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认知给了靳司让当头一棒,他开始怀疑,当初靳泊闻和方堇选择和平分手是因为他们察觉到?了他正在萌芽的情愫,为了应对?未来可能会?发生?的种种情况,他们必须提前做好充分的准备——通过?选择牺牲自己的情谊,来成全子女不成熟的暧昧。
可惜这些他明白?得太晚,晚到?他和夏冉已经无法轻易和心里的伤疤握手言和,更别提心安理得地越过?方堇死亡的阴影,再给彼此?一个机会?。
听他这么?说,赵茗愣了一愣,“你们父母知道你们在一起,也没反对?,怎么?她妈就因为你们的事没了呢?”
靳司让嗓子哑得难受,喝下半杯凉白?开后?才说:“她母亲知道我们的事后?,路过?潭山去找我们,结果那天恰好发生?了山体滑坡事件,她母亲最终被确认为遇难者。”
潭山离桐楼不远,事故一出?,桐楼还拨了一批武警官兵和消防员支援潭山,赵茗一亲戚就参与到?了救灾活动之中,赵茗也听他形容过?当时的惨烈程度,直到?今天回想起,赵茗仍心有余悸。
靳司让说:“搜救工作进行的第三天,搜救队在废墟里捡到?了她母亲的随身物品。”
一个破到?不成样子的手提包,里面?装有方堇的身份证明,像在佐证灾难发生?的时候,方堇人就在潭山。
一直到?搜救工作结束,救援队都?没能找到?方堇的尸体,所有人都?当她被泥石冲刷得尸骨无存,直接下了死亡证明。
靳司让的大脑停止了思考,等到?他冷静下来,已经是一周后?。
他突然想起一个小细节,心里的怀疑越来越重?:手提包上的每处破损平整又均匀,比起受到?自然灾害的摧残,更像是被人用小刀划破。
他向警察提出?了自己的质疑,但当时没有一个人在意,这事就那样不了了之了。
赵茗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一次性抛出?两个问题,“你是在怀疑她那天其实根本没有到?过?潭山?她要是真的离世了,她的尸体现在又在哪?”
靳司让沉默着?又喝了口凉白?开。
小陈插了句:“靳法医你是为了查案才当的法医啊?”
靳司让还是没说话,只是这回给出?了点反应,轻轻笑了笑,赵茗从他的笑声里听出?了几分悲凉。
吃到?一半,靳司让才开口,话题跳得很远:“上次听你说你妹妹想把?家里的布偶猫送人,新主人找到?没有?”
赵茗夹筷的动作一顿,“怎么?你又有想法了?”
靳司让嗯了声。
“还在找主人呢,回头我帮你问问。”
“尽快。”
赵茗见他一副赶着?去投胎的样子,心里狐疑,但没多问:“行,今晚回去就问,争取明天送到?你家。”
吃完饭后?,靳司让没立刻回公寓,而是一个人回警局待了会?,把?那两块已经有些变了味道的提拉米苏塞进肚子,又重?新整理了遍资料,离开是三个小时后?的事。
夏冉还没睡,就坐在客厅看?书,听见声响,很快抬了下头,“哥,你回来了。”
“嗯。”
他边解袖扣边隔着?门洞扫了她一眼,她已经换上睡衣,估计是想等到?他就进屋睡。
靳司让花了五分钟潦草冲了遍澡,出?来时夏冉还坐在沙发上。
“我今晚睡客厅。”他说。
夏冉愣了下,“好。”
靳司让去卧室拿了瓶安眠药出?来,放在茶几上,倒出?两粒,就着?水咽下。
夏冉心跳滞了一下,“你还在吃药?”
“你不是也在吃?”靳司让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过?两天我会?领养一只布偶猫,白?天你帮我看?着?它些。”
她略显诧异,“你不是不喜欢猫?”
“是人总会?变。”
他一脸疲态地捏了捏眉心,“你可以回房了,我要睡了。”
夏冉看?他眼,轻手轻脚地进了卧室。
等门合上,靳司让才熄灯,不知道过?了多久,轻微的开门声响起,有人走?到?他身边,叫他哥。
他没应,尽量让心跳和呼吸节奏保持平稳。
她应该是换了个姿势,他能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变近了,她的声音落得更清晰了。
她漫无边际地说了一堆,最后?又拐到?宋延清身上。“我今天下午去见岁安的时候,路过?了一家书画店,里面?放着?宋延清的画。店主好像知道他已经离世了,给画折了价,最后?我买下了,但我没拿走?,我多付了一倍的钱,让老板挂在原来的地方。”
靳司让不动声色地听着?,没多久,耳朵里突然灌进来一句他认为的废话。
“哥,对?不起。”
她的声音还是很轻,却无端扰人心绪。
靳司让装不下去了,倏地睁开眼,直勾勾地看?着?她,咬牙切齿地重?复了遍:“对?不起?”
