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第一次露出如此“人性化”的一面,周姣不由得怔住了。
下一秒钟,他的手指轻轻一按,挤进了她的唇缝里。
几乎是触及她濡湿的口腔一刹那,他的手指便化为细长而黏腻的触足,与她的舌-尖追逐、缠绕。
周姣快速眨了眨眼睫毛,表情难得有些无措。
半分钟后,江涟收回手指,喉结重重地滚动了一下,眼神愉悦而餍足:
“合作愉快。”
他答应了。
解决了性命之忧,周姣开始琢磨接下来她和江涟住哪儿。
特殊局分配的那套小公寓,肯定是不能再住了,她只能带着江涟去旅馆开房。
问题是,开房的时候会用到身份芯片,而芯片是生物科技制造,在旅馆睡觉,等于在生物科技的眼皮子底下睡觉。
周姣并不想睡得正香时,被生物科技的安保人员猛地踹开房门。
……不过,要是这样能给江涟带去一点困扰的话,她倒是很乐意去住旅馆。
她就是这么坏。
反正他喜欢她的坏,不是吗?
周姣只是在心里口嗨一下,并不是真的认为江涟对她所有恶意都感兴趣。
谁知,这个想法刚从她的脑子里闪过,江涟就低下头,对着她的颈窝,很深地嗅了一口气。
周姣:“……”
我这样也奖励您了吗?
湿冷的呼吸喷在她的颈侧,江涟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你……”
她扭头。
这个角度,她看见他的下颚角绷得极紧,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冷白的脖颈上突起一根很粗的青筋。
也许不是青筋,而是兴奋得想要钻出来的触足。
明明是耳鬓厮磨的姿势,周姣却心口一跳,寒毛微悚。
是因为他的脑袋,太靠近大动脉了吗?
半晌,江涟才抬起头,神色平静,呼吸却并不平静:“你不要一直散发出这种气味,太吸引我了,让我……”
他眉头微皱,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
周姣心脏狂跳,很怕他说出一些虎狼之词。
跟他接吻已经够奇怪了,她不想再跟他发展出更加奇怪的关系。
只听江涟说道:
“让我很不舒服,想杀了你。”
“……”
听见这句话,周姣居然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只是想杀了她。
不过,还是那句话,她要是能对自己的气味收放自如,第一件事就是控制他统治全世界,而不是在这里伏低做小。
可惜,这番话不能说出来。
说出来他估计也听不懂。
周姣只能朝他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好的,我尽量。”
江涟直起身,眼神晦暗不明地盯着她的微笑。
也许,答应跟她合作,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她真的太香了。
如同一根无法挣开的绳子,死死地勒在他的脖颈上。
他很不喜欢这种被束缚的感觉。
躁戾的杀意在心中翻涌。
一个声音在意识深处响起:杀了她,束缚就能解开。
勒在他脖颈上的绳子也会消失。
他不会再被任何东西引诱,也不会再被任何东西控制。
江涟一瞬不瞬地看着周姣,镜片后的目光森冷得令人窒息。
在他的身后,有裂隙打开又合拢——每一次打开,都能看见紫黑色的触足在癫狂蠕动,带着极其恐怖的杀意。
一瞬间。
周姣浑身一冷,背脊发毛。
妈的,这狗东西是真的想杀了她!
他虽然答应了跟她合作,可他根本不懂什么叫信守承诺,随时有可能毁诺把她弄死。
周姣倒是理解他的想法。
毕竟,她要是一时兴起答应跟蝼蚁合作,也不会真的跟蝼蚁合作到底。
……但她理解的前提是,自己不是那个蝼蚁。
半空中似乎有无形的倒计时亮起,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周姣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脑筋在疯狂转动,冷汗大颗大颗地渗出,转瞬间便浸满了后背。
尽管四周没有任何变化,气温也没有下降,但周姣非常确定,一旦江涟认为她没有活下去的必要,她就会死,连像刚才那样垂死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说服他不要杀死她,是行不通的,他根本不在意她在说什么。
不是听不懂,是根本不在意。
他太强大了,强大到对一切变化都视若无睹。
被困在“江涟”的身体里又怎样?
