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你看见妹妹了吗?”
乱套了,乱套了。
无双镇的人们都躲了起来,他们都看见了奇形怪状的妖魔鬼怪,一时之间人人自危,足不出户,无双镇仿佛成了妖魔居所。
瓢泼大雨里,撑着油纸伞的沈钰安遗世独立,缓缓穿行于妖魔之中。
他朝着霜花巷去,木屐踩水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在小巷里回荡。
妙果被拉着跑过一片荒原,一条小路隐约出现在前方的黑暗里。
那个少女停下脚步,惊恐地尖叫:“糟了!人牙子追上来了!”
她慌不择路一样,指着那条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路的路叫妙果自己跑。
妙果晕头转向,她们周围没有任何其他人的踪迹,非人的从始至终只有这个少女自己。
但见少女“害怕”得浑身发抖,妙果想了想,还是开口问:“你是不是想要一盏灯?”
狐狸说过,人的灵魂在人间逗留超过七日就会忘记去阴司的路,也就成了哪里都去不得的鬼。
做鬼的要么蹭点灵气修炼,要么怨气大涨四处害人,更多的是茫茫然游荡人间,哪天不想游荡了就去偷个人用过的灯笼指路,重归轮回。
正如那两个偷灯笼偷了两天的大头鬼。
这个少女虽然是个厉鬼,但妙果见她不曾直接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吞了自己,只当她也偷不到灯笼所以想求助。
她斟酌着说:“我会扎灯笼的,你给我些纸张和竹条,我做好了提一段路,然后你就能拿着灯笼去轮回了。”
那少女听妙果说完,陷入了沉默,妙果只看得见她红润的唇渐渐失去血色,像是枯萎了。
好半晌,上半张脸缠着彩色粗布的少女突然凶巴巴地推搡着妙果,一定要她独自走上那条路。
“你走不走?不走我就吃了你!”她露出一口锋利的獠牙。
妙果无奈,左右看了看,试探地往前走了一步,一阵不可抗拒的力量从身后袭来,不用猜都知道那厉鬼一定是推了她一把。
可她踉跄两步,在真正踏上那条路之前,一头撞进一个宽阔的怀抱里。
眼前的人穿着层层叠叠的淡青色衣袍,衣领和前胸都绣着繁复的花纹,劲瘦的腰身束在腰带里,妙果冷不丁撞上去,扑鼻都是春后初茶的淡香。
那人的声音有点耳熟,说话总是含着笑的。
“自己的黄泉路,怎么能让阳寿未尽之人代你走?”
不知他对厉鬼做了什么,妙果只听见背后传来及其凄厉的一声尖啸,她被他拢在袖中,只能感受到一阵阴风刮过后背,卸去凶煞,只剩小片凉意扑在她的裙角。
四周归于平静,妙果被人从怀里拎出来,那人低头摸索了一下,才找到妙果的下巴,态度有点强硬地逼人抬头,一张俊美的脸似笑非笑。
“什么东西的话都听,叫你嫁我怎么不听?”
他的右手戴着手套,柔软的材质并不硌人,触感凉丝丝的,掐着妙果的下巴,笑意并不明显,不像个好人。
妙果不说话,眼睛眨也不眨地发呆,或者说在假装自己是个傻子。
骗人的吧?