离同学聚会?过?去快十天,又听到?了这句,他心里的怒火烧得比上次还要旺盛。
夏冉看?不见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只能从他骤然抬起的声调里察觉到?他压抑不住的愤怒。
数秒的沉默后?,靳司让声线恢复平静,像在叙述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这次又是因为什么??怕自己有天坚持不下去,不想活了,我会?陪着?你一起殉情?”
夏冉整个人怔住了, 紧接着不受控地一颤,下意识想逃。
靳司让没给她这机会,她只?能躲开视线, 可他离得太近, 让她避无可避。
两个?人僵持了会, 靳司让对着她强装镇定的?表情,在心口翻滚的气息又一次没能兜住,化为足够尖锐瘆人的话腔:“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
夏冉深吸一口气,恢复平静的眼神不见丝毫异常, “不是。”
靳司让没听她的?话,他的?大脑无比清醒, 连带着耳朵清明到不再受她的?蒙骗, 他自顾自往下说:“今天下午我从赵茗那听说,你前不久去参加了一次心理咨询。”
夏冉迫不及待地打断, “那次咨询不是我自愿去的?。”
“那你敢说你的?心理状况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她自然不敢。
“你知道?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什么吗?应该说在发现那张卡片、发现宋延清的?尸体后, 我都在想什么。”
靳司让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她,光线昏暗, 他依旧没有错过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慌张。
“如果收到卡片的?人是你, 你会怎么做?会不会跟之前那些死者一样做出相同的?选择。”
夏冉眉心一跳,装傻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靳司让箍住她下巴,用?了点?力,非要?让她直视自己的?眼睛, “夏冉,你骗不了我的?。”
他只?是没有问而已, 不代表他什么都看?不破。
她也不是不爱他了, 只?是变成了一个?刺猬,将自己包裹进臃肿的?保护壳里, 不敢探出头,也没有力气探出头,她失去的?是对生活的?热爱。
什么等到找回方堇,再提复合的?事?,全都是狗屁。真正到那时候,他得到的?无非只?有两个?答案:她彻底抛下过去,同他重新开始,或者她跟着方堇一起离开。
他根本不用?深思,就能知道?后者的?概率要?远远大于前者。
“你当我这两天做的?这些是为了什么?我让你住到我这,有车不开,非得骑着一辆自行车满桐楼带你晃悠,去那些我们曾经去过的?地方,昨晚又死皮赖脸地跟你挤到一张床上,半夜起来把?公寓里的?刀全都收了,还破天荒地说要?养只?猫,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他一个?字比一个?字咬得重,“我费力不讨好地做这些,防的?是那个?教?唆犯吗?我防的?是你。”
关于死亡的?话题不是那么好继续的?,这句过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继续刚才的?僵持,然而这次延续的?时间格外漫长。
落地灯悄无声息地亮起,勾勒出夏冉眼底的?水光,也映亮了靳司让洞悉一切的?眼神。
夏冉顿感自己跌入了楚门?的?世界,在她虚构的?另一空间里不断重复着自导自演的?悲情戏码,而他是开了上帝视角的?评委,三两句犀利的?点?评就足够让她升起无地自容的?挫败感。
“我没——”后面的?话她怎么也接不上,她没法一而再再而三地对着他的?眼睛撒谎。
她用?力闭了闭眼,双手攥成拳,指甲狠狠嵌进肉里,嘴唇也被她咬到发白?,“还没到你说的?那么严重的?地步,至少在找到我妈前,我不会想着这种事?,所以就算卡片到我手里,你也不用?担心。”
靳司让不能确定她是真傻,还是在这跟他装傻装无辜,又或者说她是拿他当成了傻子愚弄,他紧紧攥住她的?手腕,咬牙切齿地说:“我本来已经无所谓了。”
夏冉感受到密密麻麻的?疼意,来自身上不同地方,但在听到他这句话后,痛感莫名停歇了几秒,她抬眼看?他,神情迷茫。
靳司让的?力气全使?在用?来桎梏她的?右手上,以至于他的?声音轻到听上去毫无力度,“就这样不死不休纠缠下去也无所谓,至少别人插不进来,我们的?问题就只?能由我们两个?人解决。”
他迎上她的?目光,每个?字咬得紧实,“可你现在却告诉我,你连自己能坚持多久都是未知数。”
她眼睫轻颤,没再看?他,他继续唱着独角戏:“都到这份上了,你干脆把?话说得再明白?些,你究竟还需要?多长时间才能迈过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一周,一个?月,一年?,还是又一个?八年??”
