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请闭眼—— by钟仅
钟仅  发于:2023年12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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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什么恶意,只是好奇:“姑娘,你住临江阁啊?”
林循摇头:“没,去那有点事。”
那师傅扬了扬眉,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神色,利索踩下油门。
就说嘛,这么有钱的人怎么会打平台里最便宜的车型。
车子驶出嘈杂闹嚷的老城区,满街几十年楼龄的陈旧楼房和一块块如同彩色膏药般的商铺招牌逐渐消失在视野里。
等开到绵江边的时候,这座大都市终于露出了它崭新、巍峨的面貌。
待一路驶过绵江大桥,同行的车辆已然减少了八成。
林循往窗外看去,坦阔的江面落着雪呢,来往的游轮和私艇却不少。
阔绰清闲的人们衣着华贵,披着裘袄在江上赏雪。
她在昼山这么多年,大街小巷窜了不少,比本地人还清楚哪个地段的房租最便宜,哪里的农贸市场最实惠,却几乎没来过这里。
纸醉金迷的名利场,她压根触不到边缘,亦不是很关心。
车子很快跨过大桥,开到了江北。
触目可及皆是一片规划整齐的别墅区。
房子之间的间隔很大。
仰头看去,没有高楼的遮挡切割,天是完整的一块。
落雪从很高很远的地方落下来,纷纷扬扬。
她从前还觉得昼山虽然繁华,却太拥挤,不如青原宽敞肆意。
原来也有不拥挤的地方,只是她没留意。
林循一路发着呆,直到下了车都忘了给沈郁发消息。
于是成功地被临江阁门口的保安拦下。
她报了沈郁的名字,保安顷刻便会意,给他拨了个电话。
寥寥几句通话,保安便给她放了行,眼神由倨傲转为恭敬:“原来是沈太太。”
他指了指门口的设备,问道:“您今天要录一下面容吗,这样以后进出也方便些。”
“不用了。”
林循瞥了一眼那人脸识别系统,淡声拒绝,裹了裹围巾往小区里走去。
还没走多久,便见白茫茫的视野里,出现了沈郁的身影。
他依旧拿着根盲杖,脚步比平日匆忙,身上穿着件黑色大衣,肩头落满雪。
嘱咐她带伞,他自己却忘了。
落雪声覆盖了所有的声响,包括踩在绵软雪地里的脚步声。
林循停下步伐,屏住呼吸,冷静旁观他慢慢经过她,往小区门口走去。
擦肩而过的刹那,她嘴唇微动,却鬼使神差地没有叫住他。
沈郁果然毫无察觉,步履匆匆,沿着宽敞的人行道走到大门的保安亭处。
待问了几句后,他低下头,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手机。
没过几秒,林循收到消息。
【沈郁】:保安说你进门了,怎么没遇到我?
【沈郁】:迷路了么?还能找到原先的门口不,我在这等你。
她收起手机,站在原地,远远望着他。
他依旧站在保安亭外,等了几分钟后,又给她打电话。
林循咬着下唇,硬是没有接,不知道是在较什么劲。
时间分秒过去,她撑着伞,看着风雪的尽头,男人肩上落了更厚的一层苍色。
期间保安出来了一次,同他交谈了几句。
大概是想请他进门里等。
沈郁却摆了摆手,依旧站在原地。
隔着很远,林循看不清他的眉目和神情,却从他不间断的电话察觉出,他的情绪有些焦灼。
天气实在是很冷。
男人一身黑衣黑裤,姿态落拓。
又过了几分钟,他甚至开始无望地四处“张望”着,却又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找寻。
她就站在他目之可及的地方。
可四目相对的刹那,他茫茫然移开视线,又去低头看手机。
许是呛了口凉风,男人忽然弯了脊背,支着盲杖咳了几声。
样子多少有些狼狈。
林循叹了口气,绷直的肩膀丧气地垮下来。
半分钟后,她骂了句脏话,木着脸沿着原路返回,在他身边停住。
手腕稍稍用力,将伞面往他那边倾靠。
又伸手拍去他肩上和领口的落雪。
沈郁蓦地转过身,面上所有情绪刹那间归为浅淡的笑,口中调侃着:“林老板,你是路痴吗?这么条大路还能走丢了?电话也不接。”
林循没看他,不动声色道:“嗯,是走错路了,而且我手机不小心静音了。”
沈郁伸手过来牵她,惩罚般掐了掐她冰冷的脸颊:“那下次能不能记得开声音?”
