南春日潺潺的水波。
都这样了,居然不生气?
回忆起她安静看书的模样,阎清欢暗暗感慨,果然是位好脾气的小姐。
再眨眼,青衣姑娘已慢悠悠蹲在男人跟前,轻轻伸出右手——
一拳打碎墙角冰冷坚硬的石块。
阎清欢:……
阎清欢:???
青衣姑娘笑意温柔,语调亦是柔和:“没关系,继续说。不妨看看是你嘴硬,还是我的拳头硬。”
男人肉眼可见地开始颤抖。
阎清欢呆呆立在一边,试图拼合自己碎裂的脑回路。
“你、你别动我!”
男人浑身瘫软,再无力气,唯恐她一拳砸在自己脸上,瑟缩着抖了抖:“我上头、上头有人罩着。”
“上头有人?”
青衣姑娘歪了下脑袋,从他颤抖的右手中取回荷包,淡笑应道:“怎么,认二郎神当主人了?”
阎清欢从小到大没听过几句骂人的话,缓了缓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说男人像狗。
委婉却狠,大昭语言果然博大精深。
“我不打你,你走吧。”
将荷包重新挂回腰际,青衣姑娘起身后退一步,笑意微冷:“以后别胡诌些有的没的——抖什么?”
尾音沉沉,杀意凛然。
黑衣男人:……呜。
终是抵不住迎面而来的压迫感,黑衣男人瑟瑟发抖,眼角划过一滴晶莹泪珠。
周遭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阎清欢脑子嗡嗡作响,听见一道熟悉女声。
“流霜姐姐。”
施黛从人潮中钻出,石榴裙明艳如火,嗓音脆泠泠:“荷包找到了吗?”
阎清欢发誓,他绝对没有看错。
听见施黛声音的瞬间,青衣姑娘懒倦的神情倏然一变,眼底冷戾没了个一干二净。
取而代之,是近乎于纵容的温柔笑意。
“嗯。”
沈流霜扬唇笑笑:“怎么找这儿来了?”
“我和云声出皎月阁没见到你,一问路人才知道,你荷包被偷,往这边追来了。”
施黛抬起右手,为沈流霜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
沈流霜任由她动作,微微俯身。
皎月阁是施黛她娘的脂粉铺子,今日画皮妖阿春第一天上工。
不出所料,当阿春展示出惊为天人的上妆技艺,引得铺中客人连连惊叹。短短几个时辰,便有不少小姐公子蜂拥而至,将皎月阁围了个水泄不通。
施黛和沈流霜随着孟轲来凑热闹,施云声听说她之后要去镇厄司继续查案,也抱着把刀跟了出来。
离开皎月阁时,施黛遇上几名好友,简单攀谈了一阵子,沈流霜不喜嘈杂,立在门边等候。
紧接着,就是荷包被盗。
怎么会有人想不开,居然偷沈流霜的荷包。
瞥了下瘫倒在地、泪眼汪汪的黑衣男人,施黛在心里为他默默点蜡。
沈流霜被施府收养十几年,在施敬承的熏陶中长大,哪怕放在镇厄司,也绝非弱者。
之所以不对男人动手,并非因为沈流霜不愿惹事,而是……
但凡她控制不好一点儿力道,男人得废去半条命。
“要到未时了,我们快些去镇厄司吧。”
施黛说着眸光一动,瞧见似曾相识的身影,微微愣住。
“阎公子?”
阎清欢:……
阎清欢看了眼她身侧的沈流霜,又望了望她身后的施云声。
一个清丽温柔的年轻姑娘,一个瘦弱寡言的十三岁稚童,看上去是那么纯良无害。
你们施府的人,都这么卧虎藏龙吗?!
那一夜抱施云声大腿的记忆不断攻击他大脑,阎清欢眼角一抽,勉强露出个艰难的笑。
“姐姐。”
施黛已在兴冲冲介绍:“这位就是阎清欢阎公子,与我同队的摇铃医。”
沈流霜侧过脑袋。
施黛对她说起过镇厄司中的同僚,这位阎公子……似乎是个话本狂热爱好者,之所以来长安,全因向往心中的江湖。
想起阎清欢追逐盗贼前,对她字正腔圆说出的那声“莫怕”,沈流霜霎时明悟。
沈流霜抱拳正色:“阎公子路见不平,助我寻回荷包,多谢。”
累得半死、被她轻松赶超的阎清欢:……
好配合,好给面子!!!
