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如此后悔过,要同意司若尘来爬雪山。如果他强行遏止,司若尘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你的伤怎么样?”司若尘伸手去检查,摸到了司元洲背后的伤口,他的后背被石头撞伤,有明显的出血痕迹。
在危险来临时,是司元洲死死将司若尘护在怀里,挡住了岩石和随之而来的冲击力。
“你不用管我,先爬上去。”司元洲推开他的手。
虽然他们在这个临时雪洞里短暂交流,但早晚会耗光氧气死在这里,如果司若尘现在出去,以他的体能和求生能力,或许可以等到救援。
“别说话。”司若尘先帮司元洲止住后背上的血,在雪崩来临的时候,用不上的装备都丢了,药还留着。
紧急止血贴加点穴,瞬间止住了血,司若尘摸到有些变形的腿,重新正骨,再用半截登山杖固定。
“等着,不会有事的。”司若尘宽慰道。
他确实并不害怕,只要他没受伤,就能将司元洲带出去。
司若尘先往上挖出一条通向雪面的路,出来之后判断周围情况,发现暂时稳定,才将司元洲半背半抱带出来。
“……你为什么会这些?”司元洲忽然问。
即使司若尘可以学会剑术,学会高尔夫,学会射箭,在辅导老师教导下考出高分……那些技能都是可以学到的,司若尘确实表现出了惊人的学习天分,还有从不懈怠的努力。
但司若尘不应该会这种奇异的点穴方法,还有正骨。在点穴的那瞬间,司元洲感受到了一股暖流,一种难以形容的、但客观存在的“气”。
这好像并不是自学成才能解释的事。
“以前学的。”司若尘解释道。
“……”司元洲陷入沉默, 这样的对话,他已经听过好几次。话可能都是真的,但“司若尘”隐藏了大半关键信息。以前, 具体到多久以前?
如果眼前这个不是他的孩子,那他是谁?
他来自什么地方,他的孩子又去了哪里?
一旦意识到这个问题, 就会发现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好像是从那碗面开始。
因为他的孩子,不会为他下一碗面。
不会因为赵明端随口一提自家孩子学习好, 就反复在各种空闲时间刷题。
不会在他疲惫的时候,为他倒一杯温水, 让他少喝咖啡。
不会在分数出来后第一时间, 截图告诉他成绩……
因为他的孩子还没有长大, 一身是刺, 对他这个父亲只有无尽的怨怼, 只想反抗他做的所有决定。
不会像眼前这个一样, 在意他的感受,照顾他的情绪, 按照他的期望成长。
但他的孩子在哪里,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司元洲眼前一黑,想问的话梗在喉咙里。
司若尘收回点他睡穴的手,看着晕过去的司元洲,将他抱到避风处,又把外套脱了,再给司元洲裹上一层。
司元洲现在受着伤,状态不好, 与其让他因为这个消息心灰意冷、丧失求生意识,不如等获救之后再说清楚。
到时候不管司元洲做出什么决定, 他都接受。那么疼爱孩子、几乎无底线纵容的司元洲,知道他是外来者,一定会很排斥。
司若尘下意识不想看见他失望的脸。
他还记得之前的帐篷在什么地方,C2营地有不少物资,如果能从雪里挖出来,他们可以坚持得更久,只要路况稳定,他甚至可以将司元洲带下山。
司若尘开始挖雪,一连挖了几个地方,找到帐篷、睡袋,在避风地带搭起帐篷,再将司元洲抱进去。
因为失血过多,或者外面太冷。
司元洲本来就有些感冒,这一刻司若尘甚至觉得他有些烫手。
就像严启航说的,他瘦了。
司若尘抱着他也没觉得多重,将他慢慢放进睡袋,只露出头,再喂他吃退烧药。燃烧炉找不到了,水已经结冰,司若尘用内力化了一些温水,喂他喝下。
