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如月抿嘴笑。
她刚刚试探地冒出头来对抗这个世界的偏见,当然不能立即甩掉诚惶诚恐, 可她不孤单。
而牛小强根本不知道客气为何物, 一事毕就另起一事,从裤兜里掏来掏去,拿出一团皱巴巴的纸,展开给赵柯看。
纸上画着像网一样的东西,也有可能是太皱导致的图画变形。
赵柯只瞥了一眼,便拒绝道:“你拿这种东西出来, 显然不够重视, 不要给我看了。”
牛小强没能说出意图。
他又是个执着的孩子, 当下就跑回家, 走前留下一句“等会儿我还来”。
魏如月走后没多久, 牛小强又汗淋淋地跑回来。
这次他特别小心,用书夹着纸,拿出来之前还擦干净了手上的汗,然后才递到赵柯的面前。
赵柯看着平整的纸,确实是个网子,“这是什么?”
牛小强说:“网啊。”
“我当然知道是网,你的目的是什么?”
牛小强手舞足蹈地比划,“下水得保障安全,你不是说让我自己想吗?我想了,可以编一个大网,兜在水里,这样就不会淹到了。”
那得多大多密个网才能保障安全?
不过赵柯没阻止他,“那你们就试试吧。”
随他们折腾去,正好找点事儿干,省得整天的上山下河,闲不住。
牛小强斗志昂扬地走了。
接下来的两天,牛小强四处撺掇人跟他一起干“大事”。
年纪大的孩子,嫌他幼稚,而且还要帮着大队和家里干活儿,不搭理他。
年纪小的孩子,不嫌幼稚,可也得干活,只能抽出些时间跟他玩儿。
赵柯没多关注他,只是偶尔听说,他还在编网。
天气越来越热,日头晒得人在外面待一会儿,皮肤都好像烫熟了一样。
中暑也容易要人命。
赵新山改了上工时间,让大伙儿早晨三点钟起来干活,干到十点,下午四点钟再干到八点钟,正好避开中午下午最热的那几个小时。
有些人会午睡,有些人睡不着,家里闷热,就到老槐树下坐着。
老槐树重新收拾了,围着树砌了一圈儿砖,大伙儿都不用自带小马扎了。
附近的地面,也都用石子和碎砖头铺平,下雨都不泞,更别说周围的花儿都开了,坐在其中,妇女们自觉心境都高了,反正美得很。
这一天晌午,老槐树下又坐了一圈儿人,人手一个蒲扇,扇啊扇,嘴里不落闲,满村的事儿翻来覆去的讲个遍儿。
有说魏家事儿的,“你们真不换亲啦,”
魏老太没好气,“换啥亲,想生自个儿生去,自个儿生不出来,抢俺们老魏家的姑娘干啥?”
赵二奶磕碜她:“可别又孬养着,好好凤凰蛋养成土鸡蛋。”
魏老太白她,“你管好你孙女婿吧。”
有说东婶儿的,“你这张口闭口‘福宝’,你那老皮也不嫌害臊。”
东婶儿不害臊,“就是福宝,我稀罕,爱咋喊咋喊。”
有妇女提起老王家另一个女娃,挤眉弄眼地笑,“听说你家老四的闺女起了个名,叫‘胜男’?”
东婶儿瞥孙大娘一眼,“孩子她大姨给起的,不是那个‘胜男’,是另外俩字儿。”
孙大娘道:“是盛南,朝南茂盛的意思。”
不管意思是啥,音就是那个音,而且王盛南,女生男名,春妮儿可真是变了。
这时候,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传进来,打断了大伙儿的议论。
“牛会计他们买玻璃回来了吧?”
牛会计他们的活儿,前几天就结束了,先头有人带话回来,要去拉玻璃回来。
好些个妇女们站起来,扬脖张望。
陈三儿开着拖拉机拉玻璃停到晒场上,跳下车斗的,不止有牛会计、刘兴学和邓海信,还多了一个赵棉。
大伙儿本来要看玻璃,见着赵棉,露出意外的神色。
东婶儿嘴快,扬声问:“赵棉,这也不是放假日啊,你咋回来了?”
老槐树下其他的社员也都好奇地看向赵棉。
赵棉提着一个布包,温声回答:“下半年我要去总厂培训,中间有几天假,回来陪陪我妈和小柯。”
“总厂?”
“轴承厂的总厂不是在省城吗?”
“你是要去省城培训吗?”
