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安算是出生时就到了半山腰,方寅则是在谷底。
处处斤斤计较,过了。
下课后,辛寄年迫不及待来找程子安。同学在门口进进出出,说话不方便,他将程子安扭到了外面,去了夏日常去玩的林子边。
林子边风大,四周空无一人。寒风扑面,程子安打了个哆嗦,不客气将手伸进了辛寄年的衣领取暖。
辛寄年冷得哎哟一声,扭着身跳脚躲开,控诉道:“程哥,你偷袭!”
程子安也正好要找辛寄年这个笨蛋,他懒得废话,问道:“你眼神如何?”
辛寄年不解,道:“我眼神好得很,程哥问这个做甚?”
眼神好就行,程子安转过身,手伸在背后,背着他比划:“你仔细看清楚了,我答完题,手在身后装作挠痒,告诉你答案。”
辛寄年听到答案,飞快闭了嘴,看得无比认真。
程子安道:“你得记住了,弄错了可别怪我。”
辛寄年笑逐颜开,头点得跟小鸡啄米般,“程哥放心,我记住了,都记住了。”
程子安皱眉,嫌弃地看着他,很是犯愁,难得说了句肺腑之言。
“你平时吧,还是读读书,自己动下脑子。学堂的考试能对付过去,等到秋闱春闱时,那时该当如何?”
辛寄年哈哈笑了起来,道:“程哥真是,还早着呢,担心这些作甚!”
程子安见说不通,很快就放弃了,转身往回走,道:“快些,外面冷死了,你一身肥肉能挡寒,我可比不上你。”
解决了算学考试的问题,辛寄年开心蹦跳着,脸上的肉随之抖动,得意地道:“有高人夸我是大富大贵之相呢,脸上无肉,一看就是苦命短命的面相。”
程子安一脚踹了过去,骂道:“滚你的!有钱人才吃得胖,没钱的吃不饱,身体不好,脸上哪来的肉,当然是苦命短命了。这些看面相的,纯属说屁话骗钱,坏得很!”
辛寄年立刻道:“程哥说得是,程哥比高人还要厉害。程哥,以后你要是考不中,可以去做高人替人看相算命,也是一门好营生。”
落第的读书人要继续生活下去,除了算命解字先生,还有写话本,替瓦子里的戏班写戏本,做先生,改行学医,做买卖,涉及到各个行当。
程子安并未将辛寄年的话放在心上,甚至还暗戳戳思索起来,以后他就去写话本,戏本。
辛寄年看的话本印刷精美,一本要三四两银子。印刷粗糙的话本,从半钱到一两不等。
各种狗血奇葩,鬼神狐狸与人的爱恨恩怨情仇,与后人的想象力比起来,不遑多让。
一天写几个狗血奇情故事,走粗糙印刷快销路线,钱财哗哗来。
可惜,现在程子安面临的最大问题还是,程箴能顺利参加举人考试。
冬至之后便是年,无论富绅穷人,皆忙碌着洗刷清扫,迎灶神,热热闹闹过新年。
府学学生除外。
学堂尚未放假,考试在即,正是最焦头烂额时。
程子安除了学习考试之外,还要去闻山长处报道。
早上进了府学大门之后,长平就在通往蒙童班的门口等着了,上前将他请到了闻山长的院子。
程子安背着书箱进了屋,上前见礼。闻山长指着椅子道:“坐吧。”
“是,多谢山长。”程子安解下书箱放在案桌上,手搭在膝盖上乖巧端坐。
椅子有些高,程子安的腿够不到地上,垂在半空中。
闻山长看得忍俊不禁,道:“你搬个小杌子放在脚下垫着,等下别一头栽倒了。”
程子安跳下椅子,抱起堆在杌子上的书卷,问道:“山长,这些放在何处?”
闻山长转头四望,指着角落的藤编筐道:“放里面即可。”
程子安依言将书卷放在了筐里,搬着杌子往椅子前挪。手上不闲着,嘴里也没闲,问道:“山长,屋里的书,你全都读过吗?”
闻山长唔了声,道:“书放着若不读,实属浪费。”
程子安哇地感叹,“山长真是厉害,学富五车。”踩着杌子坐回椅子里,这下脚有了支撑,舒服了。
闻山长笑了笑,问道:“你平时都读了什么书?”