他知道人类社会没有东西能伤害到他,所以这半年来,他从未深究过自己为什么会来到陆地上,也没有想过回到海底,就这么用江涟的身份活了下去。
只有远远凌驾于人类之上的强大生物,才会有这份随遇而安的自信。
她想保住自己的性命,运用人类的逻辑是说服不了他的。
只能……
周姣咬咬牙,伸出手,扣住他的后脑勺,把他的头按在了自己的颈侧上!
想闻是吧?
那就闻个够!
空气一下子变得非常安静,只能听见窸窣的雨声。
尽管已经与他唇齿交缠了不知多少次,但还是第一次,他的脸庞直接贴在了她的脖颈上。
感到他冰冷而高挺的鼻梁,金属质地的镜框,仍在抽动的鼻翼……想到他的面部能像食人花一样倏然裂开,她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哆嗦。
周姣攥紧拳头,试图冷静下来。
但颈侧的皮肤太薄嫩敏感了,下面就是怦怦跳动的大动脉。
这个动作,相当于羚羊把自己的咽喉送到了顶级掠食者的口中。
……怎么可能不打冷战。
周姣深深吸气,努力平定激烈的心跳。
她歪过脑袋,尽量亲昵地蹭了蹭江涟的侧脸:
“我知道您不是不喜欢我的气味,而是不喜欢这种被束缚的感觉……毕竟降临到‘江涟’的身体之前,您从来没有过偏爱的东西,但因为‘江涟’的基因,您对我生出了不正常的渴欲……”
她垂下眼睫,用手指轻梳他的短发,动作看似温柔冷静,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她的额上全是冷汗,瞳孔也在微微颤动。
然而,她的语气竟丝毫没有表露出来:
“您觉得不适是正常的。但其实您根本没必要在意这种感觉,毕竟,我是那么弱小……”她再次强调自己的弱势和无害,“还得罪了人类社会中的‘神’——生物科技,一旦失去您的庇护,就会被他们杀死。您无论如何也不会被我束缚。”
刚套上绳子的野兽,都会剧烈挣扎。
只有当它认为绳子毫无威胁性时,才会习惯绳子的存在。
时间一长,它甚至会忘了脖颈上还有一根绳子。
可是,绳子再怎么无害,毕竟是人类控制野兽的工具,必要时会狠狠勒紧野兽的脖颈,使它动弹不得。
周姣按着江涟的后脑勺,努力散发出纯良无欺的气息。
……虽然她不知道能不能散发出来。
气氛僵滞,江涟一直没有动作。
周姣的手开始发僵了。
这其实是一个接近拥抱的亲密姿势,江涟埋首于她的肩窝,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额前的头发、挺直的鼻梁、冷峻锋利的轮廓……但也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种诡异的、绝不属于人类的阴冷和湿滑。
肩上像是压了一块沉冷的寒冰,再加上生死一线的紧迫感,周姣半边身子都开始发僵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就在她的脚趾也开始发僵时,一股冰冷的气流终于拂过她的颈窝。
江涟开口:“好。”
意思是不会杀她。
周姣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的衣服已经完全被冷汗浸湿了。
从昨天到今天,她脑子里某根弦就一直是绷着的。原以为这种感觉会让她觉得很疲惫,毕竟再怎么渴望刺激,也不可能希望自己一直活在刺激之中。
真实情况却是,她一点也不反感这种感觉,反而认为这才是她应该过的生活——惊险、刺激、命悬一线。
而不是平庸、无聊、三点一线。
不过,喜欢惊险刺激的生活,并不代表她心甘情愿被人钳制,是死是活都要看一个怪物的脸色。
周姣垂下眼睫,轻轻碰了碰自己肿痛的脖颈,眼神冷漠。
她迟早……
这时,江涟似乎吸完了她,从她的颈窝上缓缓抬头。
周姣立刻灿烂一笑:“接下来您想干什么,我陪您。”
虽然周姣很想今天就攻打生物科技,明天就送江涟回老家去,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即使江涟非常强大,这事也得从长计议。
她不能太依赖江涟的力量,否则生物科技一倒,她就会失去套在他脖颈上的绳子。
……虽然这绳子现在看上去就要断不断的。
当务之急,是找个歇脚的地方。
好在她和江涟现在是无业游民,可以一边闲逛,一边找旅馆。
一路上,周姣都在心事重重地思考问题,直到晨光熹微,才抬头扫了一眼街景。
……忽然发现,她已经很久没有仔细看过这座城市了。