他收起盲杖,牵着她往前走,没好气道:“你老公最不擅长的就是捉迷藏,你要是不接我电话,我是真的找不到你。”
林循顿了两秒,垂了眉眼,接茬道:“我知道。”
她说完,又慢悠悠补充了一句。
“如果我不想被你找到,你就算站在我身边,也看不到我。”
刚刚就是这样。
可惜,她没忍心。
沈郁听着她玩笑般的假设,却倏地停下脚步。
好看的长眉轻拧起来,又伸手去掐她的脸,语气相当正经,连名带姓地喊她:“林循,你少开这种玩笑啊,怪吓人的。”
光听着就觉得窒息。
林循抬眼,视线在他脸上掠过。
“哪里吓人了?我说的是事实。”
沈郁不禁眯了眯眼,简直要被她气笑:“我说真的。就因为是事实,才吓人。”
他说着,撩起衣袖,把胳膊伸给她:“看到没,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脸上还带着点笑,语气却寡淡,淡淡“啧”了声:“像个噩梦。”
林循伸手过去,摸了一下。
果然在紧实的肌肉线条和平滑的皮肤上,摸到许多细小的凸起。
她眨了眨被风吹得泛红的眼睛,手指慢慢蜷起来。
要不,就这样算了?
刚刚那十五分钟,就当作给他的惩罚好了。
沈郁家在江边。
占地面积很大,草坪中央还有一块巨大的游泳池,此刻填满了雪。
林循跟着走进玄关大门,看了眼客厅直通到顶的穹顶,脚步局促地顿了顿。
门口铺着一整块厚实的米白色地毯,她看不出材质。
她把雨伞留在门外,脱了鞋,打算光脚走进去,却忽然瞥见打开的鞋柜里放着一双崭新的拖鞋。
竟然和先前她买的那款情侣拖鞋是一样的款式。
沈郁弯下腰,手指摸到那双拖鞋,拎出来,拆了包装放到她面前。
林循默了片刻,换上拖鞋往里走。
客厅里坐着几个人,此刻无一例外都好奇地往门口张望。
林循抬眸,对上他们的视线。
其中有两位她都在网上看过照片。
一位是赫赫有名的杨勘导演,另一位则是纪非。
他们本人都比照片看着更年轻一些。
沈郁牵着林循往里走,边跟他们介绍:“林循,‘一只夜莺’工作室的老板兼导演,也是我太太。”
又向她介绍其余人:“循循,这是杨勘导演,纪非老师。方忖和苏世城,我的两个助理。”
林循礼貌地点头问候。
杨勘听到她的身份,有些惊讶,站起身同她握手:“原来是《凡尘》的林导,没想到这么年轻啊。这部剧我听了,真的很惊艳,我起初还以是哪个老同行披了马甲呢。不知道林老板有没有计划做影视剧的配音导演?将来如果有机会,我们可以合作。”
林循想了想,温声婉拒:“目前我们工作室还是把重心放在广播剧领域,不过我记得杨导曾经是做电台出身,未来如果杨导对做广播剧感兴趣,我们可以合作。”
“行,”杨勘点了点头,“这两天听完《长耀》更新,又听了《凡尘》,我还真挺怀念声音艺术的。等我拍完手头这几个本子,再找林老板聊一聊。”
林循颔首。
杨勘又跟她寒暄了几句,问她是哪里人,在得知她是青原人后,讶然看了眼沈郁:“你们两个跟青原还真有缘分,我第一次遇到沈郁,也是在青原,哪会儿他还不到二十?”
还没等林循反应过来,纪非抢先问道:“杨导,网上不都说,你是在咖啡厅遇到千寻的吗?都说你当初在找箫珏的配音演员,在业内谈不拢价格,结果偶然在咖啡厅听到千寻的声音,惊为天人,死缠烂打要到了联系方式。”
“我是在青原省会机场的咖啡厅遇到他的没错,但什么叫死缠烂打?”
