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欺瞒—— by在酒 完結+番外
在酒  发于:2023年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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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前一阵嘈杂,是探花郎身着绯红公服,头戴平冠乌纱插长翅,骑着高头大马来在家宅外。
那本就是世间少有的翩翩气度,而今这么一着装,沈腰潘鬓犹如临风玉树,任谁见了不道一句惊为天人。沿途多少妙龄少女初初相见便为之倾倒。
青娥藏身其中,少不得为她的少爷洋洋得意,也为往后的事情暗自神伤。
冯俊成端坐马背,行得缓慢,是在寻找青娥踪迹,却不知她有意在人群闪躲,一无所获,只好失望地拐进冯府小巷。
“俊成!”
冯家老小迎在马前,七手八脚要去接他下马,冯俊成笑着跃下马背,胸前绸花红得扎眼,
“爹,娘,老祖宗,儿子回来了,没有叫你们失望,但愿也没有叫爹失望。”
“不失望!娘高兴得都不知该说什么了,你怎的总叫我又喜又惊!”董夫人此刻还带着惊愕,似乎对这儿子从来没有过半分了解,“你过了生辰才二十岁,怎就是当朝新科探花郎了呢!”
老夫人笑着打她手背,“又说胡话!”
大家都高兴得没边,一路将冯俊成迎进门去,问这又问那,叫他备受瞩目,全然脱不开身。分明那间酒铺就开在那拐角后边,可他却逃不脱家里人的视线,寥寥几步路,变得如此遥不可及。
他想见青娥,亲口告诉她这个好消息,想看她为自己高兴,想亲亲她,告诉她现在他有了为她违抗父命的底气,他不要娶柳若嵋,他要带了她离开江宁。
只可惜刚回到家的那段日子,他根本无法离开家里人的视野。还有柳家。
柳家人得知他高中探花,自是百般推崇他和柳若嵋的婚事,说先前若嵋岁数小,因此不大提及,今年若嵋十五岁正好订婚及笄,二人来年便能结为连理。
双喜临门,实在是双喜临门。
又因为柳若嵋先前替他求过一张开过光的符文,在两家大人的说合下,这探花郎的头衔倒像是二人合力得来的。
“哪就有我的功劳了,都是俊成哥哥自己挣来的功名。”柳若嵋不大好意思,却被徐夫人一个劲往前推,要他们约好了一起到山上还愿。
董夫人也朝他眨眼,笑得乐不可支,“俊成,眼下你忙完科举,可就有功夫陪陪若嵋了吧?”
冯俊成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挑明,只笑道:“娘,我有些累了,你们说吧,爹还叫我到书房和柳老爷说事。。”
“好,去吧!去吧!我们也要去看戏了。”
于是大女眷们都在外间坐着,吃茶点戏,柳老爷由冯俊成引路,带着柳家两个公子上冯老爷书房小叙。
柳老爷问:“俊成可要就此迁居顺天府,出任翰林了?”
