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大人驾到—— by袖唐
袖唐  发于:2023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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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府距离衙门不远,等安顿下来,崔凝整个人都松快不少。
她急吼吼的凑上去要与魏潜讨论案情,却被他用一根手指顶着脑门推开,“我身上有味,等沐浴之后再说话。”
他皱眉盯着她潮湿的头发看了一眼,“你也快去沐浴更衣,莫要着凉。”
崔凝只好先回屋去找换洗衣物。
此处是衙门接待各种官员的地方,有专门浴房,而且不止一间,只是没有婢女。好在崔凝没人服侍照样可以自理,倒是没有什么不方便。
洗漱之后,两人都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在榻上互相帮忙擦拭。
“五哥,你不知道杨夫人有多美!”崔凝迫不及待的与他分享所见所闻,“才桃李年华的美人儿,像玉做似的,竟不似真人。”
“嗯。”魏潜很是认真的应着。其实他的审美与寻常人迥异,根本不能领会崔凝的描述,他关注的是,“桃李年华?”
“对呀!说是去岁才嫁给杨别驾。”崔凝这时候才想到,“呀,杨别驾的岁数都能做她父亲还有剩。”
魏潜怕她着凉,飞快的将她头发绞干。
崔凝便很自觉的拿了干的巾布帮他擦,他太高了,她若是也坐下,够着很费力,只能站起来擦拭。
她一边擦一边继续道,“杨夫人也是再醮呢。”
一般女子十六岁就嫁人了,富贵人家至多不过留到十八九,二十多岁才成亲,不是二嫁才不正常。
“而且我观这杨夫人对杨别驾情分很是寻常,根本没有什么夫妻情分。”她语气很慎重。
“哦?”魏潜挑眉,“这你都看出来了?”
想她小小个人儿,连男女之情都不懂,却在那里特别严肃的说什么夫妻情分,忒有意思,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崔凝觉得被质疑,盯着他认真道,“我打小就机灵的很,特别会看人。比如我第一眼见到五哥,就知道你是我要找的人。”
她的意思是,第一次见魏潜就知道他是个刚直不阿、一身正气的人,以她当时的处境,无疑是一条可以紧紧抱住的大腿,然而说者无心,听着却有些剖白真心的意思。
唉!无心之撩,最为致命。
魏潜心跳不争气的乱了一瞬,他虚握拳抵唇轻咳一声,“嗯。”

第257章 嫌疑
魏潜决心要娶崔凝的时候并有半点男女之情,更多的是怜悯,只是把自己当做她暂时避风的港湾而已。他内心深处总觉得,等到有一天崔凝真正懂得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便会离开他。
他曾经仔细的想过,自己名声差,而崔凝是个好姑娘,又身出名门,即便将来他们之间的亲事出了什么变故,舆论也会将错处归于他身上,即便有所偏差,他也会想法子揽下来。
左右他这一辈子恐怕不会再喜欢任何一个女人了,无论如何,总是要将小姑娘保护好的。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下意识的不愿去想那些,甚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会幻想成亲以后的日子了。
符远曾经说过,像他这样想事情只会推因果、黑白分明又十分较真的人,大约一辈子都不会懂女人,也不会懂情爱。可就是他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极有先见之明的把崔凝拴在了身边。
符远说,想想都特别不服气。
魏潜扬起的嘴角慢慢落了回去,微微侧头看向崔凝。
这个软糯糯的小姑娘不知何时已经长成了少女,褪去几分稚气,面容清丽,小嘴一开一合的在说些什么,根本没有入他耳,他只见看那嘴唇的形状生的极好,嘴角自然微微上翘,若是不说话的时候是个似笑非笑的样子。
“五哥?”崔凝终于发现魏潜走神了,而他以前从不会这样,“五哥有心事?”