杨勘黑了脸,扫了眼沈郁,正色道:“我问了一遍,他就同意了,这叫互相成就,行么?”
沈郁挑了挑眉,没反驳。
林循却有些惊讶,她也听过网上的八卦,说杨导和千寻是在咖啡厅偶遇的,但没想到是在青原。
他当时去青原做什么?
不过他的事,她知道的本就不多。
也不奇怪。
林循没再问,由着沈郁带她坐到靠近餐厅的双人沙发旁。
沙发很软,她坐进去,整个人像是被包进了柔软的丝绒布里。
耳边是细碎压低的谈话声。
她脱掉外套,静静地环顾着周遭的一切。
这房子真的好大。
仅这靠江的客厅,就比她盛霖苑的家要大了。
客厅一角有个巨大的壁炉,壁炉旁放了一整架叠得齐整的木料,燃烧时散发出淡淡的香味。
这种取暖的方式看似原始,却和她经历过的截然不同。
她小的时候,家里灶膛也烧火,青原的冬天零下十多度,不烧炕会冻死人。
奶奶是不会把整块的木头或者煤放进去烧的,太奢侈。通常都是捡些干燥的碎草料,或者干稻草,里头混些碎霉。
热气顺着烟道烧热整个房子,等睡着后又慢慢凉下来。
整个冬天,都在被冻醒却不会冻死的分界线捱过来。
客厅旁边是餐厅。
这房子大概是设计给一大家人住的吧,餐桌很长,有十来个座位。
其上摆了长长的桌布并烛台。
林循悄悄想着,这么长的桌子,不会又是那什么黄花梨吧?
她收回目光,眼皮很沉,渐渐有了困意。
等醒来之后,人都走光了。
林循发现自己身上盖了条厚实的毯子,正蜷缩在沙发里,双脚靠近暖烘烘的壁炉。
而脑袋则枕着个结实又柔软的“枕头”。
她恍惚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某人的腿。
他将平板搁在面前的茶几上,正戴着耳机听着什么。
林循瞄了眼屏幕,是一个电子项目书。
陌生的场景、陌生的人。
她蓦地坐直身子,下意识往旁边挪了几寸。
“醒了?”
沈郁摘掉耳机,伸手过来摸了摸她肩膀,才发现她离得有点远。
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她没回应,呼吸声逐渐与他的重叠。
大概半分钟后,眼前的男人慢慢皱了眉,心里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你不开心。”
从那通电话开始,她的情绪就不对。
但他只以为她这几天太累了。
林循回过神,摇了摇头,语气依然很淡:“没有。”
她想过分开,但狠不下心,所以就想着算了,自己消化消化好了。
昨晚既然阴差阳错地翻篇了,那就翻篇了吧。
他沉默了几秒钟,又问:“没撒谎么?”
林老板张了张嘴,终究没吭声,她很难再撒一次谎。
沈郁忽然叹了口气。
他靠近她一些,伸手轻轻掰过她的肩膀,又去触摸她柔软的面部肌肉、骨骼、轮廓。
摸了一整圈后,他挫败地松开手,额头轻轻抵着她锁骨,双手圈住她:“做不到的事好多。”
林循下意识地问:“做不到什么?”
他眉骨眼眶处曾经的疤痕贴着她脉搏,闷声道:“就像你刚刚说的,你如果不想让我找到,那我就找不到你。”
“以及现在,我看不到你的表情,也摸不出什么名堂。所以……”
他缓缓吸了口气。
“……你要是不想告诉我,我就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在难过。”
作者有话说:
抱歉抱歉,迟到啦!

林循垂眸看着眼前的人。
他此刻低垂着头颅,额头抵着她脖颈, 那样子是平时从未见过的, 偃旗息鼓的挫败。
她的心尖像是塌了一块,喉头微哽着,久久说不出话来。
可就因为他这样,心底被她藏起来的委屈忽然铺天盖地翻涌上来。
收都收不住。
她眨了眨滚烫的眼睛,承认:“是, 你猜得很对,我不开心……很不开心。”
她话音落下,沈郁抬起头,两个人的距离被拉平。
他微凉的指尖轻触她的面颊:“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林循默了会儿,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你一定要知道吗?”她咬了咬下唇,“本来你问我之前, 我想着把这一页揭过去,自己慢慢消化的, 或许过几天我就想通了……如果现在说出来的话,问题可能会变得更糟糕。”
她的语气非常温和, 可沈郁却听出了严重性。
他下颚微收,勉力压下心底的起伏, 再一次连名带姓叫她, 语气强势, 毫无回旋余地。
“林循,心理医生说的话你忘了么?”
