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欺瞒—— by在酒 完結+番外
在酒  发于:2023年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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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婆还当什么事,摸了五两银子拍在桌上,“你先送来,十文钱少不了你。”
那酒坛子不高,也到青娥膝盖,她到后院拖了板车出来,将酒坛放上板车,轻轻松松锁上门板跟那姑婆去送酒。
以为要走去哪里,绕半圈竟在冯府正门口停下,青娥面上瞧不出什么,心里却随着门内紧迫的鼓点猛跳,她似乎见那婆子朝自己讥讽冷笑,满脑只剩一个念头——
别是自己行骗的事被人识破了!
青娥抱起酒坛子,正想利落地把酒交给门房小厮,掸掸屁股走人,却被那姑婆喊住,“哪儿去?抱着坛子随我送进来,这十文钱还能让你就这么挣了?”
青娥一脑门子官司,浑浑噩噩抱着酒坛跟进去,沿路气派别致的门脸都成了一张张要吃她的血盆大口,到地方抬眼却只瞧见一位娇小姐坐在暖阁。
这小姐应当不是冯家人,冯府的人青娥都远远见过,冯家只有一位二小姐,年纪比青娥还大两岁,眼前这位充其量是个青稚的小姑娘。
那娇小姐便是柳若嵋,她刚到冯府便瞧见了角门那一幕,没有声张,只称腹痛在暖阁小坐。
恰逢此时董夫人带着冯俊成道暖阁来迎她,就见到青娥孤立无援垂手站在厅里,眼睛不住往周遭打探。
活像只迷途的鹿,被猎人围困。
董夫人没见过青娥,上前来将她看了看,兀自朝柳若嵋走过去,“若嵋来了,你娘怎的又犯起头风,说好今日和你一道来的,又只让你独自赴宴。你嫂嫂呢?她也不和你一道来?”
柳若嵋福了福身,“嫂嫂在路上,过会儿就到了。”
董夫人和柳若嵋十分亲近,问起话来也热切,“可好受些了?肚子还疼不疼?怎得不先来见过我,我也好叫人带你到后面躺一躺。”话毕,她总算伸手指向青娥,“这又是哪位?”
一时间众人视线都落在了青娥身上。
青娥看见冯俊成,直装没看见,低头绞手,落在他眼里越发可怜无助,却也想不通她为何在此。
“这是巷子口卖酒的一位大嫂。”那姑婆站出来给柳若嵋当嘴,“小姐只道少爷生辰,不晓得今日堂亲戚一家也在,未能准备什么,便叫我到巷口酒铺抱了坛好酒来。”
听到这儿青娥松口气,腰杆都直起来半分,抬眼喜出望外,带着几分殷切,“成小爷生辰吉祥,我就说大清早的只听得墙里热闹非凡,原来今日贵府在给成小爷做生日。”
柳若嵋听她开言,再度将她细看一遍,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小姐的话,我叫青娥,丈夫是隆兴庄的荷官,姓赵。”
柳若嵋这才发觉她湘色的巾帼下挽着妇人髻,心也咽回了肚子里。只听王斑说此女貌美,没成想是个成过婚的妇人。
也是,哪个好人家的黄花女子会开设酒铺抛头露面,自己情急之下乱了方寸,没能想到这至关重要的一点。
董妇人坐镇家宅耳听八方,自晓得家门口有一貌美如花的沽酒女,却不知她丈夫做得这个行当,皱起眉不大高兴的样子,“你丈夫在赌坊里做?”
