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床头柜上的手机忽地响起来。
沈郁心口一跳,飞快地拿起手机,不耐地摁掉来电。
好半天后,等听到身边的呼吸声并没有被打断,他才摸索着戴上耳机,听了读屏软件念的来电显示。
——是方忖。
沈郁默了一会儿,坐起来,披衣去了阳台,等关上隔音的玻璃门,才给他拨回去。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方忖接起电话,便觉得老板声音不是很愉快。
就好像被他打搅了什么美梦似的。
他有点无语。
才十一点半好么,老板平时工作忙,又要忙着“cosplay”两头倒,还得去医院,一般不都两点之后才会睡觉么。
不过方忖今天要报告的是挺重要的内容,所以腰板挺得格外直。
“您昨天不是让我帮忙联系一下孙源律师嘛。”
昨天林循和孙源律师打了半个小时的电话。
他之前只以为负责林循父亲案件的律师是法院提供的公派律师,昨晚才知道,对方竟然是孙源——国内屈指可数的刑事辩护侦察专家。
当年他和妈妈出车祸后,沈昌亦不肯相信是意外,也找过孙律师帮忙侦察。
但最终证明,的确是意外。
孙源律师的专业能力毋庸置疑,可听林老板的意思,她这次不打算让孙律帮忙辩护。
但沈郁还是让方忖联系了他。
这次虽然证据确凿,但最终怎么判刑还两说,总归需要一个优秀的律师帮忙辩护。
沈郁沉声问:“怎么样?”
“我按照您的意思说了,就说我们寻语的公益基金会看到了社会媒体报道,对林小姐很同情,又是同行,所以出资请他帮忙辩护……他很爽快地就答应了,还说要不是林小姐拒绝得果断,这案子他也是很想继续跟的,毕竟那份引发赵帆不满的律师函还是他写的。”
方忖说到这,补充道:“孙律明天应该就会联系林小姐。”
“行,”沈郁转了个身靠在栏杆上,听他好像还有话没说完,便问,“还有什么事么?”
方忖愣了下,说道:“哦没事,我在整理收据入账……”
他说着,咕哝了句:“还真挺贵,律师这行这么赚钱吗?我听事务所的助理说,七八年前帮林小姐父亲辩护的时候,一审二审的辩护费和侦察费用就要二十万了。”
方忖嘟囔完,沈郁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他:“二十万……很多么?”
他其实也知道多。
但还是有点没概念。
方忖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您知道普通人要挣二十万有多难吗?还是七八年前。我今天跟孙律师聊了会儿,听说林小姐当初跟奶奶摆个烧烤摊,两个人住在地下室里……这么说吧,她们一个月的房租应该也就四五百,一串烤肠一块五,一晚上卖两百串也才三百的营业额,还要刨去人工、食材、水电成本……也不知道怎么拿出来的这二十万。反正不管是怎么赚的,肯定很辛苦吧。”
方寸说到这,叹了口气,很有些唏嘘:“人跟人的差距,真的很大的,当时赵一舟有权有势,警方查了好几个月都没线索……好在孙律师最终发现了蛛丝马迹,最终迫使赵一舟不得不认罪,这钱花得算值。”
他话音落下,忽然听到电话那头没了声音。
方忖没在意,自顾自地说起另外一件事:“对了,老板,这段时间那赵帆安分的很,也没提要告咱们的事。”
那天被移送警局之前,他被揍得很惨,临走前还恶狠狠地扬言要告老板故意伤害。
方忖说到这,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毕竟在他看来,多一事总不如少一事。
可沈郁听着,却反而无端地皱起了眉。
其实他早就做好了准备,当时虽然是有过很不好的冲动,但他下手的时候还是带了分寸,再加上是协助警方抓人,赵帆就算要告他,也充其量就是不痛不痒的结果。
可他竟然没了动静。
这样的人,就像穷途末路的凶徒,在没有任何退路的时候,总是会抓住所有的筹码。
狗急了还会跳墙。
如今他这么谨小慎微地认了罪,对其他的一声不吭。
反倒让沈郁觉得,他仿佛在藏着什么更深的软肋,不敢暴露过多。
沈郁蹙着眉,又说道:“你帮我约个时间,这两天我亲自去找一下孙律师。”
“好。”
挂了电话,沈郁放轻脚步走回房间,在床边坐下。
床上,女人的呼吸依旧平缓,丝毫没有受到打扰。
他坐在静谧黑暗里,想着方忖刚刚的话。
“——您知道普通人要挣二十万有多难吗?”
