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离已经近在眼前,她的办法见效微乎其微。
妙杏抱着蘑菇回来,但其实最开始她是去找山鸡捕猎的那个。
她已经开始忘记一些事了,不知什么时候也会把妹妹忘掉的。
妙杏支起一口小锅,将切块的山鸡放进去,蘑菇也放进去,还有些其他的香料。
“什么时候回去呀,”她捧着脸问妙果,提醒她,“你已经出来两个月了,沈先生该急了。”
“不急。”妙果这样说,将小树枝掰成两半丢进火里。
鸡汤的香味慢慢飘出来,最爱人间美食的蛇蛮和红毛狐狸却双双失踪,不仅如此,连平常爱来蹭吃蹭喝的小妖精们也不见踪影。
天色接近傍晚,草丛里的蟋蟀蛐蛐开始吹拉弹唱,安静又热闹,像回到了小时候一样。
“你小时候就喜欢听小虫子唱歌,”妙杏拿个长长的汤匙搅动着鸡肉,鸡汤已经变成了乳白色,她与妹妹回忆着,“你那时候听得懂它们的话吗?”
“也不是所有的生灵都会开口的,”虽然爱听虫子唱歌的是二姐不是自己,但妙果还是回答她,“我其实只是不想听阿爹阿娘吵架。”
“确实,虫鸣比吵架有意思的多。”妙杏的手摇摇晃晃,眼见着又要散架,妙果握住她动来动去的手。
说话声很轻,但很坚定,下定了某种决心。
“姐姐,我送你走。”
妙杏的魂体被牵引出来,小小的木头人掉在地上,弹进火堆里,妙果没来得及去救。
灰白的孤魂站在一锅活色生香的汤旁边,看着沸腾的汤,神色有些茫然。
一只手递给她一柄白色的,四四方方的纸灯笼,里面燃着明亮的烛火。
“姐姐,拿着灯就不会迷路了。”
妙杏伸手接过,展颜笑了,她认出眼前这个少女是妹妹,她怎么在自己恍惚之间,就长这么大啦?
一定是因为有人把她照顾的很好很好吧。
这样她就放心啦。
妙杏的身后出现一条孤零零的小路,一直延伸到没有尽头的黑暗里去,妙果亲手做的这盏灯足够温暖和明亮,一定能陪伴她很远的路。
妙果将一支开得很好的茉莉花放在灯笼的外面,用术法固定住,外化灵力是不带露水的,纯洁的花苞上滴落的是她的泪水。
滚烫,悲伤,不舍,克制。
孤魂品味着她的情绪,慢慢往小路上走,一开始她会回头,走了几步发现妙果居然在跟着自己走,她就生气了。
她的生气这样不痛不痒,只是在她走过的地方,那条小路就消失不见,任凭妙果跟得再紧,永远也追不上她了。
姐姐如母,她尤其是。困苦稳重了一辈子,做了鬼才体味到几分少女的趣味,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一次回头时跑了起来,眼神得意又俏皮,是活着时候也没有的鲜亮。
好像只是在和妹妹玩一场你追我赶的游戏,在用眼神说:你瞧,你追不上我啦。
妙果一路追着她,从隐忍的哽咽,到难以自控的抽泣,最后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只是这一次她哭得再厉害,也不会恳求她留下了,因为她不想被忘掉,也不愿她彻底消失。
偶尔会笑,但几乎不哭。
上一次她这么哭是哀求姐姐不要离开,这一次哭却是亲手送姐姐去往轮回。
中间只隔了一载春秋。
人的成长就是这样矛盾,要割舍,要释然,要在痛得死去活来以后迎接新生。
那一锅汤继续温着,蛇蛮问红毛狐狸:“汤能存多少年,这是她姐姐最后一次给她做的,应该留作纪念。”
红毛狐狸道:“看天气,明天再不喝完就该坏了。”
它叹了口气,补充道:“别让爱意发臭发烂。”
妙果追得远,在山巅哭得声嘶力竭,心神悲恸晕了过去。
沈钰安抱她回来时路过这里,当着蛇蛮与狐狸的面将汤也给带走了,蛇蛮疑惑道:“仙君是饿了?”
