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她整天数钱数到手抽筋之时,奉先殿突然来了位想不到的客人。
冼如星看这摆在面前堆成山的莲子鱼干,嘴角抽了抽,对不远处满面笑意的男子点头道:“劳烦千户还惦念着,从湖广运来这么些东西不容易,贫道实在受之有愧。”
男人四十上下,浓眉大眼一把络腮胡子,身形很高,但面对只到自己肩膀的冼如星时却显得极为谦卑,“哪儿的话,这不是帮着太后娘娘回安陆办事儿,顺道带过来的,想着道长您什么都不缺,也没什么拿出手的,也就只有这点土特色解一解思乡之情。”
冼如星觉得好笑,可能是因为这个时代交通不便利,人们普遍对离别的愁绪很浓,她自打进了京城,已经不止一次收到旁人送的湖广特产,库房里都要堆不下了,然而最尴尬的是里面的芯子还不是湖广人。
与其寒暄几句,紧接着注意到对方手边脸憋得皱成一团的男孩儿,忍不住笑道:“小陆公子怎么今儿这般安静,之前不是还跟我要话本来着,最近实在腾不出功夫,怎么?生气了?”
陆炳今年已经十三岁,相较于在王府长了不少,但面颊依旧是红扑扑的,瞧上去有些喜感。冼如星自打入宫后基本上没怎么与他碰过面,再次重逢,小孩儿明显有些生疏。
“我才没那么小心眼儿,男子汉大丈夫……”陆炳下意识扯着嗓子辩解,旋即只听父亲陆松重重咳了一声,立刻收声,小心翼翼地摇摇头。
冼如星叹了口气,转身对陆松道:“千户这次来此可是有事?”
“其实也没什么……”陆松干笑,憋了半天,依旧说不出口。
冼如星没时间与其绕圈子,沉思片刻,开口道:“陆千户,你我都是万岁潜邸旧人,按理说在京城中理应守望相助,你要是有什么难处,直接告诉我,贫道能帮的一定帮。”
“好一个‘守望相助’,还是冼道长您看得明白!不像某些人,当年称兄道弟,如今自己起来了,就不顾好友!”许是戳中陆松的心事,听完后他激动地狠狠拍了下大腿。
陆松先祖陆贽是唐代明相,从小便袭了父亲的锦衣卫总旗之职,稍大些跟从兴王到安陆,担任仪卫司典仗。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陆松自认不是鸡也不是狗,所以面对身边一大帮有因从龙之功飞升的旧友,好像单单他被落下了。
一同在府里的袁宗皋现在任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深受皇帝信任,乃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而他却只是个锦衣卫副千户。更要命的是,也许是因为眼见其受圣上冷落,身边同僚也开始挤兑自己,一时之间,陆松在卫所的日子不说水深火热但也差不多。
知他说的是袁宗皋,冼如星不免有些无语。袁宗皋二甲进士出身,现在又身居高位,嘉靖正打算抬他入阁,如此关键的档口,怎敢跟厂卫来往,不搭理他明明是在保他,结果这二愣子偏偏看不明白。
但冼如星如今也只好耐着性子解释了一遍,然后对着陆松安慰道:“现在陛下与朝臣的关系才刚缓和了些,想要将王府的旧人都提上来显然不太可能,陆千户你辅佐陛下父子,无论怎样也少不了封赏。”
“可是……”陆松似乎还是有些不甘心,想要继续纠缠,结果旁边的陆炳突然“哎呦”一声,旋即抱着肚子蹲在地上。
周围人吓了一跳,陆松连忙问儿子怎么了。
“早上娘准备的羊乳好像不太新鲜,有点吃坏了。”小陆炳眉头紧皱。
冼如星赶紧让人叫太医,结果又被拒绝。
“不用不用,我上个茅房就好,爹爹,咱先回去吧!”
为防在外人面前失礼,陆松也顾不了那么多,马上带着儿子离开,临走前陆炳隐晦地冲冼如星眨了眨眼睛。
冼如星微愣,反应过来后哭笑不得,只能说不愧是未来的陆指挥使吗,小小年纪就有此等反应,也难怪以后一路高升。
送走这对父子,冼如星让人将地方收拾一下,转身就去乾清宫找了嘉靖。
看到她第一眼,少年就开口问道:“你也收到鱼干儿了?”
“陛下也……”
朱厚熜点了点头,半天,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我都不知道这老小子是怎么想的,搞得乾清宫附近一股子腥味儿,他是把整条长江的鱼都捞光了吗!”
