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一夜听春雨—— by明月倾
明月倾  发于:2023年1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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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个探花郎,私约闺阁女儿幽会,该当何罪?”她用长辈语气笑着质问道。
贺云章也笑了。
“有长辈在,怎么能算幽会?”他好脾气地回道:“虽然是玩笑,到底小姐声誉要紧……”
云夫人这才露出满意神色,她和娴月是一样的性格,风流袅娜,知道这风流会为她们招致多少误会。
而她自然也知道,不论世人如何,真心喜欢你的人,自然会敬你如菩萨。
她得到满意答案,才放贺云章进去,道:“放心,我在外面呢,谁来都没话说,你们有事叫我就是。”
这句话是说给里面的娴月听的,贺云章便没有搭话,进了江雪阁,琉璃窗极明亮,里面却点着盏灯,贺云章进去时,娴月正站起来,两人一个照面,贺云章就知道她为什么昨日生气不来了。
她从来没穿过这样的碧色,在画里应该叫玉髓绿,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娴月气色向来不好,即使常常浓扫胭脂,仍然和黄玉琴卿云她们那些白里透红的健康肤色有些差距。所以她常穿红,服色鲜艳,能衬得气色好点。
但她穿浓绿色原来也好看,这一身衣裳绿色浓得几乎有氤氲水汽,暗纹织金,是大朵的荼蘼花,藤蔓交织,恰恰和她戴的荼蘼花冠遥相呼应,是用足了心思的。
金冠配红色都俗,光是为了把这一身绿色穿出来,就费尽了她的心思。
但探花郎偏偏不来芍药宴,也难怪她生气。
娴月在见贺云章的同时,蔡婳也在见赵擎。
相比探花郎的一往情深,这边就残酷多了,蔡婳虽然智珠在握,其实也不过是个刚过十八岁的女孩子而已,她也是经过这次才明白,所有的心思,制造的偶遇,惹人怜爱的垂泪,不过都是末技而已,改变不了棋局的输赢。真正决定胜负的,仍然是各自手中的筹码。
要是凌霜知道她又制造机会见赵擎,一定要说她。
但她仍然装作无意间从落梅阁下过,果然,没一会就在梅花林里和赵擎遇见了。
赵大人果然是重臣,芍药宴是闲暇宴会,仍然穿金着紫,看相书上说,掌权的人身上是有气的,贵气养人,确实烘托得他威武英俊。
蔡婳站住了,并不往前,脸色苍白,抿着唇,整个人像僵住了。
赵擎见她这神色,心中不忍,往前走了几步,到了她近前,两人呼吸可闻的距离,才低头告诉她道:“昨日是贺南祯请我来的。”
“我知道。”蔡婳淡淡道:“赵大人公事繁忙,怎么会拨冗前来?”
话出口她就知道失策,她不是娄娴月,赵擎也不是贺云章,哪里经得起她言语刻薄。是什么样的人,就唱什么样的戏罢了。
赵擎果然无奈地笑了。
女孩子的五官单薄却清丽,肤色苍白,抿唇的时候有个倔强的弧度,像是在暗自咬着牙,却又强撑着不显出一点软弱来。想必过去的许多年,她都是这样过来的。想到她孤女的身份,更让人叹息。
远处宴席的管弦声传来,勾起春日情思,连手握重权的赵大人,也不由得心软了三分。
“但今天不是谁请我,是我自己要来的。”蔡婳听见他这样说。
蔡婳的眼泪顿时就落下来了,真是滚珠一般,她像是失去了力气般,往身后的梅花树上一靠,偏偏今日穿的素,她穿素净的颜色也好看,神色说是凄惶,更像是平静的绝望,甚至还带着坚忍的力量,抬起眼睛来,看着赵擎。
赵擎的眼神都为之一黯,拿出帕子来,要伸手去擦,被蔡婳躲开了。
“果然是听得了春日宴的大人,怜香惜玉的事最擅长。”她平静地道。
列子上说驯化野兽,称之为柔驯,世上常说女子规劝男子的技巧和方法,也是柔驯,不能直言,不能决绝,只能徐徐图之,用温柔的眼泪和蒲苇般的姿态,一点点改变他的心意。
他们都是看书的人,赵擎对于权力尤其敏锐,立刻就察觉了。
其实这在他已经是难得,要是换了别人,这样试探他的边界,早就没有下次了。但毕竟对方是蔡婳。
“难得闲暇。”他沉声道:“能不能不谈论这些事,我们就像以前一样谈谈书,说说话不好吗?”