冯俊成颔首称是,从此他就要离开江宁,去往北直隶。
南京应天府虽也有一套三省六部的班子,但那是旧时尚未迁都遗留下的,这套班子说起来仅管理着南京的一亩三分地,只管地方上的事。
冯俊成是探花及第,自然要入北京的翰林院,先以庶吉士的身份出任修撰的职务,待三年馆内学习结束,再考试进行馆选,由北直隶的吏部按例选拔,正式调任,入朝为官。
柳老爷喜形于色,不住恭喜冯老爷,“成小爷当真给咱们江宁扬眉吐气啊,这儿百年没出过一个二甲。再瞧瞧你我,在南京谋个官职便想着颐养天年了,他这到顺天府去,将来便是天子近臣,令郎又学富才高,得以大展身手。”
冯老爷拱手笑一笑,“犬子也只是乘了今年科举人少的东风,拢共五十六位进士,要从中脱颖而出也不是什么难事。”
“嗳!往年再多也不超百人。今年人不多,却精良,光我知道的,那山东和浙江的几个书院便有近百人入选乡试。”
冯老爷本就是为自谦,好叫别人抬举,这下捋须子笑笑,不再多言。
冯俊成在旁吃茶不言,冯知玉来喊他出去点戏,他便借此机会离开,坐到女眷一堆里去吃果子听戏。
身后冯老爷还说呢,“你瞧瞧他,哪有点殿前一甲的样子。”
这日之后,冯俊成总算得空,又被江之衡拖住脚步,不过这样也好,他可以拿江之衡做幌子,去见青娥。
谁料那日赵琪在家,他没找着机会进门,只得灰溜溜去往秦淮赴约。
江之衡将他好一顿批,“冯时谦,这便是见色忘义?枉我为你探花及第准备这一桌酒菜,你便只想着你的赵大嫂子。”
冯俊成将脸板起,不大喜欢听人叫青娥“嫂子”,“我拜托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去顺天府以前,冯俊成曾拜托江之衡替他关注赵琪的动向,怕他在外欠债,给青娥惹去麻烦,也怕他不赌,三个月里洗心革面,叫青娥再给他机会。
江之衡吃一口菜,漫不经心道:“能怎么样呢,头两个月白日里在赌坊做荷官,夜里到河边做新郎官,赚的抵不上赌的。不过,后一个月叫我瞧见桩有意思的事,他好像在赌坊遇见了个什么人,避如蛇蝎,没几日便称病不再去了,眼下他和赌坊管事请辞,不在那儿做了。”
“什么人?”
“我打听过,是上元县哪个员外家的公子。”
冯俊成皱起眉毛,想的却是赵琪没准欠了那人钱财,自己若将其稍加利用,没准可以就此断绝了青娥和他的婚姻。
于是一面叫王斑去赌坊调查那人,一面让江之衡这个花花公子代为出面,找画舫主人租用一艘小船。
他动起真格的,要找个地方专供他和青娥会面,否则总在酒铺碰面容易坏事。那日探花游街过于隆重,他担心在街上让人给认出来,坏了之后的筹谋。
小船的船娘娘姓王,此后便叫她王大娘。
这位王大娘大致听明白了租船的用意,那些富家子弟租用画舫多是为了风花雪月,她也见怪不怪,殷切地收下钱财,包揽下这件差使。
她到青娥的酒铺假做买酒,见四下无人,悄悄告诉青娥,明晚上有位姓冯的公子在船上等她。
青娥微微一怔,将酒壶递出去,没有接话。
王大娘笑了笑,将这貌美的妇人打量片刻,就此退了出去。
青娥故作忙碌擦拭柜台,赵琪从帘后慢悠悠荡出来,目光看向门外。
他哼笑道:“还说他一回来不紧着找你,原来是谋划着到外头私会,这小少爷坏是挺坏,我要真是个绿头王八,这会儿还蒙在鼓里。”
赵琪骂骂咧咧地坐下,“不过这船真辣手,往水上一漂,我上哪寻去。”
青娥在桌子另一侧落座,“明晚我去船上,会将船撑到东岸口码头,之后我想办法诱他就范,老规矩,茶杯落地,你闯进来。”
赵琪嘿嘿笑了笑,搓一把脸,去握青娥的手。
“好青娥,我们俩今后的荣华富贵,可就看你这一次了。这还是我头一回要挟新科探花郎,得多叫几个青皮,省得镇不住他。别说他可真有本事,殿前一甲,放眼天下也就三人,他就占去一席,要我是女人。我也对他心软。”
青娥瞟他,“你这是在叫我对他心软?”
赵琪往嘴里丢粒花生,“嗳,你怎么想的,我也不能左右。”
“这是最后一次。”
青娥冷冷将话接过去,把抹布丢在桌上,“我再也不会做局骗人,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多行不义必自毙。前几日你在赌坊见到的那人,难道不是上元马员外家的公子?当初也在他身上骗过五十两,当心他看见了你,要找你寻仇!”