冼如星失笑,片刻,继续开口道:“陛下对他说的怎么看?再不给个一官半职,我瞧着陆松还要来烦您。”
“他再敢过来就把人打出去,范妈妈怎么跟了这么个二货!”朱厚熜气得直嚷嚷,范氏是他的乳母,从小把他看得比亲儿子都重要,朱厚熜也一直很尊敬她,所以才忍了陆松这么长时间。
不过话说回来,陆松这个资历这个背景,只当个锦衣卫副千户确实有些说不过去,也难怪他四处找门路。
“天天来找我,我又能有什么办法,这不还都得一点点来吗。”朱厚熜面色阴沉,他天生早熟,又是玩弄权术的高手,按理说不应如此喜怒形于色,但陆松的纠缠着实触碰到了他最大的痛点——军权。
在如今的大明,因为内阁的存在,朝臣们可以通过票拟.封驳等办法干预皇帝的各项权利,而皇帝之所以允许他们这般做,全因为一个王朝最重要的武力掌握在自己手中。
朱元璋当时建立明朝的时候,特意将兵权一分为二,兵部掌管着将领的升调.训练,但不能统帅军队打仗。领兵打仗的是另一个机构,名为五军都督府,而这五军都督府直接由皇帝掌管。
如此一来不光加强了皇权,又避免了宋朝“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尴尬局面。开国前几十年,兵部与五军都督府分工明确,配合默契,大明军队战无不胜,汉人狠狠扬眉吐气。
然而这一切都在土木堡之变后迅速瓦解,作为皇帝的直属,五军都督府在那场战役中全员出动,结果尽数折损在大草原。之后于谦率领将士们保卫北京,尴尬地发现五军都督府已经成了空壳,无奈剩下的事儿只能由兵部带管。
权力一旦让渡,之后想再要回来就难了。
现在的五军都督府已经形同虚设,兵部一家独大,而皇帝能掌握的军权也就只剩亲军和京营,锦衣卫就属于亲军里。
自打土木堡之变后,文官和皇帝就对京营展开了明争暗夺。成化一朝皇帝尚且能牢牢把握京营,然而到了弘治时期,又被文官占据。
曾经的朱厚熜不懂这些,见先帝正德先是自封大将军,再独自跑到草原跟蒙古人互砍,最后甚至认了一批义子干儿,只觉得这位堂哥胡闹不像话。
然而等真正坐到这个位置才知道,正德这是依靠着各种手段聚拢军权,通过他的努力,成功调动了边军进京,又靠着干儿子们组建了威武团练营,由江彬掌管。不过可惜的是,这笔政治遗产还没交到他手上,就被杨廷和以“清除弊政,节省朝廷用度”的名义给废掉了,江彬本人也被斩首。
“哎,也是我刚登基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就这样听了杨廷和的话,可惜了……”朱厚熜感叹。
冼如星看了他一眼,眉头微皱,“陛下真觉得可惜?”
朱厚熜怔住了,迟疑了下,摇头又点头,显得十分纠结。
他当然知道,就算杨廷和有自己的小心思,但当时朝廷没钱,所谓的威武团练营作恶多端也是事实,被裁掉了实属大快人心,可现在自己实在没人,就连与大臣叫板底气都不足。
“陛下,您坐拥整个大明,上天将这千万人交于您,您就是这些人的君父,为君为父者,就不能只着眼于方寸之间。您的敌人不在这朝堂之上,而是千里之外,在群山里,在草原中,在海的另一端,万不可因为一时之利影响全局啊。”冼如星正色道。
事实上,对于正德皇帝调边军充当自己的亲兵,历史上一直都有争议。支持者认为他心思敏捷,在嬉笑怒骂间重新掌握了皇权,乃实打实的鹰派皇帝。反对者则认为此举开启了调边兵入京的先河,自打这以后边兵多次被征调,边疆守备渐空,最后也成为了明朝灭亡的原因之一。
冼如星不想去评价孰是孰非,但她知道历史上的嘉靖一生都在与朝臣的斗争中度过,双方互不信任,互相防备,使得在大明最应该奋起的时候沉沦在权力的争夺中,最后被西方彻底甩开。
所以此时趁着一切都还来得及,她必须要努力纠正少年的观念,就差直接告诉他,你还要当几十年皇帝,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好在在她的努力之下,朱厚熜也渐渐反应过来自己日子还长,早在安陆他就经常听到江彬等人的所作所为,对他们也非常不齿,只惋惜了一会儿便重新投入到正事之中。
冼如星犹豫了下,最后还是开口道:“陆松那边不能就这么放着,他是潜邸老人,功劳又大,如此对待未免为外人议论,京营那边,刚好要安插人手……”
