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半年时间仍旧不长,但好歹有个缓冲期,不至于立刻露宿街头。
李泉松了口气,看向田大山。
陈庚年也看向田大山。
“多谢县太爷,草民等人接受这个解决办法。”
田大山和佃户们商议过后,同意了。
这对他们来说,已经算是比较好的结果。
事情解决后,乡绅们优哉游哉离开。
看着这群人的背影,陈庚年心里觉得腻歪,这些狗东西,迟早都是他发展江县的阻碍,将来一个个全都得收拾了。
可转念一想,也不能这样一刀切。
毕竟,他和衙门这帮兄弟们的爹,也都是乡绅,将来要怎么处理,还是得细细思量。
社会是个复杂的关系网,每个人都在网里,谁能真正独善其身呢。
另一边,佃户们则是忧心忡忡。
因为他们的粮食不多了,房子也只能住半年,像是头上被悬了一把利剑,半年后,就彻底没有活路了。
想到这里,大家都神情哀切。
甚至有人绝望崩溃大哭。
李泉看着这一幕,心里难受。
他在自责,没有把事情办好,所以导致佃户们被赶了出来。
“嘿,回神了!”
陈庚年伸出手,在小菜鸟眼前晃了晃,无奈道:“之前把这活儿交给你,你不会真一点事儿都没办成吧,找到合适的荒地了吗?”
开垦荒地,最重要的第一步是什么?
当然是找到合适的荒地啊!
这句话看似是个废话,但其实真不是。
因为江县荒着的土地虽然多,可许多荒地周围,都是村庄,或者粮田。
开荒的时候,最好还是不要挨着别人家的村子和田地。
因为人们‘领地意识’还是很严重的,你去人家旁边开荒,还是一百多口人,这很难避免摩擦。
而且这一百多口佃户,目前明显是一个团体。
他们正处于低谷期,需要抱团才能互相加油打气撑下去,出于人文关怀,也得把他们的粮田,开垦在同一片区域。
为了辖区安定,最好是让这群人组建成一个村落。
“找到了,但就是位置不太行。”
听到县太爷的问话,李泉羞愧道:“在,在石门村附近。”
石门村那鬼地方,旱的要死,土地沙化严重。
在这种地方开荒,那可真是脑子坏掉了!因此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李泉底气很不足。
可他跑了好几天,目前江县能一次性开垦出二三百亩地,还是连成片的土地,就只能往江县北边去找了啊。
石门村附近?
陈庚年思索一番,觉得问题不大,沙化土地也没关系,开垦荒地之后可以先改良土壤啊!
因此他说道:“走,去实地探测一下。”
相比于其余事情,这件事显然优先等级排在刻不容缓的第一位,因此,还是得亲自走一趟才放心。
二人走出县衙。
那群佃户还没有离开,瞧见陈庚年,为首的田大山鼓足勇气问道:“县太爷,先前我听李泉李差役说,县衙会帮助我们开荒,敢问这事儿现在有眉目了吗?”
陈庚年笑道:“合适的开垦地已经找到了,本官正准备去实地考察呢,你们也跟着一起来看看吧。”
田大山激动道:“多谢县太爷,多谢县太爷!”
其余的佃户们,闻言也都非常激动。
他们终于能有自己的粮田了!
唯有李泉傻眼。
县太爷怎么把这事儿直接说出来了,不再找找别的合适的土地吗?在石门村开荒,就算开出了粮田,粮食收成也会十分惨淡啊!
他急的不行,可佃户们都在后面跟着,也没有机会跟县太爷单独聊。
果然,先前还激动的佃户们,等跟着陈庚年一路向北,最后甚至走过石门村,走到靠近沙漠的一处荒地以后,心都凉了。
这片鬼地方,连草都长得十分稀疏,更何况长粮食!
县太爷是真的想给大家开垦粮田,还是在故意糊弄打发他们啊?
尤其是,当看完这片荒地以后,陈庚年竟然还不停点头,满意道:“看着还不错。”
李泉和众多佃户们:?
这哪里不错?
“虽然这片地距离沙漠比较近,但没关系,沙化土地可以改良,而且距离远处的山也近啊,近山,就会有水。你们看石门村,稍微一挖,地里就出水了。这块地其实也差不多,我方才勘测过,二三百亩地,至少能开凿出小十条坎儿井,将来这里绝对会成为整个江县水利灌溉最完善的粮田,绝对的宝地啊!”