程子安照着蒙童班的教授答了,坦白道:“学生学得不好,不敢让山长检查。山长要检查学生的功课,学生都不敢告诉阿爹。若阿爹知晓了,定会坐不住,来找山长赔罪。学生愚钝,当不得先生的弟子,免得辱没了先生的名声。”
闻山长怔了下,不紧不慢地道:“我未曾有要收你为弟子的打算,你阿爹无需担心。”
被拒绝了也没关系,只要闻山长没将他赶出去,有的是机会。
程子安瞪圆了眼,啊了声,看上去很是惊讶,接着长长舒了口气。
“原来山长不收学生为弟子啊,好险好险,学生就不怕给山长丢脸了。”
闻山长被噎了下,虽说他没收程子安为弟子的打算,见他一幅解脱了的模样,却又感到不甚舒服了。
“我只是暂时不收你做弟子,以后如何,端看你的表现。既然你清楚自己学习不好,会给我丢脸,为何不努力上进,考出好成绩,给我长长脸?”
程子安眨了眨眼睛,疑惑地道:“山长,究竟是为了考试而读书,还是为了得到读书的乐趣而读书?”
他们之间的问题,再次回到了先前的讨论中。
闻山长发现,他掉入了自己挖的坑里。
究竟为何而读书?
以成绩论,就证实为了功名利率而读书。
闻山长心胸豁达,想了想,晒然一笑,道:“你说得对,是我虚伪了。读书归读书,考功名归考功名,两者有相似之处,却又相差远矣。听你话中的意思,读书并非为了考功名,你阿爹可知道?”
程箴知道当然会揍他,程子安哪敢据实回家,滴水不漏答道:“父母亲长都盼着孩子能有出息,有出息就是蟾宫折桂,入朝拜相。学生的斤两,阿爹一清二楚。学生比不过阿爹,世人皆知。”
不卑不亢,不骄不躁,闻山长对程子安又多满意了几分,宽慰他道:“你阿爹前些时日来与我说过,他打算再考一次举人。我觉着这样很好,等他再次高中,就能洗清他的污名。”
程子安起身施礼:“托先生吉言。只学生以为,若本就是污蔑,却要自己去证明,实在是荒唐。圣人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全天下读书人都懂得这个道理,却无几人能做到。学生属实不解,他们究竟是故意为之,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因着没读懂书?”
闻山长望着程子安,心里万千思绪,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老吾老人之老等等,世人耳熟能详的圣人言。
从民到官,试问几人能真正做到?
闻山长尝过官场倾轧的滋味,最后黯然退场。程子安的话,一下扎在了他的心上。
并非他们不懂圣人言,世间的道理与规矩,皆是虚妄,是他们用来愚民,替自己掩饰的面纱。
程子安小小年纪,已看得这般透彻,闻山长眼神愈发慈爱,道:“你能悟到这些道理,看来你才真正读懂了书,这世间大多人都不及你。”
“不敢不敢,学生只是胡说八道罢了。”程子安忙摆手谦虚,憨笑道:“府学马上就要考试,学生要是考不好,这个年就休想过好了。山长,以后可能减少些考试,考试太多,先生累,学生也累啊!”
闻山长微笑起来,斩钉截铁拒绝:“不能。”
程子安苦着脸,怏怏道:“好吧。山长,学生告退,学生这就回去勤学苦读。”
闻山长道:“去吧去吧,别耽误了功课......”
话到这里,闻山长蓦地发觉,他是叫程子安来问功课,结果问了一堆,程子安连书箱都没打开。
“等着!”闻山长叫住了要往门外溜的程子安。
程子安脚步缓下来,转过身看向闻山长。
闻山长抬手唤他:“进来进来,我不看你的经史,你的大字拿出来我瞧瞧,看你写得如何。”
大字啊!
程子安本以为今天就混了过去,还给闻山长灌输了一堆歪理,谁知还是没能逃脱。
大字一直是程子安的软肋,写字一靠天分,二靠名家指点,三靠勤奋。
写字的天分,程子安只能算普通寻常;名家指点,程箴与辛寄年放在他这里钟繇的临摹本,勉强算沾了名师的边。
至于勤奋,程子安两世的人生,就从来没有这两个字!
闻山长拿起程子安写的大字,翻开之后,皱着的眉头就没解开过。
“字如其人,字就是一个人的脸面!你瞧你这笔狗爬式的大字,你阿爹就看得下去?”
闻山长吸了一口气,尽量克制了,还是没能克制住,厉声训斥:“骨架散,笔锋,风骨,毫无可取之处!”