“他那副傻样儿,能干明白什么?”厌蠢达人朱厚熜嫌弃地皱眉。
冼如星摇头,“就是因为他不聪明,而满朝文武都知道他不聪明,才会默认他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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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第36章 四夷馆
正西坊,王皮胡同。
此处靠近皇城,往前走没多远便是正阳门,所以虽然名字不好听,但住在这里的也都是些达官贵人。
谷大用倚靠在床边,身上裹着小袄,袄子下系着两条帽带,此种打扮有个花名,叫“一把莲”,往往是司礼监大宦官才这么穿。他们时常服侍在皇帝身边,夜间御前有事,如此可迅速穿戴好衣冠,立刻陪伴圣驾。
谷大用入宫三十几年,颇得圣眷,早就习惯了这般,所以即使是在私宅中,也维持原样。
不过嘛,宫里那位是用不着自己了就是。伸了个懒腰,谷大用缓缓坐直。
侄子见他起了,连忙殷勤地凑过去伺候。
“滚一边儿去,老子又没真病!”谷大用用力将人推开,眉宇间散不去的阴鸷。
知他心情不好,侄子又没办法放任不管,只能小声安慰道:“叔叔,那陆松不过是个痴傻轻狂人,现在靠着万岁吃了他家口奶混到左都督佥事,在营里您老人家随便挥挥手就能糊弄过去,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懂个屁!”谷大用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就在三日前,嘉靖突然提拔锦衣卫副千户陆松进五军都督府当佥事,不仅给了从三品官位让他坐镇京营,还同意他继续在锦衣卫那边挂着职。如此这位陆大人一下子从边缘人物变得炙手可热,京中人人都恨不得与其攀上关系。
而这其中,唯有谷大用闷闷不乐。无他,自打钱宁江彬伏诛.张永隐退后,京营里能说上话的便只有谷大用。别看他是个阉人,但在正德的支持下,也是领过兵的,甚至说现在京营的组建有他很大一部分功劳。
而陆松空降,明摆着就是从他口中夺食!
谷大用不甘心,他舍不得自己这些年的经营,所以当时张永邀其一道隐退,他左思右想最后还是拒绝了。
他还想再赌一把!
太监完全就是皇权的延续,眼看皇帝与朝臣势如水火,嘉靖不敢用他们,自然是要如正德一样重用宦官。和人品道德皆不错的张永不同,谷大用得势后没少为非作歹,政敌多得数不清,只要一致仕,即使当时无事,过上一段时间也会被不断参本。
所以,他不能退,他死也要死在任上!
为了让皇帝继续重用自己,京营是他最后的底牌,然而陆松一个痴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爬到自己头上,谷大用怎能甘心。
“都是那个贱人!”谷大用双目赤红,狠狠地将帽子摔到地上,然后愤怒地上去踩了几脚,假装是在踩奉先殿里的冼如星。
“之前要不是她劝,张永就不会走,张永不走老子还能在背后藏一段时间!现在又是她!她与皇上说完话后,陆松就进京营了!她就是诚心跟老子过不去!!”
谷大用本身就瞧不起女的,虽然他是个不完整的男人,但在其心中,自己比养在后院里的女人强百倍,可冼如星的出现却颠覆了他的认知。想到自己还要对着个娘们儿卑躬屈膝,谷大用就觉得一阵屈辱。
侄子看着装若癫狂的叔父,不敢出声,等他发泄完毕,方才小声道:“陛下现在整日都要见那女道士,正是得意的时候,叔父不如等她失了势再动手……”
话没说完,就被谷大用一脚踹翻在地,“还等?再等我他娘的都要被收拾了!滚!没用的东西,什么忙也帮不上!”
好不容易得令,侄子哎呦两声便从地上爬起,然后迅速向外走去,结果才刚推开门又被叫住。
“等等,”谷大用捡起官帽,阴狠道:“去通知司礼监那边,说我想要求见张太后。”
女人的事儿还是让女人去解决,而他只需要坐收渔翁之利。
董小乙拎着几尾从鱼摊出顺来的死鱼,不慌不忙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小乙哥,又去发财了。”
“小乙哥,什么时候带着俺一起啊!”