“得多久啊?还回来吗?”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问,赵棉耐心地听,然后一一回答:“是在省城,要培训半年,年前会回来。”
大伙儿还想拉着她打听,赵五奶摆摆手,“大太阳的,小棉都热冒汗了,快别问了。”
赵棉额头有细密的汗,但她的表情没有一丝焦躁,始终带着微笑。
她挨个喊了人,道:“我先回家了。”
燥热的天儿里,仿佛一朵青莲,刘兴学和邓海信都忍不住偷瞄她两眼,感觉心里的躁都消散几分。
老槐树下的妇女们看着赵棉的背影感叹——
“赵棉这性格像她爹,不像他们家那娘仨……”
“性格好,模样俊,工作又那么好,咋还没对象呢?”
“没准儿能嫁到省城去呢?我看那教授的女儿,也没比赵棉漂亮。”
“啧,赵建国和余秀兰咋生的闺女,各有各的好……”
赵柯家——
余秀兰见着赵棉也露出惊讶,随即便喜气洋洋地问:“是不是培训的事儿,准成了?”
赵棉笑着点头,望向她和赵柯那屋,问:“小柯不在家?”
余秀兰道:“你大伯叫去了,她知道你回来,屁大功夫都用不上,就得回来。”
她话音刚落,赵柯的声音传来,“姐——”
余秀兰给赵棉一个“你看吧,我就知道”的眼神。
赵棉轻笑。
赵柯小跑进院,热腾腾地直接抱住赵棉,“舍不得你~”
“瞅你这汗,跑什么,热中暑了怎么办。”
赵棉拉着她走到房阴下,拿出手绢儿给她擦汗。
余秀兰看她俩这互动,又嫌又酸,“还没走呢,整这肉麻的死出干啥。”
姐妹俩品出酸味儿来,悄悄挤眉弄眼。
随后,赵柯去井里捞出三个香瓜,母女仨分了,“这是咱大队种的,挺甜的,姐你尝尝。”
赵棉咬了一口,口感凉爽甘甜,驱散了几分身体里的燥热。
赵柯道:“香瓜品种少,省城农学院那边儿也还在培育,我弄了点儿种子来,开春儿咱们大队挑了不同的地种下去,沙壤地长得好,也甜,不过咱们大队没有多少沙壤地,倒是靠山屯儿那边儿沙壤地多些。”
赵棉了然,“是要让靠山屯儿种吗?”
“这是为了作物的多样性嘛,反正捎带给公社领导送了些瓜,种不种,得领导发话。”
赵棉放下瓜,道:“你同学段舒怡打电话到轴承厂,说她对象听到信儿,市里要招一批年轻的文艺兵培养。”
“文工团?”
赵棉点头,“我记得听你念叨过,说何百灵嗓子好,不培养可惜了。”
赵柯是说过,她也听过好几次何百灵唱歌,真的是乡间百灵鸟,尤其那姑娘盘靓条顺,模样水灵,穿着打补丁的旧衣服都掩不住她的与众不同。
“就是才十四,年龄有点儿小……”
赵棉道:“我问了,有不少十三四岁的报名。”
文工团……家庭条件好的姑娘有的是,想要进去,估计多少都有点儿家庭实力,但何百灵的天赋,赵柯不想浪费,“成不成的,得去试试,我一会儿去她家问问。”
这时,院门探进个小脑袋,犹犹豫豫地喊人:“赵主任……”
赵柯拿香瓜的手放低,“宋文瑞,你找我有事儿?”
宋文瑞回头瞄了一眼他家的方向,钻进来,慢腾腾地走到她们面前,挨个叫人。
赵棉掰了一半儿香瓜,没咬过的那半递给宋文瑞,“小瑞,凉快儿凉快儿。”
宋文瑞不好意思要,一个劲儿地摆手拒绝。
赵柯直接抓起他的小手,摊开。
赵棉放瓜上去,注意到他手心又划痕,问:“手怎么了?”
宋文瑞害羞地回答:“编草绳,干草划得。”
赵柯立马了然,他也成了牛小强拉得壮丁。
宋文瑞想起他的来意,拿着半个香瓜,没吃,抬头看着赵柯,支支吾吾:“赵主任……我……我……”
赵柯道:“有话直接说,跟我有什么好吞吞吐吐的?”
宋文瑞手紧了紧,闭上眼,飞快地说出来。
他说得太快,吐字有点儿不清,赵柯仔细听完,惊讶地重复:“你是说,你想找你生父?”