这个世界无法练出高深的内力,好在这段时间一直在教严启航他们习武,他练出来的“气”已经变成一缕温和的内力,让他不至于在这个冰天雪地的夜晚捉襟见肘。
发烧过程中会出汗,要补充水分。担心水再次凝结,司若尘塞进衣服里,隔一会儿就喂司元洲喝一点,再用毛巾给司元洲擦汗,偶尔冷敷一下额头,帮他物理降温。
外面的温度应该接近零下三十度,帐篷破了几个洞,司若尘简单补了补,仍然有点透风。他的体温比平时更低,摸司元洲的额头时,无法具体判定有多热。
温度计、无线电发射器都摔坏了。他们只能靠着现有的装备活下来,等待救援。就算司若尘要带司元洲下山,也要等天亮,晚上看不到冰裂缝,过于危险。
早知道就不带司元洲上山了。
司若尘想。
他或许能活下去,但司元洲这个状态,太危险了。
地震过后,雪山上阴云密布,但没有下雨,有种又干又冷的感觉,连空气都很尖锐。
现在阴云散开,透过帐篷顶上的破洞,反而能看见星空,仍然与他们那晚看见的星空一样,浩渺广博。
天上没有流星,司元洲体温始终很高,吃了退烧药也没有降下来。
司若尘这时候却想,如果真有什么心愿,是他无法确保一定能实现的事,就是现在,他希望司元洲能活下去。
他将手放在司元洲心口,将内力分出细小一丝,慢慢输进去。之前教严启航、钱都来教功法的时候,他叫司元洲跟着一起,但司元洲拒绝了。
那时司若尘只觉得司元洲工作忙,而且临近中年,骨骼定型,不像严启航、钱都来这样的少年,还有提高体质的空间,没有强求。
这一刻却有些后悔,如果司元洲身体再好一些,或许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雪风从冰川上吹过,风声凛冽而尖锐,没有一刻停止过,帐篷里只有司元洲微沉的呼吸声,司若尘去探他的体温,摸到了从司元洲眼尾滚下的泪,烫得惊人。
司元洲失去意识的时候心中冰冷,只有一阵前所未有的痛意,近乎窒息。
是因为被发现,所以……不需要他了?
然而,他看到了年幼的儿子。
小时候,孩子很乖,精致可爱,脸上还有点婴儿肥,堆完积木后问阿姨:“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先生今天加班,回来得很晚,宝宝洗完澡早点睡好不好?”
“我想等爸爸回来。”
年轻的司元洲下班时发现沙发上已经睡着的、小小的孩子,将他抱回房间,告诉阿姨以后让孩子回房间睡。后来,再也没有看见这样一幕。
孩子长大一些,将考得不错的试卷给他签名,司元洲签过之后,问他想要什么奖励。
“我想和爸爸一起出去玩。”
司元洲带他去游乐场,但进去不久,公司有紧急事件要处理,司元洲只好让助理陪着小孩,自己回去处理。
等他那几天忙完,再问孩子想去什么地方。
小孩摇头,说不想去了。
孩子交了朋友,唐家那个小姑娘。
很乖、很礼貌的小女孩,热情活泼。
后来她搬走了,孩子问他能不能把她留住。
司元洲告诉他,不能。
但他们可以去同一所小学,以后一起上学。
等孩子转去那所学校,发现唐家小姑娘有了新朋友,他又要转回去。
司元洲想到严家那个养得灰蒙蒙的孩子,将严启航接来给自家孩子当玩伴,男孩子摔摔打打,有什么事很快就过去了。
正如他所想,两个孩子打架打成一团,渐渐和谐相处,同进同出,互相维护,这样的感情更加稳固。
再等孩子长大一些,渐渐显出几分跋扈。
玩得越来越肆意,不爱去学校,整天去酒吧,开始打架逃课。
司元洲希望他能找到目标,像小航一样。不要在最好的年纪虚度青春,让他转学,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他喜欢唐圆圆,又比不过与她青梅竹马的祁望,在新的学校继续我行我素,让老师校长意见不断。
唐家濒临破产,孩子问他唐家的事麻烦吗?
