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道衍压根没有担心过这个,只是觉得一个男人给女人洗脚有些不可思议。
道衍看他十分娴熟的给她脱了袜子,然后背对着自己蹲在地上,把那一双脚挡的严严实实,十分无语,心想这丫头光着屁股蛋子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道衍腹诽归腹诽,也并不能看见他的表情,但是只从背影动作看,就觉得他认真仔细极了。
就算是极有耐心的道明,也从来不曾把崔凝宠成这样。
道衍从来都是个不拘节的人,只要认为大方向上是好的,至于那些繁缛节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因此他半点没有觉得魏潜看崔凝的脚有什么不对。
魏潜犹豫了一下,见大师兄没有半点不满,又飞快将崔凝身上的外衣扒了,把人抱起来直接塞进被子里。
道衍还在那儿兀自感叹,“顶天立地的大好男儿,竟能弯下腰给个姑娘洗脚!”
魏潜和道衍便在火盆附近凑合了一夜。
次日一早,天方擦亮魏潜便醒了,他动了动脖子,转眼看见道衍也睁开眼睛,便压低声音道,“大师兄,我上山去转转,很快回来,你留下来照顾阿凝吧。”
“可是有什么发现?”道衍立刻完全清醒了。
魏潜道,“还没有,我想在走之前再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有用线索。”
“好,你去吧。”道衍拿起火棍拨了拨炭盆,火稍微亮了些。
暖融融的火光,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这几年间,他曾经偷偷回来过几次,每一次都痛不欲生,今次或许是因为有崔凝陪着,比之前好了很多。
他没有亲眼看见当年厮杀的场面,这些年都很难捱,那么亲眼看着师兄们惨死的崔凝又是怎样熬过来的啊!
道衍是在师门出事一年以后才找到崔凝的,他蹲在房梁上看着她一夜一夜被噩梦惊醒,看着她因为环境转变而格格不入时的茫然无措,看着她懵懵懂懂却依然不放弃查找真相,看着她抱着天真的想法接近魏潜……
她一路跌跌撞撞,飞快的成长。
道衍想起崔凝才长安坊间巷子里见到他的那一幕,她哭得涕泗横流,完全没有什么形象,跟三岁的时候一个样。当时他觉得既心酸又好笑,可现在想起来却只剩下心疼。回想崔凝在崔家的这些年里,不管是初时的茫然无措,还是后来渐渐适应,她又何曾哭得这样肆意过。
忽然间,他就明白魏潜为什么会如此疼爱她了。
确实是个可人疼的丫头。
“既然来了,鬼鬼祟祟作甚!”道衍忽然压低声音道。
房梁上轻飘飘的落下一个人来,仿佛没有丝毫重量似的,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果然是你。”道衍面无表情的盯着那女掌柜,暗暗捏住一个暗器。
“大师兄,我是莫娘。”昨天晚上她就认出了道衍,激动的一夜未睡,今早一见雨停了,便赶紧顶着两个黑眼圈便过来蹲着,生怕他们偷偷离开,“大师兄或许不记得我了,我是道明的……属下。”
道衍想着魏潜叮嘱他们不要冒然行动,但对方主动找上门该如何应对?
莫娘咬咬唇,仿佛下定决心一般,“他……还活着吗?”
看着对方满怀期待的神情,道衍突然更不知道说什么好。
莫娘见道衍不应,脸色渐渐失去血色,“他死了?”
当初道明散了寨子,莫娘就一直紧随着他来到道观,他走到哪儿她便跟去哪儿,如此过了三年多。
莫娘知晓道明不喜欢她痴缠,看见他冷漠,她也伤心,于是便只得隔三差五的去给他送点东西,再后来,他越发的出尘飘逸,也从不会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了,她却发觉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变的更远,当初在寨子里同生共死的日子恍若一场梦。
莫娘伤心远走,想去个没人的地方静下心来仔细想清楚还要不要继续坚持,可是万万不曾想到,等到她回来竟然已经天人永隔!
“是谁?!”莫娘情绪突然失控,瞪着一双充血的眼睛怒问,“凶手是谁!”
崔凝在熟睡中被吓得一哆嗦,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晕乎乎的看着眼前的场景,一时没反应过来。
道衍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道,“你先冷静一下吧。”
莫娘像是泄了气般,颓丧的坐到椅子上。
“怎么回事?”