宋文瑞咬着嘴唇,慢慢点头。
赵柯和身边的赵棉对视,随即又问:“你想去他身边?”
宋文瑞连忙摇头,眼里充斥着怨恨,“我不想去他身边,但他害得我妈这样儿,凭什么没有负担地过那么好?”
他之前并没有流露出对生父太多的怨憎情绪……
“那你是想报复他?”
宋文瑞沉默了好一会儿,说:“莫宇哥说,没准儿可以拿到补偿……”
赵柯挑眉,莫宇……可能也是个人才。
赵柯道:“吃吧, 不是什么大事儿, 不影响吃喝。”
宋文瑞莫名就安下心, 小口小口地啃起香瓜,甜滋滋的,眼睛弯下来,嘴角上扬。
他家里只有一个身体不好、干不了活儿的妈, 全靠领大队补助以及他家那点儿自留地养活, 个子矮小,坐在长凳上,脚都不能沾地,刚开始板板正正地垂着,啃了几口香瓜,才小幅度地晃动。
小孩子, 原本就应该无忧无虑地长大, 父母却给他们带来苦难。
赵棉满眼疼惜, 问赵柯:“有办法吗?”
宋文瑞小耳朵支棱起来, 偷偷听。
赵柯道:“大队档案柜里有他的家庭地址和接收他的单位地址, 我写封信过去。”
赵棉担忧,“那位宋知青要是个有良心的,就不会这么多年不管不问,写信……没用吧?”
宋文瑞吃香瓜的速度慢下来,落水的奶狗一样蔫哒哒的。
赵柯没什么轻重地扒拉一下小孩儿的脑袋,“吃你的。”
宋文瑞脑袋一沉,重新啃上香瓜,边啃边眼巴巴地盯着俩人。
赵柯对赵棉道:“信只是个媒介,是否有效力,不在信。”
赵棉看她有数,便没再这点上纠缠,而是和宋文瑞对视一眼,问:“是不是要征求英慧姐的同意?”
赵柯也看向宋文瑞,“你觉得呢?”
宋文瑞两只小脚勾在一起,咬嘴唇犹豫许久,“小强说,我是我们家的顶梁柱,我在照顾我妈,不用听她的话……”
赵柯:“……”
牛小强一天天都在给村里的小孩儿们传授什么乱七八糟的歪理。
小孩子不能学偏,赵柯给他解释清楚:“一个家里的顶梁柱,不只是因为付出多,还要有本事养家糊口,能在家庭出现状况的时候当机立断,带领家庭走向正确的方向……因此得到家人的信任,更有话语权。”
“宋文瑞,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宋文瑞是穷人家早当家的孩子,父母不靠谱,幼小的肩膀支撑起一切,迫切地汲取着一切壮大自己的东西。
他没正儿八经地上学,这一年学到的东西,全都来自于家庭和学校外,在扫盲班学知识,跟妇女们学人情世故,跟傅知青开阔眼界,跟牛小强他们学勇敢……
天真又“成熟”。
“我们过得不好,他有错,他本来就该赔,我妈知道会闹脾气,我不想她知道。”
赵柯不当他是小孩子,当他是一个可以平等对话的人,询问:“她早晚会知道,到时候你怎么办?”
“她要是能跳起来打我,还好了呢……”
宋文瑞任性的话语里,又带着些委屈,“她是我妈,她受欺负心里苦才想不开,我咋都会照顾好她,那个男人凭啥像没事人一样好过?”