司元洲说,不麻烦,如果希望他出手帮忙,就好好学下去,不要再搅风搅雨,只要他犯错,唐家就全家一起喝西北风。
他在体检中查出多发性骨髓瘤,中期,没有治愈的可能,只能通过治疗延长生存期。
他没有时间等孩子长大,他一旦倒下,这个孩子会从云端落下,一定凄惨无比。所以只能让孩子意识到,想获得什么,必须付出相应代价。
那段时间很平静,父子之间关系降到冰点。
直到高考结束后。
他为了救唐圆圆过失伤人,致人重伤。
司元洲前所未有的失望。
为了一个明显心有所属的女孩子,完全不考虑后果,不考虑自己的安危,没想过自己的未来,差点要了另一个人的命。
心情不好就喊严启航一起逃课,将小航的未来也搭上了,两个孩子之间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毫无隔阂。
“你为什么不能让我省点心?”
“没让你管我,你可以不管。”
两人不欢而散,司元洲将孩子送出国,希望他离开避风港以后能清醒清醒,也趁这个时候脱离舆论风波。
等过几年再从国外回来,至少有了独立生存的能力,有他留下的基金、股权、不动产,后半生无虞。
司元洲安排好了一切,等待死期来临。他不需要孩子得知他身患重病后的忏悔,那没有意义。
看到孩子因为一身反骨,怀着怨气,在国外站稳脚跟,专业课考第一,他只会欣慰,至少等他离开,孩子能好好活下去。
他名下的私立医院忽然告诉他,骨髓配型成功,再进行一场手术,可以继续延长他的生命。
父子之间只有50%的配型成功机率,国内还有司若尘以前存的血样,他们之间重合率不高,不能手术。
在他彻底放弃的时候,又重新有了希望。
手术之后,存活期限再度拉长,只要不复发,或许可以再活好几年。
司元洲开始做慈善,定期催国外的孩子体检,希望他不要继承这样的基因。
然而孩子出国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就像司元洲当初说的省心,他真让司元洲省心了,父子之间没有多余的话可说。
多发性骨髓瘤有遗传因素,很少在四十岁以前发病,他的父母因为意外离世很早,太早远之前的长辈无法追溯,只希望病终止于他这一代。
直到白槿萱有私生子这件事爆出来。
他听得头痛,打算压一下消息,仔细查下去,才知道当初的干细胞移植是脐带血。
白槿萱居然生了一个孩子!
年轻时他在医院冷冻库留过样,后来没想过再要孩子,几乎彻底忘记了这件事。
没想到白槿萱会疯成这样,生一个孩子,再用脐带血配型,一直隐瞒到现在。
生完孩子后,她继续忙着拍戏,将孩子交给保姆照顾。后来,保姆被人买通,将消息爆出去,白槿萱跌进谷底,事业全毁。
她的妹妹没有救回来,白槿萱自那以后就有些偏执,精神状态一直不好,严重的时候要吃药治疗。
司元洲不放心她独自生活,让人看顾了一段时间,见白槿萱重新振作起来,开始工作才放手。
眼睁睁看到她走到这一步,司元洲又气又怒,但也发不出火,只觉得痛心。
第一次看见白槿萱的时候,她还是个婴儿,小小一团。很快就长成可爱的小孩子,从隔壁爬来他家,在草坪里滚得乱七八糟,像只花猫。
她开始背着小书包上幼儿园了。
每天回家后隔着院门在外大喊:
“元洲哥哥,我回家了!”
“我今天得小红花了!”
那时他父母离世不久,小孩子的声音格外清脆生动,她像探险一样在他家爬进爬出,被她哥哥拎走时总是四肢挣动,像只不情愿的乌龟。
“要是你是我哥哥就好了!”
“我不喜欢他,总说我仪态不好,还打我的手。”
等他结婚时,白槿萱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撒花瓣,说自己长大了也要像大姐姐一样,穿漂亮的裙子,当最幸福的新娘,嫁给最好的人,比他年轻,比他爱笑,但要像他一样好看。
但她现在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团糟,眼里没有一点光彩,再看不到一点小时候的影子,甚至去做生孩子这种蠢事。
“我不能让你死。”
“你想怎么处理这件事都可以。”
被他发现,她没有多慌张,只有一种冷静到极致的平静。但这种平静只是佯装出来的坚强,她不会照顾孩子,在他注视下手忙脚乱。
孩子哭的时候,她哄不好,跟着情绪崩溃,歇斯底里大哭起来,像要把这辈子的所有心酸和痛苦都哭出来。
“除了你,没人在乎我的死活,你要是死了,我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这么好,为什么会遇到这样的事?”