“我知道你习惯将不开心的事藏起来, 自己承担, 但这么多年, 你消化了多少?你没有,你只是把它们压在了心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变成经年沉疴,迟早有一天腐烂了、坏透了,揭开又是一道血淋淋的疮疤。”
他说到这,撩起眼皮,唇边散开个痞沓的笑。
双手轻轻摁上她肩膀,那力道令人心安。
“说。”
“不管什么事,我帮你担着,相信我,不会更糟糕的。”
林循听着他不容置疑的语气,瞳眸颤了颤。
她被他说服了。
他说的没错。
那些陈年旧恸,在遇到他之前,其实在她心里覆了一层又一层的疮疤。
她不想他们之间,未来也隔着一道疤。
林循下意识地伸手抠了抠手背上的夜莺图案:“那我说了。”
“我昨晚趁你出去打电话,偷喝了周洲的酒,所以……你昨晚说了什么,我完全不记得了。原本我想着,既然阴差阳错地过去了,那就算了,再提也没意思。但既然你要我说出来——”
她的声音更轻了几分:“——沈郁,我是很不开心,我脾气不好,后果可能蛮严重的。”
林循一口气说完,他的面色果然僵了片刻。
就连摁在她肩上的力道都重了几分。
她眨眨眼,故作轻松地问道:“后悔没?”
“……”
男人唇边懒散的笑意微窒,良久,修长手指忍不住扯了扯衬衫领口。
扛着灭火器准备救火,却发现着火的是自家院子,是种什么体验?
鬼知道他昨晚听到她讨饶时一句句“原谅”,有多庆幸。
当时只觉得悬了几天的心脏终于安安稳稳落回胸腔里,凌晨那会儿还破天荒睡了个餍足的好觉。
好半天后,沈郁舔了舔干燥的唇:“说实话,有点。过山车都没这么刺激……你让我缓缓,行么?”
“行,你缓吧。”
半分钟后,男人收起原本懒散的姿态,腰背坐得端正了些。
声音却发哑。
“……不就是重新受一次审判么,没毛病。”
“林老板,既然你不记得昨晚的事,那我再跟说一遍。我不该欺骗你这么久……对不起。”
他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再次跟她说明了一遍,认错态度很诚恳。
话说完,他又舔了舔唇,修长的手指探过去,牵了她的手:“所以……最严重的后果是什么?除了分开,我都接受。”
他的表情实在如临大敌。
林循看着他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眼眶忽然酸得厉害。
除了勤俭持家之外,穷人家的孩子,从小学会的最基础的事,就是互相体谅。
这种程度的谎言而已。
她听了太多次。
他们很爱她。
但也会骗她。
“你妈不是不要你,她只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只要你好好吃饭,乖乖长大,她就会回来。”
“循循,你好好读书,考了第一,爸爸就回家过年。”
“那烤鸡看着好吃,其实没有烤红薯香,真的,奶奶不骗你。”
“……”
甚至到最后都在骗她。
“循循,别怕。奶奶会陪你长大的,看着你念大学、毕业、出嫁,奶奶不会留你一个人的。”
她自己其实也一样,从小就很会撒谎。
说米饭里掺了便宜的玉米粒更香。
说自己最爱吃的就是鸡骨头。
说昼山的夜晚不可怕,地下室的冬天一点都不冷。
甚至奶奶临终前都不知道她被开除了,还以为她的宝贝孙女要参加高考了。
整天为她祈祷。
谎言实在太常见了。
有时候是抵御痛苦的唯一途径。
现实太残酷,他们没法圆满,只能用一个又一个圆不了的谎,让对方安心,让自己安心。
她早就习惯了,现在的不开心,也并不是因为他的隐瞒。
在物质极度匮乏中长大的孩子,没有资格维持这样的精神洁癖。
可此时此刻,被他这样严阵以待,林循忽然觉得,人是会变的。
变得越来越娇气,越来越任性。
任性到,想步步试探,看他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林循慢悠悠地抽回手,抹了抹他看不到的微红眼眶,语气却调侃:“哪有你这样的犯人?自己给自己定了惩罚的上限,那我还审判什么?”