长安有真情,长安有真爱。
阎清欢感动抱拳:“姑娘也不赖。”
施黛笑道:“阎公子也是去镇厄司的吧?”
“正是。”
用手帕拭去额前汗珠,阎清欢点头:“施小姐也收到传书了吧?队伍正式集成,我们能有个新队友。”
说起这一茬,阎清欢难掩欣喜:“你我都是初出茅庐的新人,江兄亦入镇厄司不久,再来队友,应是位极强的前辈吧?”
老带新,这道理他懂。
此话说完,就见施黛眼睫一颤,欲言又止。
她没出声,一旁的沈流霜开了口:“是我。”
阎清欢:……?
循声望去,那姑娘一袭青衣,身形高挑,眉眼间是水一般的倦怠。
阎清欢却清清楚楚记得,她将窃贼一把掼倒在地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戾。
“我名沈流霜,乃傩师。”
沈流霜冲他笑笑:“不强,望多指教。”
一路来到镇厄司,阎清欢心情很复杂。
来到长安后的两次见义勇为,一次遇上个堪称天才的后生,一次碰见个实力超群的前辈,都是动一动手指头,就能将他置于死地的狠人。
想来想去得出结论,长安很可怕,施府也很可怕。
就连最人畜无害的施黛,阎清欢经过一番闲谈才知,她竟然做起了妖魔的生意。
今天皎月阁顾客盈门,全因她招徕一只画皮妖。
实乃一家子奇人。
“看见那个戴面具的男人了吗?”
施黛本人对他的念头一无所知,凭着原主的记忆,正向自家弟弟介绍镇厄司里形形色色的人。
“那叫傩师,流霜姐姐也是。当傩师唱起傩戏,可以召唤鬼神,驱邪祈福——面具是他们沟通阴阳的工具。”
那是个挺拔壮硕的中年男人,双手抱臂立于檐下,将一副面具扣于头顶。
面具威风赫赫,正气凛然,俨然是钟馗的面孔。
施云声老老实实地听,眼底闪过几分亮意,想张口问些什么,嘴唇轻启,又别扭抿紧。
“那边抱着只红狐狸的姑娘,是北方跳大神的司婆。”
施黛继续道:“狐狸是她的保家仙。”
怀里的阿狸听得晃了晃尾巴。
仙家又怎样,它还是天道呢。
虽然现在和普通狐狸没什么差别,虎落平阳被犬欺。
一路往里,传书定下的集合地点在西厢。施云声并非镇厄司中人,留在前院等候。
敲门而入,房中已有两人。
江白砚倚在窗边,听见吱呀声响,投来轻飘飘的一瞥。
厢房另一侧,角落的太师椅上,懒洋洋坐着个看不出年纪的女人。
凭借原主的记忆,施黛认出此人身份——
镇厄司十二副指挥使之一,执掌未司的蛊师,殷柔。
殷柔相貌平平,面颊红润,一双凤眼生得格外明亮,察觉他们到来,眉眼弯弯,如有清泓流泻。
她坐姿随性,右手中指伏着只青色甲虫,着的是苗疆服饰,百褶裙如花边散开,彩纹团团簇簇,流光溢彩。
“一,二,三,四。”
目光掠过在场众人,殷柔笑道:“我姓殷名柔,未司副使,你们不必拘礼,唤我名姓便是。中原人的礼节太麻烦。”
她说话时,指尖匍匐的甲虫扇动翅膀,发出嗡声。
“这是我的好友,叫小青。”
殷柔轻抚甲虫后背,语调甜腻:“它在向你们问好。”
施黛看得新奇,倒也并无惧色,朝虫子招财猫式挥了挥手。
殷柔看她一眼,轻声笑笑:“小青很喜欢你呢。”
这只甲虫色泽青翠,到了诡异的程度,浓浓绿意仿佛能滴落下来。
施黛听说过关于蛊师的传言,听说苗疆人豢养毒虫,会将几十上百只虫子放在一块,让它们互相残杀。
唯一活下来的那一只,乃毒虫之王。
殷柔实力强劲,能被她带在身边,小青大概率就是那剧毒的蛊虫。
“自今日起,你们便是未司中的一队。长安最近不太平,要是遇上麻烦,大可随时来找我。若我不在,报我的名号去寻白轻也行。”
殷柔道:“傀儡师一事,查得如何了?”