赵棉瞧见他裤腿缝得歪七扭八,进屋翻抽屉,找剪刀和针线。
赵柯坐在他右边儿,慢慢说明:“那就要你的抚养费,还有你妈的赔偿,最好是一次性结清,省得次次要,麻烦。不过你长大了,他也有可能朝你要赡养费,这个没办法,但一般来说,得到一定年龄,看你将来赚多少钱,他要是有其他儿女,生病看病的钱,你也可以要求跟他们平摊。”
宋文瑞小眉头皱紧,不太乐意。
赵棉坐在他左边儿,留出一段距离,提起他的腿放在长凳上。
宋文瑞不好意思地缩腿,“姨,不用……”
赵棉冲他微微一笑,“你缝得太垮,很容易破,我重新帮你缝一下。”
赵柯继续说话,分他的神,“如果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也可以耍无赖,但我不建议你那么打算,你下半年就要去上学,你未来还有无限可能,你的生父也有可能对你耍无赖,那么你该打算的是,站得足够高,他不敢跟你碰硬的。”
宋文瑞认真听,全都记在心里。
赵棉手垫在裤管下面,防止不小心扎到宋文瑞,闻言,含笑地望赵柯一眼。
她说这些话,好像确定可以要来钱一样。
而赵柯后面的话,更加笃定,“拿到钱,你们家就不能再拿大队的补助了,钱就投到大队的合作社,每年拿分红,也够你们母子生活。”
宋文瑞点头。
赵棉动作麻利,很快缝好破处,剪断线,道“好了。”
宋文瑞动了动腿,打量着几乎看不出线的缝补处,感激地道谢。
赵棉笑了笑,“没事儿,你还有破了的衣服,拿过来,我帮你缝一缝。”
“没有了。”
宋文瑞只有一身衣服,是邻居们反复用他姥姥姥爷的旧衣服帮他改的。
“小瑞……小瑞……”
斜对门儿,王英慧有气无力的呼喊声传来。
“我妈找我了。”
宋文瑞赶紧跳下地,大声回应了母亲一身,抱歉地看着赵柯和赵棉,“我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赵柯摆摆手,“大队是个集体,有义务照顾好未成年的小社员。”
“我长大一定会报答的。”
宋文瑞说完,匆匆跑开。
父母屋里,余秀兰坐在窗后,出声问:“你啥时候寄信?”
“不着急,送姐的时候寄出去。”
现在嘛,得先去何家一趟。
赵柯洗掉手上的黏腻,蒲扇遮在头上,走到太阳底下。
“我跟你一起去吧?”
赵柯可不舍得她姐晒到,摆摆手,“你好不容易回来,又走那么长时间,多陪陪妈吧。”
赵棉便停下了脚。
天气太热,虫鸣声都钝钝地,有气无力。
赵柯一路踩着树荫,走到何东升家,在院门口喊了一声。
隔壁房荫下,何东升大哥何东强的婆娘何大嫂看见赵柯,立马打听:“赵主任,你来东升家干啥啊?”
她就是人常说的刻薄相,一说话眼睛滴溜溜地,总像是打着啥坏主意。
何大嫂没少骂何百灵“丢人现眼”、“不正经”之类的话,赵柯都听过。
“有点事儿……”
正巧何百灵出来应她,赵柯便止住话,进门。
兄弟俩的房子是连着的一座,西边两间儿当初分给老大家,何东升没娶媳妇儿只有个养女,就分到一间屋。
房子当中,隔了一道木围栏。
何大嫂一看赵柯进屋,蹭蹭趴到木围栏上偷听,也不嫌热。
何东升家很逼仄,一进门正对着是一个灶台,灶台左边儿连着一个窄炕,就一米来宽,右边儿是一堵火墙。
赵柯一进门,右手边便是一个木门,门框夹在火墙中,里面是何百灵的屋。
之前赵柯来走访,何东升说过,他小时候摔断腿没养好,瘸,又带着个养女,几乎断了找媳妇儿的念头。
而何百灵越来越大,跟养父住在一个屋里,不好听,得有她自个儿的屋,所以何东升几年前就把这个小屋子改成了这样儿,何百灵住里头。
“赵主任,你随便儿坐,百灵,给赵主任倒点儿凉水。”
赵柯拉住何百灵,“别忙了,我要说的事儿跟你有关,你一块儿听听。”
何百灵晶莹剔透的大眼睛眨了眨,站在旁边儿。
何东升问:“啥事儿啊,赵主任?”
赵柯道:“我朋友得到消息,咱们市里文工团招人,我想着,百灵那么喜欢唱歌跳舞,这个机会,可以争取看看。”
何东升一喜,“真的吗?百灵能报?”
何百灵也惊喜地问:“赵主任,我可以吗?”声音清脆悦耳。
赵柯还是那句话:“无论结果怎么样,机会不能错过,不去做,肯定没有好结果。”
“赵主任,百灵去试,多少钱,我拿。”
何东升立马起身,一瘸一拐地去翻木箱。
赵柯拦住他,“钱不着急,你支持她去,我明天就打个电话过去,请人帮忙先给百灵报上名。”
何东升拿出一块钱,“打电话的钱,不能让你出,我给。”
屋外,何大嫂听到他们的对话,脸色不断变幻。
“妈,你在这儿干啥呢?”
何大嫂的小儿子何百强站在她背后,忽然出声。
何大嫂吓一跳,拍他一下,“走路没声儿,吓死个人!”