“那谁知道呢,”红毛狐狸爬到蛇蛮的腰腹处打盹,“夜色深了,早睡早起。”
蛇蛮于是卷着它一起睡了。
虽然夜色深深,谁的心里都不好受。
之前他们暂居的山洞还在,妙果姐妹俩将这里收拾得像个小家,木墩桌子上甚至放着一个绣篓,里面是妙杏没有给妹妹缝制完的护腕。
将妙果放在铺了被褥的石床上,沈钰安一言不发地为她脱去鞋子和外衣,又拆掉头发,将人清理得干干净净,最后出去打一盆水,浸湿帕子为她敷在眼上。
夜风吹进青草香,沈钰安的衣摆微微掀动。
指尖在她烧红的脸蛋上摸了摸,把帕子拿下来再洗一次。
在淅淅沥沥的水声里,妙果睁开哭得桃子一样的双眼。
“……”两人都没说话。
沈钰安该做什么继续做,仿佛妙果醒不醒对他来说没有区别。
妙果收紧手指,将师兄的袖子藏起一角,怕他也消失。
双目被湿帕子遮住,凉意渗进皮肤,冻得骨头生疼。但其实这是错觉。
妙果没问沈钰安何时来的,就像他不追究她何时决定自己先走的。
她一直没有睡着,脑子哭得乱糟糟,又疼又涨的,眼泪有自己的想法,帕子被取下来,能拧出更多水。
“很伤心?”沈钰安叹了口气,将帕子丢进水里,他自己的手也泡了冷水,是凉的,轻轻在她的眼眶周围触动,“不是你自己决定送她走的?”
妙果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他的手被打湿,才有些无措似得抿唇。
只是他也很生气,因为妙果竟然真的丢下他两个月。
所以沈钰安不去哄她,自己坐的板板正正,脸对着烛火,就这么沉默了一会,他感觉自己的衣袖被放开了。
妙果翻了个身,也背对着他。
“……”他真的生气了!
可是一转身,妙果对着墙侧躺着,身体蜷缩成一只瘦弱的小猫,怀里抱着一个红褐色的陶盆。
那是他做出来的,妙杏的骨灰盆。
堵在他心里的那口气就这样不声不响地下去了,他犹豫着想,她还小呢,他和她生气做什么呢?
灯火留着,他合衣睡在外面,从后面将妙果拢住了。
声音很低,但还是先低头哄她了。
“只能今晚抱着它,以后不许再抱着骨灰盆睡觉。”
师兄的怀抱温暖干燥,妙果觉得自己躲进了一个安全的巢穴,心里的痛苦也会慢慢疗愈。
她很晚才浅浅睡去,沈钰安等她睡了,将陶盆挪开,给妙果的手放进被子里。
她一直搂着陶盆,但那不是温暖的姐姐,不能回馈她任何温度,所以她的小手冰凉。
“……”又是无眠夜。
沈钰安自从金丹以后就不睡觉了,除非身体不适,或者陪妙果躺一躺。
心爱的伴侣丢下没做错任何事的他跑了,他起初很安分地待了三天,将妙果的字帖整理了一遍又一遍,赶走以各种理由上门请他留京的司橓无数次。
第四天开始,裴子恒跑来与他对着发呆,偶尔他一个眼神过去,裴子恒才驴唇不对马嘴地回他一句话:“我并非有意冒犯嫂夫人,只是我父母的婚姻经验告诉我,还是要知书达理的贵女才能值得做妻子。”
就因为他爹被一个“下等人”的寡妇睡死了,而他娘是个性格坚韧的官家小姐?
这结论有些草率,所以沈钰安好脾气地道:“你说的不无道理,但还是太绝对了,你瞧那兔子精也很知书达理,最后还不是骗了你?”
裴子恒脸色更白了,他悄然离去。
但是第五天他又来了,拎着一个食盒,踌躇道:“我,我母亲近日似是好转了不少,今日为我做了少时爱吃的盐酥点心,你要不要尝尝?”