“小乙哥,我帮你把柴火劈了,都放在门口了。”
遇到的街坊邻居都热情地冲他打招呼,完全看不出在半年前还对自己避之不及的模样。
董小乙笑眯眯地回应,直到快到家门口,才嗤笑一声。
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小乙哥才不屑搭理你们。
他家住在京郊,父母死前留下的屋子,虽然独门独院,但因为位置不好也不值几个钱,董小乙光棍儿一个,家徒四壁的有时候甚至连门都不锁。最近手头宽裕些,好歹找木匠做了个门栓。
荒腔走板地哼着歌,手搭在门上,门“吱呀——”一声地被推开了。董小乙一愣,他记得走之前关了啊。
然而还没等仔细研究,就见自家院子内蹲了个身材纤细的女子,正用木棍有一下没一下地逗着笼子里的猫。
“你谁啊……”董小乙疑惑问道。
女子转身,露出一张清丽秀美的脸蛋,眉心的朱砂痣在阳光下红得像火,“老板,还记得我吗?我……”
董小乙怎么可能忘了,他也是个机灵的,还没搞懂怎么回事儿便直觉不好,然后二话不说掉头就跑。
女子,也就是冼如星叹了口气,好歹让她把话说完啊……
果然,不过一刻功夫,两个壮汉就带着鼻青脸肿的董小乙重返小院。
“怎么打成这样?”冼如星挑眉。
壮汉赔笑道:“这小子跟个泥鳅似的滑不留手,不教训好了担心惹您生气。”
另一个连忙进屋搬了把脏兮兮的椅子,用袖子擦了擦恭敬地请冼如星落座。
“无妨,我站着说吧。”冼如星摇头,接着看向蔫头耷脑的董小乙,开口问道:“董郎君知道在下找你所为何事吗?”
“可是上次美食节卖客官的那两只猫崽子出了什么事儿?不要紧,小人这儿还有,您要不再挑两只?”董小乙勉强笑道。
冼如星盯着他,半天,云淡风轻道:“你这样装傻就没意思了。”
壮汉狠狠拎起董小乙,刚要动手,就听其一声惨叫,连连求饶道:“我错了我错了!大哥饶了我吧!”
紧接着转头,对冼如星道:“小人确实认识住在四夷馆里的一个红毛夷,但就只是认识,绝对没有太深的交往,小姐您明鉴啊!”
“哦?仔细说说吧。”冼如星命人将他放下,十分耐心地等董小乙开口。
董小乙咽了口唾沫,颤颤巍巍道:“其实就是有一次小人去帮着送菜,结果不小心跟那红毛夷撞见,红毛夷养的猫生病了,我用乡下的土方子治好后就送了我一只串串,然后一来二去的,就这么搭上了话。”
冼如星皱眉,四夷馆隶属鸿胪寺,最早是明朝培养翻译人才的机构,后来也接收各国使者,按理说应该是戒备森严的地方,结果就这么让外人进去,还和使者搭上话,只能说是太松懈了。
董小乙一见对方皱眉,心跳差点停止。眼前这女的长得跟天仙一样,手段却比恶鬼都凶狠,看人挨揍受折磨眼皮都不抬一下,早知道那日卖猫察觉不对劲儿就该早点开溜!
为了能保住性命,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开始主动交代事情的始末,“那红毛夷好像是大食和弗朗机人的混血,才来京城没多久。平日里总找我问话,大多是老百姓吃什么穿什么,有没有什么流行的,多少钱?”