“……”
沈郁僵住片刻。
她永远能用最轻快的语气说最狠的话。
高中那会儿,林循这么嘲讽班里欺负程孟的男生时,沈郁听着只觉得这姑娘逻辑清晰、干脆利落,骂得没毛病。
却从没想过,这招式有一天能落他头上。
她的话什么意思,再清楚不过。
沈郁的心脏直往下坠,太阳穴跟着紧绷。
明明上午在寻语开会时,投资商让了两成利润,临走前骂他年纪轻轻巧舌如簧、不讲商徳。
此刻却像是被人卡住了咽喉,半句有逻辑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只能绷着脊背,硬声道:“证都领了,章也盖了,这点是底线,其他的都好谈。”
林循盯着他僵硬的面孔,又摁了摁酸痛的眼眶。
她忍住了哭腔,不咸不淡地“哦”了声:“那又如何?”
她壮着胆子,变本加厉。
“我能因为欢喜而闪婚,也能因为不乐意而闪离,一张纸而已,从来不是什么原则,你能拿我怎么样?”
她的语气半点玩笑意味都没有。
一字一句说完,眼前的人忽地静了片刻,整个人像根就要绷断的弓弦。
他面上所有情绪都收了起来,不知道消化了多久,修长手指再一次探过来,想牵她的手,却又落空。
那双漂亮得如同浅色玻璃珠般的眸子空落落“盯”着自己的指尖。
有些茫然。
林循强忍着喉管处的哽咽,在暮色里静静盯着他。
肆无忌惮地看着他挣扎。
直到很久后,他哑着嗓子开口。
“我七岁那年,父亲开始教我如何在生意场上与人谈判。”
“他说无论情况多坏,威逼利诱也好,使手段也罢,千万别走到恳求那步。说出那个字,就意味着丢掉所有主动权、落尽下风,事情也照样办不成。”
“但他没教我,感情上怎么谈判。或者说,他自己都不明白。”
太阳落入了江流尽头。
他的侧脸隐在朦胧黑暗里。
室内的光和影逐渐融为一体。
尖锐的喉结艰难上下滚动着,他的手轻轻遮住她的眼,不让她看他风度尽失的表情。
林循下意识闭了眼。
下一秒,黑暗里传来他哑涩的声音。
“郑重跟你道个歉,是我的问题,是我没处理好,是我私心太过,用卑劣的谎言靠近你——”
“——别离开我,恳求你。”
千万人吹捧的神仙嗓,坠入了俗世里,裹满了沙石,粗砺又狼狈。
林循的心脏被碾出了细细的血口。
眼底终于涌出了无声的泪,无法再控制,无法再试探。
一室窒闷里,沈郁第三次无望地伸手,牵她。
却猝不及防地,牵到了她的手。
他五指一根根缠住她,不肯再放开。
没等到反抗,又得寸进尺地去抱她,吻她潮湿的脸颊。
“怎么哭了。”
他的声音很哑,想要趁热打铁多说几句,却又心疼她,“这么为难么?”
“没。”
林循任他吻着她眼睛,缓了缓情绪,坦白道,“沈郁,我是想过分开来着,在来这里的路上。不过不是因为你骗了我。”
沈郁停下动作,俊秀的鼻尖抵着她下巴:“那是因为什么?你肯说就行,我都改。”
林循攥紧手心,又松开。
如此好几次,挣扎着,不安着。
良久后,她闭了眼,脸颊贴在他肩头,把灵魂最深处的阴暗面摊开在他面前:“跟你没关系。”
“我记得很清楚,”她的声音哑哑的,手指不安地抠弄着手背上的纹身,“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开学那天在一中校门口,你买走了摊位上所有的冰粉。”
“当时我好庆幸,因为这样我就可以早点收工去学校,不会遇到未来的同学……后来,在教室里见到你第一眼,我就担心,你是否认出了我。”
沈郁的双手按在她后背,是收紧的姿态。
语气却没什么情绪:“然后呢?”