陈庚年越看越觉得合适,甚至回头夸赞李泉:“李泉这事儿办的真不错,等半年后,你们若是无家可归,还可以就近在这里建造村庄安家落户。”
在这鬼地方安家落户?疯了吗?
一群佃户听得浑身发冷,只觉得失望透顶,但又不敢对县太爷发火,于是只好用眼神愤怒的看向李泉。
你这个狗差役,竟然给我们选这么个鬼地方!
李泉被盯得头皮发麻。
但好在他跟了陈庚年一段时间,知道县太爷从不说假话,于是抓住问题的关键:“县太爷,您说沙化土地可以改良,意思是,能有办法把沙土地,变成肥沃的粮田?”
对啊,改良!
听到李泉的问题,众佃户齐齐看向陈庚年,眼含期待。
如果真有办法改良土地,那在这里开荒,绝对是好事儿!
可人们期待的同时,也将信将疑,因为此前从未听过,沙土地能变成肥土地的!沙就是沙,哪里能变成土呢?
“对,可以改良。我想想,这片地太贫瘠了,可能得多管齐下,好几种办法都用上,才能迅速起到效果。明天吧,明天先让县衙的人过来,丈量、分割土地,按照人均三亩地的标准,来开垦。先把田垄挖出来,再通过抓阄或者抽签的方式,确定好你们每个人土地的位置。哦,不行,还得先让那些凿井师傅们过来,再检查一遍周围山地环境和风水。确保这里不会出现泥石流等自然天灾。”
陈庚年在脑子里迅速规划各种事情的优先级,同时继续说道:“等一切都确保没有问题了,先用烧荒法,把地面的植被都烧干净,顺便把地下的老鼠之类的东西都清除掉。这点也很重要,鼠窝一定要全部剔除!然后用耕犁,把这片地全都犁一遍,暴晒三天后,再复犁一次。再然后,你们去江县各个村子里,把他们挖掘坎儿井的湿淤泥都拎回来,拌在田地里。还有,田埂都尽力垒起来吧,这样将来就能挖井,然后把地里灌满水,把地里的盐洗出去。如果水源不够,那就只能等老天降一场雨。等最后洗完了地里的盐,晒干土地以后,把紫云英种下去,一个月后成熟收割,到九月份,就能秋种了。”
县太爷语速很快,明明说的都是人话,但佃户们一句都听不懂。
只听又是耕地,又是挖井,又是拌湿淤泥,就觉得眼晕。
天呐,这得是多么庞大的工作量啊!
田大山也没听懂。
可他作为这里的话事人,必须得跟县太爷对上话啊,于是只能硬着头皮问道:“县太爷,紫云英,是什么啊?”
他挑了一个最没听懂的来问。
“一种豆科植物,不仅能当药材,还可以改善土壤结构——”
陈庚年解释到这里,看田大山神情越来越茫然,于是咳嗽一声,换个了直接的说辞:“就是乡绅们给你们的那几麻袋种子。”
这下田大山听懂了,但他宁愿自己没懂。
一群佃户们也集体傻眼。
那几麻袋种子,是草籽啊!
县太爷的意思是,让他们辛辛苦苦把这荒地开出来,然后种野草?
疯了吗!
尽管县太爷解释了, 那个不是草籽,是紫云英的种子,是药材。
将来收割以后, 能治疗女人月经不调,身上的疥疮,给牛羊当饲料,还能取什么甜甜的蜂蜜。
总之,这个紫云英浑身都是宝。
但没几个人真信。
道理很简单, 如果这玩意儿真的浑身都是宝,精明的乡绅老爷怎么会把它冒充成粮食呢!
这年头佃户们苦啊,他们无田无房,比普通的农民们还要苦。
生来就注定被压榨,也习惯了被压榨。
如果这次不是乡绅老爷们做事太绝, 而县太爷陈庚年又有着极好的名声, 承诺给他们开垦荒地,他们甚至都不敢冒然报官!
所以哪怕大家不想种草, 最后还是答应了县太爷。
靠近沙地的耕田虽然贫瘠, 长出得粮食收成也不好,但只要开采出来,那以后就是属于他们的田地了啊!