“已找到纤草纸来源。”
江白砚淡声:“今日可查明傀儡师身份。”
“不错。”
忽然想起什么,殷柔一笑:“对了。几日后,我将为你们发放一块小队腰牌——腰牌之上,刻有身份与队名。”
是队名!
阎清欢握紧双拳,眼含期待。
他早就打听过了,镇厄司中的每个小队都有专属称谓。
话本子里时常描写这一茬,当主人公手持腰牌,报出队名,再道一声“镇厄司办案”,可谓八面威风,气冲霄汉。
“你们还没定下队名吧?不妨在这儿商讨商讨。”
殷柔笑着抚摸甲虫翅膀:“待商量出结果,告诉我与小青。”
小队得有个名号,这事施黛知道。
镇厄司里,许多队伍的称号起得威风赫赫,倘若日后打响名声,只需亮出腰牌,就能震慑不少妖魔鬼怪。
此时此刻,四人聚在西厢门外,神情各异。
沈流霜一如既往懒散发着呆,一副神游天际的模样;江白砚对此丝毫不感兴趣,抱剑垂眸,立在墙边。
施黛与阎清欢倒是心情不错。
“今后要多谢大家照拂。”
施黛两眼亮晶晶,握拳道:“既然是队友,往后捉妖时再遇上好的商机,利润我不会独吞。”
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她可不是言而无信空画大饼的黑心老板。
阎清欢身为江南富商之子,虽说对经商没什么兴趣,但亲眼见到今日皎月阁的火爆,也被勾出热情:
“施小姐出点子,我可以出钱。江公子与沈姑娘实力强劲,要想降伏妖魔,岂不是手到擒来。”
这样一想,真是神仙配队。
沈流霜觉得有趣,好脾气地笑笑:“还要仰仗阎公子的医术。”
另一边,江白砚始终没出声。
施黛扭头看去,见他面色极淡,小半张脸隐没在黑暗里,被勾勒出棱角分明的一线轮廓,晦涩莫名。
一瞬间四目相对,江白砚长睫轻颤,轻勾嘴角:“所以,我是诸位的……刀?”
他尾音噙笑,看似问得漫不经心,趴在施黛肩头的阿狸却听出讥诮。
完蛋完蛋!
当年那名邪修,就是将江白砚用作了把趁手的刀,教他邪法与剑术,驱使江白砚杀人杀妖。
瞥见少年那双漆黑的眼,阿狸脊背发麻。
江白砚不过随口一说,没指望得到回答。
他已习惯被人看作工具,对旁人的利用并不在意。而眼前几人,想必只会打个哈哈一笑而过。
果然,他听见施黛的声音:“刀?江公子怎么会是刀。”
江白砚淡漠笑笑。
还没来得及开口,听她掰着手指头继续道:“江公子在危机出现时保护我们,在查案时揽过打探线索的大责,群妖袭来,亦是江公子执剑斩杀,这是……”
曾经打网游时,遇上一拖二的大佬,大家都亲切而不失狗腿地叫什么来着。
想起来了。
施黛笃定:“是爹。”
阿狸:?
认贼作父?!
江白砚:……
江白砚:???
生平罕见,他如同被当头打下一棍。
那点儿戾气被打散得一干二净,唯独剩下满心迷茫,令他蹙起眉。
他不懂,不明白。
施黛:“想当别的也行。什么大哥大、吉祥物、招财猫……江公子有喜欢的吗?”
“大哥好啊。”
阎清欢听不懂江白砚的言外之意,喜滋滋接过话茬:“我爹就很喜欢和江湖中人结拜兄弟。江公子如此厉害,他一定愿拜你为二百八十三哥或五弟。”
好悬殊的兄弟数量。
阿狸:……
倒也不必如此孝口常开!而且你爹是个什么爱好,忙不迭给两百多个人当弟弟,都快集齐一个团的兵力了!
江白砚:……
江白砚闭了闭眼:“不必。”
难以跟上施黛的想法,他选择放弃思考。
“话说回来,”阎清欢道,“我们的队名怎么办?”