“这次麻烦你给我一个?明确的?时间,别再用?等你找到你妈那套敷衍我。”
已经等了八年?,不差第二个?八年?,他当然可以强迫自己耐着性?子继续等,但他无法说服自己像个?傻子一样,守着一张口头支票,抱着一个?虚幻的?妄念,等一个?不可能再回到身边的?人。
夏冉感觉胸腔内有东西在震颤,唇齿也在疯狂打颤,她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靳司让没催促,今晚他的?耐心充沛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过了好半会他抬起手,在半空悬停两秒,指腹摁住她湿漉漉的?眼尾,极轻地摩挲了下,语气依旧轻飘飘的?,参杂进几分无可奈何?的?悲凉。
“夏冉,我要?听到你的?答案。”
夏冉跟着抬起了手,她想让他别擦了,她的?眼泪掉不完的?,可一握上他的?腕,她就舍不得松开,她能感受到他冷白?肌肤里奔腾流动的?血液,就算不用?力也会绷起的?青筋,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他身上这种蓬勃的?力量感让她无比痴迷。
她成功从他旺盛的?生命力里吸收到了养分,同现实对抗的?勇气跟着回来些。
“一个?月,你再给我一个?月时间。”
夏冉轻声说,“一个?月后,我一定给你一个?答案。
靳司让清楚,这是她现阶段能做出的?最大妥协,他要?是再咄咄逼人,只?会得不偿失,重新把?她吓回保护壳里。
“从明天开始,之后的?一个?月里,你不想见到我,不想跟我说任何?话,都随便,过了今晚,不打算再住我这,也行,我也不会主动去找你,但是你要?记住,只?有一个?月,如果一个?月之后,你还是这副态度,又或者你给了我我不想听到的?回答,那我们这次就算彻底断了,以后对方是死是活,都别管了,就保持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千万别再留给对方任何?莫须有的?妄想。”
夏冉看?着他,忍受着声带厮磨的?痛楚,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好”。
他了解她,同样她也是,她知道?,他最后说的?这些全都不是他的?真心话。
说到底他这人比她还轴,轴到即便撞了南墙,撞了个?头破血流,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绝不回头。
空气安静下来,谁也没再说话,夏冉的?腿曲得有些发麻,她握拳轻轻敲了几下,踉踉跄跄地起身,手腕突然再次被人扣住,重心不稳,栽倒在他怀里,他顺势桎梏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关了灯。
夏冉回想起他那句“从明天开始,之后的?一个?月里”的?保证,也就是说今晚他想对自己做什么,都在条约允许的?范围内,她没有道?理说出一个?“不”字。
聪明如他,一如既往地喜欢给自己留下几分余地。
夏冉浑身战栗,脚底发软,一动不动的?,没有推开他。他却在这节骨眼上换了个?姿势,将她抱在狭小的?空间里,不再有半点?逾矩。
她顿觉自己被带回他们分手的?前一晚,躺在一张动一下就会发出咿咿呀呀声响的?单人木床上。
那晚他们也没有做|爱,只?是静静依偎在一起,她像回到了在母亲子宫里的?状态,蜷缩着,而他的?手搭在她腰间,一刻没离开过。