沈钰安儿时便没了母亲,对于他这不知是炫耀还是怜悯的行为感到真心实意的费解,他拈起一块点心看了,然后恳切道:“裴师弟,我觉得伯母也许是将糖和盐放错了,本意是想罚你吃些甜糕的。”
不知自己哪里又惹母亲不快的裴子恒,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碟子。
第六天裴子恒再上门,沈钰安已经走了,他画了阵法,转眼就到了云山,就坐在庙洞里,对着空荡荡的神龛看了片刻。
神识铺开去追随妙果的踪迹,他就这样默默守在半山腰。
约莫只有妙杏不知道他来了,但谁也没说。
这是进步很大的两个月。
沈钰安想。
他居然真的忍住了,给妙果和她的家人相处时间,而非独占。
要是蛇妖的力量还在影响他的话,他不一定能放妙果离开,说不定会直接将她锁住,然后捏碎妙杏的魂。
静静思索观察着妙果。
他才慢慢想起来差不多忘掉的一些事情,比如说人的感情并不是只有爱情,还有很多,像他早就忘了的亲情,像裴子恒和蔺游与他的友情,这些都是占据人生的一部分。
妙果不该是他一个人的,她在做他的爱侣之前,首先是完整的她自己,有家人,有朋友,他和她们不是对立的。
只是他还是会忍不住贪心。
“不能只有我吗……”
这句话消融在妙果的梦里。
她在天光大亮里睁开眼,外面飘来鸡汤的味道。
妙果爬起来,披着衣服冲出去,可守在小锅前的并不是妙杏,是一身墨蓝色衣服的沈钰安,他搅动着浓汤,对妙果道:“洗漱穿衣,吃完饭咱们去练刀。”
“……好。”妙果退回去,坐在石床上愣了一会,有一种不知道该做什么的茫然感。
但师兄已经催促:“妙果,出来了。”
“哦,来了。”妙果强打起精神,穿好衣服,随意扎起头发出去。
她捧着碗喝汤,胃口不是很好,但沈钰安告诉她,这是姐姐为她最后做的一次饭,她还是不要浪费。
“今天还是戴狐狸送的发扣吗,”沈钰安并不用饭,就在她后面给她重新梳头,编好两条小辫子,拿着蔷薇形状的发扣晃了晃,“不是买了别的吗,试试别的好不好?”
妙果不愿意,情绪低迷:“不用。”
也许是觉得说话太生硬,她又加了一句:“这个就好了,已经习惯了。”
“好。”
沈钰安自然依着她。
今日练刀不再是妙果对着空气砍了,她劈坏两个沈钰安放出来的傀儡以后,沈钰安摸出一把桃木剑。
“与我过招吧。”
妙果惊讶极了,她还从没见过师兄用武。
“怎么不动?”沈钰安挽了一个利落的剑花,林间的细碎光晕透过他的眼,温和的笑容正如晴光映雪,“不用担心伤到我,用尽全力就是。”
妙果道:“师兄的剑不经砍的。”
“你都没砍,怎知不经砍。”
说的有道理,于是妙果前冲两步,右手横刀,锋利的刀气朝着沈钰安而去。
沈钰安脚下转了半步,避开锋芒,桃木剑贴着刀身,他手腕翻转之间,妙果的刀竟然脱手了。
“嗡”地一声插进了泥土里。
“说了用尽全力,这就是你的全力?”
将刀从地上拔起来,他递还给她,再次强调:“不必有顾虑,再脱手一次,今晚也别回去,顺便将明日的刀一并练完。”
“……好。”妙果提着刀,再次欺身贴近,不过在他挡刀之时,长刀瞬间变成短刃,她的短刀贴着师兄的腰擦过去。
沈钰安宽袖长袍,却不影响他身若流云幻影,妙果不仅砍不到他,反倒被他毫不留情地用桃木剑抽了几下。
“这几下我本可以取你性命,但只是打几下,叫你长个记性。”
抽在肩膀,手臂和后臀,疼痛绵长滋长。
妙果被打痛了,又打不着人,心里闷闷憋了口气,就不管不顾地攻击师兄,什么法子都用上,藤蔓捆他,符咒劈他,火烧木刺都用上拦路,她本人提着刀穷追不舍。
即便如此,沈钰安仍然毫发无伤,足尖点在树枝上,他甚至从树上摘了个果子,丢下来给妙果:“累了可以歇歇。”
妙果的回应是,接了果子后助跑借力,蹬在粗壮的树干上,挥刀砍断了他站立的那根树枝。
“你还真是……”
沈钰安控制自己平稳落地,脚下立刻又被神出鬼没的藤蔓缠住。
“真的生气了?”他停下来,任由妙果将自己缠了个结实。
因为活动出汗,妙果的皮肤红红的,双目雪亮有神,看起来终于不再是快要伤心致死的小可怜了。
“……”妙果并不回话,她平复呼吸,将长刀插在地上,两步跑过来,带起一阵风,狠狠一口咬住沈钰安的唇。
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开。
师兄被她牢牢绑住,终于不是摸也摸不着的了。
红毛狐狸发现妙果最近很是不寻常,它同蛇蛮讲了自己的发现。
“我怎么觉得最近妙果性子变得强势不少?她今日居然拒绝了我吃山鸡的诉求!”