施黛怎会不懂他的心思,挑了下眉:“阎公子先说。”
阎清欢搓搓手。
阎清欢深吸一口气,说出早就准备好的队名:“‘江湖红尘天地逍遥任我行’队。”
很潇洒,很诗情画意,很有驰骋四海的侠气。
话音刚落,一名镇厄司同僚擦身而过,出于礼貌,友善打了个招呼:“哟,几位在绕口令还是对对联?”
阎清欢:。
原来这就是杀人诛心。
“嗯……”
施黛挠头:“姐姐和江公子觉得呢?”
江白砚:“都可。”
“归九队。”
沈流霜想了想:“九乃数之极,寓意斩尽世间邪魔。如何?”
“这个名字我喜欢。”
阎清欢还没从那声对对联里缓过神,双目空蒙:“我看过十二册与它同名的话本子,它们的作者,也很喜欢。”
有关镇厄司的话本层出不穷,但凡好听些的名称,全被前人拿去用过了。
“取名字好难。”
施黛双手环抱,望一眼雾蒙蒙的天空:“要好听顺口。”
阎清欢沉思:“要强势干练,能震慑邪魔。”
沈流霜叹气:“还要与众不同。”
“等等。”
忽而福至心灵,施黛道:“可以满足要求的,我想到一个。你们要听听看吗?”
在西厢静候半盏茶的功夫,殷柔等来了敲门声。
从施黛手里接过那张写有墨字的宣纸,殷柔道:“想好了?”
施黛兴冲冲:“嗯!我们一致同意。”
他们的速度,倒是比殷柔预想中快。
不过取名这件事,说来说去,横竖就那么几个套路,尽快决定也好。
这般想着,殷柔轻笑低头。
下一刻,笑意凝固在嘴角。
极为少见地,这位副指挥使一点点瞪圆眼珠。
但见宣纸洁白,其上是龙飞凤舞六个大字——
【别和我们作队】。
殷柔:???
再抬眼,施黛扬唇露出两颗虎牙,阎清欢满目憧憬,沈流霜笑意柔和。
江白砚静默垂眸,似乎与屋中几人并不相识。
殷柔:……
我觉得你们是脑子不太队。
很特别,很有威慑力,乃她生平仅见。
在此之前,她对队名的理解仅限于【诛邪】、【斩妖】,或是更婉约些的【清风笑】。
“所以,”沉默半晌,殷柔终于道,“用这个?”
“嗯。”
施黛点头:“我们已一致同意过了。”
阿狸看看她,又瞅了瞅垂眸静思的江白砚。
这是头一回,它居然对江白砚有了一丝丝共情。
“此名极佳。”
沈流霜毫不含糊:“锋芒毕露,朗朗上口,只需逐字念出,便有震慑妖魔之效。”
阿狸:……
沈流霜此人,它懂。
一个坚定不移的终极妹控,但凡是施黛取的名称,哪怕叫敷衍至极的【对对队】,她也能夸出花来。
不得不说,沈流霜的总结颇有成效。
阎清欢听罢乖巧挠头:“的确威震八方。”
虽然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他挺喜欢这个队名。
独一无二,和话本子里约定俗成的套路完全不一样。
“行。”
将宣纸叠好,放入袖中。凭着心底那点儿为数不多的善心,殷柔不忘提醒:“制作腰牌需要几日时间。在此期间,如果想修改队名,可以来找我——你们继续去查傀儡师的案子吧。”
傀儡师每次杀人,都会用纤草纸写下一则志怪故事,张贴于长安城某处。
纤草纸造价高昂却不易书写,近几年已快绝迹。江白砚查出,长安附近,制造这种纸张的小镇名为青城。
带着施云声,一行人赶到青城镇,已是一个时辰后。
这是座名不见经传的镇子,坐落于群山之下。青石板路蜿蜒盘旋,串连起古朴窄巷,白墙黑瓦。
青城镇中,只有一家小作坊仍在产出纤草纸。
“纤草纸?我造它也就玩玩,成本高又没人用,压根赚不了钱。不过毕竟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不能丢。”
作坊主人是个中年汉子,听罢几人来意,思索道:“有谁来买过?最近……最近是有那么一个人!”
不出意外的话,那人是傀儡师。
施黛认真地听。
“他是我这里的常客,从几年前起,就不时来买一些纤草纸。”
作坊主人道:“我问过他买这玩意儿做什么,他不愿说。”
阎清欢沉不住气:“那人长什么模样?”
