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自己最大的办法去寻找容易被人忽视掉的细节。
在萧景曜看不见的马车外面,窦平旌皮笑肉不笑地瞪了一眼秦致远,打马跟上萧景曜的马车,慢悠悠地保持着和马车相同的速度,把他骑着的这匹千里马愣是骑出了驴的效果。
福王见状,双腿一夹,策马来到萧景曜的马车的另一边,和窦平旌一左一右,将萧景曜的马车给护住。
两人的护卫更是完全不看大理寺的脸色,眼中只有自己的主子,同样跟了上去,将萧景曜的马车护了个严严实实。
秦致远本来想让大理寺的衙役护卫在马车附近。一看这架势,秦致远又不由苦笑,得,大理寺的衙役连当萧景曜的护卫都不够格。
但规矩还是要有的。
秦致远示意衙役们干好自己的差事。于是,一行人前往大理寺的队形是这样的,以萧景曜的马车为中心,外面一层是福王和窦平旌,而后一层是他们两人的护卫,再往外一层是大理寺的衙役,最外面的是秦致远。
堪称是里三层外三层。不知道的,还以为官府这是在运送什么大宝贝呢。
能让福王和承恩公放下/身段去当护卫的人,得是多大的来头。
谁能想到,被护在最里头的,竟然会是平平无奇的从五品郎中的萧景曜呢?
到了大理寺后,秦致远看到板着脸的窦平旌和福王,自然是不敢怠慢,赶忙将自己攒着的上好茶叶拿了出来,亲自给福王和窦平旌倒了杯茶。
萧景曜这个犯罪嫌疑人沾了窦平旌和福王的光,也得了一杯热茶,全程享受贵客待遇,和阶下囚没有一个铜板的关系。
要不怎么说福王和窦平旌靠谱呢。现在下值,各个衙门都不当值,有什么大事都得明天再说。萧景曜今晚得在大理寺过,福王和窦平旌还真就决定陪他在大理寺过一晚。
这可把秦致远给愁坏了。
大理寺倒是有休息的去处,只是条件简陋,只有简单的一床铺盖,屋子小,床也不够大,什么熏香之类的更是想都别想。福王和窦平旌都是挑剔的主,怎么可能受得了这样的住宿环境。
他们一个不顺心,倒霉的肯定不是萧景曜。
秦致远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凄惨情景。
但这回,秦致远还真就猜错了。
福王和窦平旌嫌弃大理寺的住宿条件不假,但他们还真没当场发作,只是立即吩咐人去府里取被子枕头香炉等一应用惯了的东西。
福王心更细一点,想到萧家人对朝堂的事两眼一抹黑,估计现在都跟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转,又想不出任何办法,只能干着急。福王便派了一个护卫前去萧府,给萧景曜拿铺盖衣裳的同时,顺便告诉萧家人萧景曜现在的情况,也好让他们放心。
至于萧景曜的护卫,这会儿也没办法离开大理寺。他们都动了手,细究起来,都是他们的责任。要是萧景曜狠下心来不管他们,直接把他们留在大理寺,自己态度强硬,再一样一样同秦致远对《大齐律》,萧景曜有很大可能可以走出大理寺。
只不过萧景曜不会干这么缺德的事儿。再则,对方既然已经出手了,现在福王和窦平旌出现,必然打乱了对方的部署,萧景曜觉得这是个反击的好机会。
要是出去,谁知道对方还给自己准备了什么“惊喜”呢?
萧景曜听到福王的护卫前来复命时,说萧家人的情绪都被他安抚了下来,知道福王和窦平旌都在这儿护着萧景曜,他们就放下心来,不再像先前那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萧景曜真心实意地谢了福王一回,福王却毫不在意地摆手道:“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你这也是无妄之灾,好生歇着吧。等明日本王再去找父皇求情,让父皇替你做主!”