蛇蛮想了想,觉得这是很明显的,光看沈仙君嘴上始终好不了的伤口就知道了。
“你那是无理诉求,山下没几只山鸡了,”蛇蛮将它抱在手里揉搓,掉了好大一撮狐狸毛,“你瞧,吃得太补了,你都掉毛了。”
红毛狐狸震惊地捧着自己的尾巴:“不可能,不到换毛期啊!”
“那是什么原因,你又去人间庄子里偷吃咸菜了?”混得这么熟了,蛇蛮还是很不理解为什么它爱吃咸菜,“你真是我见过最独特的狐狸,敢于挑战生命的极限。”
红毛狐狸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无暇回答她的问题。
妙果和沈钰安一起练刀回来,她兜着一捧果子,在水里洗干净了,沈钰安就问她中午吃什么。
在山中行走,远离人烟,他就竖起高马尾,衣服也换成了窄袖修身的,与妙果站在一起,也差不了几岁的样子。
“我是不是该练习辟谷了,”妙果捏着自己脸上的肉,自我感觉最近丰腴不少,“也省得麻烦师兄下厨。”
是的,自从三姐去往轮回后,妙果的一日三餐都是沈钰安负责动手,蛇蛮和红毛狐狸最开始手忙脚乱地帮忙指挥,做出来的东西一言难尽。
于是沈钰安手里的修行残卷换成了美食烹饪书籍,成效卓然,比两个不是人的瞎指挥成品有进步。
沈钰安弯腰下来也捏她的脸,忍笑道:“也不急,其实还不错,不止脸上长肉的。”
妙果:“……”
青天白日,说什么呢。
她跳到师兄背上啃他肩膀,沈钰安纵容她,捞住她的双腿,就这么背着她往回走。妙果不轻不重咬了他一会儿,两条腿晃晃悠悠,掏出一个果子啃得“咔嚓、咔嚓”响。
水中蓝色与红色交叠的人影渐渐模糊消失,蛇蛮躺在大石头上,打了个哈欠。
“有伴侣真好啊,伤痛不会那么难捱,修行的乐趣也多了不少。”她感叹着。
红毛狐狸眯着眼,趴下舔了舔爪子。
“嗯,真好。”
在灵境又待了一阵子,京中作乱的魔修仿佛销声匿迹了,妙果的日子风平浪静。
只是沈钰安那里依然联系不上河伯,鱼鳞那边传来的景象始终是浑浊幽暗的水流。
“不知道师父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了。”妙果翻着一本百草图,背上面的各种草药和功效。
沈钰安枕着她的腿闭目养神,听她背书,手里摩挲着河伯留给他的鱼鳞。
“说不准,他一向什么都不说,瞒着我很多东西,出来找办法也是,一定要假装是离家出走,嘴硬的老人家。”他说着,感觉自己手臂上一重。
睁开一只眼瞧,一只松鼠蹲在他的手臂上,双手捧着个圆圆的松果,正举着小爪子朝妙果献殷勤。
“……嗯,当我死了?”
妙果收下松果,给了它一朵桔梗,将它送走了。
沈钰安就在旁边瞧着,心里占有欲作怪,捏住妙果的手,嘴上道:“那里来的这么多讨厌的小东西,一点不知羞,你明明是我的伴侣。”
“它又不会将我抢走。”妙果为了哄他,给他鬓发间插了一朵白山茶。
沈钰安勉强被哄好了。
路过这里的红毛狐狸简直被这俩腻歪死了。
它坐在树下凸起的树根上,尾巴尖到处敲敲。
“我说,姓沈的小子,你莫非是个三岁稚儿不成?”
沈钰安当做听不见,心情好,也懒得同它争辩。
妙果把红毛狐狸捉进怀里,捋捋它的胡须,揉揉它的耳朵亲了一下:“狐狸,你怎么又掉毛了呀?”