“哦?你都说了?”冼如星似笑非笑。
“哪儿能啊!小的卑贱,但也知道弗朗机刚跟咱们打了一仗,那红毛夷肯定没按好心,卖国的事儿谁干谁是杂碎!”董小乙回答得大义凛然。
就在前几年,一支葡萄牙船队在珠海口某海滩上登陆,并且像以往那样竖了一块刻有葡萄牙国旗的石碑,表示此地已经成为他们的地界,假如西班牙荷兰人想要占领要先问过自己的意思。
如此将主人当成空气一般的举动自然惹怒了大明,在两次交火后,葡萄牙人被打得屁滚尿流只能收拾东西跑路。此番动手发生在正德十六年末,彼时嘉靖刚登基,尚忙于内政,等收到地方打赢的消息已经是半年后了。
为此冼如星捶胸顿足,只恨自己没抓住机会。
要知道如今想要在北京城内找一个弗朗机人可是太难太难了。和唐宋时期万国来朝,外商纷纷来做生意不同。朱元璋对于外国商人,一直持警惕怀疑态度,不光不允许外国人在大明多做停留,很多外国人即使拿到了通行证,想来北京也非常困难。
现在四夷馆住的,绝大多数都是些朝鲜缅甸等周边国家的使臣,偶尔有几个阿拉伯人都是很少见的,更别说远在天边的弗朗机了。所以听到那人是混血,冼如星顿时想到什么,让董小乙将其长相名字一一说出来后便要离去。
董小乙送了一大口气,想着自己总算是渡过难关了,谁知那女人才走两步又回头道:“对了,为了防止万一先把他关着,好吃好喝照顾,我过两天也许还有用……啊,把猫也带着。”
董小乙欲哭无泪,最后只能乖乖跟着离开。
37. 第37章 入贡
四夷馆位于长安左门外,靠近翰林院,在永乐设立之初曾一度隶属翰林院管辖,后来丢给鸿胪寺,其目的在于培养各类翻译人才。不过随着海禁的开始,明朝与外邦交流日益变少,此处也就没什么大用了。本身小语种就难学,再加上就业困难,渐渐的,四夷馆内学生们翻译水平越来越低,很快就成为勋贵子弟镀金的地方。
得知冼如星要来拜访的时候,鸿胪寺少卿虞咸急匆匆地带着下属在门口迎接,是的,此地连个正经管事儿的都没有,只由鸿胪寺少卿代管,由此可见朝廷是有多不重视了。
早就听说过这位冼仙师,但真见面,虞咸还是被她的年轻吓了一跳,旋即反应过来,连忙上前,热情道:“仙师,万岁可是有什么口训交代下来了?”
正德年间,皇帝经常派那些义子干儿来回跑腿带话,同样作为陛下身边的“奸佞”,虞咸理所应当的以为是嘉靖让冼如星过来找自己。
“非也,此事与陛下无关,是贫道对此地有些好奇,想来见见番人。”冼如星摇头,同时有些不好意思道:“还劳烦虞少卿亲自跑这一趟,实在过意不去。”
谁知虞咸一听更高兴了,原本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去。谁不知道冼如星是皇帝身边的第一得意人,左右送来的关系不攀白不攀,朝里大臣担忧自己名声受损,他一个从五品小官可没这些顾虑,于是立刻接话道:“害,您早说啊,不就是番人,您就说想看什么样的,是蓝眼睛绿眼睛,白皮肤黑皮肤,在下统统给找来!”
“那贫道就先谢过了。”冼如星笑着开口:“话说回来,四夷馆里住了多少使臣,各个国家都有吗?”
“也不是吧,”虞咸解释道:“现在主要是朝鲜缅甸鲁迷的有一些,也就他们两国被允许进京的人数多点儿,以前日本也有,不过自从他们那边乱了后,就不让来了,那帮矮倭子,走的时候还直叫唤,要不是穿着官服不方便,在下直接给他们两拳。”
想到大明官员出了名的“武德充沛”,冼如星点点头,冲虞咸竖起大拇指,赞叹道:“少卿真是性情中人。”
“过奖过奖,”虞咸自得地背过手,他本身话就多,如今有心表现,更是滔滔不绝,很快,冼如星便将整个四夷馆摸了个大概。
说来好笑,这里外国人最多的地方不是使馆居所,而是工作人员。
因为培养出来的翻译水平实在太拉,关键时刻根本用不上,于是四夷馆开始雇外国通事,像什么西天.八百.暹罗等小国,使者几乎没有,通事好几个。当然了,这里面有没有吃空饷的问题就不得而知。
当冼如星问到有没有大食人的时候,虞咸愣了下,思索半天,有些茫然道:“好像差不多有一年都没接待过大食人了。”
这回懵的轮到冼如星,她依照着董小艺的描述讲了下对方外貌,听此虞咸恍然道:“啊,这不是塞纳斯吗,他是鲁迷派来的遣使,不过好像快到离开的日子了吧?那个谁,叫塞先生出来。”
很快,一个有着暗金色卷发,蓝眼睛的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虞咸见到他打趣道:“塞纳斯,你不是一直想见我朝的大人物吗?如今机会来了,这位可是我们陛下身边的冼仙师,不过她把你当成大食人了,哈哈,可得好好解释清楚,冒充使节可是要掉脑袋的。”
男子面色微变,操起一口不流利北京话结结巴巴道:“虞.少卿,仙师……你们好。”
见他这个样子,两人瞬间明白必定有哪里不对。
“能否请少卿为贫道单独准备间屋子?”冼如星开口道。虞咸犹豫了会儿,终究是不敢得罪人,点头应下。
为以防万一,冼如星还是留了个手下,但显然,即便没有这么个人,塞纳斯也吓得够呛,只见他浑身颤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半天,“哇”地一声大哭,直接跪在地上。
冼如星:“……”她好像还没干什么吧。
赛纳斯哭得天昏地暗,仿佛要把这一阵受的委屈都发泄出来。
说起来,也不怪他这般。
不同于唐宋时期外邦商人遍地,明朝对待外商实在有些奇葩。朱元璋本身极其厌恶商业活动,规定“敢有私下诸番互市者,必置重法”,当然了,子民可以约束,外国人管不过来。所以他换了一种思路,凡是番商来朝,只需将自己所携带的各种货物当做贡品敬献给皇帝,大明会给他们远远超过货品价值的丰厚赏赐。
此时的明朝,脑门上就差刻了六个字:人傻.钱多.速来!
