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也在骨髓深处,烙印下了这些根深蒂固的坏毛病。
越清高就越自卑。
不肯求人,不肯亏欠,生怕自己因为还不起而丧尽主动权。
“所以,我一整个中午都在想着跟你分开,躲回我自己的舒适圈里。但我后来改变主意了。”
林循渐渐抿了唇,“刚刚我在路上遇到了你,却故意装作没看见,冷眼旁观着,让你在风雪里等了十五分钟……想问你一下,你干嘛不进保安亭等我?”
房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他的声音单薄得不成线:“我看不到你,怕你也看不到我。”
“我就知道是这样。”
林循伸手去摸他的眉毛,“我就知道。”
包括后来她自私的试探后,那声她怎么都想不到的恳求。
丧尽主动权的,从来不是她一个人。
“你怎么会这么爱我呢。”
林循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所以我改变主意了。沈郁,你朝我走了十年,我也为你走一步吧,踏出我狭窄逼仄的舒适圈。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做到,但我会尽力的。”
她从青原走到这里,跨越了万水千山。
只是这最后的一步,好像是最难。
沈郁安安静静地听完她全部的叙述,内心跟着这个他爱的姑娘,完完整整地走过了她倔强坚韧的小半生。
他无法看到这张令他万分钦佩,甚至肃然起敬的面孔。
为人处世的原则。
纤细却直立的人格。
在许多年前就指引过他。
许久之后,他舔了舔干燥的唇边,忽然轻声问她:“林循,我是很爱你,那你爱我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林老板怔了片刻。
她回忆了一下,她好像的确从来没说过。
相处了六个月,一直到领证,她都没说过。
在她从小生存的环境里,这个字眼太陌生。
大家为彼此做得再多,却吝啬一个“爱”字。
但答案是毋庸置疑的,她早就知道了。
“嗯,爱的。”
姑娘红着耳尖低下头,声音有点散,很不自在,“沈郁,我很爱你的。”
这是第一次。
但她说出口了。
“那就好。”
他笑容是紧绷后骤然的松懈,很久之后,他语气散漫地问她:“未来几天有空么?”
又是一个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问题。
可林循却老实地回答:“有空,《凡尘》的工作告一段落了,可以放几天假。”
“嗯。”
他牵了她的手,细细抚摸着她手背上的夜莺图案。
他斟酌了一下想说的话。
“林循,你做人做事的方式没有任何问题。你奶奶将你教得很好,她是个很有智慧的老人家。所以,这最后一步,不跨也没关系。”
林循无端地怔住。
又听他继续说。
“因为在此之前,有件更重要的事。你不是说,觉得我们之间不平等么?”
沈郁伸手摸了摸她脑袋,懒洋洋地“啧”了一声:“你这么爱我,那我就没什么好怕的了。林老板,央你陪我去看看,二十岁,一无所有,却受尽恩惠的我。”
他们离开得很匆忙, 连行李都没来得及准备。
飞机抵达青原省会机场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
林循站在机舱口,满眼恍惚地打量着眼前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 有些迟钝地跟着沈郁下了飞机。
省会机场不大, 不是每辆飞机都能停泊在航站楼边。
摆渡车接上他们,跑了几分钟,属于西北大地粗犷的晨风刮着她的脸颊,很快便在皮肤上留下红红的痕迹。
林循不禁紧了紧羽绒服外裹着的围巾,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青原人, 可离开太多年,她竟然有些不适应了。
沈郁口述着指引她,找到了航站楼T1出口的那家星巴克。
给她点了杯热巧克力。
热乎乎甜滋滋的一杯捧在手里,林循终于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她眨巴着眼看他,才发觉他对这里,竟然比她还要熟悉。
“你是不是问过我, 我去南漓找你那次,是不是第一次一个人坐飞机出远门?”
沈郁牵着她, 跟着她的步伐往到达口走去,一边跟她说:“其实不是, 我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是二十岁那年, 来了青原。就在刚刚那家星巴克, 我遇到了杨导……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来接机的是方忖安排的人, 省城当地的司机,一个脸上有两驼高原红的中年男人。
有着青原人高耸的面颊和鼻梁, 面容爽朗。
他见到沈郁, 熟稔地跟他打了个招呼:“沈先生, 又过来了?这次是公务还是旅游?”