福王行事准则:遇事不决找父皇。
窦平旌冷哼一声,显然是对福王这套见怪不怪。
不过招不在奇,管用就行。
只要正宁帝宠着福王一天,福王就能靠着这一招继续作威作福。
有福王和窦平旌的护卫在,都不用萧景曜动手,他们今晚要睡的屋子已经大变样。全都换上了新被褥不说,软烟罗做成的床幔,价值千金,就这么搭在床架上,瞬间将大理寺这几张散发着贫穷气息,稍有动作就咯吱咯吱作响,随时随地都可能倒塌的劣质床,变的充满富贵气息。再加上香炉中晃晃悠悠飘出来的烟雾,整个房间都弥漫着让人心旷神怡的香味儿。
瞬间就将清贫朴素的小屋打造成了富贵堆。
萧景曜看得啧啧称奇,觉得福王和窦平旌果然不愧是天潢贵胄,是几十年的富贵生活养出来的大气矜贵。
福王和窦平旌这一通忙活,秦致远都没敢过来打扰他们。等到床铺整理好,整个房间大变样,秦致远见他们的面色好了不少,这才上前,严肃地看着萧景曜,“萧大人,本官职责所在,必须得将案子查清楚。请萧大人认真回忆,你可识得那几兄妹?”
萧景曜摇头,“并无印象。”
秦致远显然已经去给其他人记了口供,那个晕过去的活口侥幸被救了回来,只说是萧景曜故意纵仆杀人,让秦致远替他做主。
萧景曜的护卫也录了口供,实话实说,提出了其中不合情理之处。这几名护卫本就是边疆精锐,上得了战场,当得了斥候,时不时还演敌人一把。这会儿虽然他们一着不慎误入圈套,但他们的脑子又没丢,在录口供时,他们甚至还能主动引导秦致远往种种不合情理之处想。
他们当人护卫,小心谨慎才是本分,当街打死人,是嫌主家的日子过得太好?萧景曜从未传出过任何不好的名声,就算他少年得意,性子飘了,在权贵遍地的京城,他一个普通从五品官员,比权贵家的纨绔还嚣张,一出手就打死六个人,这是他那个能连中六元的聪明脑袋能想出的主意?
那怕不是他自己活腻了。
秦致远本来只想记一下他们的口供,没想到他们的逻辑思维能力一流,一环扣一环,口齿清晰,再加上那一身以一当十的本事,这样的人,绝不是普通的护卫。
精锐们也没瞒着,自报家门,大家刚来京城不久,以前都跟着顾将军在边疆杀敌呢,确实不是普通护卫,大伙儿身上好像还有个小小的武职来着。
好家伙,秦致远头大,又多出几名朝廷命官。
武职品级再低,只要有品级在身,那也是官。事件顿时从萧景曜指使护卫当街杀人,变成了武将当街杀人。
啊这……
这其中的区别大了去了。萧景曜的护卫杀人,萧景曜难辞其咎。现在这几人都有品级在身,那就不可能将他们和萧景曜看做一个整体。大家都是朝廷命官,只是有品级的高低,并不存在一方完全是另一方的附属。
也就是说,萧景曜要是想钻空子的话,以自己没动手,友人过失杀人,自己没道理被看守的理由,提出离开大理寺,完全没毛病。
秦致远虽然不明所以,但只要长了脑袋的,都能看出这次事情来得蹊跷。秦致远本来觉得萧景曜被人算计一把,颇为可惜。哪成想现在峰回路转,萧景曜根本就没掉进这个坑里,随时都能离开。
这就有点尴尬了。秦致远都觉得对方要是知道了这个消息,估计会吐血。
现在最生气的是窦平旌,狠狠瞪了萧景曜一眼,小王八蛋,这么个大好的消息都能忘记,还连累我们跟着你睡大理寺!