沈钰安不是个读书人吗,怎么会出现在这种诡异的地方,样貌和四年前确实相似,声音也在昨天听见过,但是……
妙果不知道假如妖魔变化成人形,自己是否能够看穿伪装。
眼前的男子太真实了,气息,温度,都和人类毫无二致。
可他是沈钰安,一个怎么想都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这就很不真实。
长久的沉默会引起人的不耐,但沈钰安好像并不介意,出于一些人设上的小顾虑,他松了手,抚平刚才被妙果无意抓皱的地方。
他仿佛有点抱歉,斯斯文文微笑道:“我的意思是,聪明的孩子不该随便听信妖魔的话,它们有时是会害人的。”
他的气息退开,妙果才不着痕迹地放松了些。
沈钰安若有所思,还当是个多冷静的修炼苗子,原来还是个陌生人靠近就紧张的小丫头。
想明白这点,沈钰安将双手揣进宽大的袖中,他是半披发,只捡了小部分从两鬓拢到脑后松松地拿发扣扎住,没绑住的半长额发分开,顺从地垂在脸颊旁,露出一张漂亮的、笑起来很温柔的脸。
可能就是因为脸很漂亮,脊背挺得笔直,这样的乡下人揣手造型居然也没有显得难看。
“此处是厉鬼所设的梦境边缘,你此刻灵魂离体,待久了并无益处,”他沉吟着,眼睛一直看着妙果,“我们去找到肉身,先离开此处。”
妙果呐呐地,不知道怎么回话,心里还在犹疑来人的身份。
到底是不是沈钰安呢?
不是的话,她无非是从一个厉鬼手里落到另一个未知妖物手中,它们目的不纯,没什么好说的;是的话……
如果是沈钰安的话,她该和他说些什么?他又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厉害,为什么要求娶她呢?
妙果仿佛被一种叫做闷葫芦的精怪附体,不张嘴不点头,合作态度十分消极,任凭一种名为“尴尬”的情绪在空气中蔓延。
沈钰安保持微笑,发现好声好气哄不走人,指望她乖乖跟在他后面离开这里实属妄想。
于是叹息一声,决定手动带着人走,他隔着衣袖抓住她的手腕,牵着人随便挑了个方向走。
“不要装傻,我知你是个聪明孩子,”他个头高,垂眸看她时和看什么小猫小狗一样,“也不要怀疑我是妖怪,为表求亲的诚意,来的正是我本人。”
他自己说自己的,不逼着妙果回应,嘴角一直是愉快上扬的,就好像真如传闻里那样,是个极尽温柔的人。
过了片刻,他感觉到妙果的手腕转了转,几根手指试探性地,抓住了他袖口的布料。
凡人小姑娘,可真是好拐啊,他漫不经心地想。
沈钰安牵着人走回了最开始那件灵堂,猩红的棺木安静地停在原地,棺材盖打开,另一个“妙果”躺在里面,像是睡着了。
“啊,找到了。”沈钰安满意地哼笑,牵过妙果就往棺材里面塞。
“你的肉身,可别再丢了。”
妙果被他毫不费力地丢进棺材中,眼前一花,一大团馥郁的花在她眼前数十倍放大,花瓣肥厚,花蕊芬芳。
她下意识煽动……翅膀?!
妙果惊讶地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而不是回到了所谓的肉身。
这是怎么回事?沈钰安又在哪里?
她停在一朵牡丹花上,努力适应自己的新身体,这里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所有的东西都高大,华丽,很有富贵人家的派头。
起初她猜测这里是刘府,但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一只染着猩红蔻丹的纤纤素手伸过来,摘下了妙果停栖的这朵牡丹花。
有黄鹂鸟似的声音响起,义愤填膺的,妙果闻声看去,却看不清婢女模糊的脸:“巧夫人,就是在这个贱婢!居然敢在您眼皮子底下勾 引将军!”
牡丹花被簪在了同样看不清面目的女子鬓角,妙果的视野开阔起来。
她看见一个十分眼熟的人被五花大绑地压在地上,丰腴的身体上全是鞭子抽出来的痕迹,血脸颊也被打的高高肿起,正躺在地上痛苦喘息——居然是年轻了许多的香婆婆!
好诡异啊,妙果想着,她那么嚣张,看起来真不像是经历过毒打的样子。
香婆婆张开嘴,舌头还在,却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叫声,想来是被毒哑了。
这就更奇怪了,香婆婆说话没问题,那么……眼前的一幕是怎么回事呢?