“呸呸呸!”
赵琪连忙抓起她手敲三下木头,“哪有人咒自己的?怎么我们这些费尽力气活下去的人就活该倒霉,活该遭报应,那些生来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的王孙公子,就是作恶多端也不见如来佛祖将他们给收了去!”
说到这儿,赵琪恶狠狠朝青娥看去,“你忘了师傅是怎么死的!”
青娥说不出话,默默不语地坐在那儿。提起师傅,红了眼睛。
赵琪如何忍心,捧起她泪乎乎的脸在粗糙的掌中,又是道歉又是抹泪。
“哥哥发誓,真向你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往后不骗也不赌了。你别故意跟我对着干,我又何至于跟你赌气,跑到河
边招惹那些粉头妓子。青娥,我心里只有你,和那些娶妻纳妾的富家子弟不一样。”
赵琪说着,眼里也有泪珠儿打转,他们两个是一道苦过来的,就没有那隔夜的仇恨。
青娥点点头,偏脸到边上,“别害我哭,眼睛一肿,明晚到了船上就不好看了。”

第21章 (一更)
趁这几个?月的时间, 青娥特意裁了一身?好衣裳,是洒金红袄和秋香色的碎褶裙儿。
他?要是再?晚回来几天,天热起?来, 她就打扮不了这么漂亮了。
青娥如此穿着来在约定好的码头, 这处水道从来僻静, 下游是多是宿娼的行院,极目远眺便?是灯火璀璨的街道, 将此地衬得越发阴森冷清。
码头停靠几只小?船, 船坞里空荡荡的,这时一艘形制不大的彩舫缓缓靠岸,青娥走过去, 在甲板见到?了王大娘, 于是捉裙上船, 从她手上接过了竹蒿子, 叫她到?岸上去。
王大娘怔愣当场, 看向舫内,舫内的人并未出言阻止, 于是便?迟疑着将蒿子交给青娥, 自己“哎唷”一声?,撑着老骨头跳到?岸上去。
青娥一竿离岸, 并不急着进?舫,撑着船来在河道中央,不等她搁下蒿子,冯俊成弯下他?顶天立地的身?量, 从画舫船舱走出来, 青娥扭脸一看,会心笑?弯了腰。
冯俊成穿的是那身?“荣归故里”的绯红公服, 头戴双翅乌纱,正如那日青娥躲在人群看到?的一模一样。只今夜月光不似那日晚霞绮丽壮观,他?站在这被月色沁染的屋檐下,不再?肩负期冀,只是青娥一个?人的新科探花郎。
青娥笑?他?,“傻不傻,穿这个?来赴约。”
冯俊成等她时独自吃酒,眼?下醺红,心跳砰砰地如实道:“我那日没有见到?你,担心你没看到?我在马上的样子,便?想在今日给你补上。”
“说得?倒像是为我考的功名。”青娥搁下蒿子,往画舫内去,擦身?而过,发丝撩过他?身?上红绸,“你多风光,那么多人,我怎么挤得?进?去。”
“那么多人,我只想让你看到?。”
冯俊成追随她来在舫内,这小?画舫不似那些盛大的彩舫,四面都是寻常门窗,没有那飘荡的红纱和灯笼,只有廊檐下四个?角挂了四只雕刻各异的小?宫灯。
飘飘摇摇,随船轻晃。
“你看你穿红,我今日也穿,像不像新婚的夫妻?”
身?后没人应答,青娥踅足转回去,就见冯俊成嘴角噙着点笑?,仿佛千山尽般,如释重负地望着她。
她便?也笑?问他?:“看什么呢?衣裳太美了将你给看傻了?”
冯俊成诚实地走向她,张开双臂将她抱在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是你太美了。打从我第一次见你,便?这么觉得?。”
青娥故意嗔怪,“看你就是见色起?意!”