“我什么都没有了,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白槿萱红着眼睛看着他,有种近乎疯狂的执拗:“我希望你活着,只要有一点希望,哪怕能多活一天,难道真的不能有奇迹出现吗?”
“我听说别人可以活十年活更久,为什么你不可以?”
“我什么都不在乎了,你就当我发疯吧!我要你活着,能活一天是一天,多一刻多几分钟也好……”
等她哭过平静下来,司元洲问:
“你打算怎么办?”
即使做了手术,他的病也有复发的可能,到时候最多只能再活两三年。
白槿萱作出这样的选择,完全在他预料之外。
白槿萱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也做了规划:
“我已经存了很多钱,可以照顾好小孩,很快会带他出国,去新加坡这种比较适合生活地方,不会有人知道这是你的孩子。”
“你好好治疗,不用担心我。我现在已经没法相信任何人了,以后也不会和谁结婚,这个孩子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会好好照顾他。”
“……”司元洲沉默。
白槿萱真能照顾孩子?
她自己都没活明白。
司元洲很快做了决定:
“我会让孩子上户口,不会举办婚礼。”
“以后你再去国外只是丧夫,世上不是只有我是好人,你还年轻,总会遇到的。”
“这两年你暂时留在国内,多学点东西,免得出去被人骗。”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司元洲让人多给白槿萱教点商务课程,请了专职育儿的阿姨教白槿萱怎么照顾小孩。
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安排好一切,只希望在离世之前尽量周全,以后白槿萱会带孩子出国,到时候儿子回来,两边没有交集,互不影响。
但他的儿子回来了,从少年变成青年,已经显出一种英挺锋锐的俊美。
他看着白槿萱、看着那个小孩,看着司元洲,眼神嘲讽,极近冷酷。
白槿萱想解释,司元洲叫住她。
“让他去吧。”
“他恨我的时候,格外争气一些。”
但司元洲没想到,会听到孩子的死讯。
在他还在治疗的时候,他终于为之骄傲的孩子,二十多岁就死了。
死在最好的年纪,死在拿到奖项之后。
就那么轻飘飘的放弃了生命。
这大概是世间最残忍的报复。
让白发人送黑发人。
司元洲彻夜难眠,形销骨立。
将绝大部分预备留给长子的遗产一一捐出,设立了各种治疗罕见病、治疗癌症的基金。
人生最后一段路,他只想独自渡过。
司元洲后期已经行动不便,但不想留在医院。
当他被助理推到一棵佛寺的大树下,遇到了一位打坐参禅、神色温和的老人。
“先生做了这么多善事,病情一定会转好,即使是神佛也会听到的。”老者说。
“我不求病情转好。”司元洲头发几近全白,以往的冷峻锋芒尽数化为死寂的平静。
“那先生求什么?”老者问。
“希望我家孩子长命百岁。”司元洲缓缓道。
正当老者说,他的愿望一定会实现,又听司元洲继续说:“希望他投生在一个父母双全、有人关心、有人爱护,衣食无忧的家庭,平安长大,无忧无虑,平安到老。”
最终,树前只余一片平静。
司元洲仿佛要从梦中醒来,恍惚间,他看到长大后的儿子一步步往前走,毫不留恋。
他想追上那个孩子,最终看到那个英俊夺目又冷漠厌世的青年渐渐变回十六岁的样子。
十六岁,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想去做什么,都有挽回的可能。
“我没有什么心愿,如果说有,那就是不要虚度光阴,玩就享受玩的过程,学就学到有用的知识。这样的一生,至少不会辜负自己。”
司元洲听到他的儿子站在一片白光前,语气平静,没有丝毫留恋,甚至不愿再回头看一眼。
然后白光里,传来淡漠的回应:“好。”
这一声仿佛洪钟大吕,将司元洲震醒。
司元洲睁开眼睛,眼前仍然一片漆黑。
他胸口原本痛得窒闷,几乎裂开,此刻却有种源源不断的暖意,从心口不断传递而来。