乳白色的晨光使这座城市像极了一座工业亡骸,深灰色的烟囱,白色的摩天大楼,由廉价塑料和霓虹灯牌构成的贫民街区,一眼望去是那么肮脏、黝黑,充满了精密但混乱的矛盾感。
街上看不见一丝一毫的绿色,绿色植物是不会出现在工业区和贫民区的,只会出现在公司大厦附近。
无论你在什么地方,无论当日是否有雾霾或酸雨,无论明灭闪烁的霓虹灯和全息影像是否让你眼花缭乱,你总能一眼看到公司的摩天大楼。
如果把整座城市比喻成一个社会达尔文主义实验,公司的摩天大楼就是一切的终点。
为了能爬上终点,为了能留在终点。
这里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周姣被调到特殊局之前,在生物科技的医院工作过一段时间。
医院的工资是特殊局的三倍,但她没能通过生物科技的员工忠诚度测试,被下放到了特殊局。
在医院,她曾接诊过一个兴奋剂过量的病人。
那个病人出身贫民区,却成功跻身为公司员工。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在屿城,从底层阶级奋斗到中层阶级,是比杀人还要困难的事情,但她却做到了。
因为她一天工作18个小时,大脑植入了十多种不同功能的生化芯片,高强度使用网络设备。
被送到医院来时,她几乎已经抽不出一管正常的血液,随便一滴血液都含有高浓度的兴奋剂——过度使用芯片,使她的大脑变得异常迟钝,必须服用强效兴奋剂,才能让神经元正常活动。
但是,人会出现抗药性,身体的感觉阈值也会提高,时间一长,就必须服用更加强劲的兴奋剂,才能让大脑正常工作。
最终,她因频发室颤而猝死在抢救室里。
周姣之所以对这个病人印象很深,是因为她是当时的值班医生,亲手给这个女孩盖上的白布。
——等下。
周姣猛地一抬头,瞳孔一缩。
仿佛滞涩已久的关节被打通,她突然想通了某件事的前因后果。
“生物科技什么时候倒闭”那个账号,在倒数第二条博文用“■■■”取代的部分,她不是不好奇,只是暂时没有这方面的线索,才没有深究下去而已。
但就在刚刚,她突然知道了“■■”和“■■■”指代的是什么。
周姣紧抿着唇,打开网页。
社交平台的画面倏然出现在她的眼中,但从表面上看,仅仅是她的瞳孔比别人多了一丝闪烁的银光而已。
她翻到那条博文:
【受不了,周围全他妈是一群怪物!!!为什么只有我知道那些东西的真面目,你们都瞎了吗?!!那人想把全世界的人都变成怪物怪物怪物怪物!!!你们再这样浑浑噩噩下去,迟早有一天也会变成怪物!!!!我不懂你们为什么不害怕???我每天都怕死了!!!怕它在■■■里下毒!!!哈哈哈哈哈哈没想到吧,■■发明出来的那一刻,阴谋的齿轮就开始转动了!!!■■用多了必须打■■■,而■■和■■■都是它的!!!世界迟早被它统治哈哈哈哈大家全部一起完蛋吧!!!!】
这么看上去,谁都会对“■■”和“■■■”毫无头绪。
但是联想到那个病人的事迹,把“■■”换成“芯片”,“■■■”换成“兴奋剂”,一下子都读得通了。
“……我每天都怕死了!!!怕它在【兴奋剂】里下毒!!!哈哈哈哈哈哈没想到吧,【芯片】发明出来的那一刻,阴谋的齿轮就开始转动了!!!【芯片】用多了必须打【兴奋剂】,而【芯片】和【兴奋剂】都是它的!!!世界迟早被它统治哈哈哈哈大家全部一起完蛋吧……”
除了江涟,周姣从没有害怕过什么,但是这一刻,她整个人简直不寒而栗。
仿佛有一泼冷水从天而降,浇在她的头上,刺骨寒意渗进骨头缝里,让她狠狠打了个冷战。
……因为真的太阴毒了。
公司内部竞争激烈,为了不被解雇,人们都会尽可能地植入芯片,芯片的副作用是注意力不集中和轻微的情感障碍,解决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购买生物科技出品的“吸入式兴奋剂”。
但不到半年,人们就会产生抗药性,为了继续工作不被解雇,只能咬咬牙加大剂量……
如果生物科技在兴奋剂里动手脚……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怪不得账号主人的精神状况几近癫狂。
这种事情,的确是谁想谁都得发疯。
这时,周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视线往下一移,望向最后一条博文。
之前被江涟打断,她没来得及点开这条博文的评论区。
五千条评论,都说了些什么呢?