脑袋顶上的下巴左右晃了晃,是他?在摇头。冯俊成也说不上他?喜欢青娥什么,只是见不到?她时想她,见到?她时想靠近她。
这世上美人没有一万也有九千,难道他?还?能见一个?爱一个??他?只喜欢过青娥。
青娥走进?船舱看到?一桌酒菜,一面侧身?盘腿坐下,一面笑?着对冯俊成道:“你早说是来吃饭的,我就带点好酒了,我还?是吃了来的。”
冯俊成摘下乌纱搁在一旁,在另一侧落座,拿酒斝为她满上,“这酒也不差,你吃过就知道。”
青娥拾起?箸儿挟菜来吃,肴肉晶莹剔透,小?鱼羹也很爽滑鲜美,一面吃一面不忘给他?挟菜,只是好像对他?没话说了似的,再?也没有开过口。
冯俊成觉察了她的不对劲,以为是因为自己几个?月来不曾与她书信一封,搁下酒杯与她解释。
“不曾写信于你,是我担心信差不能将信亲手交到?你的手上。”
青娥摇摇头搁下筷子,仍不看他?,“我又不怪你,你是成大事的人。即便?真的将我忘了,我也不会怪你的。”
冯俊成闻言眉头轻结,把她手背覆在掌下,急于在她脸上看到?本该出现在那里的喜悦,“青娥,下月我便?能带你走了,我带你去顺天府,再?也不回来了,好不好?”
青娥却忽然顿住,忙着吃喝的两排牙也停下来,只得?将嘴里的果仁生咽下去。分明一个?“好”字随随便?便?就能脱口而出,却怎么也张不开口。
冯俊成眉头紧蹙,少年人略显焦急地伸手将青娥下巴高抬起?来,轻掐着迫使她看向自己。
“青娥。”他?担心他?一走三月,她真的心生后悔。
青娥笑?问:“你带我去顺天府,琪哥不追来吗?”
冯俊成总算笑?一笑?,如释重负,“这便?交给我,你不用知道那背后的勾当,我会让他?放你走的。”
青娥微笑?着轻抚他?白净的面庞,“那要是走不了呢?那要是你一个?人到?顺天府去,我留在这里,我们再?也见不到?了呢?”
冯俊成以为这只是简单的担心,与她道:“不会的,只要你愿意和我离开,我们就走得?了。”
“你家里人呢?他?们便?能答应了?”
“不要管他?们,只想想我们两个?。”
“真的能不管吗?”
青娥坐到?他?身?边去,将脑袋枕在他?胸口,听?他?坚实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如同一只脱出手去,捉不住的兔子。
“我虽然很小?的时候就被卖了,但也晓得?家人和其他?任何人都是不一样的。没有家,我差点死了,倘或不是遇到?后来的师傅和师兄,你根本见不到?我,我没准死在街上,桥洞底下,又或是哪个?私窠子里,让人拿草席子一裹,烂在哪个?荒郊野地里,连个?坟包都没有。”
冯俊成心疼地在她额头吻一吻,“说这做什么?我会好好对你,你有家,我给你家给你遮风避雨,这绝不是你将来的下场。”
“再?抱紧一点。”青娥往他?怀里钻,看架势巴不得?钻进?他?身?体里去,“少爷,你受过欺负吗?让人打过吗?除了你爹,那不算,他?不会真的将你往死里打。”
冯俊成摇了摇头。
“真好,我怎么就不能投生到?冯府这么好的人家。”青娥在他?怀里将腰拧转过来,躺在他?膝上,笑?吟吟舒服地靠着,二人就这么一高一低地对视了会儿。
船身?随水波晃了晃,像是一阵催促。
青娥伸手抚过他?上下滑动的喉结。
“少爷,你会要我吗?”