妙果想起沈钰安说的厉鬼梦境,这难道是厉鬼造出来的梦境吗?
红毛狐狸曾经也提过,鬼都有托梦的本事,要是不小心惹恼了它们,它们会跑到人的梦境里捣乱,叫人噩梦连连,被盯上的人类轻则精神萎靡,重则梦中惊骇致死。
这时巧夫人开口,千娇百媚的一把甜嗓子,说出的话很是冷酷无情:“不是什么大事,叫人牙子来,发卖了吧。”
人牙子很快低眉顺眼地笼着袖子来了,妙果看见她苗条的身板,两条黑亮的麻花辫,还有被彩色粗布包住的上半张脸,隐约明白过来了。
这的确是个梦,只是这一切也许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不过那时跪在地上伤哑的人是这个少女,来的人牙子是香婆婆。
少女模样的人牙子老练地掰开香婆婆的嘴,查看牲口那样查看了她的牙,拽起她的头发看她的脸。
做完这些,她勾着红唇笑道:“毒哑了乖巧,就是卖不出好价钱,夫人莫怪。”
巧夫人无所谓地抬着手让婢女为她保养指甲,有些恹恹地:“不讲价,带走吧。”
人牙子拿绳子套在香婆婆头上,牵着人离开了。
妙果试探性地扑腾两下翅膀,想跟上去,却见场面一转,她已经置身一处温暖的小窝。
还是看不清脸的婢女抚摸她的头,高高兴兴地给她脖子上挂了个丁零当啷的金铃儿。
妙果平静地伸出爪子,接受了自己又成为一只小奶猫的事实。
所以,厉鬼到底造了多少梦?
沈钰安此刻也在旁观这些梦吗?
小奶猫的窝在一个竹筐里,里面铺满了绸缎细软,香喷喷的。
她趴在猫窝里,听见另一个婢女来喊人:“……你还不来帮忙?新送来的妾室闹腾的厉害,这会儿还没换喜服!”
“来了来了,人不是够了吗怎么还叫?我不信她这样难对付……”
妙果从小窝里迈出脚,摔了个脸先着地。
她打了个滚儿,自己爬起来,东倒西歪地往婢女离开的方向去。
第7章 7.至亲之魂
这又是一处奢华的宅院,奇花异草数不胜数,亭台楼阁十步一遇——如果没有满院子乱窜的妖魔的话,这里看起来能更正常一点。
两只紫色的蘑菇精手拉手站在妙果面前,你一言我一语地道:“老虎。”
“不是老虎,是猫。”
“就是老虎。”
“就是猫。”
它们争辩起来,妙果绕开它们,后颈皮却被掐住,她被一只很高的树精拎起来,树精长得很粗糙,空洞的嘴巴张开,发出“轰轰轰”的笑声。
“好小的老虎,虎妖,你是不是把孩子丢了?”
在假山上闭着眼睛假寐的斑斓巨兽睁开一只眼睛,从鼻子里喷气,懒洋洋的:“那不是老虎,只是一只没断奶的猫。”
树精非常失望,但很快拍拍胸脯作出决定:“我要养它,把它养成你这样。”
妙果:“……”
不能想象,那也太可怕了。
她划动四肢挣扎起来,树精很意外:“你不愿意吗?那算了吧。”
说完就把小奶猫轻轻放回地上,迈开长长的,树根组成的腿走开了。
妙果被它放在一处院子里,一个穿着粉色喜服的肥硕女人被押进院子,不管她如何挣扎,还是被关进了贴了囍字的房间里。
妙果这只奶猫身体太小,她跌跌撞撞跑到一盆兰花后面趴下,避免被踩到或者抓回猫窝。
不多时,一个只穿着寝衣,头发花白稀疏的老人被软轿抬了进来,他抽着大烟枪吞云吐雾,下轿时脚步稳重,看不出半点风烛残年的模样。
他生得人模人样,开口却如同嗓子被火燎过一样沙哑:“可准备上东西了?”
