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热的夏风吹来,撩起周柠耳边的碎发,她一路偏过头看窗外,似乎在静静地欣赏这座城市。
周柠不说话,陈羡也就陪着她不说话。这城市的街景他早已熟记在脑海,可今天却瞅出了一丝新奇来。比如,他从没注意高架两边种满了盛开的月季,一团团粉红嫩黄竞相开放,向无限的远方延伸出一条花路来。
陈羡简直不知道,这花究竟是本来就在这儿,还是偏偏选了今天绽放?
一进欢乐谷的门,气温又比刚才那会儿上升了两三度。
“想玩儿哪个?”陈羡笑着问。
“你推荐呢?”
“有刺激的和不刺激的,旋转木马那些比较温和,过山车什么的就比较刺激了。”
周柠爽快地说:“那我要玩刺激的。”
陈羡眉毛一挑:“行,那咱先去过山车。”
踩着点入园,幸好游客还不多,没排多会儿就轮到了。
落座后,陈羡帮周柠系上安全带,又仔细检查了一遍,问:“以前玩儿过吗?”
周柠摇摇头:“我第一次进游乐场。”
“那一会儿开起来速度可快,尤其是往下滑的时候,你做好心理准备哦。”陈羡显得很有经验的样子,得意地朝周柠伸出手,“太害怕的话手借给你握。”
陈羡这副得意的样子在连续坐了三遍过山车之后,终于维持不住了。
“不是……我说……周柠……你不晕吗?”在周柠想排队坐第四次的时候,陈羡忍不住扯了扯她的袖子,看她的眼神都变得有些惊恐。
“不会啊,过山车可真好玩儿,我太喜欢了。”
周柠仰起头看向那高耸入云的庞然大物,她尤其喜欢瞬间失重的感觉,仿佛灵魂暂时逃离了肉体,得以在空中自由地盘旋和飞翔。
强大的压迫感袭来,她无法思考任何事,只能拼命尖叫去对抗加速度。她从没试过这样尖叫,尽管这十七年来,她有无数次想要尖叫的瞬间。
“可是游乐场还有好多项目呢。”陈羡试图换一种角度说服她,“你就可着这一个坐,其他的都没时间玩儿了。”
陈羡的话也不无道理,周柠向四周张望了一圈,抬手指向另一个方向:“那就去玩儿那个,看着也不错。”
顺着周柠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陈羡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走。”陈羡咬咬牙应道。
切,不就是跳楼机吗?自己可是要开赛车的人,还能输给小姑娘不成?
座位已被太阳晒得滚烫,周柠双手紧紧扣住安全带,仰头迎着太阳,闭着眼感受座位缓慢上升。
趁还没升到最高点,陈羡侧过头问她:“你不害怕吗?”
“也害怕。”
“那还一次次玩儿?”
“感觉太好,好像可以把整个世界甩掉。”
周柠话音刚落,跳楼机就从 60 米的高空急速坠落,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弥漫开来,瞬间淹没了其他所有情绪。
陈羡死命靠在椅背上,努力对抗着这巨大的离心力和重力加速度,费劲儿地想睁开眼看周柠。
朦朦胧胧中,周柠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只听她放了声地尖叫,似乎想把所有压抑在心中的苦闷全喊出来、宣泄掉。
再没有贫困的烦恼、病弱的亲人、独撑的压力、重男轻女的悲哀,在这个失重的世界里,安全带牢牢绑住了她,她却难得获得了自由。
陈羡突然明白了,周柠一次次重复这些极限项目的原因。
从跳楼机上下来,陈羡感到有些想吐,腿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为了不在周柠面前露怯,只得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硬着头皮跟在身后。
“你是不是害怕了?”走到树荫下,周柠问。
“当然没有。”陈羡假装轻松地撩了把头发。
可笑,男人怎么可能承认自己害怕。
“啊,本来还想你太害怕的话手借给你握。”周柠笑吟吟地伸出手,又作势要收回去。
“哎哎哎等等。”
一秒钟都没犹豫,陈羡赶紧握住了周柠的手,晚一秒都怕她反悔。
害怕……那就害怕好了。
这一握倒是让周柠愣住了,她本只想借他的话开个玩笑,没想到他真握了上来,还握得那么紧,周柠稍稍挣扎了下,都没有抽出来。
“周柠,你真的是第一次来游乐场吗?这不科学……”紧紧握着周柠的手,陈羡吞吞吐吐地说,“我觉得早饭都快吐出来了。”
“那一会儿陪你坐旋转木马那些轻松的?”