“算是旅游吧,”沈郁淡淡地笑,给林循介绍,“这是张叔,之前我们过来录《森林寓言》期间几个月,就是劳烦他接送。”
张叔笑着摆手,咧了咧嘴。
“什么劳烦,是沈先生照顾我生意。”
他说着,看向林循,目光带些询问。
沈郁虽看不到,却也心领神会,搂了搂她的肩头,说道:“这是我太太。”
“噢,是您太太。”
张叔有点惊讶,“上次我还问过您,您连女朋友都没有。看来是新婚?那是来这里度蜜月?我看电视里,度蜜月不都去什么马尔代夫吗,怎么来青原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他一边说,一边带两人去地下车库。
沈郁又耐着性子跟他解释。
“我太太就是青原祁南县人,我们只是回她的家乡。”
张叔闻声又惊讶地看了眼林循,长得白白净净、漂亮出挑,半点看不出是山区姑娘。
还是整个青原最贫困的地方。
直到林循笑着用有些生疏的青原话跟他聊了几句家常,他脸上表情瞬间从客套变得熟稔了许多。
一路上亲热地问她什么时候离开的青原,家里还有哪些亲戚,这次回来准备待多久……
直到了车库里才停下。
两个人都没什么行李,张叔想要帮忙的心思落了空,无措地搓搓双手,给他们拉开商务车的车门。
“从这里开到祁南县,得六个多小时,可能得下午四点才到……你们晕车吗?”
林循点点头,她是有点晕车的。
张叔递给她两颗晕车药,又看向沈郁,笑道:“沈先生也吃一颗吧,出了机场往山区开,公路可跟你们南方不一样哟,弯来弯去起伏很大。”
沈郁倒是没拒绝,利索地接过,和水吞下。
显然是曾经体验过。
待上了车,张叔嘴就更没停了。
沈郁见林循有些疲惫,便主动接过话茬,与他攀谈起来。
林循靠在座椅靠背上,静静地看他。
他似乎很喜欢这里,耐心都好了不少,人也没有平时那么生人勿近。
甚至还跟司机大叔开了几个玩笑。
她又转头去看窗外。
车子逐渐驶进了山区。
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山顶是白茫茫、终年不化的雪。
公路建在一望无际的戈壁之间。
天很高,云亦很高。
透进窗子的空气很冷,也渐渐地越来越稀薄。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途中林循短暂地靠着沈郁打了几个盹,大多数时候贪婪地睁着眼,看着与记忆里一样的景色。
不同的是,曾经多次往返这个地方,她从来没有欣赏沿途风景的心情。
比如上一次,她毕业后,灰溜溜地回到这里。
那时候天好像总是灰的,蒙着公路上漫天的沙尘。
大客车车窗玻璃总是漏风,引擎也不怎么好使,一路上好像随时会散架。
人们默不作声地坐着,没人说话,省得一张口就咽了一嘴风沙。
她拎着小小的箱子跟一个带着孙子的老太太一起挤在引擎盖上,那小孩儿睡着后的口水,流了她一胳膊。
抵达祁南县比预想的晚了一个小时。
太阳还未落下。
张叔将他们送到县里唯一一家还算像样的酒店,又去帮他们买来一些生活用品。
简单洗漱过后,林循看着沈郁十分熟练地摸索着,将一次性床单铺在床上。
她挑眉看着他干活,有点意外。
“你之前就住这个酒店?住得惯么?”