守着门的婢女回话:“备上了,少爷还送来了新刑具,传话叫老爷您玩儿得开心。”
妙果不认得这个老头,但隐约猜测这就是刘老爷,婢女口中的“少爷”,应该就是他做了县令的儿子。
刘老爷很满意,咬着烟枪走进房间,不多时,房间里传来凄厉的惨叫,有人在里面不住地拍打门窗,婢女侍从无动于衷。
很快,里面又传来东西碰撞破碎的声音,有什么血淋淋的东西被扔在窗户上,“啪”一下又落下去,在窗户上留下个血糊糊的印子。
妙果四肢着地,耳朵抖了抖,冷不防想起来厉鬼少女消失的舌头。
所以……
突然,她的后颈皮又被抓起来,那人把她拎起来一半又觉得不妥,在下面垫了只温热的手,小奶猫妙果被迫调了个头,沈钰安把她放在手上观察。
意味不明地调笑:“一只迷路的小猫,在厉鬼的梦里乱跑可是要被抓走吃掉的。”
妙果喵喵了两声,想说自己也不知怎么就变成猫了。
沈钰安伸手揉揉小奶猫的耳朵,也不知听懂没有,面不改色把猫藏进袖中,抬脚就要往院门外走。
妙果跌进他袖中暗袋,尖尖的小爪子抓不住东西,正随衣服主人动作飘飘荡荡时,沈钰安却停下了。
他站在廊檐下,袖中探出一只小奶猫的头。
刚才还只有几个下人的院子此刻挤挤挨挨站满了少女。
她们都垂着头,鲜血淋漓的粉色嫁衣大都破破烂烂,有的眼眶空洞,有的肢体残缺,鲜血染红院子的地面。
沈钰安穿着木屐,但他讨厌血腥味沾在身上任何一个地方,脚底也不行。
妙果见过很多鬼,但它们大多没什么恶意,模样古怪但好歹能看。
她从没见过,这样多的,死状可怖又凄惨的鬼,看一眼都要做噩梦,何况站了满满一院子,怎么看都不止一眼。
沈钰安把妙果从袖里拿出来,手掌包住她的整个猫猫头,一幅为人着想的温和语气:“太可怕了,小猫可看不得这些。”
眼前一黑的妙果:“……”
视线被挡住,妙果的耳朵却毫无障碍地听见了一些话。
“我要报仇。”
“我们死得太冤,太痛了。”
“要报仇。”
窃窃之语几不可闻,但那种贴得很近,鸡皮疙瘩都要起来的阴冷感觉做不得假。
沈钰安对厉鬼复仇的桥段了如指掌。
贴了喜字的房间里再没半点声息之后,施暴者从里面打开了门。
昏黄的灯从门里倾斜而出,在黑暗中沉寂许久的少女们无声地咧开嘴角,它们极为缓慢地,伴随着“咔吧咔吧”的声音,抬起了腐烂的头颅。
幢幢鬼影数不胜数,蝉声虫鸣尽数消失,这一刻好似梦醒,又好似陷入更恐怖的梦境。
作恶多端的男子跌回屋子,大声喊着来人,可偌大的一个刘府,所有人都陷入了噩梦,只有他一个,活生生的,被索命的厉鬼撕碎。
在前厅喝酒作乐的妖魔并不会前来看热闹,因为灵气稀薄浅淡,它们都分散修炼,也许久没有相聚了。
梦境破碎,它们在人类的宅院里依然兴高采烈。
如今鬼门裂开缝隙,地府的浊气涌出来,妖魔显然更习惯在这样的气息里泡着,它们在喜欢的气息里举杯换盏,大声讨论着还有哪里的灵气适合修炼。
沈钰安面不改色地看着所有的厉鬼都钻进了屋子,在地上扔了个清洁术,才抱着小奶猫出去。
“那些发疯的小鬼报完仇会好说话很多,待会儿再给你把身体要回来吧。”
他心情很好地把小猫提起来,对上一双懵懵懂懂的圆眼睛。
蓦地,脸上的笑容消失。
他面无表情的时候,温柔的感觉荡然无存,但还是很漂亮,微微上挑的眼尾透着说不出的妖冶。
随手把小奶猫丢到地上,昏暗的烛火只照亮他半边美丽的脸,另一半隐藏在黑暗里。
“好生气啊,”他反思道,慢慢地摘掉自己右手的手套,慢慢朝着妖魔喝酒的方向去,“我很久不吃东西了,因为这样你们这些讨厌的小鬼才敢挑衅我么?”