魏潜回过神,“没有,想案情。”
崔凝一屁股坐下,极是不满的抱胸瞅着他,撇撇嘴,“五哥变坏了,你以前都不会骗我的。”
她说着,仿佛怕魏潜狡辩似的,又道,“你想案情的时候会皱着眉,眼神清明着呢!这回没有皱眉,目光涣散。”
傻姑娘,真正骗人的时候是绝不会被轻易看穿的。
人人都说魏长渊耿直,说话尖锐,从不拐弯抹角,连几句敷衍虚伪的场面话都不会说,净得罪人。其实魏潜本人对这个评价并不认可,在破案的时候他就经常使诈,而且从来没有被识破过,他寻常不说假话只是因为没有必要罢了。
看着少女气鼓鼓的模样,魏潜弯起嘴角,很诚心的夸赞,“嗯,阿凝明察秋毫。”
“五哥……你……真的没有心事?”不知道为什么,崔凝总觉得刚才某个瞬间,魏潜心情不太好。
“无事,先说说案情吧。”魏潜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刚才一番胡思乱想,只能转移话题,“目前嫌疑最大的人其实是杨夫人。以我彭司法口中了解的情况来看,杨夫人有杀人动机。”
崔凝惊讶道,“不是说程刺史与杨别驾不合吗?我看彭司法看他的眼神都恨不得食其肉。”
“不是说程刺史没有嫌疑,只不过他不太可能在这个时间除掉杨别驾。”涉及官场,魏潜一点一点的给她分析,“程刺史与杨别驾的关系看似剑拔弩张,其实不过是各取所需。”
“杨别驾在这里翻手云覆手雨,但他的地位并不稳固。首先,司马出自世家大族,出身就注定了他不可能真正站在杨别驾那边,他暂时的屈从不过是顺应大流而已;再者很多人以为程氏是山东大族,而且在当年政变的时候元气大伤早已不复从前了,可其实程氏早就把大部分势力转到了江淮一带。程刺史有举族几十年的关系网支撑,并不是杨檩控制区区几个官员就能撼动的。”
程玉京眼下被杨别驾死死踩着,旁人都以为他惬意洒脱不过是强颜欢笑,其实不然。杨檩作为苏州别驾,怎么可能绕过刺史?他这些年拼死拼活做下的政绩,想要直达天听,让圣上明白他比程刺史更有才能,可是且不说圣上如何想,从明面上看,程玉京作为苏州刺史,这里每出一点政绩都算他的功劳。
程玉京根本不在乎杨檩是不是越俎代庖,坐享其成又有什么不好?他所忌惮的,从始至终都是圣上。当今正在拼命削弱家大族,程氏在江淮的势力不容小觑,大唐疆域辽阔,那么多地方可以去,偏偏他就在江淮做了官,很难说是不是圣上故意把他往这里丢。
圣上未必没有试探的意思,倘若他真把刺史做成土皇帝,程氏阖族的坟头草恐怕都三尺高了。
而杨檩与程玉京不同,他孤身奋斗,唯一的依靠便是圣眷。他想保住自己的权势地位,甚至再继续高升,就一定要成为一把趁手的刀。他对程玉京步步紧逼既合圣上的意,也能体现自己的能力,一举两得的事,怎能不做?
魏潜道,“近一两年保持这种各取所需的状态,于程刺史来说是件好事,他不会突然打破这种平衡,而且还专门挑监察司巡察的时间下手。”
“会不会是杨别驾抓住程刺史的把柄突然有什么动作,让程刺史不得不除掉他?”崔凝问道。
“也许,但可能性不大。官越往上升越难,四品之后再往上,升半级都得等天时地利人和,更别提别驾是从四品下,刺史是从三品,就算是扳倒程刺史,杨檩也不可能一下子连跃两级取而代之。现在换上一个新刺史,对杨别驾来说也不一定是好事。”
崔凝恍然大悟,“也就是说,他们虽有冲突,但不会争的你死我活,以后也不一定会变成死局。”
说不定哪一天,程玉京或杨檩就调走一个呢?
魏潜点头。
就像程玉京感叹的那样,他与杨檩最根本的冲突是政见不合,所以在这互相利用的过程中不怎么愉快。
“那为什么是杨夫人嫌疑最大?”崔凝委实没从那位娇弱的玉人儿身上看出更多破绽。
魏潜问,“她青春正好,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嫁给了杨檩?”
崔凝沉吟,“难道她是为了复仇?”