条件真的不算好,连她盛霖苑的房子都比不上,更不用说昨天看到的,他在临江阁的家。
“上次来已经很习惯了。”
沈郁掖好最后一个角落,拍了拍干净的床单,拉她坐下,“二十岁那年第一次来,还真住不惯。总疑心床上有虫子,而且房间里,也有气味……现在想想那会儿胆子真大。”
“是啊,”林循想想都替他后怕,“你一个盲人,一个人来了这么远的地方,都没碰上坏人。”
沈郁笑道:“是啊,出了机场之后,我随便找了个顺路的司机,给了他一笔钱让他载我来祁南县。一路六个小时,那司机沉默寡言一句话都没说,就好像暗自谋划着在哪个山沟沟里杀人越货……但六个小时后,他送我到了这里,帮我开了房间,又帮忙把行李送到楼上……他临走前还塞给我两个包子,一瓶牛奶……所以我很喜欢这里。”
林循似乎能想象到那时候的他。
不像现在这样熟练,走路都会磕绊,穿着件清清爽爽的冲锋衣,踩着双黑色登山鞋,长得那样漂亮贵气,却满脸沉冷,不近人情。
“所以,能告诉我了么。”
林循摸着床上粗糙的床品,“你那会儿为什么来这里?”
房间里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腐旧气味。
沈郁用食指在她手心勾了勾,“哎”了声,“说出来有点丢人。是在看到你发第一条朋友圈的第二天。我跟老太太说学校有个为期两周的活动,不回家了。”
林循一怔,忽然想起姜老太说的话。
——“看你发了条朋友圈,他便觉得你过得很好,自己该放下了。明明是高兴的,却又忍不住跑去外面喝了一晚上的酒,回来醉醺醺吐了一马桶,边吐边跟我说他有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
——“我问他明明这么喜欢,为什么不告白,他却没吭声。但我知道的,是因为他眼睛看不见,怕你嫌弃他。”
她恍惚地回忆起那个时间点,他给她发了最后一条微信。
【看到了你发的朋友圈。你在南漓电影学院上学?我记得你当初填的理想学校就是那里,恭喜。】
原来是那次。
林循的五指慢慢收紧,将他的手指握在手心里。
“哎你别多想啊,也不完全是因为你。”
他说着,眉头轻轻拧起来。
“我复读那年恰好国家出了盲人卷,你知道的,我考上了昼大的工商管理专业。”
“但读了一年吧,就觉得挺没意思的。沈昌亦让人打了招呼,系主任对我格外照顾,每一门考试都帮我安排了口试……同学们也特殊对待,特殊的另外一个含义,就是边缘化。”
“我当时就觉得,以我这个身体条件,就算把文凭拿到了,又能干嘛呢?”
他说到这些,表情多少有点不自在。
在喜欢的人面前。
总想佯装得很完美,很强大。
但他那会儿还真不是。
狼狈的要死。
“沈昌亦表面上依旧很看重我,每隔两个月就带我去世界各地看病。但有一天我难得回家,拿一份我母亲留下的不动产资料,却碰巧听到他同我继母说,让她不要总和我过不去。”
沈郁抿了唇,声音是漠不关心的冷淡。
“原话大概是——‘沈氏一半的资产在他母亲名下,签了财产公证的,我也没办法。但其余的,他没能耐跟你儿子争,你跟他计较什么?’”
林循听着,忽然伸手抱住他,把脸埋在他胸口。
这是她第一次听他说起家里的事,父母的事。
她胸口一阵泛酸,问他:“然后呢?又为什么来这里?”
“就是觉得找不到出路了。”
“不管是未来,还是你,我好像都弄丢了。”
他轻声地笑:“所以跑到外面喝了个烂醉,吐了一晚上,昏昏沉沉地睡到第二天,却还是梦到你。”
林循吸了吸鼻子,哽咽地问他:“梦到我什么?”