萧景曜心里暗道一声冤枉。精锐果然是精锐,刹那间就找到了破局之法,深谙说话的艺术,将锅往他们自己身上背。
问题是他们这话说一半还留了一半。他们有武职不假,但顾将军上交兵权后,他们也就卸了身上的职位,一心一意给顾家当护卫,根本不想再回边疆。
现在这么说,只是为了应付秦致远罢了。
也就是福王和窦平旌在,精锐们才敢对秦致远使这样的心眼。
萧景曜一边回答秦致远的问题,一边给了窦平旌一个歉意的眼神。
窦平旌也算是同萧景曜来往较多的人,对萧景曜有几分了解,一看萧景曜这眼神就知道这里头还有点猫腻。窦平旌当即又是一声冷哼,却还是没再继续开口。
萧景曜在大理寺的第一个晚上,睡得还挺香。
福王和窦平旌一大早就起来去当值,商量好了要早点进宫找正宁帝做主,两人破天荒地都没让人叫起,自己提前起床,收拾一番就往宫里去。
托福王和窦平旌的福,昨晚他们的护卫将萧景曜护得滴水不漏,哪怕有人在大理寺准备了后手对付萧景曜,一身本事也无从施展。本该惊险的一个晚上,萧景曜过得太太平平,和福王与窦平旌闲聊一阵,又欣赏了一下大理寺的陈列摆设,过得很是舒心。
第二天醒来,福王和窦平旌虽然走了,但他们留下的护卫还在,依然坚定不移地执行福王和窦平旌的命令,将萧景曜护得严严实实。
大抵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御史弹劾萧景曜纵仆当街杀人的奏折已经放在了正宁帝的案几上。
福王和窦平旌进宫得急,正宁帝好不容易没有早朝,偷得浮生半日闲,结果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事业心,前去养心殿批奏折,瞬间就被这位御史奏折上的内容给创得不轻。
萧景曜纵仆当街杀人?正宁帝的脑袋上顿时涌现出了无数的问号。不是正宁帝偏听偏信,而是正宁帝十分相信自己的眼光和判断,萧景曜那人,看着温润如玉,彬彬有礼,实则傲气藏在骨子里,还有一份莫名的心软,对人命,尤其是庶民的性命,看得格外重。
让萧景曜吩咐仆人当街杀人,还一杀就是六个寻常百姓,属实有点难为他。
别说萧景曜,正常人都干不出这事。到底谁在背后使阴损手段?
天子近臣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正宁帝对萧景曜十分信任。第一反应也是有人要害萧景曜。
奈何此事牵扯到六条人命,正宁帝也不好立即放人。只能命大理寺赶紧查明真相,还萧景曜一个清白。
秦致远听了唯有苦笑,碰上一堆不讲究查案过程,只给出一个结果的行事作风。
但正宁帝都这么说了,那别说萧景曜真的和这件事情无关,就算和这件事情有关,那都得想办法让萧景曜不和这件事扯上关系。
正宁帝对于有人胆敢对萧景曜出手一事十分不悦。那可是朕的祥瑞,是你们能动的吗?
因此,这次负责查案的,除了明面上的大理寺之外,暗中的锦衣卫也出动了。
萧景曜在大理寺吃好喝好,和大理寺其他忙碌的社畜形成鲜明的对比。
要不是萧景曜心里的怒火还未消下去,萧景曜十分乐意到处溜达溜达,将仇恨值拉到满点。
福王带来了正宁帝的最新消息,得意洋洋地告诉萧景曜,“父皇已经答应替你做主了!特地吩咐秦致远,一定要还你清白!”
胡阁老直接登门将秦致远臭骂一顿,就像个不讲理的熊家长那样,说什么都要将萧景曜带回户部。
萧景曜给了胡阁老一个眼神,笑眯眯地劝住了暴跳如雷的胡阁老,爽朗道:“秦大人也有自己的难处。胡阁老,不知那些旧账本可否带出来让我看看。我在这里闲着也是闲着,正好查查账。”
秦致远大惊失色,“这可不行。万一账目有误,或者在大理寺掉了账本,我们可担不了这个干系!”
胡阁老眼睛一瞪,“那你们把人扣在大理寺,也不合理。要是耽搁了我们户部的要事,你也担待不起!”
萧景曜十分和善地看着秦致远,温声道:“秦大人,该说的,下官都已经说了。陛下都说让你尽快还下官一个清白,显然也是知道下官是被冤枉的。下官还有公务在身,你总不能扣住下官不放,又什么事都不让下官干吧?”
大理寺这么闲的吗?
秦致远心说那不是你太过特殊了吗。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案子还在审,不如萧大人再委屈几日?”
萧景曜指了指福王和窦平旌留下的护卫,叹了口气,“秦大人,若是你想拿下官当诱饵,引蛇出洞,这么多护卫在,对方未必会上钩。若是将他们都撤走,你确定福王和承恩公会听你的?”