他?眉宇间早已尽是忍耐。
“要。”
“我说的可?不是下个?月——”
不等青娥说完,便?被以吻封缄,她躺得?太低,冯俊成的肩一味往下沉。
衣领下的脊柱高高隆起?,如同一株即将破土而出的嫩芽,自他?肌骨蓬勃生长,冲破这褴褛的瓦顶,将天也破个?窟窿,天塌地陷,阴阳逆气,便?将他?们就此葬在一处,永远也不分开。
春末的水面,到?了夜里十分寒冷,天上又飘洒下细雨纷纷,敲击着窗棂,伴水声?遮掩着女人细碎的喃喃。
她躺在竹席之上,衣裳却堆在一旁,从他?身?后看去,只瞧见一双修长的腿,其余都让他?背脊遮掩了去。
“青娥…我想,我这辈子没什么是不能给你的了……”
雨打屋檐,宫灯摇摇欲坠似的。小?船载着二人摇摇晃晃来在下游灯火烂漫,行院聚集的所在。青娥捂着小?肚子,将他?簇新的公服披在身?上,又拿汗巾子系个?蝴蝶结子,推窗散散屋里污浊靡靡的气。
冯俊成赤着上身?坐起?来,随她朝外张望,“你说这船会漂到?哪儿去?”
青娥笑?一笑?,假装是个?船娘,两条胳膊在他?宽大的袖子里晃呀晃,好似在划船,“小?官人莫急呀,我们这就往顺天府去了。”
他?拨开她颜面汗湿的发,亲一亲她,顺着她道:“可?这河是往东流的,只靠你的两条胳膊怎么逆流而上?”
“真可?惜,那你去坐别个?的船吧,我送不了你。”青娥让风吹一激灵,将窗子阖上,转回身?,“还?说呢!快去把船碇抛了,再?不停下,转脸带我们漂到?海里去了!”
冯俊成笑?着穿衣,到?外边将船碇抛下去,停下了随波逐流的小?船,两岸还?有些灯火,但已出了闹市。
他?回进?去,青娥问:“现在几时了?你原打算几更天回去?”
冯俊成想了想,两条胳膊在身?后支着,笑?得?大大方方,“本打算两更天的时候回去,现在天亮了再?回也好。”
“天亮再?回?”青娥狐疑看过去,两双眼?睛刚一对上,她便?将袍子一掀,跨到?他?腰上去,“哼,我看你是不是说大话呢!”
冯俊成求之不得?,只怕她不愿意,转念想起?她适才?魂飞天外神游太虚的恍惚神情,便?晓得?她一定?是愿意的,却生出些迤逗她的坏心思,越发磨人。
之后用青娥的话说,跟将她滚在一地麦芒上拿羽毛挠脚心似的,要了命了,几度快活得?像要死过去了一样。
回神天濛濛亮,二人依偎着睡过了过去,青娥却没有真的睡着,只是在朦胧的天光里,以眼?睛描摹他?的面庞。
眼?见时候差不多了,青娥坐起?身?,穿戴整齐,坐到?桌前吃了些残羹冷炙到?甲板上,收回船碇,拿起?竹蒿子往回撑。
另一头,赵琪在河岸等得?焦急。
昨晚眼?见一艘艘小?船从河划过,就是不见靠岸。他?按一个?时辰五文钱的价格找来三个?青皮壮声?势,都是以前认识的人,那回砸酒铺的也是他?们。
只是这眼?看着秦淮两岸的灯火都不再?辉煌了,水面也倒映起?暧昧的天光,赵琪踢一脚靠坐木桩熟睡的青,后者一抹涎水,惊坐起?来。
“靠,靠岸了?”