崔凝这时也反应过来了,但是没有人回答她。
屋里安静极了,不知过了多久,莫娘才抬头冲崔凝一笑,“你就是当年被他一直带在身边的道凝吧,都长这么大了。”
“你……”崔凝瞬间便明白了,自己并没有认错,眼前这个女人的确是莫娘。
莫娘其实是有些嫉妒崔凝的,道明瞧着温和,像是个多情郎君,可实际心肠硬的很,仿佛他这辈子所有的温柔和耐心全部都用在了这个小姑娘身上。
崔凝也想到了魏潜的提醒,但既然对方已经表明身份,她就不打算错过,哪怕她别有目的,他们三个人难道还制服不了一个人?更何况她的直觉告诉自己没有错。
念头转过一圈,崔凝问道,“莫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出远门散散心,未料想,等我回来之后道观已经出事半年有余,打听之下才知晓竟然是有人屠了道观。”莫娘至今都能很清晰的想起那一瞬间的悲痛欲绝。
在莫娘心里,道明是无所不能的,他所做的决定从来没有出错,在他庇护下的兄弟们从来没有出过事,所以在短暂的悲痛之后,她完全不相信道明已死。
“我不相信,绝不相信他就这么轻易的死了。”莫娘红着眼睛,神情无比坚定,“所以我就把这个客栈盘下来,在这里等着,我相信他如果活着就一定会回来。”
道观里其他人的坟茔就在这附近,道观里如果有幸存者,一定会回来拜祭。
“二师兄他……”
“我们回来也是为了查找有用的线索。”道衍打断崔凝的话,问莫娘,“你在他身边许多年,可知晓他在建匪寨之前是做什么的?家在何处?若是能知道这些,我们好去寻一寻。”
道衍不是诓她,而是心里确实这么想的,他觉着魏潜问道明的身份背景就是因为这个。
“他从未提起过从前的事,我只知道他以前是有钱人家的郎君,别的……哦,对了,老二肯定知道!”莫娘眼睛一亮,喜道,“老二从前就是他的童。”
崔凝相信二师兄出身极好,他擅抚琴、弈棋、茶、赏花,虽然师兄们经常笑说他是穷讲究,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必是从小耳濡目染才能将这份优雅刻进骨子里。
崔凝压抑内心的激动,问道,“你可知晓他在何处?”
“寨子散了之后,老二就南行了,我只知道他去了剑南道,却不知具体在何处落脚。”莫娘倒是丝毫不气馁,“我明日便动身去剑南道寻人,我怎么早没有想到这个,竟白白耽误几年时间守在此处!”
道衍想着长安有崔凝和魏潜,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便道,“我与你一道去。”
“也好!”莫娘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我这就去收拾收拾。”
崔凝抓住道衍的袖子,“大师兄……你真要去剑南道?”
道衍并不是一个感情细腻的人,此刻却也感受到了她的不安和不舍,叹息一声,抬手揉揉她的脑袋,“我去剑南道一年,不管寻不寻得到人都会回来。”
打崔凝小的时候,道衍就不耐烦带她,每带一回都要去了半条老命,而崔凝也被折腾的像是刚刚从乞丐堆里捡出来似的。
表面上看,崔凝与道衍不亲,但实际整个道观里最溺爱崔凝的人就是他,只是他不耐烦腻腻歪歪,从不会抱她哄她,可但凡她有什么要求,他就没有不满足的。而崔凝也打从心底把他当做父亲一样敬爱。
“大师兄。”崔凝红了眼圈。
“哭什么,我这瞧着那魏小兄弟对你极好,都快把你宠上天了,有他在,我也能放心走这一遭。”道衍不擅长说什么煽情的话,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别瞎想八想的。”
“那大师兄要给我写信。”崔凝晃着他袖子撒娇。
道衍不自在的拽着自己的袖口,“行行行,有话好好说,姑娘家要端庄。”
崔凝道,“我不。”
“这个大一个人了,端庄些好。”
“我不。”崔凝撅起嘴。
“咳。”道衍讪讪,“那不就不……”
从前道衍就是这样,平日里总想学道清一样端着架子教育崔凝几句,可只要遇上她耍个小性子,他就会说“那成,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五哥呢?”崔凝这才有空问魏潜去向。
道衍看她一头乱毛,催促道,“他天刚亮就出去了,估计快回来了,你赶紧洗漱洗漱,像什么样子!”