秦致远面露苦笑,心下骂骂咧咧,觉得自己真是接了个烫手山芋。
胡阁老已经愉快地做出了决定,“那我就派几个人送些账本过来,和你一起查账。”
秦致远脸色又开始泛青。在留下萧景曜,可能担下户部账本失窃之责的风险,和放萧景曜离开,日后再寻机会抓大理寺中的内鬼这两个选择中,秦致远立即做出了决定,“几名护卫都说了,这是他们几个同那几兄妹之间的恩怨,动手的也是他们,和萧大人无关。胡阁老若是想将萧大人带走,就带走吧。”
萧景曜同情地看了一眼秦致远,可怜的大理寺卿,都被福王和窦平旌逼成什么样了。一般情况下,秦致远肯定会反驳胡阁老,账本不能带出官署。结果被福王和窦平旌搞了一通心态后,秦致远再次面对狂暴状态下的胡阁老,心态更崩了,竟是一点都不觉得胡阁老这是在说谎话。
到时候正宁帝一发作,胡阁老再把锅往秦致远头上一甩,那流程真是太过丝滑,秦致远都不敢细想。
幕后之人本来想用六条人命困住萧景曜一段时间,结果萧景曜只在返大理寺待了一个晚上,就轻飘飘地出来了,回到户部继续干活。
萧景曜真想去打听打听,今天有没有人请太医或者大夫,说不定真的被自己气吐了血。
既然知道对方的目的是延迟自己查账的进度,萧景曜当然不会让对方如愿。
萧景曜加大了工作强度,将户部的账本翻得哗哗作响。他用算盘没其他人熟练,但心算能力超群,看一眼数字就能反应出来结果。
户部的账本,在萧景曜眼里,实在有些一言难尽。
早几年的账本,都是用一二三四五六这些汉字记账,萧景曜看完一个数后,还要在脑海里将它转成阿拉伯数字后再迅速心算。十三个清吏司的账本,占了小半个屋子,想要全部清查完毕,也不容易。
让萧景曜欣慰的是,户部有胡阁老坐镇,账目虽然繁琐了一些,大多都是清楚的,能对得上账。然而有些账目,乍一看没什么问题,但修缮衙门的花销,还有上交的赋税和人口数目,里头的猫腻,得找出往年的账本再进行比对一次。
要不是萧景曜记忆超群,大脑就跟台计算机一样,输入关键词就能搜索出相对应的账目,还能具体到每一页的具体那一笔款项的数目,光是这一步,想查完,户部得空的人全部都算上,没个一个月的时间都比对不出来。
让萧景曜无语的是有一部分账目,真是很难让人不怀疑记账人和审核人的精神状态。明明数目都对不上,竟然也盖了印,给了通过。
萧景曜认真比对了一番后,发现了其中的蹊跷。
原账本中应当是“一”的地方,被写成了“十”,按照十来算,自然是数字变大了不少,但实则这是向户部结账要的各州款项。数目变大了,就说明户部给的钱变多了,而且是在给出了预算的情况下再变的数字。
还有其他地方的“二”变成“七”,“三”变成“五”等等对不上数的账。萧景曜都不用多说,直接将这些账目标记出来,往胡阁老面前一放。
胡阁老的脸色顿时黑得堪比锅底。
胡阁老虽然盯国库盯得厉害,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不可能仔细去查看每一本账本。那是户部侍郎该干的活。但胡阁老会不定期的来个抽查,看到的账目还算是合他心意,也就没将大部分心思放在这上面。
结果,萧景曜圈出来的问题账本一堆又一堆,五年内的账本,只有去年账本算好看。
因为去年胡阁老在户部推行了新的记账法。
大概是第一次接触这样新鲜的记账方式,其他人还在摸索阶段,没把握动手脚,所以按捺住了蠢蠢欲动的心思。
但这只是户部上的账本。
地方上的账本,碍于交通原因,新的记账方式想一下子全部推广开来也不大可能。去年只有户部在尝试新记账法,按胡阁老的打算,是等到户部的官员都学会了之后,年底各地官员来京城向户部呈送收到的钱粮赋税,衙门收支等账目时,再让户部官员给他们好好上上课,将新的记账法慢慢推行开来。
萧景曜也是到了户部后才知道,各地官员来京城找户部对账,他们手中的账目,必须得和户部的账目是一致的。若是不一样,那就得打回重做,还得加盖衙门大印才算有效。大概算是一个会计一个出纳。出纳用的钱必须和会计的账目对上,分毫不差才行。
但运送东西,哪怕是在后世,一个保管不好,都会有损耗的。古代这种交通条件就更不用说,从州府县进京,最远的地方,得走上两个月。两个月下来,哪怕护送钱粮的官兵们不动它们,有的粮食缺了水分,重量也会变轻,和户部算出来的账对不上。还有衙门的收支,也有所波动,不会按照计算的那样,分毫不差。
但两边的数字又得一样才能结账,于是就到了大家展现自己聪明才智的时候。
这些账目上被修改过后的数目,都是往大了改,认真算下来,五年中,户部竟然少了六百多万石粮食以及三百多万两银子。
胡阁老看到萧景曜算出来的数字,当即就是眼前一黑!