当着他的面把她偷走第一次,他忍了。
怎么还敢来第二次?
妙果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脱离了小奶猫的身体,被挡住的光线重新映入眼帘。
她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与她面对面跪坐着的,正是穿着粉色喜服,头上披着红盖头的厉鬼少女。
她枯瘦的手指泛青,安静地搭在自己的腿上,察觉妙果渐渐克服了回魂的不适感,隔着破旧的盖头朝着妙果“看”过来。
妙果抠了抠手,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没话找话:“你要走了吗?”
厉鬼点了点头。
妙果真心实意地松了口气:“这很好,我听……听人说,你们在人间长久总是不好的,所能早日轮回,是最好的。”
厉鬼只是赞同地点头,没有告诉妙果,厉鬼作恶是要遭天谴的,代价是永堕地狱,不入轮回。
她没有张嘴,声音还是窃窃的,在妙果耳边响起。
“没有肉身与召请,我等冤魂不能进来刘府报仇,借了你的身体,对不住。”
妙果看了噩梦也比不过的几场戏,只觉得香婆婆和刘老爷实属自作自受,她没读过书,只能干巴巴地道:“他们做坏事,害了你们,一报还一报,罪、罪有应得。”
“……”一时又相对无言。
一阵风吹过来,厉鬼脸上的帕子如同振翅欲飞的蝶,她伸出枯瘦的手掌按住了。
妙果不明所以,傻乎乎地:“怎么了?”
“我容貌尽毁,不好吓你。”
妙果想起她化作少女时也遮脸,想来是脸上有了不可逆转的伤,叫她做了鬼也不能释怀。
“没关系,我不怕的,你可以摘下来了。”妙果安慰她。
厉鬼却摇头。
她继续说道:“你很好,是我恶毒,原本想送你去轮回,夺你肉身,对不起。”
“记得往北边走,那里是生路。”
她说完,伸手推了一把妙果,妙果只觉得身体猛地一重,她人已经站在了院子外面。
院门在她身后猛地被关上,里面传来男子凄厉惊恐的哀嚎。
与此同时,她的手被一双湿漉漉的,冰凉的手捧起。
来人关切又惊喜:“果子,你真在这里。”
妙果瞳孔一缩,不可置信。
她早上与三姐分别时,想过也许自己会死,也许再也见不到三姐,但没想过会是如此情景。
她仍然是个人。
三姐却面色苍白,额头上一道骇人的口子,伤口的皮肉被泡的发白,身上的土布裙子不停地滴水,站立的地方很快聚集起一滩水。
妙果见过很多鬼,但没从有如此强烈的感受,她的五脏六腑都在翻腾,胃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在一起,强烈的恶心让她以为自己想吐,但喉咙酸涩灼痛,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怎么回事呢?
她伸手想摸摸妙杏的伤口,又怕她还会痛,只好用袖子去擦三姐脸上不断淌下的水迹。
可妙杏脸上的水怎么也擦不干,她的袖子变成一块湿透了的布料,于是她用手去擦,手底下的脸庞也是冰冷的,没有活着时的温暖。
“怎么啦?一直在我脸上擦什么呢?”