“他每次来,都戴着个木头面具,用黑袍子遮住全身。”
作坊主人道:“不过……是个男人,有很重的本地口音。”
果然是本地人。
施黛心下一动:“二三十年前,镇子里可曾发生过劫财杀人惨案?”
如果她的推理没错,傀儡师将三名死者的罪状写进三个志怪故事中,唯一的共通点,是三人都曾打家劫舍,掠夺不义之财。
看故事里的描述,很可能是一起灭门案。
傀儡师既然和他们有仇,八成是那起案子的受害者。
出乎意料地,作坊主人一愣:“杀人案?没有吧。自我出生起,就没听青城镇出过这种事。”
阎清欢:“欸?!”
可、可傀儡师分明是本地人啊!如果三十多年来,青城镇连命案都没发生过,复仇又从何谈起?
“镇子后的山里。”
沉默许久的江白砚冷静开口:“若是出现命案,镇中之人不会知晓。”
青城镇坐落于山脚,背靠一座巍峨高山。
作坊主人恍然点头:“对对对,听雨山里住着不少人家。不过山路难走,那些人自给自足,不常与我们镇子往来。”
施黛颔首,皱了皱眉。
这就难办了。
青城镇后的听雨山地势连绵起伏,就算住有人家,也零零散散,很不好找。
更何况,他们要查的是近三十年前的案子。
“不如这样。”
沈流霜道:“镇子里的人时常上山采药。如果当初的灭门案发生在山里,这些年来,应该会有人见到尸骨、新坟或废弃的房屋——我们不妨先分头行动,四处打探打探消息。”
青城镇不大,粗略将百姓们问上一圈,用不了太长时间。
与另外四人分散后,江白砚并未敲响任何一家房屋的大门。
他有更合适的去处。
小镇依山傍水,一派秀美风光,镇子以南,是大片墓地。
寒冬的乌云压得很沉,坟冢肃穆幽冷,枯藤颓落,偶有几声老鸦喑哑的啼鸣。
比起活人的聒噪,江白砚更习惯与妖鬼打交道。
自袖口掏出一把黑金短刀,熟稔划破左掌。鲜血滴落,于厉鬼而言,是美味佳肴。
没过多久,几缕黑烟慢慢聚拢,凝出鬼影。
此刻的江白砚毫无危险性。
他有意收敛气息,相貌隽朗温和,看不出杀气。
黑烟凝集,几只恶鬼面露狰狞,同时袭来。
江白砚只一剑,便将它们魂魄斩灭大半。
大昭人心纯朴,哪怕是鬼,也想不到世上还有钓鱼执法这种歹毒的手段。
恶鬼们哀嚎声声,明白来了个不能惹的硬茬,刚要落荒而逃,就被剑气挡住去路。
“今日打扰诸位。”
江白砚轻扬嘴角:“我有一事相问。”
仍是眉眼含笑、温润有礼的模样。
恶鬼哪敢反抗,忙不迭点头:“您说!”
“近三十年中,”长剑横于一只恶鬼脖颈,江白砚道,“镇后的听雨山里,可有命案或不寻常之事?”
它哪知道什么命案。
恶鬼浑身一颤:“我、我不知——”
最后一个字没来得及开口,剑光横绝,刺入它脖颈。
只一瞬,这只恶鬼消散无踪。
而那看似风姿澹澹的白衣少年手腕轻旋,长剑直抵另一只恶鬼咽喉。
江白砚温声道:“你可知晓?”
在对方摇头的刹那,剑锋将它一分为二。
哪怕是这些心怀恶念的厉鬼,也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活阎王。几只尚存的鬼魂个个瘫坐在地,呆若木鸡。
“我、我好像知道!”
终于,一道死去百年的鬼影带着哭腔开口:“二十多年前,我深夜于镇中游荡,遇见四个男人带着血气,从听雨山下来。他们看不见我,讲话毫无顾忌,似乎说是……‘这次得到宝贝了,等回长安,能发大财’。”
与傀儡师所写故事里的劫财相吻合。
江白砚笑笑:“那四个男人长相如何,你可知晓名姓?”