屋里没有空调,二十八度的?夜晚,两个?人身上都沁出了汗,暂时性?地湮没了曾经的?欢愉和对未来无边无际的?恐惧。
夏冉闭上眼睛,勉强自己放空大脑,她怕再想下去,她的?记忆会快进到第二天,这辈子他们都不愿再面对第二次的?日子。
夏冉如愿停下了回忆,然而经过一天剧烈的?情绪起伏,即便已经从过去抽身,大脑还是源源不断地涌进新的?情绪。
失眠在意料之中,让她感到诧异的?是,没多久,耳边就传来了平稳均匀的?呼吸声,像是安眠药的?药效迟缓地发作。
不管她叫哥,还是靳司让,他都没醒。
不知道?过了多久,夏冉依旧无法入睡,她屏着气息抬眸,转瞬听见他的?呓语,带着难以言述的?颤抖:“夏冉,别再丢下我。”
她心脏一抽抽地疼,许久拿脸轻轻蹭了下他的?胸膛,是安抚性?十足的?动作,“哥,我就在这,你好好睡吧。”
第二天早上,靳司让被生物钟叫醒,怀里触感温热,纤长柔软的?发丝垂在他颈侧,清醒时只?觉痒意难捱。
他垂下视线,看?见她阖着眼,安安静静地窝在他胸前,安分到给了他一种她本性?温顺乖巧的?错觉。
他心里数着时间,足足念了两百秒,才松开手臂,轻声轻脚地放下她去洗漱。
事?实上,夏冉在靳司让起身的?那一刻就醒了,但她没睁眼,而是换了个?姿势,侧着身,脸朝向沙发,贴的?很近,让人察觉不到她微颤的?眼睫。
等听到玄关处关门?的?动静后,她才平躺回去,没多久又睡了过去,一个?冗杂的?梦涌进大脑,方堇和靳司让在梦里交替出现,画面断断续续,一直衔接不上,以至于醒来时只?记住了两幅场景。
是方堇离开桐楼前,给她的?最后一个?拥抱,她似乎还说了什么,但她完全回忆不起来了。
还有一幕是她和靳司让提分手那天,他们背道?而驰,走?出一段距离后,她回头看?了他一眼,他高瘦的?身躯没在夜色里,影子被拉扯得细长,蔓延至她的?脚边。
夏冉以为自己这回笼觉睡了很久,一看?时间,只?过了不到两小时,洗漱过后,她将行李收拾好,离开了公寓。
那会警局愁云惨淡,这一系列案件的?关键人物程枫突然失去了行踪——如果他是下一个?受害者,那他这会多半是凶多吉少。如果他就是教?唆犯本人,大概率已经闻风潜逃。
赵茗开了个?简短的?临时会议,原地解散后,他叫住走?在最后的?靳司让,“老靳,夏冉这段时间都会住你那?”
这事?靳司让没跟他说,昨天去夏冉那她也只?字未提,到最后还是老李跟他说的?。
靳司让纠正他的?说法,“不只?这段时间。”
赵茗直来直去惯了,没听明白?他的?意思。
小陈家里突发急事?,请了半天假,到警局就看?见这两人大眼瞪小眼地杵在白?板旁,他脚步迟疑了会,凑上前喊了声赵队,“你之前不是说夏柯南很有可能会成为凶手的?下一个?目标,现在又证实了她是十人小组中的?一人,那我们得派人保护她吧。”
赵茗又没反应过来,“你刚才说谁?”
小陈还没意识到不对劲:“就那书店老板娘夏冉啊。”
靳司让冷冷瞥他,“你刚才叫她什么?”
小陈心脏一咯噔,嘴巴瞬间撅成一个?圆,猛地摇头,飞快往赵茗身后一躲,赵茗没让他如意,长臂一伸,拽住他后领将人提溜上来,“你说的?这事?已经用?不上我们了,靳法医每晚贴身保护着,咱就别操心了哈。”
小陈在这方面,格外机灵,很快听懂赵茗的?意思,不信,看?了眼靳司让,小声说:“可我刚才在来的?路上碰见了夏老板,她跟我说最近几晚她都会跟她朋友一起住在酒店。”
靳司让僵了几秒。
他就嘴巴上意思一下,她还真当回事?,一天都不愿意多待,直接搬走?不住了?
其他时候,怎么不见她这么听话?