胡阁老老泪纵横,户部到底还藏了多少惊喜是老夫不知道的?先有府兵魄门偷库银,后有官员做假账,他是做了什么孽,竟然同这么一帮牛鬼蛇神一同共事,甚至还没发现他们这些小动作!
萧景曜也颇为同情胡阁老,但他现在发现了一件更大的事情,得继续给胡阁老一个暴击。
萧景曜把五年内有问题的账本分年份摆好,胡阁老一看,五年前的问题账本最多,年份越近,问题账本越少,呈逐年递减的趋势。
可能是这段时间受到的冲击太多,胡阁老还有点欣慰,“苦中作乐地想,账目情况一年好过一年,他们也不算太过分。”
萧景曜的神情十分一言难尽,甚至已经猜到了为什么有人会不惜拿人命做局也要困住萧景曜。
杀又杀不了他,容易弄巧成拙。困住他后,顺利糊弄完账本这一茬就行。
这些账目,可没有胡阁老想的那样乐观。
萧景曜随手拿了一本账本,正好是雍州的,又将五年前的雍州账本拿出来进行比对,对着胡阁老苦笑道:“您看,五年前,雍州的赋税,光粮食这一项,还有三百多石粮食,到去年,只剩下堪堪一百石粮食。几年来,雍州的赋税一直在下降,您还觉得这是他们良心发现,认真做账了吗?”
胡阁老的脸色难看得要命,明白了萧景曜的意思。他们可能真的在认真做账,只是做的是假账。先前的技术不过关,之后越来越熟练,账目上也看不出什么问题。
“这可真是……”胡阁老愤怒过后都不知道还说什么才好,想到这桩案子有可能牵连到的人数,饶是胡阁老见惯了大风大浪,这会儿心里都忍不住打鼓。
光是户部官员绝对做不出来这样严丝合缝的账本,最有可能的就是有户部官员和地方官员勾结在一起做假账,侵吞国库钱粮。
五年,甚至更多年下来,涉及到的人数……
胡阁老一把抓住萧景曜的胳膊,“你那些护卫呢?还在大理寺?赶紧再问顾将军多要些护卫!”
萧景曜这次查账,可能是真的要将天都捅出一个窟窿来了。
怪不得有人试图拿六条人命困住他。
萧景曜也不由苦笑,他是真没想过搞出个这么大的事情。只是简单地查个账本而已,话说后世的会计做账的本事真的不赖,起码账面是平的,看不出毛病。谁知道这年头儿的户部官员,已经算是记账查账的专业人士了,做出来的账本竟然还会这么漏洞百出呢?
萧景曜也意识到了自己捅了多大的麻烦,但账都查到这个份儿上了,萧景曜也好,胡阁老也罢,都不是会装聋作哑的人。
那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捅窟窿了。
胡阁老再三询问萧景曜,“那几兄妹的事到底如何了?你查账的动作太快,其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要是他们意识到你现在查到了什么,必定会拿此事大做文章,不说要你以命抵命,也会革了你的官职,让你再也无法动这些账目!你要是丢了官,他们收拾你,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萧景曜哪里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窍,又是一阵苦笑,“我已经劳烦顾将军再给了我一些护卫,都在暗中护着我。还在大理寺的那几个,说是那人晕过去后,就一直没醒来。仵作验尸结果还未出,案子就卡在那儿没了动静。”
胡阁老倒吸一口冷气,焦躁地在屋里来回走动,最后一把抓住萧景曜的手臂,“走,陪我进宫!如今之计,只有先在陛下面前揭露此事,其他人才会自顾不暇,放弃对你的抨击!”
户部的账目都这样,其他五部的账,还能干净到哪儿去?