果然,一听有这好事儿,四周小国纷纷来薅羊毛。
当年瓦剌首领也先就派出过一支号称三千人的入贡队伍,想来狠狠吃大明一顿。结果当时明英宗朱祁镇突然犯起了较真儿的劲头,命人一个一个地数,最后发现其实人数只有五百,最后朝廷只给了五百人的赏赐。
此举惹怒了也先,正所谓升米恩斗米仇,也先觉得人人都吃大户,凭什么就自己不能吃,你明朝是不是针对我!于是带兵进犯边关,之后朱祁镇在太监王振的唆使下“御驾亲征”,结果大家也知道了,一仗打没了一个蒸蒸日上的帝国。
这还只是其中代表,事实上关于“入贡”闹出的笑话多不胜数,最后大明也稍微学聪明点,规定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此等待遇,只有几个交往密切的才能派使团来入贡,并且有一定人数要求。
像鲁迷,现代又将其称作奥斯曼帝国,如今也是地中海强国之一,他就有资格向大明派遣使团。
塞纳斯作为大食和弗朗吉的混血,只能在独自赶到明朝边境,停下来等待真正的外国使节路过时,通过贿赂暗中加入使节的队伍,装作鲁迷人入关。
从大食到明朝,这一路可谓千辛万苦,塞纳斯整整走了两年,然而等到了之后傻眼了,大明皇帝只给他们赏赐,将人关在四夷馆,好吃好喝地供着就是不让他们活动。
这根本不是做生意!
塞纳斯在心中怒吼!作为家中的小儿子,他素来不受长辈重视,听说祖先曾在遥远的东方大陆大展拳脚,挣了家族的第一笔金,于是也雄心万丈的想过来买卖,然而却是这个结果。几年的颠沛流离,再加上倘若被大明发现身份很可能受罚的心理压力,要不是有爱猫陪在身边,他可能早就崩溃了。
不过嘛,现在也差不多。
冼如星无奈地看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异族青年,半晌,方才道:“可是好些了?好些了就起来讲话吧。”
塞纳斯见这个美丽的东方女人好像没有要处置自己的意思,稍微放心了点儿,抽泣着站起身,哽咽道:“冼教士,我就是想挣点钱活出个人样来,对您的国家没有半点坏心,请您相信我!”
“相不相信暂且不提,我问你你这次既然是来做买卖的,可曾带了什么东西过来?”冼如星有些期待的问道。
塞纳斯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一阵狂喜,“是的,从我祖先的记录中得知,东方人最喜欢我们的香料,这次过来我特意带了两车,保证可以制成昂贵的熏香!您要是买了绝对不愁销路。”
“哈!”
冼如星没说话,她身后的护卫就忍不住嗤笑一声,嘀咕道:“关公门前耍大刀。”
“什么?”塞纳斯不解。
“无事,”冼如星摇头,“有没有什么特产作物,比如甜菜,番薯?”
冼如星给他描述了下这两种东西的长相。
甜菜本身就产自地中海,塞纳斯听到后立刻表示自己经常吃,这次没带来以后也可以搞定,至于番薯他也见过,不过这东西弗朗吉人捂得紧,据说只在某地种植,外人很难靠近。
没了性命之忧,商人的脑子转得飞快,看冼如星对自己带来的货不感兴趣,马上就开始增加自身的其他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