“梦到你曾经跟别人说——”
沈郁的喉结上下滑动着,声音带了笑意,“说我很聪明,学什么都快,未来兴许能当个律师……还夸我声音好听,说不定能做个顶级cv。”
林循一怔,她说过么。
她竟然都不记得了。
仔细想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有一次大家在感叹,替沈郁惋惜,猜测他未来不能继承沈家的家业。
她便觉得奇怪。
有什么好惋惜的,他天赋异禀、有手有脚,不管走哪条路,都有无穷的可能。
就是比旁人艰难些。
沈郁冰凉的手指穿插进她的发里。
他轻轻将她摁在怀里,忍不住抬起她下巴,亲了一会儿,又去吻她的耳朵。
“我就想着,什么样的土地,能养出这么个姑娘呢?忽然就想到这个地方看一眼,也想给自己一个机会,看看能不能得到什么启发,怎么走好,我接下来的路。”
“所以我就来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手指没分寸地一件件剥-掉她的衣服。
舌-尖勾着她耳窝。
“剩下的,明天再说,”他喉结染上薄薄的红,“想要-你。”
林循隔着酒店里暗黄的灯光看他。
眼前的人眉眼如画,眼睫如墨,矜贵又落拓,眸光暗淡,心却滚烫。
跟她一样的矛盾体。
她伸手勾了他脖颈,翻了个身,握住他不安分的手腕。
“我也想。”
半夜一点多, 林循不得不再次洗了个澡。
满室沉闷的热气里,她腿脚酸软,趿着一次性拖鞋走到窗边, 将玻璃窗推开一个缝隙。
干爽的冷空气透进来。
青原的气温比昼山更冷, 但好在空气里的湿度并不高,很凉爽。
她看着外头沉沉的夜和街道上昏黄的路灯,发了会儿呆。
自从上次在南漓吃完了一个疗程的抗焦虑药物后,她没有再去医生那里续开。
停药到今天已经有两个星期,焦虑症一次都没发作过。
哪怕昨天看到热搜心情不好, 也没有积压太多的负面情绪。
那些惊恐发作的夜晚,仿佛是逝去的一场场梦。
第二天,他们起得比预想中要晚。
窗外寒风呼啸,开始下雪。
林循帮沈郁裹紧了围巾,牵了他下楼吃早饭。
张叔已经在酒店楼下等他们了,正呼啦啦喝着一整碗没几片荤的羊杂汤。
吃完饭, 三人继续赶路。
沈郁和张叔都没提目的地是哪里,林循便也没问, 安安静静地坐在后座上,看着窗外。
车轮胎装上了防滑链, “咔哧咔哧”驶过衰败落魄的小镇,开进了更加曲折、颠簸的山路。
这段进山的路并没有浇筑水泥。
车子艰难地往里开, 高高的轮胎扬起了戈壁上的漫天尘土。
远处山与天的分界线很不明确。
车窗关得严实, 不给风沙穿透的机会。
林循也没心情再欣赏什么风景。
一切都越来越熟悉。
她抿着唇, 看着窗外这片自己生活了十五年的土壤。
一个多小时的颠簸攀爬后,雪终于停了, 灰蒙蒙的云层散开, 暖烘烘的太阳钻出来。
车子停在了一座荒芜的村庄路口。
旁边就是山。
山的那头一望无际, 黑色的油松林之外,他们家曾经世代居住的上林村被挖成了一片废墟。
传说中拆迁后要建造的天文台,十多年后却仍然只打了个地基。
项目大概搁浅了,这片广袤的土地,已经被人类社会放弃了。
而山的这一侧,则是依旧繁衍生息的下林村。
张叔带着他们进了村子里。
沈郁在这儿录了三个月节目,对方位比张叔还熟悉,指引着他们绕过一处处林循无比熟悉的农家瓦舍,走到山腰处——
这里建了一个希望小学。
这小学是林循离开青原后的第三年,建起来的。
从那之后,附近几个村庄的孩子们都来在这里读书,终于不用翻山越岭去遥远的镇上。也因此,很多女孩子们也有了读书识字的机会。
或许是因为高原反应,她一下车就开始觉得胸闷。
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分地跳动着。
可几分钟后,她竟然便适应了,脉搏恢复平稳,肺部自动扩张,畅快地呼吸着比昼山稀薄许多的空气——这片滋养她多年的土地,时隔多年,依旧在包容着她。
她忍不住看了眼沈郁,问道:“这就是你当初的目的地?”