靳司让从鼻腔哼出一声,赵茗听到后在一旁憋笑憋到红了脸,等靳司让递来一个?冰冷的?眼神,才有所收敛,单手握拳抵在嘴边,装模作样地咳了声,“夏老板那朋友千里迢迢来见她,夏老板陪她几天在情理之中,可绝对不是嫌弃我们大法医招待不周搬走?的?。”
抛开最后一句画蛇添足的?解释,靳司让觉得赵茗也算说了句人话,又扯唇笑了笑,单臂撑在桌角,一副运筹帷幄的?姿态,“确实不差这几天,再过段时间,我们会一直住在一起。”
小陈听愣了,等人走?后,压着声音说:“靳法医还挺自信,完全看?不出被夏老板晾了几年?。”
赵茗笑得贱兮兮,“自信个?屁,你没看?他刚才那手都攥成了拳头,走?路都同手同脚了。”
赵茗说得对,靳司让心里完全没底,他的?从容全都是装出来的?。
八年?前,他游刃有余地赢下了闫野,最后的?结局却不比闫野好到哪去。
长达八年?的?空白?,将他的?自信蚕食了大半,他已经没有十足的?把?握宣告自己能再赢一次,重新赢下她,赢下那个?住在她心里的?魔鬼。
第43章
八年后的两个人都守信, 那一个月里,谁也没主动去?找过谁,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约定之期的最后一天, 恰好是潭山一年一度的遇难者悼念大会。
天还没亮的时候, 夏冉就起了床,去?附近吃了早点,赶上最早一班去潭山的车。
越靠近潭山,她的记忆就越清晰。
听当?时亲身?经历过的人说, 山体滑坡就发生在短短几秒间?,受灾区域涉及36栋房屋, 其中30户, 包括农田都被淹埋了。
救援队火速赶到现场,光投入的大型挖掘机和装载机就有数十台, 各类抢险救援车辆更是多达百辆。
夏冉和靳司让是在收到消息的当?天中午去?的潭山, 那时的潭山到处可以听见哭声,每个人的头顶上方都笼罩着一大片阴霾, 沉暗厚重, 无?形的墓碑悬在半空,压得人喘不过气。
四角帐篷里的日光吊灯摇摇欲坠,悬下的微小光芒照亮了一张张了无?生气的脸,还有围在遗体安放区外的人们, 劫后余生的惊恐和失去?亲人的哀恸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更能摧垮人的心智。
那几天的天气很糟糕, 雨没停歇过, 风声也大,呼呼作响, 带出细碎的沙粒和石板中残存的血腥味,难闻的气味和失去?方堇的恐惧一起扑入夏冉鼻腔,让她一阵反胃,干呕不止。
一开始,靳司让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平时话少得可怜的人,那时候却破天荒地?说了一大堆。
至于他说了什么,八年后的夏冉终于回想起来?了,是重复的两句——
“别怕,我就在这。”
“阿姨不会有事?的。”
夏冉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对上地?面的一圈水洼,倒映着她凌乱的头发和发红的鼻尖。
她别开脸,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半山腰,重建后的潭山,和过去?相比是两幅面孔,被冲垮的房舍变成一幢幢独立洋房,农田也已经恢复生机,入目所及,绿油油的一片。
夏冉沿着指示牌走到悼念仪式现场,被入口登记信息的人拦下,她接过笔,在纸上刷刷写下自己名字,又?亲属那栏写下方堇两个字。
女人看了眼,诧异道:“你也是方堇家人?”
“也”这个字眼迅速攫取走夏冉的注意力,一时半会忘了阐述自己同方堇的关系,屏着呼吸问:“之前还有谁来?过吗?”
大概是急迫,音调都变尖锐了些,突然的情绪转变,让负责人愣了下,数秒后照实?回答:“方堇的儿子,第?一次来?参加追悼会看上去?二十岁不到,连着来?了好几年。”
说着她又?扫了眼登记表里的信息,惊讶地?欸了声,“你也是方堇的孩子,那之前来?的那小伙子是你哥?今年怎么不见他来?了?”
仿佛平地?一声惊雷,夏冉被她这两句话劈成了两半,她没问那人叫什么名字,木着一张脸不知所措。
今天的潭山没下雨,站在太?阳底下半分?钟,就跟在蒸笼里待过一样,热汗涔涔,夏冉被晒到嘴唇发干,额角渗出的汗顺着脸颊滑落,锁骨亮盈盈的一片。
见她脸色难看,女人有些急了,“是不是中暑了?”她连忙扶她到阴凉处,调高电扇风力,正对着人吹。
夏冉的低马尾被吹散,发圈掉在地?上,被气流推远,路过的人没注意踩了几脚,她浑然不知,只觉散落的发丝刮得脸生疼,眼睛也被蹭得又?疼又?痒,迷蒙一片,看什么都不太?明晰。
女人给她倒了杯水,“你先坐在这缓会,我马上就回来?。”
不等夏冉开口,她已经穿过人群,没了踪影。
夏冉盯住不远处的枝叶看了几秒,收回视线,将水一饮而尽,眼睛转了一圈,没找到垃圾桶,只好将茶杯捏在手心。
周围的对话声没停下来?过,混着几道欢声笑语,她安静听了会,拿出手机,点开通讯录里以“J”为开头的一个号码。
对面接得很快,她轻轻唤了声:“靳叔。”
“冉冉?”靳泊闻的声音里有欣喜,“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这几年,夏冉偶然会给靳泊闻打电话,每次听到听筒里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她就会想起他温柔慈爱的脸,眼泪霎时就绷不住了。
夏冉努力压下哭腔,挤出一个笑容,又?叫了声靳叔,“您最近身?体好吗?”