她做足心理准备,点了进去。
【你终于发现了。】
【你终于发现了。】
【你终于发现了。】
【你终于发现了。】
【你终于发现了。】
【你终于发现了。】
五千条评论,密密麻麻,居然全是同一句话。
周姣眼梢一跳,不由自主倒退一步。
她的神经太过紧绷,没注意到旁边是台阶,脚下一绊,眼看就要跌倒。
千钧一发之际,江涟的身后倏地钻出一条紫黑色的触足,托住她的后背。
熟悉的寒意渗进她的皮肤,却不是被公司阴谋吓到的刺骨寒意,而是来自深海未知生物的、超越人类认知的森冷寒意。
尽管这寒意同样令她头皮发麻,但不可否认的是,让她松了一口气,也让她有了一点点安全感。
就一点点。
第11章 Chapter 11
周姣定了定神,倒回去一看,前面那些评论果然是用机器刷出来的,再往下翻几页,就能看到正常的评论了。
【靠,吓我一跳!】
【机器刷评是上不了热门的,老哥。】
【这人干嘛的?为什么这么恨生物科技?】
【什么叫为什么这么恨生物科技???恨生物科技还需要理由吗???现在失业率那么高,不就是生物科技造成的吗???没有生物科技,你还能在岗位上干十年,因为生物科技,你不到30岁就会被优化,这他妈还是在全球平均寿命100岁的情况下!”
【别生气,可能他全家都是无业游民吧。】
再往下翻,就是网友的互相辱骂了。
因为失业率前所未有的高,每天都有因精神失常而被解雇的公司员工。人们的压力大得惊人,网上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争执。
社交平台鼓励人们在网上互相谩骂,既是为了流量,也是为了社会的稳定——在网上宣泄戾气,总比在现实中宣泄戾气好,不是吗?
忽然,周姣的视线锁定在某条评论上:
【你是生物科技的员工?】
她微微蹙眉,点击这条评论的头像,却弹出一个对话框——“该用户为匿名状态”。
这也是社交平台鼓励人们互相攻击的手段之一——允许用户匿名。
在匿名效应下,人的情绪会极端化,攻击欲会大幅度提高,冷漠、偏激、非黑即白的言论也会变多,很轻易就能争吵起来。
撇开这人的匿名不谈,“生物科技什么时候倒闭”的账号主人的确有可能是生物科技的员工。
仔细观察他的言论,可以提炼出以下几个关键词:
“周围全是一群怪物”、“为什么只有我知道”、“真面目”、“那人”、“我每天都怕死了”。
“周围全是一群怪物”——说明他经常接触生物科技的员工。
“为什么只有我知道”——他很有可能是生物科技实验室的核心成员,接触到了低级员工不能接触到的核心机密。
“真面目”——这是一个带有揭秘性质的词语,只有前后语义出现反转时,才会出现,例如:“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好人,没想到你的真面目这么恶心”。
在此之前,账号主人可能一直以为,他参与的实验是有利于人类发展的,却在实验过程中发现了颠覆世界观的恐怖真相。
所以,他才会如此激动地质问道,“为什么只有我知道那些东西的真面目”。
“那人”——他用“那人”,而不是“那东西”,也不是“他们”,说明账号主人清楚地知道,是谁提出的这个计划。
“那人”很有可能是生物科技的掌权人,也有可能是某个野心十足的科学家。
“我每天都怕死了”——结合“周围全是一群怪物”这一句子,更加确定了账号主人生物科技员工的身份。
虽然大致猜出了账号主人的身份,周姣的眉毛却没有松开。
因为账号主人……很有可能已经遇害。
周姣对账号主人没什么感情,既没有同情,也没有惋惜,毕竟他不顾后果召唤怪物的行为,差点害死了她。
但他跟江涟的来历有关。
失去账号主人这一环……她想把江涟送回老家的计划,估计要困难很多。