“……”
陈羡感觉受到了一万点暴击,在那小破村也就罢了,没想到到了他的地盘,依然要被周柠藐视……
这真的不科学……
“陈羡!你怎么在这儿?”
就在陈羡试图把“握手”改为更舒适的“牵手”姿势时,一声惊喜的尖叫打断了他的如意算盘,一回头,吴鹏远像个二愣子似的,两眼放着光,兴冲冲地向他走来。后面跟着的,居然还有七八个同班同学……
周柠火速抽回了手,陈羡心里把他的八辈儿祖宗问候了个遍,咬牙切齿地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嗨,早上无聊,刘阳他们问我来不来欢乐谷玩,我就答应了啊。”吴鹏远凑到陈羡跟前儿,压低声音说,“你早说你要来这儿啊,我就劝他们别来了,刚他们都看见你了,这不打招呼也不合适啊,是吧?”
是你个大头鬼,陈羡腹诽道。
“陈羡,好巧啊,没想到今天能遇见你,这是谁呀?不介绍一下吗?”刘阳嗅到了一丝八卦的气息,刚拉着手的那个情景,大家可是都看到了。
“我朋友,叫周柠。”陈羡无奈地介绍完后,又转头对周柠说,“这些是我同班同学,吴鹏远你见过了,这是刘阳,还有张腾健、付百航等。”
“喂,什么叫等啊。”被忽略了名字的三个女同学明显不乐意了。
“刘颖,王双双、李娜,行了吧?”陈羡只得挨个介绍了一遍。
“你们好,我是周柠。”周柠作了自我介绍。
这帮同学毫不掩饰好奇的眼神,尤其那三个女生,用简直要把人盯出一个洞的目光,对着周柠上上下下打量个没完。
刚陈羡带点赖皮带点讨好的样子太惊人,这女生什么来路,今天必须得弄清楚。
“好热,玩儿了大半天了,去喝杯东西吧。”吴鹏远提议。
“好啊好啊,正想吃点冰的。那儿有卖沙冰,去那儿坐会儿吧。”刘颖立马响应。
一伙人都盯着陈羡,大有不拉他一起不罢休的架势。
带来的水早已喝完,陈羡正好也觉得有些渴了,用眼神征求了下周柠的意见,见她没有反对,也就跟答应一起去吃个冰。
到了地儿,女生们赶忙占了座儿,男生们负责排队去买。陈羡本不想留周柠一个人,可自己要跟一堆女生一起等着也显得怪怪的,只得加入了排队的行列。
“你和陈羡什么关系?”陈羡一走,女生们就忍不住八卦了起来。
“朋友?”周柠想了想说。
“这得是多好的朋友啊,还拉着手呢。”王双双故作夸张地说,“陈羡可是我们学校的‘男神’,出了名的难追,咱们学校那些女生知道了非得伤心死。”
“他坐跳楼机有点晕,我扶他一下而已,不是你想的什么拉手。”周柠解释。
“你哪个高中的?不是一中的吧?我在学校没见过你呢。”刘颖紧接着问。
“我是县一中的。”
“县城的?”刘颖诧异道,“那你和陈羡怎么认识的?”
“哦,我知道了,吴鹏远说陈羡暑假去乡下体验生活了,还要住人家家里,不会就是你家吧?”李娜灵光一现。
换作以往,周柠根本懒得理这些八卦的女生,但今天碍于陈羡的面子,周柠依然维持着礼貌,况且这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就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不要紧,这几个女生立马换了一副目光,似乎觉得难以置信。
“你说,孔瑶知道今天这场景会是什么反应?”刘颖意味声长地说。
“哈哈,估计要气炸了。”王双双幸灾乐祸地说。
也许一般人现在该问一句“孔瑶是谁”,可周柠根本懒得张口,刘颖不得不又自顾自说了下去:“哎你不知道,我们学校校花,长得漂亮成绩好家境好,追陈羡好久了,他都没搭理。今天要知道他和女生在游乐场玩,还是刚认识的,估计得气死。”
“哈哈,今天她也在就好了,好想看她的表情。”王双双没心没肺地说。
“你们想多了,我们今天只是凑巧来了这里而已。”周柠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扭头向售卖处望去,想看看陈羡排到哪儿了。
“也是,陈羡连孔瑶都看不上呢。”刘颖撇了撇嘴,轻笑着说。
周柠都懒得正眼看她,她太知道这种人,就跟村里闲了没事儿嚼舌根的大妈差不多,看似心直口快,实则暗藏心机,这里戳一下、那里探一下,就想看看你的反应。
她哪是为了什么孔瑶打抱不平,言下之意只不过是周柠这乡下姑娘算哪根葱,居然也能和陈羡站在一起。
真奇怪,有的女生,能对着一个根本够不着的所谓的“男神”求容取媚,对刚认识的女生却掩饰不了莫名生出的恶意,真不知是什么心理。
周柠越来越懒得搭话,那三个女生也明显感到有些无趣,幸好男生们买了沙冰回来了。
陈羡递了一杯红色的给周柠:“草莓味儿的,看看喜不喜欢?”