如果不是外面雪风的呼啸,还有伤处传来的隐痛,他几乎以为自己睡在家里的床上,睡袋里很温暖,他还摸到了一件属于司若尘的外套。
“喝水。”司若尘见他醒了,收回放在司元洲心口的手,用瓶盖将温水喂给司元洲喝,又喂他吃了退烧药。
等他要喂能量棒的时候,司元洲拒绝了。
“你自己吃。”司元洲心脏处残留着尖锐而深刻的隐痛。那一切太真实,他的孩子已经死了。
“我会带你回家。”司若尘有时不希望人太聪明太敏锐,就如司元洲。如果迟钝一点,反而不会这么痛苦。
“以后我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司若尘想,他会带长生离开,天下之大,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容身。
“你是谁?”司元洲终于问,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原来过分完美是不真实。
“司若尘。”这就是他原本的名字,从他有意识起,就叫这个名字。
“你有父母亲友吗?”司元洲问。
他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人,还是超出常理之外的神佛。
“没有。”司若尘原本什么也没有,只有他学到的东西永远属于他,还有长生。
“那你来自什么地方?”司元洲问。
“不知道。”司若尘如实回答。
天际雷霆炸响,忽然下起暴雨。
司若尘尽量将帐篷上的洞修补好,又去帐篷外搬些石头,把帐篷角压好,以免他们两人连带着帐篷一起被狂风吹走。
他回帐篷时满身泥泞,用毛巾擦水,最后坐在离司元洲稍远的位置,两人之间再次横亘着难以跨越的距离。
雷声隆隆,两人心中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或许山下会出现泥石流。
司若尘再次要喂司元洲吃能量棒,他又拒绝了:“你不用管我,自己多存点食物。”
司元洲想,不管这是神佛,还是什么。
都不太聪明。
如果聪明,早该对他置之不理。
就算他死在这里,“司若尘”仍然可以好好活下去,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责怪他。
何必留着这样一个怀疑他、质疑他、知道他致命弱点的伤患,费尽心思给他处理伤口,又将食物分给他。
司若尘一言不发,直接把司元洲嘴掰开,将能量棒折碎了往他嘴里塞,再喂点水。
话真多,算了,说明暂时死不了,再喂点。
司元洲又被灌了一口温水,差点没被噎死,有种清醒且荒谬的无力感。
“没有喝水?”司元洲又问。
“……”司若尘沉默, 他无奈地看了眼司元洲,本来就没有多少纯净水,如果他们一起喝, 很快就会耗完。
现在外面太黑,等天亮了,他会去采集雪水, 融化之后,再用净水片处理一下。
“喝。”司元洲并没有想对他怎么样, 将水瓶递过去。
虽然他提前查出病症,但这种病仍然没有治愈的可能, 他不会再做干细胞移植手术, 或许会死得更早。
现在的一切, 除了没有他的孩子, 其他都很好, 而他的遗憾, 无论如何也弥补不了。
严启航实现了他的梦想,不会再放弃羽毛球。白槿萱的妹妹救回来了, 她的人生还有很多乐趣, 不会再那么偏执,试图留住他的命。
他们都会好好生活下去。
眼前这个孩子,也一样会好好活下去。
司元洲猜测,他年纪不会很大,没有历经沧桑后的世故,所以那么多人说他一身少年气,遇见不平敢出手, 需要他的时候,一定义无反顾。
看似冷漠但非常纯粹, 对他好,他就会回馈,所以严启航、钱都来都很喜欢他,就连有过矛盾的绍修明也被他折服。
哪怕是他自己,直到此刻也无法生出怨怼,反而希望司若尘继续活下去。
司若尘没说什么,将水瓶收起来。
原计划休息几小时之后下山,所以食物、饮水都不算充足。现在他们已经不在原来的地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到救援,自然是能省则省,他还没到需要的时候。
“我以前是不是错的太多了?”司元洲问。