沈郁“嗯”了声,又补充了句:“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
林循没来得及问,便又听到他说。
“当年来到祁南县的前三天,我只是在县里打转。”
沈郁牵着她,跟着她的脚步往学校门口走去,一边说道,“跟着酒店老板出去镇上喝当地的酸奶、羊杂汤,一边适应着高原反应。我当时高反还挺严重的,躺了好几天才逐渐适应。直到第四天,老板帮我雇了辆车,来到这里。”
“虽然不能亲眼看到你生活过的地方,但我呼吸到了这片空气。”
沈郁说着,摊了摊手,苦笑道,“只是没想到,这里的氧气浓度比县里还要低,我不得不在学校住了几天……好在校长愿意收留我。”
林循挑了挑眉,难怪他今早问张叔要了几颗抗高反的药。
对外地人来说,青原的环境的确不是很宜居。
三个人沿着蜿蜒的小路往上走,路两旁是积了雪的冬青稞。
这些年青原政府开始扶持农业发展,山区里比起她离开的时候,生活条件俨然好了许多。
家家户户都有农田。
只不过,都还是人工种植,机器没有普及。
待走进学校大门,林循忍不住四处观望了下。
她之前只在网上见过这学校的样子,还没有实地来过。
现在是二月初,要不了几天便是过年。
学校里正在放寒假,空荡荡的校园里,一个学生都没有,周遭一片寂静。
学校拢共只有一栋教学楼,是村里罕见的水泥钢筋结构,上下三层,很安全。
教学楼外则建了个椭圆形操场操场,令林循惊讶的是,这操场竟然有塑胶跑道。
这条件比她当年在网上看到的初建时候那会儿,不知道好了多少。
在门口等了没多久,校长便带着在这儿支教的几个年轻老师过来接他们。
之前《森林寓言》就是在这个小学录制的,期间节目组给学校捐赠了很多公益款——这塑胶跑道就是期间新建的。
所以这里的老师们都认识沈郁……方忖又提前和他们打好了招呼。
校长是个体态清瘦的老年人,穿着件素净的旧棉袄,戴着眼镜。两鬓斑白,模样很和蔼。
他的视线在林循身上扫过,却完全没有认出她,只是一个劲同沈郁叙旧。
“小沈,你这次来,又准备教孩子们学普通话了?”
“可惜大家都回家过年去了,可没人给你教咯。”
沈郁熟稔地与他寒暄着。
一行人跟着往里走。
林循的视线却情不自禁地落在校长略有些熟悉的面容上。
直到半分钟后,她才最终确定,真的是他。
她有些惊讶,连忙上前几步,略微局促地喊道:“陈老师,您怎么会在这?”
实在是太久没见了。
要不是看到他眉心偏左的地方有一颗痣,她当真要认不出来了。
陈校长听到这话,回头诧异地看向她。
——漂亮到难以形容的姑娘,皮肤很白,没有当地人独有的高原红,高高瘦瘦,一头浓密的黑色卷发披散肩头。
他不记得见过这姑娘。
林循也意识到陈校长压根不记得她了,转而用青原话解释道:“您原先在镇上的七里小学当教导主任,我是您的学生。”
陈校长闻言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个遍,努力在脑海里搜索,最终苦笑着摇头:“……我真是记不起来了,你们小孩子一天一个样。你是哪家的孩子啊?”
林循看着眼前的人,多年不见,他比从前苍老了很多,体态也胖了一些,脊背佝偻了几分。
她弯着唇解释道:“我是上林村人,我爸爸叫林华。当年是您亲自到村里,挨家挨户劝大家,让女孩儿们去上学的……只有我爸爸听了您的话……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您回到这里当校长了。”
陈校长听她说完,愣了好久,又看了她好几眼,才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啊。你叫……林循吧?”
老校长记起她,语气比之前激昂了很多:“我记得你当年初中毕业后,是跟着你奶奶去南方找你爸爸了吧?找到了吗?”
“是,”林循弯了眉眼,“我们找到了。”
“那就好,那就好,难怪看你如今过得很好,看着已经是个大城市的姑娘了。”
陈校长目光欣慰,说完后又看了看她身边的沈郁,疑惑道:“只是,你今天怎么会跟小沈一起回来,你们认识吗?”
林循亦跟着侧目,看了眼沈郁。
他静静听着他们叙旧,没有接茬的意思。
林老板多少有些赧然。
她还是第一次跟人介绍他们的关系。
她咳嗽了两声,牵了他的手,大大方方地说道:“嗯,不止认识,他是我……先生。”
她挑了个说起来不那么别扭的称呼。
陈校长的视线在他们之间逡巡片刻,显然是惊讶极了。
实在没想到沈郁和青原,还有这样的缘分。
他想了很久,才终于恍然道:“小沈,那你当年第一次来青原,也是因为小循?你们在那之前就认识?”