崔凝吐了吐舌头,蹿到屏风后用凉水胡乱抹了一把脸,又给自己梳了个简便的道士头,尚未出来,便闻到了饭香味。
崔凝走出来,正看见魏潜把油饼和鸡蛋汤放在桌上,“五哥!”
“吃饭。”魏潜道。
“五哥手怎么破了?”崔凝眼尖的看见他食指与中指两侧被蹭掉了皮,还往外透着血,“我给你包一下!”
“一点小伤,一会儿血干了也就好了。”魏潜眼里带着笑意,示意她看榻上,“你看看那个。”
崔凝回头,瞧见榻上搁着一柄剑,剑柄被火灼的漆黑,剑身却依旧锃亮如新,竟是二师兄插在墙壁里的那把剑!
一瞬间,崔凝不是冲上去拿剑,而是一头扎进魏潜怀里,带着哭腔道,“五哥。”
“嗯?”
“五哥,你真好!”崔凝道。
这腻腻歪歪的情形让道衍觉得牙根发酸,心里又忍不住有点羡慕,看着魏潜所作所为,他就明白自己为什么从来不招女人待见了,就他这粗拉拉的性子,也不怨入道门之前没一个女人瞧上他的。
“镇子上有卖早饭的?”道衍实在受不住这气氛,开口道,“以前倒是没见过。”
魏潜道,“那倒是没有,我见女掌柜还没起,便去后厨做了点,可能不好吃,先将就将就。”
道衍一噎,瞧着盘子里金黄的葱油饼,忍不住问,“你还有什么不会的?”
魏潜很是实诚的道,“我不太会做坏事。”
“哈!”道衍干巴巴的道,“看不出你还挺爱说笑。”
“五哥手都伤了还做什么饭啊!”崔凝不顾他的反对,给他手指上了药,又用干净的棉布条包上,“下回可不能这样不爱惜自己。”
这伤口一看就是取剑的时候磨的,也不知道他用什么法子,竟将坚如磐石的剑给弄了出来。
魏潜做的葱油饼一切都恰到好处,鸡蛋与面混合,葱香四溢,两面煎的松脆,里头软糯,咸味适中。蛋汤的做法也很简单,直接将鸡蛋打散用开水冲,在锅里煮沸之后滴上两滴芝麻油,又稍稍放了点糖。不是多么复杂的饭,但是很好吃。
崔凝赞不绝口,道衍也是心服口服,连叹,“阿凝这夫君找的好!找的好哇!”
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还能心甘情愿挽起袖子给媳妇洗脸洗脚。
崔玄碧给崔凝定下这门亲事,当然不是随便将她打发出去。魏潜能顶着那样不堪的名声入了崔玄碧的眼,还能让他抛去世家门第之见,除了得益于魏家清廉的名声,当然亦因他本人乃是万里挑一的好。
反正崔凝早就满心觉得自己赚了大便宜。
饭罢,崔凝叽叽喳喳的说了莫娘的事,魏潜含笑认真听着。
看着她精神百倍的状态,魏潜觉得自己做什么都值了。他带崔凝来这里,最担心让她再度陷入悲痛之中。
这一回,或许是有最熟悉最疼爱她的大师兄和魏潜在身边,崔凝觉得自己像是有了支柱一般,不管如何悲痛,亦不茫然,不绝望。
第251章 故人抱剑去
崔凝自小长在道观,养得一副洒脱性子,比旁人更容易看淡生死,然而再是通透洒脱也终究不能忘记曾经亲眼见到那个场面,更逞论当年她不过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人在某一时刻产生的负面情绪大约最终会是两个结果,要么在长久的压抑之后爆发,要么在时光里悄然淡去。
然而也许是时间太短,伤口太深,崔凝的创伤并未被抹去丝毫,她是个重情之人,压抑于心底的极度悲痛之所以没有使她疯狂,大概都要得益于亲友的关爱。在崔家,上到祖父崔玄碧,下到小弟崔况,每个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关心她,何况在崔家之外,更有个无微不至的魏潜。
回师门这两天里,崔凝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这会儿情绪渐渐平稳才有空问魏潜,“五哥,可有找到什么线索?”