每个人三亩地。
以后只要努力,肯干, 一定能填饱肚子, 比给狗乡绅当佃户强多了!
而且县太爷那么厉害,发明了耕犁、耧车, 这可都是节省力气、节省粮食的好东西。
县太爷走的时候说了, 开荒工作繁重, 县衙的耕犁免费让他们用哩!
“那个曲辕犁, 我给林老爷干活儿的时候用过,乖乖,比锄头好使一万倍!”
“还有耧车,一亩地节省二十斤粮食,出的秧苗还翠绿!”
“县太爷本事大,咱听他的,好好开垦荒地,以后绝对能过上好日子。”
“县太爷说了,咱们的荒地里,能挖十条坎儿井,到时候咱们都能喝上冰凉的雪水,庄稼也不会旱死。”
佃户们日子穷。
不仅吃不饱,住的也是破破烂烂的草棚,夏天不仅闷热,草棚腐烂,还滋生霉菌和各种蚊虫。
但大家都习惯了。
晚上,脏兮兮的一群人挤在草棚里,小心翼翼的憧憬着未来。
一个面色枯瘦的小孩窝在草堆里,不停挠着发痒的胳膊,脸上带着浓浓的艳羡:“今天我路过石门村,看到他们在打坎儿井里的水,说是回去洗澡。我好几个月都没洗澡了,身上痒的厉害,还长了很多红包。我阿妈说,这个包就叫做疥疮。县太爷要我们种的那个草,如果真能治疥疮就好了,我实在痒的难受。”
这小孩,是田大山的儿子。
听到儿子的话,田大山心疼的帮他挠胳膊,安慰道:“小栓子,再忍忍。等荒地开好了,咱们也挖坎儿井,到时候洗洗澡就好了。”
江县常年干旱,人们活的穷苦,谁家能天天洗澡呢。
而且这个时候人们没有建康意识,对病理也完全不懂。什么感染,什么痒,什么皮肤溃烂,都是小事儿。不用看病,就是脏了,洗洗澡就干净啦。
其余的大人们听到小孩的话,都没有搭腔。
但大家各自的眼睛里,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一丝丝期盼。
如果那个草籽,真的跟县太爷说的那么神奇,那将来等收割了以后,肯定能卖钱,大家或许真的不用饿肚子,也能有钱盖房子!
佃户们都是吃苦耐劳的性格,既然决定开垦荒地,第二天就热火朝天开始干活。
他们动静大,很快整个江县都知道了,县太爷带着一百余佃户,在石门村北边开垦荒地!
听到这话的人,无不瞪圆了眼睛。
“石门村那边都是沙地,开垦出来能种田?”
“毕竟一百多人要活命啊,总得给块地。”
“哎呦,真是苦啊,那帮乡绅老爷忒不是东西。”
人们唏嘘不已。
但也只是唏嘘,没人真对石门村附近那鬼地方的沙地感兴趣,连最喜欢凑热闹的人,都懒得去看。
因为大家也都在忙。
特别特别忙!
忙着寻找水源,忙着挖掘坎儿井,忙着挑水浇地。
甚至忙着四处打听,谁家母猪要下崽了,好去买个猪崽回来养,等劁了以后,将来卖个好价钱。
因为猪崽市场火热,供不应求。
到最后夸张到,谁家有适龄的母猪,都会被先预定上。
因为母猪迟早就是要产崽的嘛!
曲辕犁、耧车播种机、坎儿井、劁猪。
县太爷的一项项发明,算是初步把江县这个穷苦地方给‘热’了起来。
在这种初步开始发展,百废待兴的阶段,人们就是容易乱。
放眼望去,一片生机勃勃的乱。
别人挖井,我也要挖!
你们村挖两条,我们村就要挖三条!
你家养猪,我也要养!
你说我不会养猪,以前没养过猪?没事儿,我学着养!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期待的笑容,大家看似都很忙,但其实完全是没有思路的忙。
跟风就对了!
不仅是江县的民众,包括乡绅老爷们,也都在跟风。
连陈申和裴仲两位老爷,最近都在合计着,多养几头猪崽,其余老爷们就更不用提了。
县衙也在乱。
劁猪培训课,凿井挖渠培训课,每天都会引来很多人旁听。
坎儿井挖掘之前要报备,评估安全系数,差役们得到现场确认位置。
谁家的猪劁过,定期还得做复查确定安全。
除此之外,耕牛医治,藿香正气汤分发,播种机、耕犁售后维修等等,都得人去忙活。
这本来就事儿多,结果县太爷突然宣布,想要一个完整清晰的江县地域图,最好能具体到每个村那种!