“总要有所取舍。”司若尘对于别人的事难以评定,在他看来,司元洲已经尽可能做到最好了。
“是。”司元洲已经没有再做出取舍的余地。
“你睡一会,我看着。”
“等会叫醒你。”
司元洲不知道他们是否能获救,又或者会一起死在这里,但希望眼前这个司若尘,可以尽可能活久一些。
“不用了。”司若尘不敢在这种危险的环境中睡觉,假如危险来临,司元洲即使醒着,也没法逃生。
“不放心我?”司元洲反问。
既然不放心,可以完全不管他。
“发生什么事,你醒着也来不及。”
司若尘直接道。
司元洲陷入沉默,不得不说,他说的有道理,他现在受了伤,只是一个拖累而已。
“为什么救我?”司元洲问。
如果用挑剔的眼光看司若尘,他不够心狠,也不够果断,破绽太多了。
“我连一匹马也会救。”司若尘以前为了灌长生吃东西,也是那么捏它的嘴,又塞又灌。
司元洲再次陷入沉默。
有种逼问过头、把人问急了的感觉。
他忽然想笑,又有些怅然。
如果平时,他也没有那么多话要说,但今晚有种奇怪的倾诉欲,胸口像要裂开一样,只有说话的时候没有那么难受。
他以为这个雪夜会这么过去,但不远处的一声狼叫打破了帐篷里平静的氛围。
司元洲脸色骤变,一定是他身上的血腥味引来了狼,虽然还无法确定数目,但雪狼是群居动物,一群可能有十到二三十只。
“你走吧。”司元洲看向司若尘。
“你不欠我什么。”
司若尘出了帐篷,往狼叫的方向找过去。
只有一只,它离帐篷很近,眼睛在夜色里幽幽发亮。
为了不让它引来更多同伴,司若尘故意走近,等它猛地袭来的时候,将它一脚踹下深不见底的雪崖。
司若尘走了一圈,任冷风吹走身上的气味,再回帐篷,发现司元洲安安静静躺在那里,闭着眼睛,毫无求生欲。
他去试司元洲的呼吸,触到温热的皮肤时就收回手,但司元洲睁开了眼睛,问:“你又回来了,忘带了什么东西?”
司若尘将帐篷里必要的东西简单收拾了一下,然后不顾他的反抗,将司元洲连同睡袋一起,背在背上。
“你把我放下来!”司元洲拍司若尘的肩膀,摇晃他,试图让他放自己下来。
“再叫,把你打晕。”司若尘冷声警告,把睡袋连同司元洲一起固定好,再往外走。
在雪地里睡着不是件安全的事,特别是没有帐篷的情况下,容易失温而死。他不能再让司元洲失去意识,只能被迫听他说话。
“你没必要带上我,这样我们会死在一起。”
司元洲原本死寂的情绪不断被司若尘挑起火气,他仔细回想,他并没有对司若尘多好。
给司若尘的钱,比不上给儿子的零头。司若尘没有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慈善晚会买花瓶,大概是将钱当成那天晚上的活动经费了。
后来除了要养长生、要一把剑、要来雪山,加起来都没有用去多少钱,还收了绍家不少赔礼。
他没有陪他几次,高尔夫、射箭、录视频、去马场、去国外,真正与司若尘交流的时间很少,仍然忙着社交、忙着各种事。
他在司若尘身上花的时间,不会比他的儿子多分毫,只是以往和儿子一起出门总不欢而散。
换成现在的司若尘,他总是做出一些超出预料的事,两人之间没有再产生矛盾,所以相处得还算融洽。
他对司若尘的这一切,全都基于以为这是自己孩子的基础上,不过是寻常对待。
不值得他在这个雪夜里以一副少年的身躯背着他一个成年男人连同沉重的衣服和睡袋,不顾危险躲避狼群。
司元洲又听到了一声狼叫,他说:
“你把我放在这里,放下来吧。”
但司若尘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在判断地势,要找个尽量安全、易守难攻的地方。
“若尘,你听我说。”
“我之前体检查出癌症,治不好的那种。”
“你应该能听明白吧?”
“我活不了多久,你没必要救我。”
“你还在这里,没有直接下山,就说明你自己的能力也有限,带着我会很辛苦。”
“将我放下来,再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等待救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