萧景曜再次被胡阁老拖着来到正宁帝面前时, 自己也有些无奈。
摸着良心讲,萧景曜觉得自己这两次虽然没有主观意愿上想搞事情,但最后总能搞出大事情来。和这次的账本出问题相比起来, 上次府兵偷银子一案都算是小事了。
府兵偷银子还只是户部官员监守自盗,这一次,萧景曜查出这么多账目有问题, 那可是涵盖了大齐一半多的疆域。中央官员和地方官员勾结起来,堂而皇之地侵吞国库的银子。这次事情的性质可比上回库银失窃恶劣多了。
上回库银失窃, 胡阁老只是愤怒。而这一回,胡阁老愤怒之余, 竟然还多出了几分惧怕。
上回顶多是把户部官员清洗了一遍, 清洗的还多为官职相对较低的官员。这次的案子要是查清楚了, 整个大齐都要为之震动, 官场绝对要来上一次从上到下的大清洗。
能够将手伸得这么长的人, 位置定然不会低。长年累月下来, 也不知他们笼络了多少官员,其党羽不知有多少。拔出萝卜带出泥, 正宁帝这一次拔萝卜, 那怕是要将整个大齐的官员至少拔出一半。
难怪胡阁老这样硬气的人,得知了这事儿之后,心里都在打鼓。
搁谁谁不慌啊?就算是李首辅碰上了这事儿,整个人也得跟着抖三抖。
胡阁老都有些佩服萧景曜的能耐了,这小子有问题是真的就能立马刨根究底啊,其他人被表面功夫糊弄住了的时候,萧景曜已经抽丝剥茧找出问题, 直指问题源头了。怪不得秦致远当初也眼巴巴地盼着萧景曜去大理寺,就萧景曜这刨根究底分析问题的能耐, 去了大理寺,定然也能大放异彩。指不定大理寺库房里堆着的那些陈年旧案,萧景曜花上一阵功夫仔细分析完案卷后,就能找到新线索,而后就跟绣娘绣花似的,飞针走线嗖嗖嗖就将案子的线索给理清楚,顺利找到凶手。
正宁帝看到萧景曜带来的账本,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萧景曜都不敢直视正宁帝怒火熊熊的双眼,只看到正宁帝不断起伏的胸膛和剧烈的喘气声。似乎是气得太狠,正宁帝喘着粗气,右手就捂住了心口,脸色也变得有些痛苦,整个人都趴在了案几上,吓得胡阁老三魂六魄都离家出走,都忘记了君臣之别,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了正宁帝的手臂,“陛下!切莫为了这等蝇营狗苟之辈伤了龙体!来人,快传太医!”
殿中立即有内侍拔腿就往太医院狂奔而去。
苏世安小步快跑来到正宁帝身边,扶住了正宁帝的另一只手臂,手上轻轻给正宁帝顺气,又从衣襟中掏出一个青色的小瓷瓶,从里头倒了两粒药丸放在正宁帝嘴边,“陛下,快用点药。”
正宁帝张嘴将这两粒药丸吞进嘴里,苏世安正好将茶杯递到正宁帝嘴边,正宁帝就着茶水,艰难地将药丸吞下,堵在心口上的那股子闷气才稍稍好转了一点点。
殿中只剩下正宁帝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
萧景曜和胡阁老对视一眼,眼观鼻,鼻观心,低头站在原地,不敢再看正宁帝一眼。
正宁帝喘了好一阵的粗气,呼吸才慢慢平缓下来,脸色也不若方才这般难看,捂着心口的右手也放了下来,冷静地吩咐胡阁老和萧景曜,“此事不能对任何人提起!”
萧景曜和胡阁老心下一紧,赶紧应下。
萧景曜更是心下苦笑,亲眼见到正宁帝身子不适,苏世安还随身带着药瓶,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窥伺帝踪都是大罪,故意查探帝王的身体情况,那绝对是掉脑袋的事。现在问题来了,殿里还有其他伺候的人,万一有人将这事儿传了出去,萧景曜和胡阁老该怎么将自己从这件事中摘出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萧景曜只觉得自己的头更痛了。
正宁帝却很冷静,闭着眼睛任由苏世安揉着他的太阳穴,右手食指在案几上敲出规律的节奏。哪怕有人来报,说是刘太医已经到了,正在外头等待正宁帝传召,正宁帝也只是摆摆手,示意让刘白芨继续在外头等着。
良久,正宁帝蓦地睁开了眼,眼中寒芒四射,杀气蓬勃,虽然整个人都平静了下来,但萧景曜和胡阁老都明白,正宁帝这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是滔天的怒火。
胡阁老甚至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看到了先帝。那时候先帝就是这样,高坐在龙椅之上,用冰冷的眼神看着群臣,即便是笑容,都带着说不出的冷意。
“京城高官和各地官员勾结,好得很。”正宁帝微微一笑,倏而看向萧景曜,“你怕死吗?”
萧景曜坦然,“自然是怕的。但孟子有言:‘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为朝堂社稷,臣甘愿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