青娥颔首,一缕青丝自巾帼滑下,荡在脸侧。
董夫人颇感嗤之以鼻,浅摇了摇头,“难怪前段日子门前乱遭得慌,总有些不干不净的人在这附近瞎晃。”
末了她又补上一句,“从前是绝没有的。”
言外之意无非是青娥一家搬来,才使得这周遭变得乌烟瘴气。
但她说的未必是赵琪找地痞登门滋事那次,应当是在说那些为看青娥,在那附近晃悠的闲杂人等。
冯俊成却无暇品读董夫人的弦外之音,多日不见她,此刻她就在眼前,只是比上回见面消瘦了些,都是他的不好,分明一墙之隔,却不能护她周全,今朝也要在母亲面前低声下气地受罪。
董夫人见冯俊成打从进门便不算热情,朝他点点下巴,“俊成,也不问问你若嵋妹妹可好些了。人家念着你,还为你表叔一家备了见面礼,你也要多体贴人家。”
冯俊成踱步上前,对柳若嵋客套,“多谢妹妹好意,花园里摆了戏,大家都点了爱看的,只等你也点上一出。”
柳若嵋娇怯望向冯俊成,“现在在唱哪一出了?”
冯俊成答:“我出来时在演‘玉簪记’。”
青娥见化险为夷,着急想走,苦于十文钱未结,想走也走不了。那柳府的姑婆唇角噙着点笑,始终将她盯着,大有种看破不说破,叫人汗毛直立的阴冷感受。
那姑婆藉着结钱,领她厅堂口,以寻常声调问:“你成婚几年了?和丈夫可有孩子?”
青娥如实答:“第二个年头了,还没有孩子。”
姑婆耐心点着掌心的铜板,不看她道:“看你年纪也到了,就不着急要?”
青娥只盯着她手瞧,“这事也着急不来,该有的时候自然就有了。”
眼看数了有十个,姑婆倏地反扣手掌,背到身后去,“说的也是,不过我老家也有个做酒的亲戚,他们说家里做酒养出来的孩子多是畸胎,还有那五六岁了不能说话认人的,看着揪心。”
青娥往回望一眼,厅里主子果真都瞧着她们。她心里发笑,暗道这难不成是说给冯俊成听的?
有的男人是这样的,一听到女人生养,尤其和别的男人生养,本来多高的兴致,想到那景象都可以一下子索然无味。
青娥拿钱退下,回到铺里点着银子,听墙那头欢声笑语,想起柳家人特意将她叫去问询的这一通,实在憋闷得慌。
转过头一想,她难受什么?
自己又不是真格的要和小少爷双宿双栖,今朝非但化险为夷,还白拿十个铜板,简直再好不过。
想着,鸡毛掸子在酒柜敲敲打打的力度却一点没轻。
却道当晚夜朗星稀,赵琪还未归家,青娥正在点账,两扇门板都已阖上,听见一阵规律的叩门声。
听动静她就晓得是他,赶忙用手抓了两下后脑发髻,单手掩面打个哈欠,沁出点泪花来,楚楚可怜地前去应门。
门外冯俊成仅着素白中衣,身披玄青色大氅,手提一盏风中摇曳的灯火,独自偷跑出来寻她。
他映入眼帘便是屋内的昏黄景象,青娥个头到他胸膛,正仰起头,疲倦地望向他。
“你来做什么?”她说罢,于心不忍似的侧过身去,“怎穿得这样单薄?进来吧,别叫你身边人瞧见,没得再将我叫去威慑一通。”
“…对不起,叫你受委屈了,你可吓坏了?”
青娥将少爷肩头的氅衣紧了紧,勉强一笑,“得你大晚上特意跑这一趟,委屈也变得不委屈了。”
冯俊成松一口气,也笑起来。
她又道:“其实你不必如此在意我的感受,我一早知道你我之间没有可能,能和你这样私下里偷偷相见,我便心满意足了。”
“你不信我?为何不信?”冯俊成不解,上前两步,想掏心掏肺叫她看清自己心意,“可我是认真的,你大可以相信——”
青娥兀的抬手轻掩在他唇畔,“你要我信你,何不做给我看?”