“杨夫人出身书香门第,她的前一任夫君却是个商人,姓周。在一次宴饮中,周某酒后从假山上栽下来,脑袋磕了石头,昏迷半个月之后死亡。就在周某死后堪堪一年,杨檩便将人娶回府了。”
这一段话不长,内容却不少。

杨夫人的前任夫君之死,怎么看都太过巧合。
在魏潜以往经手的案件中,因争夺女人而引发的人命案并不在少数。以杨檩在苏州的身份地位,想弄死个把小商户可以说轻而易举。
杨檩家里女人少,并非因为深情或者不好美色,而是他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公事上,对其他方面不太热衷而已。就魏潜目前对杨檩的了解,他平常出去应酬时很少会拒绝投怀送抱的美人,在秦楼楚馆里头养的清倌儿就有两个,只是不轻易收到自家后院罢了。
“五哥还记得另一个案子吗?就是官员半夜死在回家路上的那个。”崔凝问。
魏潜挑眉,两个案子一个在长安一个在江南,相隔时间很长,除了都是官员半夜被刺杀于归家途中,看不出还有什么关联,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提起。
崔凝讪讪笑道,“可能是我见识少,觉得挺像,就想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她跟着魏潜学了这么久,还是没办法事事都根据线索推理,经常收不住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那个案子是刑部负责。
纵然魏潜是个喜欢追求真相的人,但也没有到每一个案子都不放过的地步,那案子刑部接手之后,他就没有再过多关注,只是后来听说案子破了,凶手是因为私人恩怨买凶杀人。
真正掌管天下刑狱的是刑部,这方面的人才比监察司要多的多,相比之下监察司更多是起到监督的作用,魏潜从不怀疑刑部的能力,整个大唐统管刑狱的中枢不可能连一个凶杀案都破不了。
这个案子的结果出错的可能不大。既然凶手已经伏法,那么这两个案子之间几乎不可能有什么关联。
不过案子没有破之前,魏潜不会轻易否定任何可能性,“你有这种设想很好,但不要被它左右,还是要多从眼前的线索入手。”
“大人,膳食已经备好,大人是否要用膳?”侍人在门外问道。
两人衣着还算得体,魏潜随手帮崔凝拢了头发,便道,“端上来吧。”
侍人应了一声是。
不多时,饭食已经摆上。
大约是程刺史特别交代过,眼前这一桌饭菜,比长安最好的酒楼也不差什么了。
尽管一路上魏潜竭尽所能的照顾崔凝,但毕竟是在赶路,崔凝又因惦记师门的事情,胃口一直不太好,算起来已经好长时间不曾认真吃上一顿了。好不容易安安稳稳的吃上一顿饭,魏潜不停的给她夹菜,她又是个不爱浪费的性子,一顿下来撑得她坐不下来。
外面还下着雨,崔凝只好在屋里转圈遛食。
“大人,彭佐使求见。”
崔凝停下脚步,看了一眼正在闭目养神的魏潜,心说这个彭佑不会是一直在外头等着的吧,他们进衙门到现在统共都没有一个时辰。
不过想到他和杨檩之间的交情,却也能够理解。
“请他去偏厅。”魏潜睁开眼睛,声音微哑。
崔凝这才忽然发现他眼底有淡淡的青色,心里不禁有些酸涩。她这些日子心里被师门之仇塞的满满当当,脑子里想不得别的,眼里也看不进别的,而身边这人却是劳心劳力,千里迢迢竟不曾肯让她吃半点苦头。
“五哥休息一会吧,我去见他。”崔凝也不知道自己揽下这么大的事究竟能不能做好,但本该是她的事情,她要亲自去做才行,不能总活在羽翼之下。
当初她紧巴着魏潜,确实是想寻求一些帮助,却从未想过把自己的事情丢给旁人去抗。灭师门的凶手还没有查到,但显然是个极有权势的人,她若是不尽快强大起来,就算立刻就找出凶手,也只能揣着满心仇恨束手无策。
魏潜原想拒绝,但看着女孩儿的目光坚定,便将话咽了回去,只问道,“你可知道将面对什么?”
崔凝点头。
此时的彭佑就像是一头随时都会失去理智的野兽,他把魏潜看做唯一的希望,倘若知道主要负责此案的人竟然交给尚未及笄的女孩,真不一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去吧。”魏潜看着她,沉渊一般的眼眸中尽是鼓励,“我便不去了。”
只要魏潜在场,任何人都不会把崔凝看在眼里,他若是全权负责这个案子,之后就算崔凝再接手,苏州大大小小的官员都会默认是他负责接手苏州卷宗,如此一来崔凝从头到尾只是白顶一个官职罢了。
崔凝年纪小,又是女子,为官本就不易,就算他不光明正大的揽下事,尚有人背地里说她全靠家族和他才当的这个官,倘若这一回他真的这么做了,正是授人以柄,恐怕她更难以树立起威信。
所以魏潜哪怕明知道她出去可能面对彭佑的暴怒,也得让她独自处理,好叫人知道这一次苏州巡察使是崔凝,就算他跟了过来,也不过是因她年纪小头一次办事,他才在侧引导。
是他放心不下,而不是她毫无用处。
魏潜负手看着游廊上的身影越走越远,直至转弯再也看不见。
顿了许久,他才反手带上门,避开侍卫翻过游廊,悄然无声的靠近正堂。
崔凝一只脚才踏入屋内,彭佑便立即起身,待到只见她一个人,不禁愣住,直到崔凝坐下仍未反应过来。
“彭佐使请坐。”崔凝双手交握放在腿上。
彭佑以为魏潜有事耽误了,便坐了下来。
“彭佐使赶过来可是有什么发现?”崔凝问。
在彭佑眼里,崔凝虽然只是名义上的巡察使,但背后有魏潜有崔家,既然她主动问起,他没有必要隐瞒,“方才已经找到大人的小厮,不过也没法开口了。”
“死了?”