是了,他不是没有时间解释,他只是不想解释。
他不仅不解释,言下之意,她才是破坏这一切,清风明月闲情雅致的人。
他这句话一出来,蔡婳的神色反而变得异常平静,她像是终于下了个决定,又像是早就明白这结局,只是刚刚才接受它。
“不好。”她斩钉截铁地说。不管赵擎惊讶的目光,站直了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赵大人的雅兴了,告辞了。”
蔡婳昂着头,一路走回了女孩子们聚集的听风楼,荀文绮和玉珠碧珠姐妹因为凌霜的得意,憋了无数的气,正在手痒之际,见到蔡婳这个欺负得最顺手的沙包上来,立刻就围到楼口边,荀文绮也顾不得自恃身份了,上来就道:“你去哪弄得这一脸丧气样子,真晦气……”
“滚开。”蔡婳平静地道。
别说荀文绮,连玉珠碧珠也惊得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不明白这欺负惯了的家伙怎么忽然怎么硬气起来。
“你说什么?”荀文绮不敢相信地问道。
“没听见吗?我说滚开。”蔡婳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
要说错愕,荀文绮被凌霜骂一百次也赶不上这一次的猝不及防,整个人都张口结舌起来,面红耳赤地道:“你你你……”
“你什么?没听见吗,人家叫你滚开呢,好狗不挡道!”
凌霜反应快得很,早凑得过来,与其说是骂了荀文绮开心,不如说是见到蔡婳终于硬气起来了,整个人都喜笑颜开。
她可是轻车熟路了,横竖她的恶名都传到外面的老爷大人那里了,还怕什么。
荀文绮她们哪里敢惹她,知道她是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偏偏做了还没后果,还能得到秦翊这人人羡慕的结果,只得忍气吞声下去了,玉珠道:“真是疯子,郡主别理她,咱们走吧。”
凌霜赶走了荀文绮,简直要围着蔡婳跳起舞来。
“你也太厉害了,我还以为你以前是不会骂人呢,原来你凶起来也挺吓人的,哈哈哈,笑死我了,你是没看到荀文绮那样子,整个人都被你骂懵了,话都不会说了……”她夸蔡婳还不够,还学起荀文绮张口结舌的样子来,道“你你你……”
饶是蔡婳心中如同深渊,也忍不住被她逗笑了。
“哪有人不会骂人的,不过是不敢,也不能罢了。”
“那你现在怎么敢了呢?”凌霜笑着问。
蔡婳平静地垂着眼睛,玩着桌上的茶盏:“当然是因为我已经铁了心,要跟你去做尼姑了。无欲则刚,还怕什么呢……”
凌霜立刻明白了过来。
“你和赵擎……”她一下子就会过意来:“他说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是我自己想通了。”蔡婳平静道:“他明知道我缺失什么,需要什么,什么能让我安心,他也知道我的煎熬,我的困境,他的解释和笃定可以改变这一切,但他就是不做。
如果世上男子的喜欢也不过如此,那和喜欢一只小猫小狗有什么区别呢……”
“这话我可不爱听了,黄娘子喜欢小猫,可舍不得让它们担惊受怕呢,打雷天还让它们上床睡觉呢。”凌霜火上浇油地道。
蔡婳自嘲地笑了。
“是呀,所以我仔细想想,更觉得无趣了。”她的语气里有种看破一切的坦然:“既然已经确定了,没有什么误会,也没有什么无暇解释,他就是不愿意。
我在他那里,只值得烟云罗,却不值得他哪怕一句话的解释,我也就可以做出我的决定了。”
“什么决定?”