冯俊成双唇触及她掌心肌肤,浑身泛起滚烫的潮涌,手上的灯也跌落在地,“噗呲”暗了暗,却没有熄灭,反而烧着了灯笼,在燃烧殆尽前烧起熊熊的火。
火光渐渐熄灭,室内归于黑暗。
“少爷,我只要当下的快乐,不问你要将来,你不必承诺,更不必有负担……”
青娥两臂缓缓攀上冯俊成后颈,算时辰赵琪就快归家,若他推门进来正好“捉奸成双”,即刻收网也好叫她少些心里的折磨。
若他不归,她也有法子叫停,对这小少爷,她总是成竹在胸。
冯俊成望着青娥水光潋滟的双眸,胸中雷动,忽地抱了她坐在四方桌上,好叫她能与自己平视。
青娥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惊呼过后心跳如鼓,本该避开去些,此时却只想抬起头,靠他更近。他双手把着她的腰身,往上是伴着呼吸轻微张合的两扇肋骨,往下是她曲线分明的胯。
冯俊成却只是温柔凝瞩着她,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他温声道:“我晓得你嫁给赵琪就像登上水中的船,看似有了栖身之所,其实过的仍是漂泊的日子。这不是你要的,你要的我定能给。”
青娥一时忡怔,没了伪装,好在他也十分紧张,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神情。
冯俊成大约羞赧,垂首敛目说道:“我说这些固然对不起赵琪,那就随他去吧,是他负你在先,即便我做得有违道德仁义,你也绝没有对不起他。我喜欢一个人,便只想和她在一起。”
青娥怔愣愣的,只听见潮涨潮落云卷云舒,一脑袋碧海蓝天神乎其技的景,浑身涌过热流,忽然觉得自己被莫大的温暖包裹,回神发觉是他厚重的大氅,也落在她的肩头。
雪白的貂绒痒痒搔在她脸畔,他正轻柔地拥抱着她,也只是抱着。
他说:“旁的我都不怕,我只怕你不相信我。”
“我要你说这些了?”青娥一出声,竟带出点狼狈的哭腔,“我够你脖子是要抱你?你怎的半点风情不解?”
“我…我知道你够我脖子不是想抱我。”冯俊成见她哭了,阵脚大乱,连忙躬身轻声哄她,“我只是不想让你觉得我也不值得信赖。”
原来是因为她此前信口说他和别的男人一样,叫他记在了心里。
青娥默默退开去,抽抽鼻翼将他往门外推,“你走吧。”
冯俊成一时有些费解,还当自己惹她生气,“可是我哪句说得不对?”
青娥摇头,拾起地上残破的灯笼递回他,“琪哥快回来了,不说了,你先走吧。”
“不是生我的气就行。”冯俊成笑起来,格外有几分少年人意气风发的耀眼。
“傻子,快走吧。”
正欲送少爷从正门走,门外倏忽传进脚步,恐是赵琪归家。
青娥连忙拉上少爷往后院小门走,心惊胆战将人送别。
待送了人走,青娥心里好大个咯登。
自己方才都做了些什么?到嘴的鸭子,竟然就这么给放跑了!

“怎么这么晚了还在点账?”赵琪进门就见青娥点灯熬油还在清点账目。
青娥刚将“奸夫”送走,抢在赵琪进门前坐在了凳子上,因此姿势有些别扭,她打个哈欠,合上账簿,“对完了,适才困得不行,就打了个盹,耽误了些时候。”
赵琪不疑有他,抽抽鼻翼,似乎闻见了极上等的檀香气味,说不出的熟悉,待细闻,又只嗅见满屋酒味,眼见青娥掀帘往后院去,他道了声奇怪,舀了酒自回屋去。
今夜于青娥而言有些非同寻常,她躺在床榻上,唯有沁凉月色将她难以入睡的两眼照亮,心里空落落、甜丝丝,有些伤感,又高兴能让小少爷这样的好人对自己青眼有加。
即便那是她佯装的一个不诚实的她。
小少爷说她是一艘船,始终漂泊不定,他不光说得对,还说到了青娥心坎里。她不曾拥有安稳生活,来到江宁渴求的也不过是与赵琪金盆洗手,过寻常日子。
这种日子或许永远不会到来,可是不妨碍她觉得冯俊成和她此前接触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一样……
不一样到,她不介意他的拥抱,甚至仰起头期待他的亲吻。
青娥探手到枕头下,摸出那块平安扣,冷冰冰在掌中摩挲,直到有了温热手感,她假装那点温度来自他大氅之下,喜滋滋捧着那块玉佩侧身入睡。
今夜月色是知晓人的浪漫,于是将温柔化作银灰,铺洒足下。
冯俊成轻快地跺跺脚,抿抿嘴唇,裹紧了氅衣,掀开猩红软帘回进屋内,举目却见岫云哭哭啼啼坐在房中。
他狐疑上前,拨亮了屋子里的油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大晚上这是为何而哭?”