“是。”
沈郁想起当年的事,不禁再次温声跟陈校长道谢,“当年还得多谢您收留我几天,不然我高反这么严重,眼睛又看不见,还真走不出这片大山。”
做《森林寓言》节目之前,苏世城他们都奇怪,问他怎么会选这样一个地方,做一档不赚钱的公益节目。
他们却不明白,他在曾经一无所有的时候,在这个地方受尽了恩惠。
“早知道你是我们祁南县的女婿,我当时该多留你几天才好呢。”
校长笑呵呵地带他们进了空余的校舍,帮忙放好行李。
又聊了许久,老校长才意犹未尽地起身:“我还得回去给孩子们批期末考试的卷子,就先走了。小循,你还是第一次到这儿来吧?现在孩子们上学的条件可比当年好多了,待会儿让小周带你们到处逛逛。”
两人随即同校长道别。
而后跟着旁边一直陪同的那位周老师穿过操场,往教学楼走去。
“这里就是教学楼了,我们学校是这片山区里唯一的小学,附近几个村落的孩子们都在这儿念书……”
他说着,看了眼沈郁,感激道:“还得多谢沈先生的慈善款,明年我们又能建成一座教学楼,可以容纳更多的学生了。”
午后的青原停了雪,露出了高高的天空和明快的太阳,无所顾忌地照拂着山川戈壁。
林循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原有的教学楼后面挖了片平整的空地,已经开始打新的地基。
周老师一边介绍着,一边带他们走到教学楼下。
刚走到廊下,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整面五彩斑斓的墙。
林循走近一些,才发现,这些色彩都来自于贴满墙面的五颜六色的便签纸。
“这是我们希望小学的特色,希望墙,张贴的都是孩子们的心愿。从建校开始,越来越多的孩子们走出了这片大山,有的考上了大学,有的初高中毕业出去工作,总比留在山里强。”
周老师简单说了句,便想带着他们继续往里走去参观里面的教室,可沈郁却停住了脚步。
他牵着林循,眉眼都张扬了几分。
“到了,我的目的地。”
他转身,对周老师道谢,温声道:“您去忙吧,我们自己在这待会儿。”
周老师对沈郁很尊敬,闻言说了声好,又让他们有事直接去旁边的办公室找他。
等人走后,林循才有些不解地站在原地,看着花花绿绿的心愿墙,没明白他的目的地怎么就是一片墙了。
她粗粗扫了一眼,密密麻麻的便签上写满了孩子们的心愿。
林循看着看着,忍不住勾了勾唇,啧,字迹都还蛮工整的嘛。
比他们当初可强多了。
她看了很久之后,站在她身后的人忽然轻轻环住她肩膀。
他的下巴抵在她头顶,嗓音懒散地说道:“我看不到,就得劳烦你自己找一找了。我记得那些孩子们说过,应该是在右上角来着。”
林循的视线跟着他的指挥,往右上角看去。
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你要我找什——”
她的话没能说完。
视线凝固在右上角,三张有些褪色的便签纸上。
来自三个不同的孩子。
那上面的字迹,比其他人的,更加工整几分。
“希望我未来能像林循姐姐一样,考上好的大学,去大城市工作。祝我们陈校长长命百岁,也祝林循姐姐身体健康!——林文聪”
“长大以后我要去看□□!虽然从来没见过她,但希望资助我的林循姐姐生活工作都顺利!——李青刚”
“希望爸爸身体能好起来,希望我能像林循姐姐一样,好好读书,未来有一天,带我爸爸妈妈走出这片大山。也祝林循姐姐天天开心,平平安安。——林娟”
这三个名字……
林循默念了几遍,眼睫飞快地振颤着。
她有印象的。
记忆因着触发,回到大一那年,她抑郁症发作、因为两个摔烂的外卖企图轻-生的那次……
当时她几乎自我封闭、自暴自弃了一整个月。
放弃了学业、放弃了兼职,整天整夜地烂在宿舍狭窄的床上,戴着耳机,听着乱七八糟的有声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