马车晃得厉害,回城的道路不大好走,两人坐在马车里反倒不如道明和莫娘在外面骑马来的舒服。
魏潜的视线摇晃,眼里的她,目光清明,不像昨天似的,完全像个被丢弃的幼兽,看着他的目光里像是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般。那样的情形,纵使魏潜再理智也不忍心说出一字半句令她更加心碎的话来。
他细细打量她之后,略一思忖,打算如实告诉她,“时间过去太久,很多痕迹都已经找不到了。能发动如此大规模的屠戮,幕后之人必然颇有势力,必定不会轻易留下证据,就算当时我就在这里,恐怕也未必能够收集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早一些来,肯定会有收获,魏潜只是怕她自责。其实崔凝没有早早回师门并不怪她,一则她也是到了崔家很久之后才完全拆穿二师兄诓的谎话;二则她身在崔家,安全无虞的同时也并不自由。这些道理谁都懂,可人一旦被情绪左右,难保不会钻牛角尖。
“五哥又哄我。”崔凝红着眼眶,却是笑了笑,“五哥这几年教我教的尽心,我虽不敢说会独自破案了,但道理还是懂的。五哥的好意我明白,我不会胡思乱想的。”
她揉了揉眼睛,又用很是轻松的语气道,“况且这一趟回来,我们遇到了莫娘,还带回了这把剑。”
在车窗外驱马并行的莫娘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紧,出声道,“阿凝,这把剑让我带走吧。”
崔凝一怔,旋即沉默了。
“山寨散了这么多年,各人都有了自己的小日子,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打破宁静的生活。我用往日的情分求人帮忙也不是不行,可终归不能保证他们会尽心尽力,这把剑可以号令山寨里的弟兄,我需要它。”莫娘几乎日日往道观里跑,里头每一寸都遍了,怎么就没有发现这把剑呢?
车内的崔凝摩挲着焦黑的剑柄,仍旧没有答话。
莫娘迎着秋末冷冽的风,眼里刺痛,“我每日都去道观,都没有发现这把剑,你以来就找到了。我心里头就明白你大概会知道他的情况,可我……不敢问,事到如今也不想问了……我便只当故人抱剑去,此身寄逍遥。”
莫娘微微眯起眼睛,压下泪意,缓缓道,“我记得散山寨的那一日,一帮头可断血可流的汉子全都泣不成声,只他走的云淡风轻,下山的路上背着我们挥了挥手,头都没有回。”
“他走的是真潇洒,不仅离别的话没有一句,连山寨里积蓄都没有动过一分一毫,全都留给了跟着他混的一帮弟兄,只带了平日随身的一把剑。在他走后,我们便起誓,日后若他有任何吩咐,咱们见人见剑皆须赴汤蹈火,必不能辞。”
崔凝抚着剑柄的手微微一顿,扯出一抹笑来,“我二师兄必没有想到,他这样洒脱,以后竟须得靠着美色给一观老小挣口饭吃。”
有时候道明也会对崔凝感叹,倘若不是可惜他那一头青丝,就去寻个香火旺的寺庙里剃度当个和尚,那是何等的轻松自在,想他当土匪的时候扛着一寨男女老少的生死存亡,好不容易给他们都安排了去处,以为可以孑然一身自在逍遥了,没曾想,扭头竟又负担起了整个道观的口粮。
他常常说自己八成天生就是个劳碌命。
“你把它带走吧。”崔凝道。
莫娘转头看着晃动的车帘,“我想要这把剑,其实是有一点私心的。”
莫娘只要告诉众位弟兄,寨主生死未卜,他们之中大多数人便会全力去寻消息,并不是非要这把剑不可。
“我知道。”崔凝心里清楚的很,然而,她虽然舍不得二师兄的遗物,可是时时看着,脑子里又全都是二师兄携着她持剑杀出一条血路时候,“我将它托付给你也是有私心的。”袖唐说写四千删了两千五……没有意思的删,写的不满意的删,看着有点废话的删……完全忍不住,这要搁以前,我得心疼死。现在总是莫名其妙的力求每一句话都有用,可是心里也清楚,有趣的小说并不需要这样写。有种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的感觉。另,大家一定要好好保护颈椎,真的会变笨,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
崔凝望着莫娘与大师兄策马远去的背影,目光带着一丝希冀。
魏潜本想出言安慰,但见她乖乖窝在车里,面色还算平静,遂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有些事只能自己默默体会,再深刻的言语都显得太轻。
他抬手揉揉她的头发,“睡一会吧,前路还有很长,要养足精神才行。”
监察司分工明确,各个州县都由不同的监察使负责,魏潜这次作为领头人,反而并没有固定负责的地方,可以随意抽查几处,也可以一州一县去排查,而他显然属于后者。
倒是崔凝,身为魏潜手底下的监察使自然也要干活,她这一次负责的地方是苏州。
当今国用,多出江南,江南诸州,苏最为大。苏州自江南运河开通以来越发繁荣,莫说江南道,便是整个大唐都算是数一数二的雄州。
对于地方官员来说,这里是人人挣抢的肥肉,可对于监察司来说就是个烫手山芋了!一个繁华、人口众多的地方,所发生的案件显然要比穷乡僻壤之地多,而且复杂,更有几率出现大案要案,稍有错漏就有可能酿成大祸。
崔凝的实力自是不足以负责这等要地,但自有魏潜给她兜着。
一个新任监察使能办好这个差事,对以后仕途的益处不言而喻。监察司里的人明里暗里调侃,魏长渊果然是很珍惜这个得来不易的媳妇,他这种人竟然都知道徇私了!