“忽略这个问题!”红毛狐狸从她手臂里挣扎出来,贴在一起的夫妻俩已经落了一身毛。
沈钰安缓缓坐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毛发,又用清洁术反复清洗。
备受嫌弃也许就是这样。
红毛狐狸贼贼地笑,舔了舔妙果的头发,下巴贴在她头顶上。
突发奇想道:“咱们要不然回去呢?我好久没吃河里的鱼,还怪想念的。”
“溪涧里也有鱼,怎么不见你捉?”沈钰安看它不爽,碍着妙果喜欢它,没有将它也撵走。
“不一样啊,河里的鱼肥。”
有什么不一样,不过是狐狸不擅长捉鱼,蛇蛮又不帮它。
“既然这样,你不如直接说想念师父了,毕竟他喜欢给你喂鱼。”
红毛狐狸矜持点头:“也可以这么理解吧。”
送到嘴边的鱼谁不爱吃啊。
只要想一想就要流口水了。
“那咱们先回一趟京城,不是说老师那里有一半妖魂?之前忙于各种事,都没来得及查探。”
沈钰安做下决定,妙果没有异议,他们向蛇蛮告别,再次启动阵法回到京城桂花巷。
离开了有一段时间,家中到处落灰,沈钰安布下清洁术,妙果提着篮子去采买,红毛狐狸跟着她。
“我不能一起去吗?”他跟了两步被拦住,有些失落地低着头。
妙果轻言细语讲道理:“师兄,我觉得狐狸说的对,你有些过于粘人啦,我很快回来的。”
沈钰安:“……”粘人?他已经非常克制了。
总之他被一个人丢在家里,勉强被允许分出一缕神识粘着妙果。
小炉子烧水烹茶,桌上铺着阵法图纸,很久也没人去动它,一室寂静,屋檐下晃荡的风铃也没有沈钰安寂寥。
“你小子,这副模样是做什么?”
孟太傅走进来,看见自己的弟子一个人孤零零坐着,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什么。
沈钰安闻声望去,轻轻动了动指尖。
青天白日,他老人家生魂离体到处飘,还没去找,他自己飘来了。
“老师,您睡前喝安神汤了?”
孟太傅经他提醒,才恍惚发现不对,他不是在午歇么?难道是做梦了。
“是,老年人觉少,你晓得的,”他摆摆手,自己走过来在沈钰安对面坐下了,只当自己在做梦,“钰安呐,我许是快不行了,近些日子老是梦见你师娘呢。”
沈钰安抬手绘下一道聚灵符,摁在脚下方寸之地,保住孟太傅不小心跑出来的生魂不会散去。
“怎么说。”
孟太傅双手搭在腿上,脸上是个高兴的笑:“梦见我们年轻时候,那时候我还没考上功名呢。河里涨水,村里的年轻男子都跟着去修筑河堤,你师娘给我送饭,大白饭里塞着肉和鸡蛋,做的很香。”
沈钰安道:“您想吃肉了?太医嘱咐您忌食荤腥。”
“……我的重点是肉吗,”孟太傅佯怒,“笨小子!我是说,你师娘做的饭好吃,别人都做不出来那个味道。”
“原来如此,您继续。”说完了他好将人送回身体里,生魂离体太久了,肉身容易断了呼吸。
“你师娘站在河岸边上,提着篮子跟我招手,就喊‘孟颐’,”孟太傅露出很怀念的神情,感叹道,“好多年没人这么喊我了,她喊我,我肯定是要去她身边的啊,我就淌着水过去,你猜怎么着?我看见浅水滩里的水草缠住一条鱼。”
沈钰安有种预感,他也许知道为什么孟太傅会生魂离体了。
“那是一条金红色的鱼啊,我没见过河里有这么漂亮的鱼,本来想抓给你师娘看看,但是它尾鳍折断一半,看着怪可怜,我就给它解开水草,放它走了。”
“它在水面上浮着,绕着圈游动,瞧着像在感谢我,嘿,我没见过这么有灵性的鱼呢……我最近总是梦见你师娘,梦见这条鱼,你说她们是不是在叫我啊?我是活的太久了,也没什么意思,要是你师娘挂念我,我想着,我想着是不是……”
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香炉,沈钰安点燃香放进炉中。
孟太傅没在意,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恍惚不可闻。
“老师,回去吧。”一声清晰的指令下达,正在房中休息的老人突然惊醒。
守着他的小厮正给他打扇,见主家似是惊梦,连忙递上一杯热茶:“大人,您喝茶,压压惊,可是梦见小小姐了?”
孟太傅总是挂怀孟莺,白日念叨,梦见也不奇怪。
“那倒不是。”一碗热茶下肚,心中仿佛有什么落定了一样,接连多日的不安困惑之感也散去了。
孟太傅擦了擦额头的汗,难得觉得精神好了,起来欲去书房写写字。
沈钰安再次催动鱼鳞,那边的画面终于不再是一片水流,反倒是很接近水面的感觉,他隐隐看见了红石堆积成的河堤——孟太傅早前提过,他家乡多红石。
果然,并非意外,孟太傅的生魂离体,是河伯给出的提示。
不知为何,他自己的妖魂无法再像上次一样直接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了,只能隐晦地托梦给孟太傅,引他来找沈钰安。
收拾了桌面,沈钰安跟在妙果身边的神识听见一片嘈杂,妙果似乎是误入了一个很热闹的地方,她和狐狸应该是被冲散了。
“狐狸?狐狸?你去哪里了?”