岫云本来就哭得伤心,听冯俊成不知自己在哭什么,愈发不可收拾地俯桌抽噎,“还问是谁欺负了我,我真想看看你那副心肝究竟是冷的还是硬的。”
冯俊成睁圆了眼,有些明白她在哭什么了。
岫云直起身来,“少爷,你适才到哪儿去了?你叫我替你遮掩,总该告诉我你去了哪里。”
冯俊成一时头疼,岫云的心思他是知道的,这婢子有母亲撑腰,心照不宣给了她伺候床笫的首肯,他踅身往内寝走去,“时候不早了,有什么委屈,等明天白天休息好了再与我说如何?”
岫云见冯俊成全然不接招,站起身追上去问:“你可是到酒铺去会那沽酒女了?”
今日青娥被请进府宅的事凤来阁都听说了,几个人听得大气不敢喘,想想少爷这段日子的反常之举,自然有人猜测他短暂偷溜出府的几次,都是到巷口去见那沽酒女了。
适才岫云不信邪,便跟着他出了角门,老远就见他弯进了酒铺里去,还瞧见那沽酒女在门内搔首弄姿,狐狸精转世,当真好厉害的手段。
冯俊成果真顿住脚步,踅足对岫云道:“这是做什么?我去见谁几时需要与你报备?岫云,你跟我这些年算得上尽职尽责,而今年岁也到了,我便让母亲为你指一门婚事,早些放良了吧。”
“少爷?”
岫云听罢颓然跌坐回去,咬紧牙哀求,“少爷,我知错了,求你别和太太说起此事,不要将我赶出凤来阁。”
冯俊成无语凝噎,他也是可怜这些家生的婢子,罢了,等他明年带了青娥远走,这屋里的丫鬟小子多半也都是要放良的。
“出去吧,往后别再说不该说的话了。”
岫云手里还捏着预备送给他的荷包,攥得都汗湿了,最终也没能送出去。
这厢岫云楚楚可怜求少爷不要将自己赶走,那厢黄瑞祥深更半夜醉酒归家,搂过服侍的婢女便要将人拖拽上床。
冯知玉大半夜听见主屋鬼哭狼嚎,连忙爬起身掌灯查看,不看这日子还将就能过,看完只恨黄瑞祥这庸才怎么还不去死?
小婢子挣扎得满脸涨红,满脸泪痕凄楚无比,“二奶奶…二奶奶饶命……不是我,是二爷……”
冯知玉见黄瑞祥像头猪似的拱,抄起瓷枕便往他肩头砸去,“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也配叫个人!”
剧烈的疼痛化作一声哀嚎,划破夜空,激起三声狗叫。
次日清晨鸟啼阵阵,花香清幽。黄瑞祥一夜无梦,醒了酒,口干舌燥正欲爬起来要点水喝,一抬手,又一抬手,愣是没能将胳膊抬起来。
“来人,来人呐!”他使大了劲儿,右臂总算传来钝痛,六神无主地大喊,“我胳膊呢?来人,我胳膊上哪去了?”
丫鬟一拥而上,给他端水垫枕头,“二爷,手在呢,大夫给你缠了纱棉,说脱臼了要你静养。”
黄瑞祥左手掀开被子一看,右臂果真在胸前吊着。
郑夫人听见儿子醒了,推门抹着泪,游魂似的飘进来,他大嫂也挤出些眼泪,在病榻前嘘寒问暖,“瑞兄弟,你可算醒了,头疼不疼?要不要再叫个大夫上门来瞧瞧?”