然而实际上魏潜在做决定之时根本没往这方面想过,他只是为了方便与崔凝同行罢了。毕竟这次过来,他们要一起去她师门,他也一定会亲自来苏州。
再者,崔凝接触俗世的时间还太短,他也绝不放心让她一个人远行。徇私既成事实,那便徇一回又如何!
时近深秋,哪怕还下着蒙蒙细雨,苏州的天气仍然有些闷热。
平日里觥筹交错的程家花园内难得安静,石舫内一个穿着宽袍大袖的中年男人懒懒散散的半躺在胡床上,竹节似的手指轻轻扣着小几,清癯的面上一双细长的眼睛半眯,一副慵懒痴迷的神情。
随着香炉里袅袅腾起的烟雾,跪坐在他面前的两人,慢慢也露出相同的表情。
“大人!”其中一人硬生生咬破嘴唇,找回几分清醒,上前一把捞起香炉丢出窗外。
噗通一声,香炉落入湖中。
隔了约莫一刻,屋内其余二人才回过神。
“于参事……”
“大人!”不待上座的人发火,方才丢香炉的人立即道,“各地监察使早已到达,苏州如今仍不见有人来提卷宗,大人真的不急?万一被孙别驾抢先,又不知多久才能等到机会了!”
程刺史看着自己面前的两个人,微微一哂。他是苏州刺史,本应统领一州事务,可实际上全州上下大小官吏几乎都被杨别驾给收服了,仅有眼前这二人是他心腹,一个从七品的参事,一个从九品的录事。
他俨然已经被架空。
一旁的杨录事此时神志也全然清醒,忙跟着劝道,“胜败在此一举,大人万不可掉以轻心啊!”
按照他们打听到监察使出发的时间算,就算再慢,人也早应该到了,去常州的监察使卷宗都查一半了,却迟迟不见有人来苏州。二人一大早就火急火燎的来程家花园,不料程刺史还在悠哉焚香。
“你们以为就我手里抓的那点证据就能扳倒杨檩?”程刺史展开折扇,缓缓扇风,“苏州是杨檩的天下,他若是棵树,这苏州的官场便处处都有他的根须,他要是想往我头上扣点罪名,简直轻而易举,你们还想着反击?太天真。”
于参事两人闻言顿时紧张起来。
程刺史瞧着他们忽然挺直的脊背,嗤笑一声,懒洋洋的道,“他现在还没把握取而代之,不会动我。我若出了事,上头再派人来,说不得呐,还真能把这苏州的天给捅破了。哈,他杨檩敢吗?安心吧,只要我不动他便不会动。”
“大人,魏长渊此次定会来苏州吧?”于参事不死心道,“上一次咱们没有寻到扳倒杨檩的有利证据,这一次不一样了,那魏长渊从不卖任何人面子,咱们手里的证据真递到他眼皮底下,不叫杨檩死也得叫他伤筋动骨。”
程刺史嘲讽道,“说的好像我就是什么好人似的。别回头坑了杨檩,连着自己个儿也埋了。”
别看他做这闲散刺史好几年,若往深里扒拉,也并不比杨檩干净多少。倘若魏潜较真,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就留在苏州死磕,就算最终把杨檩拉下马,他也难有什么好下场。
相比起扳倒杨别驾,他似乎对别的事儿更感兴趣。“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这回来苏州的监察使是个女官。”
杨录事惊奇道,“竟出了位女监察使?”