凌霜明知故问,看她趴在桌上兴奋的样子,哪里会不知道蔡婳的决定是什么呢。
但蔡婳也是惯着她,竟然还认真告诉她。
“我决定了,也许我确实没有筹码,我也配不上向如日中天的赵大人要一个解释,那我就不要了。”她用平静语气说最决绝的话:“我知道他随时都有大把选择,只要他想,可以娶到京中任何的未嫁小姐来做续弦,我也知道我最好的结果不过是嫁个穷书生。
但我至少可以做到一件事,就是永远永远,让他娶不到我蔡婳。”
“这话有点太自以为是了吧?”她说完,又忍不住问凌霜道。
“不,一点也不,本来这就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和地位,权势,拥有的筹码都没关系,你们拥有最大的筹码就是自己,他对你不好,你不满意,他就得不到你,这是最简单的赌局。换了娴月,一定也是这么说。”凌霜笃定地道。
蔡婳自嘲地笑了。
“我怎么跟娴月比呢……”
“怎么不能比,在我这,你就可以跟娴月比,朋友会这样觉得,那对的那个人一定也会觉得,你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凌霜说出自己的判断:“你说贺云章好,但贺云章也不是凭空掉下来的,娴月也是抱着自己值得人一往情深的笃定,才能找到贺云章的。
否则早就在张敬程赵景之流那里被娶走了,还有什么贺不贺云章呢。”
“世上哪有那么多的贺云章?”蔡婳道:“大部分人一辈子都遇不到……”
“那就遇不到,清清静静一辈子难道不好。
你比我还自由些呢,你又没父母,我还有我娘天天催着我呢。”凌霜道:“放心,等芍药宴结束,我带你去看我书画铺子,你把你的藏书拿一些出来,入一份干股,以后你是二掌柜。
这比什么男人不男人的可靠多了,不管以后如何,我总陪着你,以后日子还长着呢,大把世界等着我们去游玩呢,开心点。”
“好。”
蔡婳伸出手来,被凌霜握住了。
凌霜这家伙,平时明明冷得像冰,但热烈起来,这样专注地望着人,笃定而忠诚,再铁石心肠的人,也有被点燃的错觉。
“马上是夏天,我们去游湖,赏荷花,作诗,宿在寺里,晚上喝梅子酒,山风可凉快了。
秋天能骑马,我跟你说,一辈子要骑一次马,尤其是清晨傍晚的时候,在郊外跑马,一马平川,你才知道自由是什么味道呢,到时候我们去赏菊花,吃螃蟹,冬天去湖心亭赏雪,你能作多少诗啊,这才是人生的快乐,为什么非得要嫁给谁……”
凌霜还在滔滔不绝跟她描绘以后的美好生活,说得眼睛放光,蔡婳也忍不住笑了。
秦翊也一定是因为这个,才动的心吧。

相比蔡婳那边的凄苦,娴月这边就温馨多了。
贺大人向来在她面前就变成好脾气,用红燕的话说,是连云夫人都跟着受益了的。
他也知道娴月是在生气的,所以也不忙着说话,只是走到桌边,坐了下来,顺手碰了碰茶盏。
娴月立刻就站起来,走到琉璃窗边去看外面。
贺云章无奈地笑了,也慢慢走了过去,道:“今日天气倒好。”
娴月“哼”了一声,并不搭话。
她其实也没那么生气,不然不会走到窗边来,这地方日光明亮,才好照见她脸上妆容细节,她知道她扫的胭脂有多妩媚,也知道阳光正好暖融融地照在她脸颊上,照见那一道窄窄的斜红,像道不经意的伤口,更显得她的瓜子脸像件精致的瓷器。
贺云章果然一眼就认了出来,笑着道:“我还以为诗里说的斜红是对称的。”
所谓斜红的典故,是魏文帝的宫女在水晶屏风上撞伤了脸颊,留下两道新月形的伤痕,引得宫女人人仿效,人称晓霞妆。
她故意画一道和他那天一样的伤痕,又带着挑衅,又俏皮,还用了典,实在让人好气又好笑。
果然,她听了贺云章这话,就道:“对啊,所以贺大人改天再去挨一刀,不就对称了?”
贺云章只得无奈笑了,道:“那次真是刀气伤的,一点也不危险。”
娴月哼了一声,哪里理他。道:“我哪知道什么刀气不刀气的,贺大人也用不着和我说,不危险就多挨几刀好了,划个花脸,也不关我的事。”
她是有点窝里横的,越是喜欢的人,越是要着力拿捏,连说话都带着生气。
连桃染在旁边听着,也不禁为她暗捏一把汗,赞叹贺大人的好脾气。
娴月以前也爱折腾这些妆容,但直到遇到贺云章,才觉出这里面的滋味来。书里说“女为悦己者容”,解释为女子是为欣赏自己的人打扮,听着太无稽,她现在想想,全不是这么回事。喜欢她的人那么多,她怎么会为他们打扮。
是能取悦她的,能让她时时挂念的,她才会为他打扮,她才会玩这些弯弯绕的小女儿情态,把心思都藏在这些发簪和胭脂里。
好在探花郎也是知道这些的,所有的典故他都懂,不懂的猜也猜到了,最难得是一颗真心,才耐心在捕雀处最忙的日子里,在这里和她为一道斜红而微微笑着,好脾气地赔着礼。
桃染见他们站在窗前,连忙把茶盏和果子都端到了窗边的小矮桌上,贺云章垂首道:“多谢。”
桃染对他的印象从贺阎王到贺大人,又到会温柔道谢的探花郎,是一步步看着他和自家小姐到今天的,不由得也心中感慨,道:“贺大人客气。”
她朝自家小姐看了一眼,带着点规劝的意思——大好良辰美景,小姐就不要再折腾贺大人了,温温柔柔说些知心话不好吗?