一块五一根的烤肠,怎么可能攒到二十万呢。
好像怎么算,都很难。
沈郁想起当年林循笔袋里一根又一根削到手指头长的铅笔,从重逢到现在一直强调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又想起那次她发烧,突然跟他道歉,说自己那几年太封闭,没看到他的消息。
她当时重点在道歉上,其余的只是轻飘飘地一句话带过了。
——“那几年我实在是太忙了,手机上每天都有很多兼职消息,所以就没注意……”
很多兼职消息。
太忙了。
所以会因为两个几十块钱的外卖想不开。
那么,在那种情况下。
她是怎么拿出来的二十万呢?
床上的人呼吸依旧绵软,可他的心腔却似乎被某个钝物扎透了。
他清醒地认识到。
无论是何种方式,她都不可能是完好无损的。
她的脚步声从来都匆匆,没时间为任何人停留,更没时间为自己停留,连疗伤都欠奉。
沈郁握着拳,呼吸慢慢急促起来。
可耳边却忽然响起了更急促的呼吸声。
她似是从梦中忽然惊醒,一股脑坐起来,突然开始剧烈地喘息换气,上下牙膛互相摩擦着,打着颤音。
沈郁眼皮一跳,连忙伸手去触她,指尖摸到她冰凉的脸颊。
她整个人都在发抖,并且换气越来越频繁,四肢蜷缩起来,手指也跟着无意识地揪着胸口,拍打着、揉按着。
像是怎么都喘不过气来。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沈郁伸手去抱她,那刹那她挣扎的厉害,大口大口呼气,四肢都在抖,像是想要从床上爬起来,可下一秒又蜷缩得更紧。
呼哧呼哧的呼吸声里夹杂着嘶哑又艰涩的喉音。
沈郁摁着她,抖着手打120。
可却被她摁住,她一边剧烈喘着气,一边意识清醒地死死拦住他不让他打电话。
沈郁只好扔了手机,牢牢抱着她,他摁着她的头发,一边替她揉着胸口,一边不自觉地咬着牙关。
脸色一寸寸跟着发白。
大概又过了两分钟。
她的身体终于松软下来,脱力地躺在他怀里,呼吸也渐渐平稳。
眼角也开始淌泪。
“别怕。”
林循的声音哑得不像话,口腔里也有淡淡的血腥味,像是刚刚咬破了唇舌。
她解释道。
“我只是惊恐发作了,不是心脏病也不是癫痫,现在已经过去了,别怕。”
林老板知道自己发作时候的症状应该很吓人,大概是吓到他了,于是慢慢解释:“就是急性焦虑发作时候的躯干反应……会突然喘不过气,心跳加速,四肢颤抖无法控制……我也没料到今晚会发作,已经有几年没这样过了。”
她隐去了其中一个症状。
对每个有重度焦虑症的人来说,惊恐发作不亚于鬼门关走一遭的体验。
她发作次数不多,但每次发作的时候,都会有非常强烈的窒息濒死感。
刚刚也是。
脑袋一片空白,无法呼吸,清醒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慢慢流失,但也知道,自己不会真的死去。
沈郁听她说完,好半天没吭声,他将头埋在她脖颈里,拼命嗅着她身上的气味。
“以前也有过吗?”