程子安本来以为自己写得很端正了,还是被批得一文不值。
眼神瞄到闻山长身后墙上挂着的“勤勉”行楷,看上去如惠风和畅般,笔锋温柔。
大道至简,真正的高手,能藏住其锋芒。
差距实在太大,程子安被骂不冤枉。但他脸皮厚,骂了也不生气,笑道:“阿爹看不下去,天天骂学生。不过阿爹说知足常乐,学生以前写得更差,现在已经进步很多啦。”
闻山长将程子安的大字往案桌上一甩,冷哼了声,“亏你说得出口,进步许多才这副模样,要是不进步,那还能拿出来见人?”
程子安肃立躬身领训,连连称是,“学生以后一定改正。”
闻山长不吃程子安这一套,厉声道:“何来以后,从现在起就开始。长平!”他突然拔高声音,朝门外喊道。
长平进来,闻山长吩咐道:“你去跟他班上的先生说一声,程子安要留着写大字。”
程子安看到长平离开,只能苦兮兮留下,在闻山长的监督下写大字。
闻山长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一方砚台,一锭上好的松烟墨。再从他一大匣子的笔里面,选了几只大小不一的湖笔。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些你拿去。写好大字并无捷径,惟有多写多练。等什么时候你将笔写秃了,手上长了厚厚的茧,你的字,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程子安坐在闻山长对面,与他共用一张案桌。案桌不算宽,他只要手略微停得久了些,闻山长就会从书里抬起头,一言不发看过来。
闻山长的眼神,堪比周先生的戒尺,程子安赶紧提笔蘸墨。
简朴杂乱的屋舍里,萦绕着浓浓的书香墨香。
闻山长不时轻轻翻动书卷,程子安的笔,在纸上沙沙如春蚕吃桑叶。
莫名的安宁静谧。
既然不能躲懒,程子安逐渐认真了起来,埋首一笔一划写得很努力。
书法的乐趣,程子安以前没体会过,来到大周之后,为了完成任务而写,他下意识抵触,写字就是敷衍。
程子安现在也不敢妄言,他已领悟到书法的奥妙之处,但他能沉下心,用心思去写。
闻山长手上的书,许久都未曾翻动过,望着面前俯首写字的程子安,神色越来越温和。
世上聪明人不知凡几,国子监就汇聚了天下的英才。
聪明人也分许多种,程子安与他们不同,大智若愚,真正读懂了书,悟了道。
书法卓绝的佞臣,不在少数。故而字写得好坏,闻山长并不太看重。
程子安尚年幼,闻山长担心他心性不稳,让他写字,是为了打磨他的心性。
闻山长放下书,道:“冬日杀了年猪做腊肉,不知你家的腊肉,做得如何?回去让你阿娘备上几条,送给我尝尝看。”
腊肉?闻山长没头没脑的话,让程子安茫然了下。
莫柱子念叨过,他以前给先生的束脩中,就有腊肉。
闻山长这是要收他做弟子了啊!
程子安喜不自胜,赶紧放下笔,起身理衣袍,稽首恭敬叩拜:“学生程子安,见过老师!”
作者有话说:
程箴与崔素娘得知闻山长收下程子安做弟子, 震惊之余,掩饰不住的高兴。
崔素娘连晚饭都顾不得吃,忙着张罗束脩拜师礼:“那可是闻山长, 哎哟, 这可是天大的事情,定不能失了礼数。”
别说一条腊肉, 崔素娘将老张秦婶庆川云朵几人指挥得团团转, 瞧她的架势与阵仗, 仿佛要准备几头猪。
程箴赶紧拦住了她,笑道:“素娘,闻山长家中只有他与陈老夫人两人,加上两三个老仆下人,哪吃得下这些。闻山长平时习惯吃几口酒, 我准备几坛酒,再拿些补品给陈老夫人。”
崔素娘一想也是,道:“我再去给闻山长与陈老夫人备身衣衫鞋袜。云朵,云朵!”
云朵跑了进屋, 崔素娘拉着她说了一堆,两人一同急急走了出去。
程箴想说先吃饭, 看到她激动兴奋的模样, 插不上话,只能随了她去。
程子安在一旁看到两人摆出的阵仗,眨了眨眼睛道:“阿爹, 可要去祖宗坟前一趟?”