死去的少女好像已经忘却自己的死状,她拉着妹妹的手要往出走,还安抚地说:“别怕,我知道怎么出去,三姐带你回家。”
妙果顺从地跟上她的脚步,她们走出空落落的宅院,没有妖魔,没有拦路的人。
她们一路走回了无双镇最南边的“家”。
妙果坐在熟悉的草墩子上,妙杏站在她身后给她梳头。
太阳惨淡地挂在天空,隔壁的小宝又在哭闹。
一只红毛狗从院门跨进来,在妙果脚边打转,尾巴讨好地摇晃个不停。
真的是红毛狗,外形是狗,火红的毛发。
“果子,你的头发擦不干啊,咱们先晾着好不好?”
妙杏很苦恼,臂弯上搭着一块柔软的布巾,布巾滴答滴答往下滴水。
她的手上也是水,给妙果梳头时会把她的头发打湿,她想拿布巾擦拭,再给妹妹编起整齐漂亮的辫子,但情况越发糟糕。
妙果低低地“嗯”了一声,妙杏松了口气,去厨房给妹妹做饭。
杜小弟抱着书从房间出来,坐在丝瓜架子底下摇头晃脑的背书。
他看见妙果时还叫了声四姐,一点也不熊。
磨坊间传来推磨的声音,杜家爹娘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他们在商量妙果的婚事。
“沈家阿郎将婚书送来了,读书人就是讲究,大红纸上写的明明白白呢……”
“日子也看过啦,下个月初七就不赖,早点把妙果嫁过去也好……”
妙果的睫毛颤了颤,她仰着头,看到屋檐下干干净净的,安家了很多年的大蜘蛛不见踪影。
红毛狗不知道从哪里叼来一个竹条编织的镂空小球,吐在妙果脚下,抬起一只前爪搭在她的脚上。
妙果把小球捡起来丢到菜园里,红毛狗“嗖”一下窜出去,咬住小球又乐颠颠地跑回来。
一人一狗丢东西的游戏越玩儿越远,妙果渐渐走出了院子,妙杏在厨房喊:“果子,别走太远,马上吃饭了。”
妙果回了一句知道。
她来到张家门口,门上被她亲手取下来的红灯笼摇摇晃晃,院门敞开,小宝哭闹的声音断断续续。
红毛狗“呼哧、呼哧”地喘息,咬着球又跑来蹭她的腿。
妙果没理红毛狗,抬脚走进院子。
厨房传来饭香,堂屋依然有哭声,她甚至听见了二丫的抱怨声,说弟弟好吵,为什么一直哭一直哭。
她先带着红毛狗去了厨房,做好的饭菜摆在灶台上,灶膛里还生着火,好像炒菜的那个人暂时有事离开,马上又会回来。
“嘎吱——”一声,她推开堂屋的木门,一室寂静,空无一人,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静了好一会儿,听见妙杏喊她。
关上门,妙果走出去,哭闹的人声又在身后响起来,粉饰太平。
做好了饭,一家人坐在堂屋的饭桌上亲亲热热的吃饭,妙杏做了炖鸡和蒸鱼,炒了很香的腊肉和腊肠。
杜阿娘给两个女儿夹肉,叮嘱她们多吃些。
杜小弟把垫着的蒲团挪了又挪,给妙果腾地方,不叫她挤在桌角。
红毛狗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讨骨头吃。
妙果拨拉着碗里的肉片,没有张嘴。
三姐很担忧地放下筷子,拨开妙果遮挡面颊的头发,摸了摸她的额头,湿漉漉的水迹留在她触碰过的地方。
“怎么啦果子?不喜欢吃肉吗?”她很难过地看着妙果。
其他家人也都停了筷子。
他们看着妙果的眼神和妙杏一模一样。
妙果抱着三姐的腰,贴着她湿润冰冷的怀抱,耳边的胸膛寂静无声。
“不饿,心痛。”她轻轻地说。
妙杏很着急:“心痛?是心口不舒服吗?怎么样的痛?不然我们去医馆看看吧……”
她额头上的伤口一直都在,皮肉外翻发白,可杜家没有镜子,水缸也映不出她的面容。
妙果看着她,牵起她的手放在心脏的位置,跟她认真又清晰地讲话:“心脏里藏了很多针,想到再也见不到你,就会被扎穿,密密麻麻的痛。”
她头一次这么流畅地跟妙杏讲话,妙杏愣在那里,好半天才说:“我哪里也不会去的,就在你身边。”
她的手将妙果的衣服打湿了,妙果却不介意,而是跟她拉钩:“你答应的,你不要走,好吗?”