“嗯,”林循伸手抹掉眼眶无意识流出来的泪,慢慢地呼吸着,诚实道,“有过几次,就,我一直挺焦虑的,压力太大了……”
之前学校的医生说过,抑郁和焦虑经常会相生相伴。
前几次惊恐发作也都是在大一和大四的抑郁期结束之后。
脑部神经在渡过了漫长的颓丧不活跃的阶段之后,突然开始活跃紧张,就容易爆发严重的焦虑。
抑郁不抑郁的她总是不想承认。
但焦虑是真的。
那些年她压力太大了。
钱是一方面,兼职是一方面,学业前途是另一方面。
又总是想到赵一舟减刑的事。
吃安眠药也睡不着的夜晚,就会惊恐发作。
她总是一个人蜷在被子里,发着抖,告诉自己没事的,好好呼吸,死不了,熬着等那几分钟过去就好。
林循想到这,又抬头看他,声音有点低落:“这些心理上的毛病好金贵,需要长期控制,也未必能痊愈,还容易复发。沈郁,你会不会觉得我很麻烦啊?是不是吓到你了?”
她说着,伸手去摸他的头发和脸,反过来笑着宽慰他:“其实也不是很严重,别怕,通常来说没有外界诱因是不会发作的……而且,我最难的时候都挺过来了,现在只需要吃药控制就行……明天你陪我去趟医院吧,我停药好几年了。“
他没回答,狠狠吻着她下巴和唇角。
许久之后,他将她小心地圈在怀里,一下又一下地顺着她骨结突出的脊背和十分明显的蝴蝶骨,只觉得她真的瘦得厉害。
他总算能开口。
“不用安慰我,我只是……林循,你不用安慰我。”
他喉头哽得厉害,还是尽量压着自己的语气:“没被吓到,也不觉得麻烦,有病我们就治,你也别怕。”
他这辈子虽然遭遇了一次惨痛的事故。
可仍然没太体会过人间疾苦。
——真正痛入骨髓的疾苦。
在她身上,真真切切地,一刀一刀地发生着。
沈郁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抱着她,才能给她安全感。
他伸手去摸她头发,去亲吻她的脸颊,又去揉按她刚刚不住颤抖的手和脚。
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让她不焦虑。
又过了很久,等到林循的呼吸彻底平顺下来,他才终于沉声问道:“你刚才说,这症状需要诱因才会发作,那今天是为什么?跟我一起睡不习惯吗?我们以后尽量避免。”
林循呼吸停滞了片刻,半晌后摇了摇头。
她咬着唇,脸色苍白地把脑袋埋在他胸口,慢慢伸手环住他肩背。
就好象这样,才敢去回忆方才那个梦——
“我刚刚梦到我爸爸了,他被一座山压着,魂魄都被压散了。”
“后来,我又梦到了赵帆。”
“他就站在当初埋我爸的那个山头。”
林循忽然抬起头,看着他,觉得又惊悚又难受,心脏砰砰地直跳。
“他那天在客厅压着我的时候,我说他爸是杀人犯,他下意识地反驳了我,语气很愤怒。当时我只觉得他在维护赵一舟,可是,刚刚的梦里——”
林循的眼泪再次惶惑地涌出来。
“——刚刚的梦里,是赵帆拿着铁锹,把我爸给埋了。”
作者有话说:
之前已经有评论区的宝宝们猜到啦,都是敏锐的小侦探。
然后这本暂时还没这么快完结哦,剧情线更多一点,所以应该会比前面几本都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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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林循艰难地说完刚刚这个如天方夜谭般诡异的梦, 自己都觉得太不真实。
她父亲去世的那年,赵帆应该只有十四五岁。
怎么想都不太合理。
她淡淡呼出一口气,惫懒地靠在床头, 闭上眼:“别担心, 应该是因为那件事发生后我第一次回到这个家,所以做了个噩梦而已。”
她说完,却没听到沈郁的附和,隔了几秒睁开眼,见他在一旁坐着, 唇角绷成直线,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良久后,沈郁撩起眼皮问她:“他还跟你说过什么?”
林循愣了一下,才回忆道:“其实拢共没说几句,他知道你在楼下等我,所以很着急……”
她想了想, 把跟赵帆之间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说了,包括他那句下意识的反驳。
以及很多非常难听的话。
那天的所有细节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林循干巴巴不带情绪地还原,比上次跟周警官做口录的时候还仔细。
她说到后面, 顿了顿,仍是隐瞒了跳楼前的那段, 含糊其辞地带过了。
“……就这些。”
好在沈郁似乎没有注意到, 他沉默了一会儿, 将重点放在另外一句话她认为无关痛痒的话上。
他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
“他掐着你的脸跟你说,‘我看过你爸钱包里你小时候的照片, 土里土气的, 怎么现在变得这么漂亮’?”