程箴道:“这点功绩, 莫要去打扰祖宗了。等你考中功名之后, 再去告祭祖宗知晓也不迟。”
程子安一本正经地道:“阿爹, 不是啊, 我想去瞧瞧祖宗的坟墓,可有开裂冒青烟。”
“嘿,你这小子!”程箴瞪他,简直又气又想笑。
玩闹归玩闹,程箴严肃地道:“既然闻山长收下了你,你以后就得好生学习,别给闻山长丢脸。”
程子安哦了声,道:“阿爹的意思是,我以后一定要比老师有出息才行,学生都必须比先生厉害。”
程箴噎了下,半晌后放弃了。
闻山长收下程子安做弟子,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先生如父,以后让闻山长收拾他去。
程箴问起了细节:“你的歪理太多,我就不与你争辩了。只是,闻山长如何收了你,你说来我听听。”
程子安哪能说真话,道:“我也不知道啊,估计老师是看到我长得俊美,与众不同吧!”
程箴:“......”
他与崔素娘都是端方内敛之人,如何能生出这么个厚脸皮的儿子?
程箴问不下去了,他去送束脩拜师礼的时候,再问闻山长就是。
这时崔素娘撩起门帘急步进了屋,“哎哟,我都忘了,还未曾用饭呢。等下晚饭都凉了。”
秦婶提着食盒进屋摆好晚饭,锅子里的冬笋煮腌肉还在咕咕沸腾,香气扑鼻。
程子安舀了勺雪白的汤浇在米饭上,埋头吃得香甜无比。
崔素娘见程子安吃得欢快,笑着劝他:“吃慢一些,冬笋还有呢,明日再煮给你吃。先前下午柱子来的时候,送来了一筐子,说是莫草儿去竹林中挖了回家,知道你喜欢吃,特意给你送了来。”
冬笋能卖钱,刚冒出尖,就被村子里的人挖走了。莫草儿能挖一筐子,定是费了不少力气。
莫二牛老实忠厚,一得了空闲,就帮着老张喂牛喂驴,收拾牲畜棚。帮完忙之后,无论如何都不肯进屋歇一歇。
“没事没事,就搭把手,搭把手。”莫二牛很是局促道。
做好事虽不求回报,能被人记在心里,程子安还是感到无比的欣慰。
莫草儿能记住他的一点善,兴许,她也能将这点善传下去。
程箴望着程子安,温声道:“村里送礼来的人家,你阿娘都全部回了礼。莫家另外多添了些。”
崔素娘这时眉头微皱,道:“莫草儿到了年纪,得快些选夫君。媒人听到莫二牛的条件之后,没人敢接这个活计。莫家有两个儿子,哪还有女儿不嫁出去,反倒要招上门女婿的。村子的人知晓后,成日闲话不断。”
估计是得了莫二牛叮嘱,程家最近事情多,免得惹他心烦,莫柱子提家里的事情少了些。
程子安还是第一次听到此事,闻言,他从饭碗里抬起了头,道:“前朝有女帝,女帝招皇夫,公主养面首。真是少见多怪。”
程箴斜乜了程子安几眼,吸了口气,最终忍住了。
崔素娘见程箴没出言训斥,她乐得当没听见。
若是能选择,她也想招程箴上门。嫁进陌生家中做新妇,哪怕夫君是程箴,也比不过在自己家舒服自在。
程子安说道:“大周户婚律规定,除了因守孝耽搁,姑娘年满十五岁,必须定亲,在二十岁之前,须得成亲,否则要增收赋税。律法并无规定,姑娘成亲,是嫁进男方家中,还是女方招上门夫婿。他们这是明显违反律法,要与朝廷对着干了?”
程箴叹了口气,道:“律法归律法,法不责众,律法不外乎人情。”
程子安道:“能保护他们那点可怜的律法,他们都不当回事,还急于朝着自己人下手,真是一群蠢货啊!”