第87章 87.师兄渡离
妙果出门时其实还挺顺利的,唯一不顺利的就是路上的人看她的眼神更奇怪了。
“他们看什么,我哪里不对劲吗?”
妙果问红毛狐狸。
“你能有哪里不对?多英气的小姑娘啊。”
“那他们为什么……”话说一半,妙果知道哪里不对了,街上没有年轻女子,仅有的妇人都是将自己裹得男女不辨,且都是上了年纪不得不出来讨生活的。
像妙果这样青葱水嫩的少女,十条街只能找到她一个。
“这是发生什么了。”妙果将斗笠扣在脑袋上,帷幔遮住自己的脸,却不能遮住别人往她身上打量的目光。
她心里有些不适。
蹲下来挑青菜的时候,那妇人压低声音喊她:“姑娘,这青菜便宜予你,你买了菜早些回去吧。”
“我有钱的,”妙果道,“为什么早些回去啊?”
“这不是钱不钱的,”妇人有些急,“陛下颁布新法令,年轻女子不许在外抛头露面,有伤风化,败坏名声的。”
“什么玩意?”红毛狐狸不可思议道,“怎么就有伤风化了?年轻姑娘漂漂亮亮的与他何干?这是一个帝王能说出来的话吗!”
妙果也很是无言:“为何要颁布这样的法令啊?”
夫人却闭口不言,不再说话了,生意都不跟她做了。
妙果只好提着篮子去别家买,心想与其问这些听不到真实内幕的百姓,不如去问蔺游。
“真是活得久了什么都能见到啊,”红毛狐狸还在震惊,“天哪,你听听这像话吗?年轻女子不许上街?怎么就碍眼了?哪里不妥呀?你们人族的衣裳越来越保守我都不说什么了,不许女子读书习字,不许女子在朝为官……这不许那不许的一大堆。”
“要是他们知道一千年前的女子还能手持利剑上阵杀敌还不得吓死了呀?这真的是一千年后?可笑啊,万物生灵皆知雌性生育的力量是直接继承原初母神的,也由此敬重和保护同族雌性,只有天道最最偏爱的人族已经忘了这回事,将她们变成只用于繁衍的空壳。”
它又在讲新的知识点,妙果听着,问了一句:“原初母神?”
“这个世界生机的创造神,”红毛狐狸给她耐心讲解,“传说祂是流浪至此世的第一位神明,在祂到来之前,我们的世界是一片荒芜之地,祂创造了各种各样的生灵,并赐予了万物繁衍的能力,这是神明对此世的恩赐。”
“有了生命,灵气,祂选中几位不同族类的灵宠作为弟子,开启了修仙时代。文明更迭交换,岁月流转不息,越来越多的人或妖修炼成仙成神,祂不再是唯一的神明,也慢慢陷入了沉睡,但我们仍然记得祂,并尊称祂为原初母神。”
“后来呢?”妙果收了一包干果,先抠一个放嘴里,拿一个喂狐狸,剩下的包好放进篮子。
狐狸“咔吧、咔吧”咬干果。
“后来?养虎为患了,母神的力量削弱,因为此世生灵的壮大,滋生出了‘天道’。天道的力量和母神这个‘外来者’是相对的,此消彼长。天道行事没有规则,时好时坏,琢磨不透,只知道它尤其偏爱人族。”
“后来一场天灾,灵气枯竭了,所有的文明打散重建,人族发展得最为昌盛,不过近几百年嘛……”
红毛狐狸不做评价了。
它讲故事的水准比沈钰安高,妙果听得心神驰往,修仙时代到底是多么有趣的一个时代啊。
路过一家叫做周记点心铺的店,妙果被吸引住了,她垫着脚看了看,排队买糕的人很多,闻着又香,她有些心动。
红毛狐狸嗅了嗅,鼓动她买。
“那好吧,可以再买些。”妙果点着手里的银子,精打细算。
没想到排了很久的队,店家不卖她。
“为什么不卖给我?”妙果没露出脸,听声音看身段实在显得年轻,身边也无丫鬟仆从,卖糕的伙计便看轻她。
“大街小巷上如今可没有正经人家的姑娘自己出来的,谁知你是不是花楼里出来逛的姐儿?来我家买糕都污了我家的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