屋里,赵柯他们三人听到动静,出来。
何大嫂看到他们,掐腰,“小叔,我们家不同意你花那个钱,送她一个丫头去考啥文工团!”
何东升沉声问:“大嫂,这是我自家的事儿,你管不着吧。”
何大嫂振振有词,“你将来老了,不得靠你侄子给你养老,你送她去上学我就说不应该,现在还要给她一个野丫头花那么多钱,你冤大头啊!”
何百灵有些气愤,偏她又知道她不是爹亲生的,底气不足。
何东升不满:“我说过了,我用不着侄子养老,我挣得钱,爱给谁花就给谁花,你少惦记。”
何大嫂生气,“百强百胜可是你亲侄子,你咋胳膊肘往外拐!”
“百灵就是我闺女!”
“你是不是缺心眼儿!她本来就跟你没血缘关系,你养完到时候嫁去别人家,不管你了,你哭都没地方!”
何百灵急切地解释:“我会孝顺我爹的。”
“谁信啊?”何大嫂旧话重提,“小叔,咱们不是商量了吗?要想不白养,你把她嫁给百强,亲上加亲,闺女也能在你身边儿……”
何东升气得,“大嫂!”
何百灵也气愤地红了眼,“百强哥是我哥,大伯母你咋能这样儿说!”
何百强羞愧地看何百灵一眼,拉亲妈,“妈,你别说了……”
“啥别说了……”何大嫂横他,“我搁家提,你没反对,不就是乐意?”
“妈!”
何百强连看都不敢看他叔和何百灵了。
而赵柯在旁边儿看了一会儿,捋出来点儿,温声道:“百强,你过来,有什么事儿心平气和地说。”
何百强松开他妈,垂头绕到这院儿来,
何大嫂不乐意儿子这么听别人的话,“有啥好说的,我们可都是为了孩子他叔考虑。”
她是不是为他们好,当谁不知道。
何东升和何百灵没她不要脸,气得连回话都回不出来。
赵柯没理会她,等何百强到跟前儿,问:“你怎么个意思?跟我说说。”
何百强羞于启齿。
赵柯耐心地问:“没事儿,都不是外人,说清楚了,省得亲戚之间有芥蒂。”
何百强涨红脸,不敢抬头,挤出话:“我本来没往那头想,我妈提起来之后,百灵挺漂亮的……”
何百灵一跺脚,哭着跑回屋里。
何百强急急地表示:“我没那么恶心,我知道不应该,我后来有跟我妈说不行,真的!”
谁没个年少慕艾的时候?
十六岁的少年,肤浅很正常……
赵柯神情很包容,一把揪住何百强的耳朵,拧。
何百强疼得叫唤,“啊——”
何大嫂急了,“赵柯!你揪我儿子耳朵干啥!”
这反转弄得何东升呆愣。
屋里,何百灵也从窗户露出头,眼泪挂在下睫毛,小嘴微张,吃惊。
赵柯抬腿踢向他屁股,“臭小子,知错没?”
何百强不敢躲,“知错知错,我知错了。”
“你知道啥错?”
何百强龇牙咧嘴:“一丝念头,我都不该起。”
隔壁的何大嫂着急地直接爬上围栏,翻过来,“你快松开他!”
赵柯脚停下,手没松,不紧不慢地说:“你再靠近,耳朵揪掉了……”
何百强那只耳朵整个红透,看着吓人,何大嫂冲势缓和,“你到底想干啥!”
赵柯还是没理她,改用巴掌拍何百强的后脑勺。
“啪!”
“是非观呢?”
“啪!”
“你妈啥意思,你一点儿不知道?骗谁呢!”
“啪!”
“没本事才惦记别人家的东西,那是你亲叔!对你不好是咋地?他寒不寒心!”
“啪!”
“还是你们老何家的大哥,以后怎么当顶梁柱!有没有点儿顶天立地的骨气!”
她拍一下,何百强的脑袋便向前涌一下,不断地“知错了”。
何大嫂他们看着,就是何百强被她打得晕头晕脑,别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快别打了!”
何东升心疼侄子,“赵主任,百强没啥坏心思……”
何百灵也蹭蹭跑出来,替何百强说话:“赵主任,哥对我挺好的……”
人善被人欺,他们这对父女也是典型。
实际上,赵柯手一直微抠,就是动静大点儿,瞅着架势吓人,根本没下重手。
赵柯最后又扒拉他脑袋一下,才松开何百强的耳朵,“以后紧着点儿,别闹出什么家庭矛盾,给大队添麻烦,听见了吗?”