“是。”彭佑显然没有打算细说。
崔凝顿了一下,心知如果不挑明,彭佑可能会一直给她这样敷衍的回答,不过是浪费时间而已,“彭佐使,我是巡察使,苏州所有的卷宗和案件都由我负责,若是有什么发现,尽可说来。”
彭佑听懂她话里意思,顿时惊怒不已,“人命关天,岂能儿戏!方才在杨府魏大人在程刺史面前揽下此案,此时却甩手不干了?别的我不管,但是别驾的命不是你加官进爵的垫脚石!”
“我既然接下就会负责。”崔凝冷声道。
“负责!你拿什么负责!”彭佑双目充血,死死的瞪着她,手下胡椅的扶手被捏出细微的碎裂声。
一直以来,杨檩就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方向,现在报仇就是他的全部,如此重要的事情就这么轻飘飘的交给一个尚未及笄的女孩?!叫他如何冷静!
座下胡椅被一掌拍的四散,彭佑之前那些被克制情绪突然间决堤,疯了似的朝崔凝挥拳。
他现在恨不得掐死如此儿戏杨檩生死的人。
崔凝在他怒目相视的时候就已经做好被攻击的准备了,此时面对凛冽拳风,她不避不让,竟是出掌硬生生接下一拳。
她从蹒跚学步就开始习武,纵使怠惰一些,至今并没有练出什么境界来,却还不至于被这一拳给打趴下。
双掌卸下力道,旋即一翻,如蛇一般顺着彭佑手臂直达腋下。
彭佑猛地挥出左手,右半身却陡然一软,随着崔凝后仰,他这一拳没有打到人不说,反而因为失去平衡,整个人栽倒在地。
崔凝一脚踩上他的肩颈处,吼道,“别动!”
时已接近初冬,石地板上的湿冷渗入皮肤,冰得他一个激灵,脑中瞬间清明几分。
崔凝见他挣扎几下便真的不动了,这才收回脚,缓缓坐回椅子上,怒道,“打啊!再打啊!杨檩死了关我何事,我又什么耗不起?你敢继续发疯,我崔某人就敢奉陪到底!”
空旷的屋内仿佛不断回响她的怒吼,彭佑的怒火好像随着方才挥出的那一拳泄掉了,剩下的全是悲伤和疲惫。
崔凝双手在抖,强接下那一拳的时候两条手臂有一瞬间的剧痛,伴随而来的是可怕的麻木感,她吼的爽快,却是没有余力再打了。
她垂眸看着躺在地上的男人,想起这人方才的疯狂,就仿佛看见了被困在她心里某处的另一个自己。
看着师兄们一个个倒下的时候,揭破二师兄善意谎言的时候,她都很冷静,没有被仇恨支配,没有绝望,好像活的很有奔头似的,可是这一刻突然间觉得异常难受,平时隐藏很好的情绪突然涌出,涨满心胸,却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像彭佑一样发泄出来,只觉得仿佛下一刻就能被它淹没窒息。
崔凝像溺水之人挣扎求生一般狠狠吐息着。手臂上的麻木感已经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细密的疼痛,不一会,她头上已经冒出一层薄汗。
不知道隔了多久,她用微哑的声音道,“就你现在这副怂样还有脸嫌弃我?再怎么样,我比你这种只会乱挥拳头的人强一万倍。我劝彭佐使仔细想想,现在是继续与我僵持争执还是认真协助破案!”