周姣心念电转,问题太多,线索又太少,她的太阳穴不由隐隐作痛,决定先将一切疑问按下不表,找个地儿睡一觉再说。
幸好,江涟只是看上去比较难搞,实际上非常好糊弄。
她问他能不能住廉价旅馆,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我可以筑巢。”
周姣:“……哪儿能让您亲自动手,还是住廉价旅馆吧。”
也只能住廉价旅馆。她的信用芯片被冻结了,这个世道只有廉价旅馆还在收现金和抵押物——是的,联邦政府早已禁止现金交易。
周姣用身上的微型手-枪做抵押,开了一间双人房——反正江涟在她身边,有没有这把枪都一样。
周姣又饿又困,再加上精神紧绷了一晚上,躺倒在双人房的床上,不到两秒钟就昏睡了过去,连江涟在干什么都没太注意。
她睡得很不好。
就像是在深海中缓缓下沉,光线逐渐变得昏滞,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一点一点地挤压她的四肢百骸。
她艰难地呼吸着,后背渗出惊恐的冷汗,觉得自己随时会被沉重的海水压成两张粘在一起的纸。
密不透风的压力之下,她梦见了死去很久的父母。
跟大多数屿城人不同,她的前半生很平静,很普通——从小到大,她甚至没碰见过几次帮派火并,不是平静普通是什么?
这座城市混乱而疯狂,公司如同一只巨大的机械蜘蛛,矗立在城市中央,向四周吐出罪恶的蛛丝。
在这里,每天都有人在棺材房里哭到背气过去,每天都有人因兴奋剂过量而猝死,每天都有人因过于招摇身上的“高科技”,而被拐卖到地下诊所去。
五十年前,那群科幻作家仰望星空时,会想到他们万分憧憬的未来,是这个样子吗?
周姣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父母为什么会死。
死得毫无预兆,就像是演奏到一半的钢琴曲戛然而止——他们死于一场爆炸。
一场完全意外的爆炸。
那天,他们去上班,乘坐地铁时,那节车厢毫无预料地爆炸了,就这样。
地铁公司给出的解释是,有一名自杀式袭击者在车厢中启动了恐怖组织研发的自爆程序。
二十多年来,周姣很少怀疑公司,也很少浏览网上的阴谋论,毕竟她从小到大受的是公司教育,身边人也大多是公司的员工。
她对公司并不忠诚,但也没有想过推翻公司的统治。
江涟的出现,使她猝不及防看清了公司的黑暗面。
他危险、恐怖、怪诞,却替她拨开了眼前的重重云翳——有没有一种可能,她的父母并不是死于自杀式袭击?
每天都有人因过度使用芯片而精神恍惚,你怎么确定那个自杀式袭击者不是“芯片疯子”呢?
无形中似乎有一只慈悲的手,替她一帧一帧地倒退画面,使她看见被隐瞒的真相——几秒钟后,地铁穿过隧道的风声锐响,她站在了那节即将爆炸的车厢上。
她看到父母眼中银光闪烁,正在用芯片处理公务,而他们的对面,坐着一个神情恍惚的男人。
那个男人面色苍白,嘴唇干燥,头发油腻,一绺一绺地粘连在一起,似乎已经在地铁上住了很久。
因为地铁是24小时运行,这种人并不少见,他们往往是才被解雇的公司员工,刚从公司分配的公寓里搬出来,既找不到合适的寓所,也拉不下脸面去棚户区,干脆在地铁里住了下来。
周姣在医院里接诊过太多类似的病人,一眼看出男人正在经历兴奋剂戒断的症状,必须尽快注射镇静剂,让绷紧的神经放松,不然极有可能患上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
但男人的手上,显然没有镇静剂。
周围人也没察觉到他的异样,都在各忙各的——不争分夺秒的话,怎么从日益激烈的公司竞争中活下去?