但娴月偏不。
“我的紫心檀呢?”她问道。
明明是送给了人的,她偏说是她的,要是凌霜在这一定要笑:就娴月小气,送人的东西也整天往回要。
贺云章要从怀里往外拿,她见贴身放着,说明是在乎的,神色有些高兴,但偏偏又翻脸道:“不是收了紫心檀吗?你还来干什么?”
是她用紫心檀当做诀别的礼物,又怪贺云章收了,确实是不讲道理。
但贺大人却笑了。
他看着娴月的脸道:“我是来看我的荼蘼花的。”
饶是娴月整天卖弄,也不由得红了耳朵,短暂失态后,立刻板起脸来,道:“谁是荼蘼花?又不好看,刺又多,寓意这么不好……”
“我倒觉得荼蘼寓意不错。”贺大人认真地道:“花开完了还有果,有刺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生生不息,四处蔓延,虽然送春,但花年年开,年年有,岁岁常相见,难道不好吗?”
呸,谁要跟你岁岁常相见?
娴月在心里骂了一声,不由得红了脸,瞥了一眼他拿出来的紫心檀手串,故意道:“还收着呢,趁早扔了吧。”
“我不扔。”贺云章道:“留着有大用处呢。”
“什么大用处?”娴月也好奇起来。
“我留着给我家亲戚和秦家的婚事,用作贺礼呢。”贺云章淡淡道。
娴月略一思忖,顿时脸色通红,又是窘,又是恼怒,除了秦翊,京中还有哪个秦家,他说的亲戚,自然是凌霜,但凌霜凭什么和他做亲戚?
他是点明了,娴月送他紫心檀,拒绝他,是为了给凌霜和秦翊让路,但他偏不让,还要凌霜和他来做亲戚。
娴月满面恼意,转身就走,旁边桃染见状不妙,自家小姐的脾气,她是知道的。
看似娇弱,实则决定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真动了怒,娄二奶奶都要让她三分,贺大人这样惹翻了她,只怕要出大事。
谁知道娴月一转身,走不动了,她为了配这身绿色衣裳,配了金底绿纹的披帛,缠绕在臂间,贺大人只轻轻拉住那披帛,就把娴月拉了回来。
一身功夫的贺大人,偏用这样的方式拉她回来,桃染在旁边看着,实在好笑。
但娴月可不觉得好笑,立刻就把脸一沉,看那扬手的样子,给贺大人两巴掌都是轻的。
“请慢动手。”贺云章微微笑着道:“我有一番话要说,小姐听了,再打不迟。”
娴月其实也不是真要打他,是闺阁小姐的骄矜——你敢失礼,她就打得。
但贺大人何等守礼,虽然牵衣,却连她人也没碰着一下,跟那些登徒浪子还是不同的。
况且意中人就算做登徒子,挨的打总是要轻点的。
所以她只骄傲地昂着头道:“说。”
贺云章示意她和她一起坐下来,看桃染又蚂蚁搬家一样把茶盏搬过来,只觉得好笑,道:“桃染姑娘,请你去外面等一下。”
桃染有点犹豫,但娴月知道贺云章是要说要紧的话来,给她递了个眼色,桃染立刻明白过来,退了出去。娴月的意思很明白了——不能在里面听,还不能在外面偷听吗?真是笨蛋。
桃染避出门来,吓了一跳,原来云夫人和红燕就在外间窗边躲着听呢,见她过来,连忙摆手让她不要出声,三人都躲在窗边,听着里面说话。
贺大人哪会不知道外面的猫腻,但未出闺阁的小姐,再隐秘也只能这样了。
江雪阁里日光明亮,让人想起那天在书房里的匆匆时光。
“那天小姐来送我紫心檀,我后来才想明白。”他看着娴月眼睛,坦荡地道:“小姐是为了给凌霜和秦翊让路,怕我和秦翊成了连襟,官家忌惮,所以送我紫心檀,让我死心。”
说到“连襟”时,娴月立刻瞪他一眼,贺云章顿时笑了。
“但我仔细想想,事情其实也不必如此。”他用平静语气说着最大逆不道的话:“官家忌惮秦家和我成连襟,是因为官员结党后投鼠忌器,不好动他们,反过来说,结党联姻之后,也就拥有了巨大的力量,甚至可以对抗官家……”
不止娴月,连门外听着的红燕也大惊。
她是读书识字的大丫鬟,自然知道贺云章的言外之意,不由得看向云夫人。
惊异地发现自家主人脸上并没有慌乱,反而还带着点赞赏。
“好你个贺云章。”云夫人挑着眉道:“倒真是贺令书家的种,贺家人天生这股犟劲,倒也传了个十成十。”
桃染听不明白,但看她们的反应,也知道贺云章说的是极了不得的事。她哪知道王侯的世界,规则早和平头百姓不同。