又隔了许久,彭佑才慢慢爬起来,也不起身,就这么坐在地上抬头看向崔凝。
眼前的女孩还没有完全褪去婴儿肥,但是目光如此清冷而克制,竟衬得他像个撒泼打滚的傻子。
屋内不再剑拔弩张。
静静立在屋后的魏潜扬起嘴角。
雨丝将黑发染上一层霜白,他却浑然不觉,只盯着院中不远处的一株虎蹄梅看了许久。
虎蹄梅树上已结了几粒花苞,金灿灿圆滚滚的挂在枝头,迎着越发大的雨势欲开未开,看起来可爱又倔强,像极了崔凝。
回想起来,她的圆滚滚在雪地里朝他跑来模样仿佛还在前几天,今日却能独自镇住场面了,令他既骄傲又心疼。

第259章 胸襟
人人都知晓彭佑是杨檩家养恶犬,平日行事锋芒毕露,好似从不知收敛,但其实他并非是个不识时务不分好歹的人,这一次死的若不是杨檩,他绝不会在乎是谁负责案子,更不会在乎弄出冤假错案。
彭佑此人,从不是什么正义之辈。
他此时此刻坐在地上,仰头盯着座上之人,这是他头一次如此认真的打量一个女孩,她很瘦,即使裹着宽大的衣裙也能看出瘦的像根竹竿,从那张尚未褪去稚嫩的脸庞上,已能窥见未来的清丽脱俗。少女给人一种很矛盾的感觉,一张柔软可爱的面容,生起气来竟令人倍感压力,丝毫没有小女儿家的娇嗔。
“彭佐使若是还有疑问,自可上疏请朝廷另派官员来查案,指不定圣上还会给让魏大人负责。”崔凝冷冷一笑,“你可以试试,圣上是斥责你还是发落我?”
崔凝本就是负责今年巡查苏州的监察使,正该负责这桩案子。
屋内一片静默,屋后,魏潜垂目等了良久,才又听她劝道,“彭佐使何必这么拧巴呢?有魏大人在旁监督,难道会眼睁睁看着我断出一桩冤案不成?”
硬的来过,崔凝放缓了语气,“大家为官不易,何苦互相为难,你说是吧?”
彭佑一想也是,他只要结果,明面上是谁主事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于是起身拱手,“是下官想左了,方才多有得罪,崔大人莫怪。”
“不妨事,我明白。”崔凝一向能屈能伸。
她说她明白,彭佑就忽然想到先前在杨府,她曾安慰自己“若是觉得难熬不妨多想想仇人”,心里便觉得她也许是真的懂。只是,被捧着长大的世家贵女怎么会懂得这种切骨之痛?
他爬起来拍拍身上尘土,就近寻了一张胡椅坐了上去,吐出一口浊气,缓缓道,“那小厮的尸体在城郭护城河里发现,仵作初步验尸,死亡时间是昨夜,死因是溺水。”
小厮的死亡时间在杨檩之后,有杀人潜逃的嫌疑,至于他死在护城河里,或是有人指使他杀了杨檩之后灭口,或者他也只是遭了池鱼之殃。
总之,小厮总不可能自己大半夜跑到护城河外自己淹死,而且那么恰好的,在杨檩被杀后的第二天夜里。
崔凝沉吟道,“小厮肯定知道些什么,否则凶手大可以当场就杀了他。再者,是不是能确定那小厮当夜是跟着杨别驾一同回府?”
彭佑正在暗自抚平情绪,闻言不禁怔了一下,一时竟将怒气抛之脑后,“大人离开衙门之时有四个人看见,一个是于参事,两个守夜衙役,还有一个门房。于参事和两个衙役都曾见过小厮跟随大人左右,但是门房说没看见。”
平常杨檩都是乘轿或骑马往返,小厮则会先去令轿夫把轿子抬到门口等候,轿房和马厩都是在园子最西侧,轿夫与马夫不需要穿过府衙里面,而是直接从西侧门出,绕行到正门等候,一般情况下小厮都是跟着同行至正门前候着。
也就是说,每次离开衙门时小厮和杨檩都是分开走的。
“杨别驾平日很爱骑马?”崔凝疑惑道,“我来时听当地人说,苏州近日阴雨连绵,那也是个雨夜吧?什么原因让他选择则雨夜骑马回府,而不乘轿子?”
彭佑倏然绷直身子,“大人平常确实喜欢骑马胜过乘轿,不过下雨的时候他会坐轿,或者直接宿在衙门里。但我不确定那晚是否下了整夜的雨,以我对大人的了解,倘若那时雨暂歇,他一定会选择骑马。”
自从两人背井离乡后,杨檩便一直对习武这件事情十分上心,久了身上便有些习武之人的习气,平时里总觉得乘轿又慢又闷得慌,若无特殊情况,情愿步行也不大喜爱乘轿子。
“不必想这许多。依我看,那凶手必是杨别驾亲近之人,不仅知晓他的习惯,更似乎提前预知了他前天夜里的动向,再大胆一点去猜测,甚至有可能他之所以会深夜回府,根本是凶手设下的圈套。”崔凝慢慢活动着钝痛的手指,不紧不慢的问道,“恐怕连你也不知道他会半夜回府吧?”