林老板原本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 但此刻被他单独拎出来,她顿时觉得有些奇怪。
她认真想了下,片刻后身子一僵,觉得整个后背都在发凉。
林循的呼吸急促了一些,几乎语无伦次地喃喃道:“是啊,是说不通……当年赵一舟被定罪后交代过,他把我爸从未完工的大楼上推下去后,将他拉到昼山城外掩埋了。而我爸身上所有能显示身份的东西,包括装着证件的钱包、工牌等,都被他第一时间销毁了……这样的话,赵帆又是怎么看到他钱包里的照片呢?他当时只有十四五岁,赵一舟没可能让他帮忙处理证据啊。”
她讷讷自语着,越说,心跳越快,但又很快冷静下来:“……兴许是之前就看过?他作为经理的儿子,偶尔会去工地里玩吧……”
林循脑子里很乱,怎么想都解释不通。
直到沈郁轻轻地揽住了她的肩膀,用了巧劲强势地将她重新塞回被子里。
他脸色也不好看,耷着眼皮压下心底所有的起伏,温和道。
“想不通就先别想了,光凭猜测起不了作用。过几天等孙律师上班了,咱们一起复盘一下当年的证据链,看看有没有这个可能性。”
“好。”
林循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她看着沈郁的眼睛,忍不住说道:“幸好今天你在我身边。”
他闻言牵了牵一边唇角,尾音上扬:“这算是表扬么?是的话,我接受。”
又安抚地摸摸她额头。
“睡吧。”
林老板“哦”了声,关灯闭上眼。
可毕竟心里装了事,神经也很紧绷,躺了片刻仍然毫无睡意。
她慢吞吞地翻了个身,隔着被子凑到他身边,好奇地问道:“那你怎么没睡?我醒来就见你坐着。睡不着么?是不是床太小了。”
一米五的床,放两床被子,好像的确有点挤。
“要不明天去完医院,我们再去买张大点的床?”
她话音落下,耳边传来一声意味深长的低笑:“你这是在变相邀请我长期留宿?”
“……”
林老板是这个意思来着,但是被他这样当面戳破,免不了有些恼羞成怒,“怎么,不乐意?”
“倒也不是不行,”沈郁勾了勾唇角,“但买床就不用了吧,你不是最讨厌乱花钱么?”
他说完,长臂一伸将她从另外一床被子里挖出来,扯进自己的被窝里。
“这不就够用了?”
距离骤然被拉近。
属于两个人的气息与体温在同一个封闭柔软的空间里交织。
林循被迫躺在他臂弯里,鼻尖抵着他喉结,肩膀被圈着。
她眨了眨眼,看着那锐利性-感的喉结在两公分之外轻佻地震颤。
“……”
林老板登时闭上眼,不敢乱看,担心下一秒她又会不自觉地“毛手毛脚”然后被他以身作则“警告”一番。
她窘迫地咳嗽了几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可圈着她的人似乎泰然自若。
修长温热的手指顺着她的头发,慢慢悠悠地滑到她后背,甚至,还有向下的趋势。
林循眼疾手快地摁住他的手腕,飞快转移话题:“不买就不买,那你为什么睡不着?”
沈郁没再逗她,摊牌道:“我感受不到昼夜之间的光线变化,又没吃褪黑素,睡不大着。”
其实刚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会有意地避免提及这些。
因为很想在她面前表现得像个正常人。
但现在又想要坦白,想把所有弱点都暴露给她,让她知道,人有缺陷太正常不过。
不论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林循听到这答案怔了片刻,半晌后,她伸长胳膊,摁开床头柜的灯。
刹那间,白澈的灯光照亮了眼前男人俊挺漂亮的面孔,亦照亮了窗外如注的大雨。
静悄悄的夜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林循盯着他近在眼前的瞳孔,忽然伸手,捂住他眼睛。
几秒后又松开。
这样强烈的感光对比,他却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瞳孔更是毫无变化。
林循抿了抿唇:“……一点变化都感觉不到吗?”