不等黄瑞祥发完懵,郑夫人一巴掌打在他另一条好胳膊上,“还知道醒过来?你这不争气的!昨晚上可闯了大祸,你等着吧,你爹说了,等他回来定要拿你问罪!”
黄瑞祥一阵愣神,喝大了记忆不清,真要费劲回想,又是一脑袋浆糊,“昨晚上怎么了?冯知玉呢?怎的我伤成这样她也不来看我?”
郑夫人就来气容色精致的脸上浮起恼怒,“还说!就是她将你打成这样!”
听到此处黄瑞祥的记忆便苏醒了,嘶,冯知玉抱着瓷枕骂他猪狗不如的那景象也在眼前浮现,当真像个怒目女金刚,对他下了死手。
黄瑞祥捂着脑袋恶狠狠道:“那贱妇……敢与我动手。她人呢?”
“什么语气?你这是跟我逞能?”郑夫人先照他肩头轻打一记,而后叹气道:“回娘家了,大清早便套车到江宁去了。”
话说到这儿,她想的已不是昨夜的事,而是今后这家里的长幼尊卑,她若有所思地咀嚼,“这女子厉害,你不许去接她回来,我倒要看看她能硬气到几时。”
江宁这边,青娥大清早起来神清气爽,揣着平安扣在身上,打开铺门做生意。
王斑来了一趟,塞给她一包杏仁酥饼,说是二小姐清晨归家带来的,少爷早上吃了觉得好,让她也尝尝。
“二小姐怎的大清早回娘家来了?”青娥问出口见王斑尴尬笑笑,便不再问了,她晓得冯家姑爷是个什么德行,和那种男人过日子,忍不了的三天两头就得回趟娘家。
送别王斑,青娥好生欢喜,趴在柜台上将纸包小心拆开,掰一小块含在唇齿间,让杏仁的滋味一点点占据整个口腔。
后院的帘倏忽拉开,赵琪大喇喇从后头走出来,吓得青娥一个激灵。
“你怎的还没走?”青娥手上默默收拾,将纸包团起来往桌下藏,“今天去得晚?”
赵琪和她多少年的兄妹情分,当即察觉她暗藏古怪,歪过头朝她走过去,“背着我偷吃?吃什么好吃的呢?”
青娥见他盯着自己嘴角,抬手一抹,还要嘴硬,“谁说是偷吃了,哝,小少爷给的杏仁酥,也给你尝尝。”
赵琪上前来掀开纸包,她藏得急,全捏碎了,他只得拈起一点来尝,“哎唷好吃,真舍得用油,酥香酥香的,什么时候给你拿来的?怎的不和我说?”
“就刚刚,我还当你出门去了。”
“大清早就给你送来。”赵琪又酸又喜,搓搓手,笑起来,“那你看他什么时候能凶相毕露,咱们趁早收网趁早拿钱搬家,这回哥哥给你换大院子,你也不必卖酒了,咱们买块地租给佃户,你就每天收收租,给我生儿育女,从此做我的地主婆子,你看好不好?”
青娥捧着纸包,杏仁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她点点头,转过身去,“且不到时候呢,还不是因为你看走眼,以为人家好上钩。”
赵琪舔舔上嘴唇,上前搂过她腰,“好青娥,你觉着这个冯家小少爷人怎么样?比之先前那个书呆子如何?”
小少爷、书呆子,他们总会给行骗对像起个绰号。
青娥狐疑扭脸瞧他,闪躲过眼神,“小少爷比他更善,是真的读书人,不是那种满口之乎者也,眼睛却只爱往女人脯子上瞟的伪君子。”
“不好骗?”
“不好骗。”
“那要不咱们就不骗他了,放他一马如何?”
赵琪搭在青娥胯骨上的手沉甸甸的,倒像挎在她肩上,如同一把枷锁,叫她有些无处可逃的紧迫,“怎的突然如此问?”