从先秦以来,世家门阀,就是与皇权并行的,有时是合作,有时是对手,大多数时候,都是此消彼长,难舍难分。
不是短短几句话说得清楚的,但贺云章的话,云夫人听得明白,娴月也明白。
他是在说:你也不必给凌霜和秦翊让路,就让我来结这个党,联这个姻。
心腹总要成长为权臣,权臣又会制造新的世家,君权固然至高无上,臣子也有自己应对的手段,否则每朝每代,势力更迭,从何而来?
就连赵擎,也自有他的势力,他的朋党,官家行的是平衡术,等到这个党真结了出来,官家都要忌惮三分。
怪不得云夫人都赞叹,她虽然寡居,也是侯府夫人,世家的角度看皇权,和普通人自是不同。
不是一味惧怕服从,也有自己的对抗和共存的手段。
贺云章这份格局心性,倒真不愧是天子门生。
云夫人懂,娴月自然也懂,贺云章的话稍露端倪,她瞳仁都为之一颤,但很快掩饰好了,明明听完了,却道:“我不懂什么结不结党的话……”
“但你在等我这番话,是吗?”贺云章微低着头,问她。
娴月顿时神色一变,是被逮到了的神色,立刻带着怒意瞪他一眼,贺云章顿时笑了。
“我知道紫心檀不是道别,是你在逼我表态,你想成全秦翊和凌霜,但也没有真要和我道别,你希望我解决这个难题,对吗?”他虽然问得直接,语气却温柔。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娴月立刻起身要走。
贺云章拉住了她。
“其实说来话长,我第一次见小姐,是在迎春宴上,我知道你看懂了我的画。”
他说的是在文郡主的迎春宴上,娴月在贺家看到了贺云章的画,那幅寒江独钓图,她看完,立刻回来跟凌霜说,贺云章是惹不得的人。
“那是我探花及第那年画的,画中戾气太重,过于孤寒,吓坏了人,不该挂出来的。”他笑道:“但我也从那时开始注意你。”
娴月顿时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他,反应过来之后,顿时脸颊通红。
如果他从那时开始注意的话,那她那些心思和算计……
“我不是喜欢上娄二小姐。”他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我看见的,一直都是娄娴月。”
会掂量四王孙价值的娄娴月,有野心,也会为这份野心付诸行动。
她排兵布阵,将美貌用作武器,她在桃花宴训斥张敬程,把赵修玩弄于手心,明明精通花信宴这游戏,却也常常露出意兴阑珊神色的,谜一般的娄娴月。
他知晓她的心机,也喜欢她这份心机,他看见的从来不是娇弱袅娜的娄二小姐,而是狡黠如狐的娄娴月。
她会用尽心机画一幅桐花,也会为了逼他现身,故意把马车陷到他家门口来……她从来不是娇嫩妩媚的海棠花,而是带着刺,会生长会扩张的荼蘼。
所以她以退为进,逼他表态,就算明知她为什么要告别,贺大人无边权势和百种手段都不能用在娄家,因为她如荼靡缠绕篱笆一样保护着她的家人。
娴月虽然心中早有数,但被他点破,还是顿时脸色通红,站起身要走,贺云章却离座起身,他拉着她坐了下来,娴月别开脸不去看他,装作咳嗽,他索性半蹲下来,在她面前,强迫她看着自己。
他的姿势这样诚恳,明明是仰视,却也带着不容反抗的强势。
“你看过我的画,知晓捕雀处的事,仍然选择我,我很感激。”他告诉娴月:“我也得告诉你,你不必在我面前隐藏你的设计,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想达成的结果,我都会做到。
多虑伤身,思虑的部分,你可以放心交给我,就比如秦翊的事,我知道朝堂的规则,你要相信我会找到一个让凌霜也平安的结果……”
“没那么简单的。”娴月本能地反驳道。
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她也被贺云章这样的坦诚逼出了实话,没有嗔怪,也没有那么多藏在反话下的真话,她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而贺云章也接住了这份担忧。
“我知道,我会解决。”他认真跟娴月保证。
但他如何解决?