“嗯,感觉不到。”
他不怎么在意,懒洋洋捉过她的手,盖回自己眼睛上,企图用眼皮的温度去温她冰凉的手心。
“当初车祸伤到颅脑,导致创伤性视神经损伤。起初还有轻微的光感,能看到很模糊的影子,视力在0.05到0.1之间。后来……大概两年后就完全丧失光感了。”
那时候每天睁开眼都是一种折磨。
因为光在消失。
像是被埋进了一个深墓。
手脚被绑缚,看着泥土一点点被填满,头顶的天空一寸寸消失,却无能为力。
林循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咬着唇,用手指去感受他眼睛的轮廓和形状,明明摸着与常人无异,眼球、眼窝、眼眶骨都是完美漂亮的形状,甚至那上挑的眼尾还带着些睡前的缱绻。
怎么就会看不见呢。
沈郁任她摸着,语气有些玩味:“怎么,心疼我?”
林老板直白地点头:“是,很心疼。”
“都过去了,”他笑得痞沓疏懒,眉眼里藏着愉快,“不过偶尔拎出来提一提也好,跟你卖个惨,让你知道我有多辛苦。”
他半开玩笑地说,林循的语气却很认真:“那你都说出来,你有多辛苦。”
“……”
沈郁愣了下。
他自然没打算说那么多细节,可林老板却不放过他,执拗地说:“沈郁,我想知道。”
“行。”
他抬了抬眉,随便挑了几件不痛不痒的事满足她的好奇心。
“比如刚刚说的昼夜节律、生物钟问题,我没办法跟常人一样规律入眠,很容易日夜颠倒,难以保持正常的作息。”
“还有呢?”
他又想了半天,散漫道:“平时找东西会很困难,所以我的东西用完都必须放回原位,不然就会找不到。”
林循想起那次在工作室,她随手动了他的盲杖,进屋便见他几乎半跪在地上,手指摸索着肮脏的地面。
她抿了唇,没情绪地说:“知道了,然后呢?”
“……”
沈郁听她那平直的语气里的认真,喉头难耐地滚动了下。
他忽然伸手去摸她的脸,从眉头到鼻梁,再到柔软的脸颊与嘴唇,最后划过尖窄下巴——在脑海里一点点构建她的轮廓。
其实最难以接受的事。
是他喜欢上她以后,却再也不曾见过她。
在他的记忆里,她的模样定格在十七岁。
很想知道她现在二十七岁是什么样。
也想知道她被他吻着的时候,脸红是什么样。
但顷刻,他闭了眼,深呼吸了一下,仍然挑了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说出来不怕你笑,我一直会让旁人帮忙矫正眼球姿态。完全丧失感官后,眼球容易乱飞,但因为我是后天失明,后续也一直在刻意矫正,所以没这种情况,外表看起来才会像个正常人一样。”
是他的一点私心。
倒无关外貌。
他不想走到哪儿都被人察觉,从而遭受特殊的对待。
林循怔怔地看着他。
这些事她好像从来没去想过,因为对正常人来说实在是像呼吸一样自然。
但听他这么说,她便懂了。
当一个人完全丧失视觉后,眼球是不会根据周遭的环境变化而转动的。
可他没这个情况。
他跟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会“看”着她,给她反馈。
也会根据声音的来源转动眼眸,眼神虽然空洞,可方向是精准无误的。所以汤欢他们在没有看到他手里的盲杖时,完全发现不了他是个盲人。
原来仅仅是维持这么件事。
都要付出常年的努力。
林循不由自主地盯着眼前那对近在咫尺的浅琥珀色瞳眸,由衷地感叹:“沈郁,你知道么,你的眼睛好漂亮。”
“我第一次去你家吃饭就发现了。”
“真的很漂亮,”她喃喃着,近乎失神地吻上他眼睫,“像一对,透明又清澈的琉璃珠子。”
他的眼皮在她温热的唇下轻颤,却没吭声。
许久后,林循松开他,声音喑哑,语气却和煦:“我知道啦。”
她轻声细语地说。
“以后每天晚上我们都一起睡,感受不到天黑的话,你只要跟着我一起就好,我闭眼你就闭眼,早上天亮了,我叫你起床。”
“然后找个时间,我们一起把这个家规整一下,定个规矩,什么东西该放在哪里。我要是放错了就罚款。一次十块?……算了,还是五块吧,我记性不太好,十块太贵了。”
她说到这里,男人抵着她额头笑出声,调侃道:“确定五块不改了?会不会一天就破产?”