还得来一次人口普查,要把江县每一个人都登记在册。
这两件事还可以缓缓,但第三件事儿绝对不能缓——开荒!
石门村北边,得尽快开出三百亩的耕田。
衙役们得做好前期准备工作,去丈量土地,分割、分配耕田,登记在册,还要确定耕田周边的环境安全。
毫不夸张的说,忙啊,真的忙疯了!
每个人似乎都忙的脚不沾地,一个人身上至少背着好几件事情。
但陈庚年翻看着工作总结报告,就知道这群人是在瞎忙。
没有明确目标,没有清晰的思路规划,没有项目优先级排序,这个活儿干一些,那个活儿干一些,导致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偏偏还要装作一副很忙的样子。
因为大家好像都很忙啊,你不忙的话,怎么在领导面前留个好印象!
但其实领导什么都懂。
只要翻看一下递上来的工作成果总结,一眼就知道谁是草包,谁在划水,谁在摸鱼,谁在装忙。
陈庚年属于最惨的领导。
因为他的手下都是一群文盲,别的先不说,连写工作报告都费劲,交上来的报告,字迹歪歪扭扭,连写带画,意思都表达不明白。
一群文盲草包,必须要给他们请个夫子!
回想上辈子的现代社会生活,陈庚年在心里感慨,九年义务教育可真是个好东西啊。
然后他托老爹帮忙,还真找到一个夫子。
这位夫子叫做富春,据说来头很有些神秘,早些年云游天下,后来在凉州给某大人物做西席先生,再后来,大概是六七年前吧,从凉州回到江县,归隐避世。
陈庚年听得一愣一愣的。
江县还有这么牛X的人物呢?
但他也不指望别的,夫子来上上课,给瞎忙活的小菜鸟们扫扫盲就成。
理解、表达、沟通、合作。
这些才是办事儿的最基本素质修养啊,而没有文化的文盲,能做什么?你甚至不知道他脑子里咋想的。
让人欣慰的是,在一群‘装忙’的菜鸟里,也不是没有聪明的、初步开始学会飞的。
这只聪明的小鸟,是李泉。
起因是这样的。
陈庚年太忙,给出开垦荒地的解决办法后,转头去忙别的事情了——农药。
是的,农药。
农药这玩意儿,它有个很令人头疼的点在于,你不能提前研发。
因为得先等着虫子长出来,观察它是什么虫,然后才能对症下药,调配杀虫剂。
他问过一些农户,往年地里长得什么虫,可十个人能有十个答案,根本问不明白!
所以陈庚年最近一直绷紧神经,他得尽力多了解这些农药的成分,先做好制作农药材料的市场调研工作,以用来应对接下来的虫害危机。
这事儿必须得亲自做,因为农药这玩意儿不仅要配比,还有毒。
交给文盲,打死他们都做不来!
他忙着调研杀虫农药,除此之外还在做着以上一些项目的规划发展方向,以及风险评估。
当领导的,永远都要有危机意识!
那开荒的事情,只能交给李泉。
三百亩地,一百多佃户,如此多的耕田和人,管理起来肯定费劲嘛!
更何况,因为李泉把荒地选择在了江县北部沙地,佃户们虽然没有明说,但还是对他有些意见的。
李泉也意识到了佃户们的态度不对劲。
为了缓解矛盾,他一个衙门差役,亲自上手去帮忙开荒,最近忙的甚至都患上了热病,每天累的腰酸背痛。
明明这么累,最后却落不得半点好。
甚至白天他清理鼠窝的时候,还被一个佃户嫌弃‘笨手笨脚干活慢’。
李泉当时就愣住了,什么叫做干活慢?他是来无偿帮忙的啊。
他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自从接了‘开垦荒地’这个任务以后,好像表面上看,他什么都没搞砸。
但其实每一件事儿都办的很闹心。
乡绅老爷们不待见他,县太爷觉得他没办成事儿,就连佃户们,现在都嫌弃他干活儿慢。
这问题究竟出现在哪儿了啊!