何大嫂扑向儿子,环抱住他,轻柔地抚摸他的后脑勺,心疼,“百强,没事儿吧?”
后脑勺不疼,何百强揉着耳朵,对赵柯保证:“我一定紧着,我妈也不会捣乱,赵主任你相信我。”
赵柯冲着何东升他们父女撇头。
何百强马上对何东升和何百灵道歉:“叔,妹,我错了,我保证,不会有下一回了。”
何东升和何百灵那根刺儿,要是扎在心里,肯定越来越深,越来越难拔。
可赵柯突然一顿收拾,俩人的芥蒂也就散了。
父女俩对视,摇头,“错了改就行,过去就过去了。”
何大嫂却来劲儿,“有啥好道歉的,我……”
“妈!”
何百强喝止。
何大嫂瞪他,“我还不是为了你!”
何百强:“传出去,我以后在不在村里混了……”
何大嫂气闷,嘟囔:“我还不喜欢她那样儿不安分的呢。”
赵柯没好气地问:“喜欢我不?女大三,抱金砖。”
何大嫂:“……”
那她还有啥好日子过?不得成天受气?
何大嫂啥话都不敢说了,赶紧拽着何百强走。
赵柯目送他们,感觉缺点儿啥,一低头发现两手空空。
蒲扇呢?
她蒲扇呢?
这么热的日头,怪不得人躁。
赵柯在地上找到了蒲扇。
她回忆了一下自己的行动, 基本可以确定,是动手的时候随手扔掉了蒲扇。
何百灵舀了一瓢水,倒在她的蒲扇上,帮她冲干净。
赵柯甩了甩水, 道:“明天我就去公社一趟, 百灵你准备准备, 到时候我带你去市里。”
何百灵紧张起来, “赵主任,我准备啥啊?”
赵柯道:“选一首歌练一练, 别站在考官面前两眼懵, 干什么都不知道。”
至于选什么歌, 赵柯帮不了忙, 挥挥扇子道别,径直离开她家。
附近几家听见了点儿动静,出来瞧热闹,只看见赵柯抽何百强, 教训他, 不知道具体发生了啥,看赵柯出来,就向她打听。
赵柯没满足他们的好奇心。
但她看见莫宇站在他家房后,便停在道上,隔着莫家的后园子跟莫宇说话:“明年是不是考初中了?有把握吗?”
莫宇穿过黄瓜地,走到围栏边儿, 点头, “有把握。”
挺自信的。
赵柯笑道:“那就行, 好好学。”
莫宇停了两秒, 问:“赵主任, 我读初中、高中,我妈的负担会不会太重?”
“不能算是负担,这是必要投资,将来你有文凭,得到的回报不一样,我以为你这么聪明的孩子,应该能理顺这里面的轻重关系。”
“我知道,但是……我不在家帮忙分担,我妈一个人,太辛苦了……”
少年的肩膀,已经在试图扛起家庭的重担。
有时候不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是有爱的孩子更想快点儿长大。
赵柯对每一个孩子,都是一样的话:“你要相信大队。”
她回家后,跟亲妈和姐姐说起何家发生的事儿,“何百强处在确立是非观念的年纪,我抽他一顿,是因为他爹妈不能进行好的言传身教,也是给两家一个台阶下。”
几千年的文化流传下来,观念就是讲究一个圆满,人们更喜闻乐见的是团团圆圆,是和和睦睦,有什么矛盾,常说的也是“不要伤和气”。
赵村儿大队在守护村里的孩子们,而孩子们,也给她上了一课。
圆满,是格局。
化解不如撒一顿气爽快,也麻烦,但更圆满。
赵柯现在连发脾气,脑子里都要转一遍,让这个脾气发到正处,发得应当应分,发得恰到好处。
余秀兰忍不住吐槽:“你就那么大个脑瓜子仁子,成天想那老多,也不怕炸了。”
“我心情舒畅,睡眠挺好。”
赵柯确实精神奕奕,尤其是那双眼睛,以前漫不经心的,现在不管是谁,只要跟她对上眼神,很容易就会相信她的人品。
她身边会有一种磁场,改变着大家。
赵棉笑道:“妈,小柯很好啊,我觉得咱们大队整个气场都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赵柯坦然接受姐姐地夸奖,冲着亲妈得意地挑眉,“余秀兰同志,作为一名大队干部,我致力于促进大队的和谐,你作为家属,得全力支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