红毛狐狸说过,鬼可以在人间游荡,什么时候想去投胎再拿一盏灯去就是。
既然如此,妙杏不去投胎也可以的吧,投了胎以后,万一再遇见这样的爹娘怎么办呢?
妙果不想跟三姐分开,就这样吧,她待在这里,等她也死了,做一对鬼姐妹也好。
刘府,前院。
妖魔们缩在墙角,派出一个代表和踩着巨虎尸体的年轻人类谈判。
被推出来的蘑菇精瑟缩着喊:“求求您住手吧,我们都是无辜的。”
沈钰安老虎的头上坐下来,左腿支起,手臂搭在上面撑着脸颊,右手在老虎的头盖骨里摸索。
结实的皮毛破开,坚硬的头盖骨软得像是豆腐花,修长的手如同拨开温柔的水,在里面翻找了片刻,恹恹地拿出来,那手仍然光洁干净。
蘑菇精喊话的样子有点好笑,他扯了扯嘴角,“唰”一下,蘑菇精被他吸到手里,不过眨眼的功夫居然变成一张干瘪的蘑菇皮。
沈钰安随手丢了死去的蘑菇精,眼睫抬起,扫向挤成一团的妖魔们,语气不耐:“我再问一遍,那女鬼把人藏哪里了?”
一只胆小的兔妖眼睛红红的,不知被谁推了出来,它人立而起,给沈钰安作揖回话:“我们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大人放过我们吧,我们可以去替您找人。”
沈钰安攥紧手心,又张开五指,用力地掐了掐的鼻梁根,闭上眼睛叹道:“我真的是——”
远处传来“砰砰砰”的沉闷脚步声,比房屋高出一大截的树精跨过院墙,来到前院,它屈膝跪坐,打量着巨虎尸体上的人类。
沈钰安面不改色,甚至含着笑意,静若寒潭的眸子盯着树精空空的树洞眼睛:“怎么,你要为你的蠢货朋友报仇?”
树精摇摇头,动作迟缓地划开自己的胸膛,从干燥的树身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昏迷的人,赫然是脸色灰暗的妙果。
它将妙果放在地上,说话声音闷闷地:“我替您找到了,请您将老虎的身体还给我吧。”
沈钰安从巨虎的头上一跃而下,蹲在妙果身边打量她的脸色,伸出左手捏了捏她没什么肉的脸颊,有点嫌弃道:“真是好难看的丫头。”
从他见她第一眼,就一直瘦巴巴的,饿的只剩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能看。
如今鬼气森森地躺在地上,灰扑扑的像颗石头,也许石头都有比她好看的。
妖魔们大气不敢喘,等到那位人类大人慢条斯理地戴上手套,将地上的少女抱起来走了,一直禁锢它们的压力才消失。
树精拖着老虎的尸体率先离开,其他妖魔也赶紧四散逃命。
无双镇的雨还在下,但豪华气派的刘府却烧起了大火,醒过来的下人们想要逃命,但他们怎么也拍不开紧锁的大门。
逃不出的人被烧成焦炭,逃不出的鬼魂飞魄散,一场雨中燃烧的大火,烧毁了一切交织循环的罪恶。
沈钰安抱着妙果走了两步就发现了问题。
因为厉鬼把鬼门缝隙开在了无双镇,异常的浊气引发连绵的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