赵琪笑了笑,“不是你说不好骗?他又那么喜欢你,我怕他真有法子带了你走,你多机灵,一通合计,最后撇下哥哥和少爷跑了可怎么办?”
青娥猛地扭转过身,蹙眉将他瞪视,“你就是这么想我的?咱们风里来雨里去,早比亲人更亲,我能撇下你去哪?”她忽而一笑,俏皮说道:“就是我真跟少爷跑了,也会带上你,有福一起享么。”
“真这么打算?”赵琪抱着她只觉软乎乎香喷喷,想在她嘴上亲一亲,俯身往前送,“这就叫买一个送一个?”
“嗳!”青娥往边上躲,见躲不过,便将脸偏过去些,叫他的嘴落在腮畔,“青天白日的,我还开门做生意,你别这么着。”
赵琪不大高兴,眉毛拧着,肌肉虬结的胳膊将她困在臂弯,“好嘛,亲也不让亲了。”
青娥转过身掐腰骂他,“还有脸说?若非你答应我不再赌了,我还能让你亲到?承诺守不住,奖赏要得倒勤。”
她话音刚落,就见门口晃过个天青色的影儿,心跳倏忽漏下半拍,人还在赵琪怀里待着,心思却跟着那影儿跑远了。
外头王斑垂首跟在冯俊成身后,不敢抬眼瞧主子脸色,只听酒铺传出几声动静。
青娥挣了挣,“外头有人,你快松开我。”
赵琪不放,“你生是我赵家的人,死是我赵家的鬼,老子想怎么抱怎么抱,想怎么亲怎么亲,人家要说嘴就让人家说去,就是给你这嘴亲烂了,别人也只有眼馋的份。”
“琪哥!”
大约是让他得逞了,才总算消停,
“嘿嘿,那我这就走了,晚点回来。”赵琪言讫晃晃悠悠来在铺门外,外头哪还有什么人,早就拐进巷子躲起来了。
冯俊成背靠窄巷,好一阵心乱如麻,天青色的衣袍被攥得起皱。
想他一个读圣贤书的举子,为着妇人背弃道德礼法不说,竟还要狼狈躲她丈夫……
可他又好生嫉妒,适才赵琪在门里对着青娥又亲又搂,实话说,像有千百只蚂蚁在啃噬他的肌骨,酥痒难耐,又刺痛不已。
这便是……偷情的感受么?

白姨娘早晨得知冯知玉回娘家时,正矮下半截身子,给冯老爷系腰上玉带。
婆子说完,她神色短暂变化,将腰带悉心整理好,这才直起身来。
冯老爷板着个脸,显见是不大高兴了,“知玉这是怎么回事,出嫁了的女儿哪有总往家跑的道理。”
白姨娘牵动唇角,笑了笑道:“老爷,知玉从小到大不曾叫我和太太操心,是再乖巧不过的性子,若非真遇上事儿,不会跑回来,等我与她谈谈,先别吓着她,别让她有苦不敢诉。”
冯老爷握了握白姨娘手背,鲜少温情,“若是黄家内务,你便不要插手,黄澜是我至交兄弟,我清楚他的为人,他不会叫知玉在他们家受委屈。”
白姨娘拿来外袍给老爷披上,“说是这么说,那到底是夫妻间的私密事,还能什么都让黄兄弟知道?”