温柔的嗓音。
如同看似风平浪静的水面,暗藏能将人吞噬的潮。
“我我我想想!一个很胆小怕事,似乎被吓坏了,嘀嘀咕咕说‘我们杀了那一家,会不会有冤魂索命’。另外三个我记不太清……”
鬼影都快哭了:“被围在中间的男人很高,额头有道很长的伤疤,像是他们的大哥,凶神恶煞的……对,他们叫他‘赵兄’。”
江白砚:“还有吗。”
还能有什么?恶鬼欲哭无泪,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它之所以还记得一些,全因青城镇百年不出一起命案,它觉得新奇罢了。
“真、真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有两人很凶,对那个胆小的骂骂咧咧,另一人温和一些,和事佬一样。”
道貌岸然的穆涛,懦弱孤僻的陈书之,暴躁易怒的秦礼和。
与三名死者完全吻合。
傀儡师要再杀人……
只剩那姓赵的领头人了。
他们所猜不错,死者们曾将一户人家屠戮殆尽,夺取家财。
听描述,是为了个价值不菲的宝物。
江白砚沉默不语,余下几只恶鬼不敢动弹。
片刻的寂静后,江白砚噙着笑道:“多谢。”
……终于!
众鬼如释重负。
却不想下一刻,他的剑气与笑意一样轻缓,蜻蜓点水般掠过——
还没来得及面露惊恐,群鬼灰飞烟灭。
长剑毫无迟疑,斩灭数只恶鬼。他从未承诺过,要留它们一命。
冷风掠过少年乌黑的发,又在顷刻间归于沉寂。
江白砚收剑入鞘,并未回头,轻扬嘴角:“施小姐,可看够了?”
趴在施黛肩头,和她一起遥遥旁观的阿狸:……
这厮果然发现了!
施黛和江白砚的想法一样,比起镇中居民,游荡的鬼魂或许能知道更多线索。
她四处打探着来到墓地,正巧听见恶鬼回忆当年的事情,就没出声打扰。
虽说没做亏心事,但江白砚这样一问,施黛还是有点儿偷看被抓包般的尴尬,靠近道了声:“江公子,好巧。”
江白砚侧身,目光沉静,落在她眼底。
他仍带着笑,极浅极淡,如云烟轻轻勾勒出的一笔。
这让施黛想起方才他挥剑时的模样。剑气狠戾,江白砚的神情却是游刃有余。
不像杀鬼,似在轻抚一树花枝。
颊边还有两个很浅的酒窝。
就,真挺好看的。
看出她神色中的迟疑,江白砚轻嗤:“施小姐如此看我……是觉得我将它们尽数斩杀,太过残忍?”
施黛一愣:“江公子这是什么话?我能看出来,那些都是食人血肉的恶鬼。如果不除掉它们,会有更多百姓遭殃。”
就算厉鬼透露了傀儡师一案的重要线索,也改不了它们本质上的恶,之所以对江白砚唯唯诺诺,不过因为他更强罢了。
换作别的普通人,早被它们吃得一干二净。
对这种事,她看得很明白。
没料到她如此回答,江白砚微怔。
“至于看你……”
施黛挠头,因为没什么旖旎心思,说得坦坦荡荡:“我不是说过吗,江公子笑起来好看,剑气也很漂亮。”
江白砚:。
他短暂沉默。
常年与邪修生活在一起,身旁皆是薄情寡性之辈。他所见所感,无外乎冰冷恶意、扭曲人性。
如此直白的夸赞,令他感到不适且茫然。
孑然独行的那两年,也曾有人夸他俊朗,但江白砚浑不在意。
他杀了太多的人与妖,在他看来,无论如何精致的眉眼、怎样纤柔的皮肤,被斩于剑下,皆是枯骨血肉。
唯一的区别,在于剑锋划过之际,一些人的皮肉宛如丝绸,一些人更粗糙罢了。
没来由地,听施黛说出“好看”二字,他竟下意识去想:
所以施黛待他如此,是为这张皮相。
江白砚似有所悟。
人人皆有所求,施黛也不例外。在她眼中,他的相貌大概如同孩童手中的拨浪鼓,是个新奇有趣的小玩意儿。
那……倘若他失了这张脸呢?
施黛会将他弃之如敝履吧。
她甚至不知道,他浑身上下,遍布有无数狰狞可怖的伤疤。
这样的身体,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
心底的恶念再度滋生。江白砚忽然很想看看,她露出惊愕与嫌恶之色的模样。
“原来施小姐这样想。”
耳边传来一声低笑,施黛肩头,阿狸打了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