贺云章是鹰犬,是飞鸟,他可以说他的合纵连横,君臣之道。
但秦翊是辉煌时代的断壁残垣,是碑石,是断了源的水。
石头再高,终究是石头,石头不会再生长,只会一日日消磨下去。
纵使如山之高,如岳之恒,也有轰然倒塌的一天。
官家不放秦家从军,就是断他的源头,等待他家倒塌,这两代没事,但三代五代呢,凌霜的后代是什么命运?官家总有清算的一天。
就算和贺云章结党能避免官家的惩罚,但万一失败了呢?
真正玩脱的时候,贺云章能走,他是鹰犬,是官家的心腹,总有回寰的余地。
最多失去一点权力,但这些年朝中经营,足够他做个不那么得宠的臣子。
但秦翊呢?
都说多虑伤身,娴月却天生多虑,光是想想那后果,她都觉得忧心。但贺云章眼神这样坚定,道:“你相信我,娴月,我知道怎么下这盘棋。”
娴月终于明白别人说他“威重”是什么意思了,捕雀处的威严,在于他的路是唯一的路,尽管贺云章竭力收敛,有时候仍然难免带出来。这样的眼神下,实在让人难起反抗的心思。
云夫人在外面听得叹息起来,不是为娴月和贺云章,而是为娄二奶奶,真是好运气,生了这么好的女儿,到这时候了,仍然在考虑凌霜的命运。
而这声叹息提醒了贺云章。
“本来应该下次再给你的……”他道:“但事情都搅在一起了,今天给你也好。”
娴月这时候还没意识到他要拿出来的是什么。
“凌霜和程筠的话,我也听说了。虽然激烈了点,但也是道理。”他说着京中任何男子都不会说的话:“如果要用你们用一生来赌男子的一个承诺,确实不公平。
所以真正的定礼,不该是财物,还应该是最深处的秘密,能改变命运的东西。”
那是一封信,薄薄的信封,大概只放得下一页纸,上面朱砂蜡封已经被拆过,后面又被封上,没有抬头,落款也只有四个字。
臣贺令书。
娴月一瞬间就明白了那是什么。
这是那卷遗书。
京中传言的,被童谣唱过的,“回时姓张去姓林,真是贺家好嗣孙”,贺令书临死前的遗书,上面写了他中意的嗣孙名字。
贺云章那时候已经高中探花,官家暗中培养他为捕雀处的首领,所以遗书直送御前,旨意再出来时,是贺云章承嗣。
原来真的有那么一卷遗书,上面也真的写的是贺云林的名字。
高中探花仍然无法改变贺令书的遗命,所以才有寒江独钓图的孤寒和不忿,那天娴月站在那幅画前,久久无法离去,因为她也看见了自己。
命运这样捉弄他,永远只能通过最卑鄙的方式取胜,最好的东西永远轮不到他,他也习惯了残酷行事,铁腕手段。
穿行在京中的流言中,做最让人畏惧的贺云章,无人在乎他的文才,也无人欣赏他的容貌,像那个寒江中的渔翁,画中的大雪永远不会停。
但他最终交出这封遗书,给他的意中人。
“我以前有个师父,已经去世了。
他说世间一切皆有定法,有时候世界亏欠你的,最后都会赔给你。”他看着娴月的眼睛,告诉她:“那时候我不明白,只觉得是骗庸人的说法,现在我懂了。”
“命运把你赔给了我。”
“我不怨恨了,也不愤怒了。
也许我铺纸二十年,是为了拥有现在的力量,等到你来,可以一起落笔,写我们的故事,一切都是早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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