靳泊闻笑了笑,“都挺好,你呢?回桐楼后过得好吗?”
夏冉没回答,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见到哥了。”
这事?靳泊闻早就知道了,但他没表现出来?,“见到了就好。”
好什么?
跟她重逢有什么好的?
夏冉喉咙哽得难受,又?隔了会,“靳叔,司让哥在国外那几年,回来?过吗?”
“回来?过。”靳泊闻没有任何隐瞒,“每年八月都会回国一趟。”
夏冉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挂断的电话,回过神的前一秒,缓慢聚焦的眼底多出一只手,皮肤粗糙,晒得有些黑。
是去?而复返的女人,朝她递来?一瓶藿香正气水,“把?这喝了,喝了就没事?了。”
夏冉没拂她的好意,接过道了声谢,面不改色地?喝下。
见她脸色回春,女人长舒一口气,“一会要是有不舒服了,跟我们随便哪个人说声都行,要是不好意思?开口,也别硬撑着,群里喊一声……对了,你加群了没有?”
夏冉摇头。
女人试探性地?问道:“那你要加吗?”
她将夏冉一霎的错愕当?作抗拒,忙不迭补充了句,“群里没啥奇奇怪怪的人,都是这些年参加过追悼会的家属,平时我们会在群里发一些小日常,你要是不愿意也不强求的。”
夏冉笑着说:“没什么不愿意的。”
说着,她掏出手机。
女人也笑了笑,快步朝右前方走了几米,在一个穿着polo衫的男人跟前立定,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什么,男人从斜挎着的女士提包里掏摸一阵,取出手机递给她。
女人接过,转身?回到夏冉身?边,先加了她为好友,然后将她拉进一个名叫“家人”的群聊里。
估计每个人都拖家带口的,群聊人数不少,216。
夏冉刚加进不久,就有人欢迎她,她回了个笑脸的表情包。
没一会,又?弹出新消息:【来?吃西瓜了!又?大又?甜的西瓜嘞!】
阿兵:【在哪呢?】
天上人间?:【在三号帐篷里,快过来?拿!现在没空的,就让别人帮忙拿下!】
底下跟了数十条的“收到,谢谢老板”。
夏冉没去?,喉咙全是藿香正气水残存的味道,短时间?内实?在咽不下其他东西。
入口处放着一台饮水机,她走到那,连着倒了两杯温水灌下,口腔里的黏腻感才?被稀释些,掉头回到座位,发现塑料凳上多出一块西瓜,她愣了下,抬头看见女人隔着一段距离冲她比了个快吃的动作。
她心头暖暖的,拿起西瓜尝了口,很脆,冰镇过,甜而不腻。
下午两点,仪式正式开始,和传统的悼念会不太?一样,致辞一结束,全体默哀三分?钟,完成这两个环节后,气氛突然变了样,从庄重肃穆到祥和温馨,全程夏冉都处于一种?不明所以的状态。
晚饭是在山脚下的一家小餐馆吃的,去?了才?知道,老板是八年前那位潭山高考状元的父母。
坐在夏冉身?边的女人解释道:”每年追悼会的晚饭都是他们承包的,一开始我们还想着AA制,但他们说什么都不肯要。”
怕她不了解情况,女人又?多补充说明了几句:“这对夫妻原先都在外地?打工,儿子出事?后,才?赶回潭山,这几年一直没出去?过,开了家小餐馆,生意不错,攒下不少积蓄,听说还资助了几名学生,有两个孩子今年刚高考完,其中一个还拿下了高考状元。”
说到这,女人唏嘘不已,“他们儿子出事?那年也刚高考完,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当?时也考了个市第?一。所以前不久成绩出来?后,夫妻俩都高兴坏了,当?是儿子在天之灵保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