监察使官职并不高,杨录事又不过是个从九品的文书,消息不够灵通,自是未曾听说过此事。
各地的女学才开始步入正轨,还培养不出真正得用的人才,而绝大多数知时政通经史的女子都出自世家大族,陛下自然不愿重用,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子因眼界所限,便是有那机敏的也难担起重任。因此迄今为止女官虽多,真正掌握实权的女官却是凤毛麟角。
“这位监察使若是真能顺当当升上去,可谓大唐第一人了。”于参事叹亦颇为好奇,“不知她是何许人?”
当今陛下虽有心用女子,但碍于种种原因始终没有真正搬到台面上,就连有着宰辅之实的上官婉儿,也并没有担任相应的官职。
这位女监察使将来是止步不前或是扶摇直上,不仅仅一个人的官场沉浮,而是一种着政治风向。
“兵部尚书崔玄碧的孙女,魏长渊的未婚妻,崔世宁。”程刺史扬起嘴角,兴味愈浓,“要不是怕杨檩草木皆兵,真该好生会一会这位小崔大人。”
陛下怎么会突然起用世家女?三人脑海中都闪过这个疑问。
不管答案是什么,于他们来说都不是什么迫在眉睫的事。
一番惊奇过后,于参事仍是忧心忡忡,话题又不免转了回去,“大人要早作打算才是。”
杨檩此时不动手,不过是等个时机罢了,程刺史若是只求这一时半刻的安稳,他们这些“程派”的下场可想而知……
能坐上苏州刺史的位置,哪能是个简单角色?程刺史自是知晓于参事此时心中所想,他岂会坐等为数不多的心腹生出异心,“我不动手,自有人按耐不住。”
他起身慢条斯理的理好衣襟,俯身拍了拍二人的肩膀,施施然向外走,“人欢无好事,狗欢没好天儿,你们安安心心瞧着那伙人蹦跶便是。”
于参事松了口气,回想起来,杨檩也不止一次想陷害程刺史,可迄今为止尚未成功过,自己这位上官虽然永远都是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手里权利被架空的所剩无几,整日的躺在成家花园里头玩乐,却仍然稳稳当当的坐着刺史之位。
程刺史慢悠悠的出了石舫,侍女为他撑起伞。
程玉京今年四十有七,看上去却只有三十多岁,虽则面容并没有生的多么俊朗,可难得一身清雅风姿。
微雨拂柳,荷叶见枯,他着一袭月白宽袖大袍缓步而行,惬意的很,也不知道想起什么,甚至心情颇好的哼起江南小调,惹得身旁的侍女频频抬眼偷看。
天空中阴云低垂,时方过午便已似暮色。
一只不起眼的乌篷船在内城河岸停靠,下来两个衣着普通的男女,然而不同寻常的是,那二人皆生得一副好相貌。
江南美人如云,那灵秀少女美则美,放在偌大的苏州城里也不算多罕见,倒是她身旁那男子,身量高大修长,宽肩窄腰,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更有一副极为出色的容貌。
在江南,俊秀男子多是皮肤白皙,眉目柔和,言谈举止温和有礼,是翩翩公子温润如玉,而这男子的五官似刀刻一般棱角分明,眉如翠羽,修长入鬓,尤其是那一双犹如点漆的眼睛,神采非凡,若盯着人瞧的时候令人倍感压力。
他上了岸,站定在人群里,竟是比绝大多数人都高出半个头,再加上身畔的少女纤细娇小,个头只到他胸口处,则更衬得他高大。
一时间,这个男人恰如鹤立鸡群,令蹲守在码头上的盯梢的眼线们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了。
崔凝手里抓着一根糖兔子,张嘴咬掉兔耳朵,咬的嘎吱嘎吱作响,“五哥,你以前在江南真能微服出巡?”
不说他的颜,单是这身高放到人群里都很显眼。
魏潜轻揉了两把她的脑袋,“咱们这回不暗访。”
“哎呀,刚刚才梳好。”崔凝很苦恼,仿佛所有人都很喜欢揉她的头,在这所有人里头,就属五哥揉的最起劲。她的头发本就细软,碎发多,很不容易打理整齐,被人揉一把就好像刚起床似的。
崔凝本可以拒绝,但问题是,她还觉得挺舒服。
“走吧。”魏潜早就发觉附近有人盯梢,也懒得避开他们,直接租了一辆马车直奔衙门。
苏州城内道路窄,为了方便行驶,马车车厢设计的极小,两个人坐于其中都略显拥挤,更逞论魏潜的个头比寻常人要高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