像是每一个初入职场的小新人一样,李泉很懵,很委屈。
甚至想哭。
但好在,他背后还有人。
于是在被佃户嫌弃以后,李泉干脆拍拍屁股,回家了。他去找村长李福,把最近的事情一五一十全说了。
李福做了二十年的村长,对于很多事情都理解的相当透彻,一听就笑了。
他对李泉说:“你看似每一件事儿都没办错,其实每一件事儿都错了。”
李泉不服:“福叔,那你是没看到胡铭、裴宝来,孙成他们,一个个把事情搞砸的有多离谱。”
但怎么说,进入职场以后,并不是把一件事搞砸到彻底垮掉,才算是错。
“小泉子,你来听叔给你分析啊。这件事一开始,你就不能先告诉佃户,衙门准备给他们开荒。因为这相当于给了佃户暗示,衙门会给他们撑腰。有了底气,佃户们就敢跟乡绅闹。乡绅老爷都是人精,哪会乐意让佃户们做一年的短工?所以自然会把他们开除。”
李福拍了拍李泉的肩膀,笑呵呵的给他解释:“叔知道,你想两边都稳住,所以才提前把开荒的事儿告诉佃户。但其实,越是想两边都稳住,反而两边都得罪。你就直接以县衙的名义,让佃户们回到乡绅家继续干活。然后再假装偏向乡绅老爷,以佃户们小心思太多为由头,让乡绅老爷们给出一年的考察期,双方签订一年的雇佣契书。一年后,契约自动解除,到时候再决定佃户们的去留。等契书签订以后,再偷偷告诉佃户开荒的事情,这时候哪怕乡绅们知道了这事儿,也没办法反悔。”
作为官府的差役,可以心生怜悯,向着佃户。
但前提是,得把乡绅老爷们先安抚住啊,别的不说,面子肯定得给足了。
衙门是个执法机构,不是慈善机构。
如果不懂这一点,永远干不出来漂亮活儿。
李福虽然只是个村长,但若是没点‘政治经验’在,怎么能妥帖管理一个村的人?
很多时候,往往是‘基层领导’经验最丰富啊。
李泉听愣住了。
他没想到问题还可以这样解决,迟疑片刻反驳道:“那这实际上还不是让乡绅老爷接受一年短工吗,他们肯定不会同意的。”
“他们会不会同意,不在于一年短工的问题,而在于这件事是谁提出来的问题。你说,他们肯定不会同意,但是你可以请县太爷出面去说啊。你请县太爷出面的时候,乡绅们都把佃户开除了,佃户还告了乡绅,这事儿已经无法调和。可如果矛盾没有发生之前,县太爷出面说这事儿,乡绅们一定会同意的。”
李福笑道:“差事上遇见难题,很多时候不是你能力不够,而是你身份不够。这个时候,上官就是你的后盾,你得学会去找上官,让他帮你解决难题。别担心上官不帮你,因为你列出来的那些无法解决的难题,他很轻松就能帮你解决。他解决了你的难题,你办成了事儿,最后上官那里的麻烦也解决了啊。”
李泉听懂了。
于是他不再反驳,而是老老实实服气道:“福叔,这样看来确实是我没把差事办好。我想跟您请教一下,现在我遇见的这个难题,该怎么跟县太爷那边请示。”
“好小子,叔果然没看错你!只要你肯学,肯上道,叔敢保证,以后县太爷身边,一定能有你小子一个位置。咱李家村,以后都得靠你罩着了!”
李福很欣慰,随后一点一点替他分析:“小泉子,你看,你得这样——”
李泉听得很认真,眼睛亮亮的。
听完以后,他没有再回去帮助佃户开荒,而是选择回家,帮村里人挖坎儿井,然后早早睡下。
睡觉之前,他躺在床上,把今天跟福叔的对话,又梳理了一遍。
李福不知道的是,他有句话让李泉十分心动——‘以后县太爷身边,一定能有你小子一个位置’!