程箴楞在了那里,凝神仔细一琢磨,明白了程子安话里的意思,不禁深深看了他几眼。
嘴动了动,程箴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都说不出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大周律的律法,对权贵诸多保护,对平明百姓全是约束与制衡。
都是穷苦的可怜人,谁家没有女儿姐妹。朝廷女儿姐妹的丁点宽松,他们却急不可耐要扑上去绞杀掉。
程子安自己是男人,他懂男人的心思,一是男人的脸面尊严,二是担心分薄家产,三是香火与传宗接代。
男人的脸面与尊严,程子安后世看过一个姓氏的宗谱名人记录,其中就有一个做到了皇帝身边大总管的宦官,赫然列在最前面,后人引以为傲。
英雄莫问来历出处,男人的脸面与尊严,弹性着实大了些。做不做真男人没关系,但不能屈居于妇人之下。
至于分薄家产,程子安还能理解一二,钱财嘛,人人都爱,自然越多越好。
香火与传宗接代,程子安前世没能弄明白,到了大周的时候,领悟得深刻了些。
一方面,是因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低下,宗族乡绅势力过大。衙门的官员不作为,为了政绩,一旦出现案子,以和稀泥平息事态为主。
朝廷允许女人立女户,结果却是女户得不到律法保护,家中若没男丁,护不住家产。
项家与辛寄年太婆两姐妹,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另外一方面,乃是对香火与传宗接代的执念,并非只是愚昧不懂遗传学能解释。后世科学发展水平那样高,在许多人的观念中,仍然要生儿子传家。
程子安只能将其归纳为,都因男人的尊严,凌驾于女人之上得来莫名其妙的尊严。
崔素娘眼神在父子身上来回打转,突然道:“我觉着草儿做得对。”
程箴马上笑着附和道:“娘子说得是,草儿做得对。”
崔素娘一反平时的温婉,认真地道:“秦婶在外听得多,让老张问了莫二牛。莫二牛说是见说闲话的人多,担心莫草儿受不了闲言碎语。就劝说草儿,许诺替她找个好婆家,像别的姑娘那样嫁人。草儿这次坚定得很,说既然不得不成亲,可她死都不嫁进夫家。房屋自己盖,夫婿自己招,不占村里的地,不占村里的田,村里谁都管不着,管他们怎么说,她都不怕。”
程箴讶异不已,他见过莫草儿几次,每次她都低着头,连说话都不敢大声,没想到她的主意那般大。
崔素娘道:“当时给了莫二牛十两银,里面就有给草儿招夫婿盖房子的钱,莫二牛到底不敢多劝,只能随了她去。花儿心疼姐姐,说她以后也不嫁人,同样要招上门女婿,家里由她说了算,还要将师傅接过来养老。莫贵子人小不懂事,莫柱子说只听姐姐们的。毛氏这次也难得改了主意,说她苦了一辈子,莫草儿不能招婿,还不如去庙里做姑子去。”
女尼与坤道,并非只剃度就行,需要向朝廷取得度牒。
程箴知道毛氏不懂这些,只是一时说说罢了。他诧异的是,上次毛氏还同意将莫草儿送去做妾,此次变化竟如此大。
程箴不懂,崔素娘却懂。
她眼神慈爱望着程子安,温柔地道:“子安给了莫家十两银子,他们家好过了些,花儿柱子都有了出路,无需再卖儿卖女了。儿女都是从女人身上掉下来的肉,不是那大奸大恶之辈,谁舍得儿女受苦。嫁人嫁人,嫁人真万般好,男人为何不能嫁入女方家?”
程箴心中愧疚,当年他尽力护着崔素娘,不纳妾,不求开枝散叶,她还是在母亲面前吃了不少苦头,迄今都难以释怀。
程母已经去世,程箴已经做得算好,崔素娘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朝他抿嘴一笑,道:“我并非在说你的不是,只是感慨罢了。莫草儿能下定决心,我很是佩服,盼着她能达成所愿。”
程子安嚼着甜滋滋的冬笋,他给莫草儿的那二两五钱银子,真给她带来了底气,对抗命运的底气。
既然她能立起来,程子安要助她一程。
要改变大周的户婚律,程子安没那么大的本事。
大户人家一时难以改变,底下的穷苦百姓,朝廷勒令他们成亲,是为了人口增长,哪管他们谁嫁谁娶。
招上门女婿,不一定能保证过好日子。
父母能答应女儿招婿,至少疼爱女儿,有他们在一旁看着,成亲后无需困囿于婆媳纷争,在家中享有话语权。
于生在穷苦百姓家中的女人来说,是她们逼仄的生存空间里,透进来一束微微的光。
兴许,有了莫草儿的改变,以后有儿子的人家,女儿招上门女婿,能逐渐变成习以为常呢?
程子安思索之后,站起身,很是殷勤给程箴碗里舀了一勺冬笋,“程老爷,你多用些。”
程箴一眼横去,笑骂道:“少作怪。”
程子安再替崔素娘舀了一勺,笑嘻嘻道:“儿子这是孝顺爹娘,哪是作怪了。”
程箴捡了片冬笋吃,程子安的孝顺,令他下意识打起了精神。
果然,程子安笑眯眯给他派了差使:“程老爷,你在村里最最有学问,最最有威严。程老爷,草儿姐姐的亲事,得劳烦程老爷出面了了!”