睁眼?却见天都亮了,河面上蒙着氤氲的水雾,昨夜还?是歌舞升平披红挂彩的秦淮,这会儿只有一个?艄公划着渔船慢悠悠过河。这便?是一日之中,秦淮最为萧索的时候了吧。
“赵大哥,人不来,钱不能不结啊。”
“谁告诉你人不会来了?”赵琪现在最听?不得?这个?,横他?一眼?,“你就在这儿等着。”
才?说罢,就见那白雾缭绕的河面漂来一只精致的小?船,船头站着个?窈窕曼妙的影儿,发髻松松挽就,一竿一竿,慢悠悠往岸边靠。
赵琪的拳头捏得?都快碎了,强忍着对几个?青皮一甩手,先在边侧躲避,等人上岸。
青娥将船套在岸上,冯俊成醒过来时都快靠岸了,这会儿才?把腰带系上,问青娥怎么不叫醒自己。
他?出来时带了另一身?衣裳,是玄青的袍子,此时穿的便?是。原来那身?公服本就是带了给青娥看的,不能大摇大摆穿在街上。
青娥道:“我们这就靠岸了。”
“我先上去,拖你一把。”冯俊成提膝上了岸,回身?接青娥的手,青娥从他?身?上借力,跳上岸边,又借惯性一头栽进?他?怀抱,不肯撒手,惹得?小?少爷面红耳赤,低声?哄她大庭广众不要如此。
青娥抬起?了脸,笑?眯眯的,脉脉含情,“谢谢你。少爷,我一辈子记你的好。”
冯俊成不觉古怪,笑?问:“怎么突然这么说?”
青娥缓慢松开手去,退了两步,却像是退出几丈远,触不可?及。
“李青娥!你这淫.妇……”赵琪自码头的货物后边站出来,身?后还?跟着齐刷刷三个?青皮。
赵琪咬牙切齿,难说不是真情流露,这一嗓子,也就是大清早东岸没人,否则定?要闹个?人尽皆知。
到?底还?是走到?这一步,青娥缓缓垂手在码头的木桩坐下,好似之后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可?是怎么会与她无?关呢?
之后还?要靠着她和赵琪的配合,这场骗局才?算完美落幕。
冯俊成哪里见过捉奸的阵仗,揽过青娥肩膀,怕她受到?赵琪伤害,皱眉安慰她道:“没事,我正好与他?把话说开。”
可?他?自己也还?是个?二十不到?的少年人罢了,青娥看向他?紧紧箍着自己的手掌,觉察他?的紧张。即便?是殿前一甲,被情人丈夫捉奸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
“琪哥…”青娥唤了一句,“不是你想得?那样,我也是一时糊涂,才?受成小?爷鼓动。”
肩头手一顿,青娥侧头看了一眼?,挣扎出去,来到?赵琪身?边,本该撒开膀子卖力出演,她却没了力气,只好沉沉道:“琪哥,你别生气。”
这叫赵琪怎么不气!说好演戏骗人,她倒好,到?头来将他?给骗了!
赵琪一怒之下跳到?船上,进?屋一通查验,那屋里一片狼藉,叫他?走出来怒不可?遏,问:“你跟他?,你们多久了?”
“没多久,这是第一次,琪哥,你就念在我是初犯——”
“住口!青娥,李青娥!我待你不薄,我待你真的不薄!”赵琪说着抹一把脸,红了眼?眶,“你为何这样对我?”
赵琪的愤怒真得?不能再?真,冯俊成见他?情绪抵达顶点,旋即将青娥护在身?后,到?底是读书人,还?是没能脸红脖子粗,“有什么冲我来,不要为难她。”
赵琪一下气焰更旺,冷嗤一声?对他?笑?道:“成小?爷这是何意?”他?一把掣过青娥手腕,“我自家媳妇,怎么我自己还?管教不得??你们两个?做得?出这些龌龊事,还?怕人说了?”
青娥眼?看赵琪动怒,怕他?节外生枝,佯装受惊地问:“琪哥,有话好好说。那你说嘛,你想怎么办?”
赵琪气得?肝疼,却不得?不顺着她往下编织骗局。
“我想怎么办?我要揭发你们!”他?变了变神色,恶狠狠的,“新科探花,江宁织造府的成小?爷,你出身?高、门第显、有功名,我不能拿你怎么样,可?是你和有夫之妇偷腥,捉奸见双,这事传出去,传到?江宁和顺天府,你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冯俊成一听?,果真被他?的话给镇住,但并未乱了阵脚,“你冷静些,你不会那么做的,直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晓得?赵琪要什么。
冯俊成问: “多少银子你才?能不再?抓住此事不放?”