李泉出身农户,家里穷。
机缘巧合进了县衙,在县太爷手底下做事。
虽然县太爷年轻,但他不仅聪明,懂各种研发,做起事情来还游刃有余,仿佛什么事情都难不倒他。
别的二世祖们进衙门,或许是出于和县太爷的哥们儿情谊,或许是想学好,或许是想找个正经差事,但李泉不一样。
他确实也想学好。
但与此同时,他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默默的观察着县太爷,被对方的实力、人格魅力征服,然后也有了自己的目标——他想成为县太爷那样的人。
或许他一辈子都赶不上对方,但他可以努力跟上对方的脚步,成为县太爷的左膀右臂。
所以这次开垦荒田的事儿,他主动揽了下来。
李泉不知道的是。
陈庚年曾经在心里给他暗自贴了一个‘狼性’的标签。
狼性职场人,永远干劲儿十足,有明确的目标,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坚定为之付出努力。
这样的下属,就算没有李福调/教,陈庚年也会自己上手用心教的。
要不然,开垦荒田、安置佃户这样的重要差事,根本落不在他头上。
这点,李福看懂了。
所以他说,以后李家村都得指望李泉呐。
第二天,晨会。
最近大家都忙,晨会开的越来越马虎,基本上,陈庚年会按时来露个脸,问一句‘今天有什么难题吗’,连办公位都不愿意坐下。
通常大家都不会说有难题,转头自己就去忙活了。
这么忙,哪里有时间开会啊,而且谁乐意当众说自己被难题困住,多跌份儿!
陈庚年本以为,今天也是一样的情况。
直到他说完后,李泉接话:“县太爷,我这边有一些问题需要您帮忙解决。”
众人齐齐侧目。
面对大家的打量,李泉丝毫不慌。
因为他分明看到县太爷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意,随后在大办公桌主位坐下:“什么问题,说说看。”
原来领导真的不怕你提出难题。
他们就怕你什么都不提,最后把事情办的乱七八糟,乱到连擦屁股都不知道怎么替你擦!
“我一共有四个问题。第一个是,我觉得现在的佃户太散了,不好管理。我想请县衙出面,让他们组建成一个村,这样不仅他们能更加团结,咱们也好进行管理。”
“第二个问题是,县衙的曲辕犁,目前是让佃户们免费使用的。但我担心他们接下来不愿意归还,或者别的民众听说以后会嚼舌根,因为别人都是花钱买的犁。所以,曲辕犁可以免费给他们用,但是损坏要有赔偿,并且以后凡是县衙的东西,他们用的话,还是得适当出一点粮食来换。用代价换来的东西,才会更加珍惜。”
“第三个问题,坎儿井挖出来的淤泥,虽然没什么用,可民众们肯定也不乐意免费给佃户们。而且大家如果一听说,淤泥是用来改良土壤的,可能会跟风学习,把淤泥都拌在自己家田地里。我想问问县太爷,这个淤泥可以随便使用吗?”
“第四个问题,丈量、分割土地,我们衙门可以不用直接参与,只进行审核。让佃户们举荐出三位话事人,分别带领三拨人自行做这些工作,内部分配耕田,互相监督。最后做的最好的那位话事人,得到民众最多票数举荐,可以做村长。村长要设置一些彩头,比如额外奖励五亩耕田。这样不仅能调动大家干活积极性,也能让佃户们自行管理,我们衙门的人手就能撤出来,去做别的事情。”
李泉昨天整理了一天的思路。
所以虽然仍旧紧张,但说出来以后反而越说越顺,思路也越来越清晰。
他说完以后,整个办公房静的吓人。
所有人都看着李泉,目瞪口呆。
尤其是胡铭、孙成、裴宝来三人,更是深受震撼。
原来差事还能这么办?
“很好,短时间内,把能考虑到的问题都总结了出来,李泉干的不错,不,是非常不错!”
陈庚年毫不吝惜自己的夸赞。
他此刻是真的舒坦欣慰啊,你看看,一个菜鸟成长起来,多能顶事儿啊,按照这个规划,开垦荒地的事儿,就不用他分心去盯着了!
是真的一点都不用盯着了。
李泉或许还稚嫩,能力不足,可他学会了用‘巧劲儿’。
他把自己从一个项目的参与者,转变成了项目的管理者。
这样一来,哪怕能力仍旧不足,但只要下面的佃户按照这个思路来干活儿,就绝对不会出现先前的问题。
当然,陈庚年也意识到,李泉背后多半是有人在指点。
要不然,前几天还是个小菜鸟呢,怎么今天就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