作者有话说:
大周过年习俗除尘秽, 画门神桃符,贴福字春牌,士庶同俗。
忙碌一年的百姓, 地里的小麦长得绿油油, 稻田在收割稻谷之后就翻过,待年后鞭春牛时, 再蓄水平整。
庄稼人难得悠闲, 村里的人除了趁着天气晴好, 上山去打些柴,就忙着准备过年。得闲的时候多了,村西的大榕树下总是聚满了人,晒着太阳说闲话。
媒婆亦趁着这段难得的清闲,忙着走乡窜户说媒。
午后日光扑面, 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大榕树下坐满了人。李媒婆一走近,便有人打量着她,攀谈打听。
“李媒婆, 好久都不见你了,这次来我们村, 你又要给哪户人家拉姻缘?”
李媒婆来过几次村子, 彼此都混了个脸熟。她嘴上功夫厉害,说话向来滴水不漏,脸上堆满笑道:“八字都没一撇的事情, 哪能随意张扬。沈三娘子, 倒是听说你家二郎年后就十五了, 我李婆子给你保个孝顺的儿媳可好?”
沈三娘子撇嘴不说话了, 她家二郎早就看好了娘家侄女。
李婆子做媒厉害, 收钱也厉害,无论成与不成,只要上门就得给二十个大钱,她可舍不得。
“李媒婆去了莫二牛家,他家草儿招了哪门贵婿?”
莫二牛家离大榕树下近,好事的人一直盯着李婆子,看到她进了篱笆院门,便眉飞色舞说了起来。
“还贵婿,不是那穷得吃不起饭的,谁舍得将自家的儿子送出去做上门女婿?”
“我活了这一把年纪,还从未见过呢,有了儿子还招上门女婿,以后的香火都算不清楚了。”
有妇人却听得不大乐意了,笑骂道:“邹癞痢,你能娶到亲,多靠你阿娘的钱。只你家的邹小癞痢,只怕没这个福分了。”
“瞧你这模样,想要去做上门女婿,恐怕都没人要。”
邹癞痢生得矮小黝黑,铜铃般大的眼睛,眼白多过眼黑。要是晚上乍一遇到,会被吓得以为是□□成了精。
加上年轻时身上经常长脓疮,留了一身癞痢疤,邹癞痢这个名号,随即就传开来了。
幸亏邹癞痢的亲娘当年勤快能干,织得一手好布,积攒了几个大钱。邹癞痢生得丑,相看了好几个姑娘,实在是嫌弃他丑,亲事都没成。
邹母无奈之下,只能出钱替他买了一个媳妇回来。
邹癞痢的儿子生得肖似他,同样不爱干净,天气一热,身上就长满了脓包疙瘩,村里人都叫他邹小癞痢。
邹母去世了,邹癞痢的妻子没婆婆织布的手艺,累死累活种地,邹家与村里大多数家一样,顿顿饭都要勒住肚皮,从不敢敞开了吃。
邹癞痢被戳中了痛处,恼羞成怒想要骂回去,可这几个说话的妇人,平时厉害得很,下地吵架,样样都不输给男人。
吵架吵不过,动手邹癞痢也发憷,不一定能打赢,装腔作势胡咧咧了几句,就缩着脖子不做声了。
有人酸道:“莫二牛攀上了程老爷家,人家开始发达了,与你我这些泥腿子自是不同了呢。”
“别的村听说了莫二牛家的事情,现在家中姑娘说亲,媒婆都要多问一句,是要招上门女婿,还是嫁人。真是,我们清水村姑娘家的名声,都要受到莫草儿连累,以后说婆家都难喽!”
“谁叫你没本事,给你家姑娘找不到程老爷撑腰......,咦,那不是程老爷?”
程箴手上提着一个包袱,正朝着莫二牛家方向走来。
“程老爷又给莫二牛家什么好东西了,啧啧,莫二牛家真是发达了啊!”
大家一起朝程箴看去,艳羡的目光,直直盯着他手上的包袱,几乎挪不开眼。
程箴远远地朝他们颔首打招呼,有人忍不住酸道:“程老爷真是大善人,待莫二牛家真好,还亲自送东西去他家呢。”
程箴笑道:“我替大家写了些福字,放到莫二牛家中,你们若有兴趣,皆可去他家领上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