赵琪轻笑?看向青娥,指着冯俊成道:“他?倒是真聪明,可?惜这么聪明,也要被女人欺哄!”
青娥瞪他?一眼?眼?,他?张开手掷地有声?,“一百两!少一分我都不干。”
青娥兀的皱眉,早前他?们至多在一个?冤大头身?上骗六十两,一来方便?拿取,当日就能到?手,二来数目不能贪心,免得?遭人记恨,千里寻仇。
这回赵琪开口就要一百两,显见有意为难。
冯俊成面对赵琪狮子大开口,第一个?念头便?是花这一百两买他?一纸休书,可?当他?看向旁侧垂手而立的青娥时,恍惚间一个?念头跃进?脑海。
她是知情的。
青娥也跟体会到?了他?的错愕似的,举目望向他?,眼?里却只有冷漠。
他?们兄妹靠这招行骗,有时能将对方从头到?尾瞒过去,甚至到?现在还?觉得?自己理亏,就该给赵琪拿那几十两银子破钱消灾。有时遇上聪明些的,便?能在这一环节看破他?们二人诡计,但也为时已晚,只能花钱了事。
冯俊成便?是后者,他?大约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不愿相信。
“青娥…”冯俊成拧眉将她望着,眼?里容不下第二个?人。
“你不和我走了?”
他?竟只是这样问。
青娥摇摇头,后退半步,站到?了赵琪身?后,“成小?爷,拿了钱,琪哥便?不会为难你了。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不必担心我们再?拿这事威胁你。”
之后大概有两年,青娥想起?那日他?的眼?神都难以释怀,但那都是后话,此刻面对他?,她反而有种泰山崩于顶而临危不乱的冷静。
那种冷静是在为她避险,否则她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如果她真的选择跟他?走,那他?就被毁了。
她做不出这样的事,她盼他?将来过得?比谁都好。
码头上人多起?来,他?们便?到?船上去说话,青娥没有上船,先行回了酒铺。
后来据赵琪说,王斑前前后后跑了两趟,才?将那一百两凑出来。冯俊成虽是江宁织造府的少爷,但要想神不知鬼不觉挪出一百两也并非易事,但不论如何钱都到?手了,冯俊成出奇地大方,一百两推给赵琪,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青娥想,或许那时候他?还?觉得?事情仍有余地,还?想着要带她走,要拿一百两买赵琪休书。
只是对她而言,他?们的故事在那艘船靠岸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当天夜里,酒铺的两个?大活人凭空消失,带着那一百两,走当地江湖混子的门道,悄无?声?息出了城。
冯俊成割舍不下,一夜未眠,次日他?翻墙去寻她,只看到?物是人非,和一只跌落在地的龙女傩面具。
此时他?还?是不相信自己被骗,即便?她都那样说了,他?仍旧没听?懂一般,只觉得?是青娥不堪重负,或受赵琪威逼,连夜被藏身?在了何处。
可?他?没有让人去找。他?不敢找。
不找她就还?在江宁某地,不找就不是音讯全无?。
可?王斑还?是打听?到?了那马员外家少爷的消息,根本不敢将他?告诉,只敢先说给江之衡听?,江之衡听?后勃然大怒,势要上官府去告青娥夫妇,被王斑赶忙拉住。
“衡二爷,你就不要再?激我家少爷了。”
“激他??”江之衡听?后怒极反笑?,“我今日还?就是要激一激他?!成天烂醉如泥行尸走肉一般,还?要我替他?遮掩,这借口我是一天也找不下去了,我还?告诉你,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江之衡蹭蹭上楼,一脚踹进?酒楼厢房,冯俊成果真昏昏欲睡地横在酒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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