“我也没这么穷好吧?我好歹是你老板。”
林循戳戳他,又摸了摸他睫毛:“还有,以后这种事就找我,别麻烦别人了。我们每天考试,你要是眼球乱飞,也罚款。就……一次二十好了,行不,大少爷?”
沈郁听到她的定价,顿时翻身坐起来,不可思议地挑眉:“那我不是亏了?”
林老板乐得笑出声,挑眉问他:“知道资本家是什么样的么?”
沈姓资二代有点懵:“什么样?”
“资本家就是很会吸血的,你这个打工人,就别想翻身了。”
“啧,”沈少爷简直被她无耻到了,嫌弃地扯了扯某资本家的头发,模棱两可地说了句,“林老板,那你别后悔。”
“后悔什么?”
他蓦地低头,咬住她脖子。
“后悔哪天起床突然发现我变成个吸血鬼。”
第二天还是元旦假期,林循睡了个自然醒。
意识回笼后,还没等她睁开眼,便觉出了与往常的不同——她枕着的不是软乎乎的枕头,而是坚实温热的手臂,背后紧贴着某人的胸膛,属于第二个人的滚烫呼吸规律地落在她颈后。
似乎感受到她醒来,男人的脸不自觉地蹭了蹭她后背。
陌生又熟悉的气息笼罩着她。
“……”
林循的身体后知后觉地僵住片刻。
昨晚他们聊到两点多,后来竟然说着话就睡着了。
林循自己都没想到,在做了那样惊悚的噩梦并且惊恐发作之后,居然还能睡得那么香。
她忍了忍,悄悄地把被他手臂压住的头发扯出来。
然后在他怀里小心翼翼地转过身。
早午的阳光里,他的五官近在咫尺,额前碎发有些凌乱,眼皮很薄,像是透着光。
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皮肉,轮廓分明,下颌微窄,干净得像只丛林里漂亮无辜的兽。
林循几乎屏住呼吸打量他,在想要不要叫醒他。
还没等她开口,男人的眼皮忽地动了动,眼睫微扇着。
他睁开眼,表情略有些迷茫,空洞的视线亦落空。
可几秒钟后,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枕在她脑袋下的胳膊从背后搂住她肩背,另一只手也顺势在她腰间收拢,轻而易举地将她整个人都往前拖了几公分,嵌在怀里。
他额头抵着她的锁骨蹭了蹭,声线慵懒,带着点睡意未消的沙哑。
像只刚苏醒的蛊虫。
“早上好。”
林老板不出意料地被蛊得面红耳赤,“噌”的一下挣脱开,扔下句“我去刷牙”,匆匆离开了房间。
上午,俩人吃过早饭,先去了一趟医院。
林循之前从来没去过学校之外的精神科,连挂号过程都很生疏。
还是沈郁在旁边提示她流程。
等排到她想看的专家号,已经临近中午了。
她听到科室外叫号,便让沈郁在门外等着,自己进去找医生。
等聊完,拿到诊断书和开药单,已经又过了半个小时。
精神科医生和心理治疗师不同,不会同病人聊太多,他们只负责按照病人的症状进行药物治疗,而非心理辅导。
她看完医生,又预约了同医院的心理治疗师,约了每周三次。
等拿着药单走到门外,便见沈郁姿态散漫地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等她。
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
林循放轻了脚步走过去,本想吓吓他,可靠近的瞬间,他仍然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抬起头,勾了勾唇角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