冯老爷提口气,笑了笑,也无心插手,不多嘱咐,兀自系上外袍走了出去。
那厢冯知玉还在太太屋里请安,董夫人正漱口净手,伴着冯知玉的说话声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他倒是真不像他那个爹。”董夫人慢条斯理擦了擦嘴,“这事的确是姑爷做错了,可你也不能打他,你是妻子,哪有妻子打丈夫的道理?况且我听着你们两个都分房住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他都不和你睡一块儿了,可不要就闹出后头这些事来了。”
冯知玉赶了一晚上路,沿途颠簸,没怎么睡,晕晕乎乎坐在下首,董夫人说什么她就听什么,只当走个过场。
“罢了,这次是他们有错在先,怎么着都得姑爷先来低头,你就安心在家里住着,以你爹和黄家的交情,瑞祥最迟不过明晚就要来抬你回家。”
董夫人说罢起身回进内寝,声音若隐若现传出来。
无非是在评价冯知玉这做妻子的不是,如果他们没有分房睡,如果她没有出面阻止,如果她没有动手打人,那么眼下事态都是另一种局面。
话里话外说得冯知玉像是个抓不住丈夫心,使小性子又没能把握好分寸的笨媳妇。难怪董夫人这么想,这世道没有哪个寻常女人不这么想。
见冯知玉不答话,董夫人换了身红袄,从内寝屏风转出来,“你也累了,难得回来一趟,去给你娘请个安,好好歇着吧。”
冯知玉的确困乏,起来欠欠身便走了。来到白姨娘院外,得知老爷正在屋里用早饭,便没有贸然进去,转而到凤来阁去寻冯俊成。
谁知冯俊成大早上的不在家中,桌上却布着餐食,还摆着她带回家来的几件金陵糕饼。
“你们少爷人呢?”冯知玉逮了紫莹来问话,紫莹整天稀里糊涂的,清早无缘无故被岫云挑刺,这会儿还带着点气。
“不晓得,少爷这段日子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他和岫云关系近,得问岫云。”
“我看你们少爷真是太久没教过规矩了,问你什么你就答,不知道就说不知道,还和我闹起脾气。”
冯知玉也不是真的生气,她出嫁前拿凤来阁当自己院子,和岫云紫莹更是熟络,今天赶巧两人心情都不大好,三言两语把紫莹就给说哭了。
岫玉掀开毡帘赶出来圆场,她心里也不好受,一下子将矛头对准了冯俊成。
“他呀,看沽酒西施去了!二小姐,这些话你别说给第三个人听,我们少爷这是被狐狸精勾了魂,彻底六亲不认了!”
“这是何意?”
“听我跟你说。”
附耳叽里咕噜了一通,冯知玉想起先前老夫人寿辰,冯俊成说过黄瑞祥在巷口轻薄沽酒女的事,他彼时便说那女人貌美,这才勾起了黄瑞祥蠢蠢欲动的淫心。
怎么几日过去,他倒成了第二个黄瑞祥!
冯知玉脸上当即不大好看,“我真该找他问问清楚。”
偏那头冯俊成刚刚目睹“小夫妻”亲热,失魂落魄迳往书院去了。
他携带满脑子的青娥,闭上眼就是他缩在别的男人怀里,别扭撒娇的模样。就他这样还和夫子论了一晌午“古之君子,进人以礼,退人以礼。1”的君臣之道。
夫子看出他心不在焉,只当他身体不适,叫他早些归家。
离开书院临近黄昏,江之衡为着他昨日生辰,特意租赁一艘画舫,请了一众朋友登船游乐。以为这下总可以将今晨那一幕暂且抛诸脑后,谁料抱琴的似她,奉茶斟酒的似她,笑语晏晏的似她,娇嗔作怪的也还似她。
江之衡见他神游天外,指节敲敲桌面,“今晚上成小爷是一点儿面子不打算给我?”
冯俊成忽而回神,发觉画舫已离岸几丈。
秦淮名妓王沫丁受邀从金陵随船而来,正给冯江二人倒酒,边上还有婢女捧茶捧果的侍候。
红灯笼将这一船人照得容光焕发,唯独他这主角一人失色。
王沫丁是美人,这点毋庸置疑,可此时冯俊成这颗满是风花雪月的脑袋里,哪里塞得进第二个美人,任凭王沫丁说什么,他都淡淡应和。
“成小爷,你我今日还是第一回 见,却让我觉得像是早就认识一般。”王沫丁说罢敬酒,十分妥帖。
冯俊成只礼貌地碰杯,笑了笑没有搭茬。王沫丁求助地看了江之衡一眼,不大明白他今日宴飨的这位主宾究竟是个什么脾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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