周姣是整个车厢唯一走近他的人。
她看见男人深深埋着头,脸色白得隐隐发青,干裂的嘴唇一开一合,一直在喃喃自语。
这一幕,不知是她大脑潜意识虚构出来的,还是真实存在过的——周姣更倾向于是真实存在的,有一股凌驾于人类之上的力量正在带她回顾过去。
周姣低下头,想要听清男人在喃喃什么。
但他的声音太小了,地铁又太嘈杂,她听得断断续续:
“……我都说了,不是我干的……为什么要解雇我,为什么要停掉我的药……我活不下去了……我活不下去了,我活不下去了……”
“药”,显然是兴奋剂。
男人应该是公司的高级员工,因为只有高级员工,公司才会针对他们的身体状况专门配“药”,还会给他们植入一种特制芯片,监控他们的心率血氧等数据。
表面上,是为了他们的健康着想,实际上则是为了更好地监视他们。
随着时间的流逝,男人的表情愈发疯癫错乱,声音也愈发喑哑怪异,半晌他突然站了起来,对着车厢内所有人吼道: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你们也去死吧——都去死吧——都去死吧!!”
因芯片而发疯的事情并不少见,有几个人立刻反应过来,一边拨打急救电话,一边靠近男人,试图安抚他过激的情绪。
其中,也包括周姣的父母。
她的父母一直是老好人形象,就连提前写好的遗嘱里,也不忘叮嘱她要当个好人,说他们什么都放心,唯独担心她会走上歪路,此刻自然一马当先接近男人。
但他们不知道,男人是某个垄断公司的高级员工。
高级员工会接受军事训练,就像周姣明明只是一个医生,却接受过专业的射击训练一样。
高级员工接触到的训练,要比她全面更多。
包括如何启动芯片中的自爆程序。
霎时间,虚幻的迷雾被拨开,所有线索被串连起来:她的父母并不是死于自杀式袭击,而是一个被解雇的高级员工在精神错乱之下启动的自爆程序。
只见男人眼中红光闪烁,周姣站在旁边,完全无力阻止即将发生的一切,眼睁睁看着男人的身体遽然四分五裂,迸发出狰狞扭曲的火光——轰!
——轰!
整节车厢在惊天动地的巨响中被炸毁,车窗哗然碎裂,时间在一刹那静止,成千上万块玻璃碎片飘浮在半空中。
浓烟、火光、血肉、黑暗的隧道,以及十多双愕然抬起的眼睛,给这场事故画上了冷漠的休止符。
很快,事故现场灰飞烟灭,重组成正在进行的新闻发布现场。
地铁公司的发言人身穿纯黑西装,走上讲台,面对如饥似渴的媒体。
他面色平静,对此次事故深表痛心,把一切过错推到了恐怖组织的身上。
“我们会努力配合联邦政府的调查,在今后的日子里,尽力将此类事故的概率降到最低。”
电视台的转播到此结束,新闻发布会却仍在进行。
场下的媒体大多来自其他垄断公司,提问毫无顾忌。
“有消息来源说,那并不是自杀式恐怖分子,而是某个公司的高级员工,您怎么看?”
发言人冷静地答道:“公司的员工都是社会的精英,毕业于国际顶尖学府,对自己,对他人都有着极高的道德要求,我相信他们不会做出自杀式袭击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你们打算怎么安置遇害者的家属?”
“会有人对他们进行人道主义慰问。”
一片有序的提问中,突然响起一个尖利而愤怒的声音:
“为什么安检没有检测出他身上的自爆程序?生物科技的CEO来屿城时,我们连瓶水都不能带上地铁……还说他不是公司员工,你们只会给公司员工开后门!”
发言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冷淡地一挥手,把这名记者“请”了出去。
提问还继续,但有了前一个记者的下场,接下来的提问都温和了不少。
大家心知肚明,即使有后台,有一些红线也是不能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