彭佑一惊。
因为排除杨檩突然半夜自己想回府,也就只有一个人能叫他回去,那就是杨夫人。
“是她?!”彭佑显然已经想到。
崔凝道,“只是猜测罢了,也不排除有人假托了杨夫人的名义设下陷阱,我们暂且不要声张,先暗中调查。这件事情,还是彭佐使亲自去问别驾夫人比较稳妥。”
“好。”彭佑明白她是怀疑杨夫人涉案,想让自己以亲属的身份去试探,只是说的比较委婉罢了。
一番交谈下来,彭佑发现自己先前着实小看了这位小崔大人,方才听她话里的意思,他原以为是在暗示一切都是魏长渊在背后做主,却不想她甚至都没有仔细查看案发现场,也没有去验过尸,都能做出这番合情合理的推测。
如果这些话不是魏长渊事先教的,那她当真是极有才能的。
想想也是,崔氏乃世家大族,门第煊赫,名声斐然,不管是什么原因使他们愿意推一女子出来为官,她都不可能是个草包。想到这些,彭佑便不像之前那样抵触她来负责案子了。
彭佑行事不知收敛,却不代表他笨,相反,他是个极为聪明的人,很擅长破案,只是骤然遭受打击,连情绪都不能自控,脑子里一片混沌更没有办法思考,否则他根本不需要盼着魏潜来破案。
这两天他就像个无头苍蝇似的着急乱窜,不然也不会不会差点把苏州城都掀翻了还没有找出小厮。
倘若他能脑子清醒一点,提前一天找到还活着的小厮……
彭佑闭眼,狠狠咽下涌到喉咙的腥甜。
崔凝见他脸色越发苍白,便道,“你先把事情安排下去,回去休整一两个时辰。”
“不用……”
崔凝打断他,“我需要的是可用之人,你觉得你现在合适跟进案件吗?”
经过刚才的宣泄,他似乎已经稍微平静些了,只是情绪仍然太不稳定,任何一点变故都有可能让他难以自控,他又是一个极有主意的人,到时候两人意见相左,他不能冷静处理,谈何协助破案?有能力的人添起乱来更可怕。
崔凝虽然不懂这些道理,但绝不想再经历一遍刚才的事,她的手还不知道受没受伤呢!
她话一出口,彭佑便心生怒火,第一反应是她记恨方才之事,但转念间又平静下来,“好。多谢崔大人。”
这一声“大人”叫得比先前郑重多了,他刚刚暴怒之下突然向崔凝挥拳,眼下想起来实在窘迫万分,再怎么说对方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
彭佑连生死都不顾,自然也不怕得罪崔家,可是个人都有底线,想他一个大男人平素最不屑于对弱者挥拳,发狂之下竟是连一丝一毫的理智都没有,若是不能平复下来,确实不适合再跟进案件了。
他很清楚自己方才用了多大力气,根本没想过崔凝能够接下,刚刚若是真的打到她的身上……那一拳,可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接下,也不是谁都能轻易原谅的,他没想到崔凝小小年纪就有这番胸襟。
崔凝几番令他刮目相看,但这件事上着实是个误会。崔凝记仇的很,她暂时隐忍不发也不过是为了不妨碍破案,她同一个疯子掰扯这些能有什么用!
目送彭佑离开,崔凝愤愤道,“此仇不报非君子,等到案子结了,哼!”
“手伤着没有?”魏潜大步走进来,见她还有心情计较这些,略略放心了些。
“五哥!”崔凝一看见他,眼圈马上红了,“我可能被震伤了,呜——”
魏潜上前一瞧,那双原本白嫩的小手已经红肿起来,放在腿上仍止不住的抖,急声道,“来人!”
远远候着的差役立刻赶过来,“大人有何吩咐?”
“立刻去请医者过来。”魏潜道。
那差役领命,急匆匆的跑了。
魏潜伸手试了试她的手臂,疼得她嗷嗷直叫,“五哥饶命!”
“骨头没有问题。”魏潜轻轻放下她的手,声音里蕴着怒气,“你就不知道躲躲?就你这身板还敢硬接!谁给你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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