“然后,过了好几天,你似乎一点都不记得我了,我才终于松了口气。”
林循继续说着,慢慢掀开时光的角落,窥视着那个几乎被她遗忘的、格格不入的女孩子,单薄的影子。
“开学后,班主任要求大家都穿校服,我一边附和着孟孟和其他女生们的抗议,一边内心暗喜着。因为统一的制服,能藏起我的另类。”
“还有高二,你跟我一起在教室里吃午饭,我甚至……”
林循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迅速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将头颅埋下去,耳朵红得厉害,“我甚至,极其短暂地庆幸过,你看不见我餐盘里的剩饭剩菜。”
林循的声音在发抖。
十几岁大山里走出来的女孩子,花了很多时间去消化那些负面情绪。
她一次次告诉自己,她没时间敏感,没时间矫情,没时间去顾及不能吃也不能穿的自尊心。
她要做的,就是在这个陌生的都市活下去,支撑到找到爸爸为止。
然后一家三口回青原。
至于体不体面的,又有什么要紧?
可她没能做到。
可能是人性如此吧,在一堆光鲜亮丽、衣食无忧的同龄人里,她没办法不去比较,没办法当真像表面上那样洒脱。
窗外的落雪停了,无人打理的壁炉也渐渐熄灭。
最后一簇花火炸裂后,世界开始陷入安静。
沈郁没有接茬。
他看不到她如今的模样。
也从未留意过她十五岁的时候,是不是每次见到他都在小心翼翼地揣测他有没有认出她,有没有同别人说她家很贫困,在校门口摆摊为生。
他绷着下颚,听她匀了匀气息,继续说。
“被一中开除后,打工求生的那年,我见到了很多像我一样在大城市里挣扎的人。也或许是过了最敏感的青春期,我的心态慢慢平和坦然了一些,但谈感情还是没办法。”
林循想起自己忙碌又痛苦的大学时代。
“大二的时候,有个同系的学长追我。我们一起合作过项目,他性格也不错……有一天,他约我吃饭来着。”
沈郁听到这,忽然弯起嘴角,有耐心地问她:“那你去了吗?”
林循视线落在他带了弧度的唇角。
在心里喟叹,这人怎么长得这么完美,笑起来也好看。
他轻松的语气,让她觉得这些陈述也没那么沉甸甸了。
她弓了背,把湿润眼睛藏进他掌心里,也跟着笑起来:“去了。结账的时候才知道,那顿饭居然要五百块,我都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学长说他来付,我不肯,执拗地付了一半……后来他第二次约我,我找了个借口,拒绝了。”
“我知道自己很别扭,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林循咬了咬唇,逼着自己说下去。
“之前在你面前,我一直以为,我是帮助你走出困境的那个人,你也反馈给我最好的嗓音,我觉得我们是平等的。”
“所以……所以我明目张胆地觊觎你,坦白对你的喜欢,跟你告白,甚至向你求婚——”
她颤抖的自白,终于被他沉着嗓音打断。
“——那现在呢?”
他将她拉起,重新摁回怀里,轻抚着她不住打颤的脊背。
“现在觉得不平等了吗?”
“是,不平等了。”
林循窝在他胸口,把淌出来的眼泪蹭在他锁骨上:“你听清楚了么?这就是我,清高又自卑,狭隘又逼着自己坦荡。但没办法,我改不了,这就是我为人处世的办法,我靠着这些守住了自己。我知道一个从小就自信大方的人该是什么样,但我做不到。”
从来都做不到。
抵御贫穷、维持体面需要拼尽全力。
抵御诱惑更需要。
今天有学长请的五百块的午餐。
明天就有服装厂的老板,居高临下地说,月供几万块包-养她。
导师花十万块买断她的毕业设计,以为是对她的恩赐。
南电门口,每天都有来物色女学生的富豪,只要她肯点头,都不用毕业就能被包装得光鲜,送进沉沉浮浮的名利场。
但她不是没有家教的小孩。
她父亲千里迢迢到这里打工,她奶奶昼夜难眠地赚着辛苦钱,不是为了送她去那样的地方。
他们对她寄予厚望。
所以他们的孩子,一直高傲地挺直着脊背,不愿让他们在黄泉之下被人戳着脊梁骨谩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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