周柠知道陈羡为什么会特意挑草莓味儿的,笑着接过,尝了一口,又甜又清爽的味儿直钻心里。
见周柠爱吃,陈羡才放心地用小勺挖了一口自己手中的芒果沙冰。
“陈羡,你是不是该回归了?哥们儿还等着你开黑呢。”刘阳一边大口嚼着冰,一边嘟囔。
张腾健也赶忙说:“就是,你不在我们都被虐惨了,大神求带啊。”
“后天是不是差不多能约了?”吴鹏远知晓内情,瞟了陈羡一眼。
“唔……”
陈羡却支支吾吾有些答不上来,平时放假,他除了偶尔的学习,大量时间都花在研究赛车相关和跟这帮哥们儿一起玩游戏上,去乡下前一晚,他还恋恋不舍地打了个通宵。可这快半个月过去了,他竟然连游戏的影儿都没想起过。
从游戏聊到学业,从暑期生活聊到想考的大学,周柠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在此之前,一直是陈羡走进她的世界,陪着她在烈日暴晒下干农活儿,陪着她趁着月光抓泥鳅,甚至陪着她在大雨倾盆中送家人去医院。而周柠从没了解过,陈羡的世界是怎么样。
在同学们的言谈欢笑中,周柠渐渐拼出一个不一样的陈羡来,可越拼,越觉得遥远——
那才是他的世界,一个充满阳光、自信又轻盈的世界。他的生活他的热爱,都离自己很远很远,这十天对他而言,简直是某种误入。
手中的草莓沙冰渐渐变得苦涩起来,周柠轻轻放下了杯子,任由它慢慢融化成一滩水。
第016章 我不想当陌生人,行吗?
感觉到周柠的情绪在一点点下降,吃完冰,陈羡说什么也不肯再跟其他人一路,完全无视掉那些意味深长的眼神,道了别就和周柠离开了。
“一会儿还想继续玩儿吗?”走在路上,陈羡问。
周柠摇了摇头:“已经玩儿够了。”
“本来晚上还打算带你去吃顿大餐的,可现在一点胃口也没有了。”陈羡抱怨,“你也玩太多次过山车和跳楼机了,我现在胃里都翻江倒海的。”
“其实我也有点儿。”周柠说。
“是吗?我还真以为你是钢铁女战士呢,一点反应都没有。”
“反正比你强那么一点儿吧。”
“切。”陈羡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那是非人类。”
“要不然我就回医院了,今天已经玩儿得够尽兴的了。”
“那怎么行?”周柠话还没说完,陈羡立马打断道,“我想想我们吃点什么去,中午也没吃东西,现在还真是想吐都吐不出什么来。”
陈羡皱着眉头的样子颇为可爱,周柠心又软了软,就在树荫下等着他想点子。
“对了,要不然去吃素食吧,有家素食馆不错,感觉不腻,适合咱俩这情况。”陈羡终于想到了合适的餐馆,沈清文带他去过几次,“咱们从这儿走着过去,也不算太远,路上正好再散散这劲儿。”
“行。”周柠答应。
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已经矗立了几十年,一到夏日,就长出层层叠叠的深绿来,延绵成一片望不到头的绿荫,在烈阳下庇护着来来往往的路人。
“N 市市区好美,树美花儿也美,以前来过两次,都是匆匆办个事,还从没这么逛过。”路旁的绣球花粉红粉紫地开得热闹,周柠不由感慨道。
“东岙村不也挺美的?家里就可以望到山,一眼看去都是绿色。”陈羡说。
周柠摇摇头:“不一样。”
市区里的美是一种被人精心维护过的美,树在哪儿、花开成什么样,都被设计成刚刚好的弧度,透着一股被人关心的精致。东岙村当然也是美的,是另一种野蛮生长的美,只不过生活在里面的人被生计压弯了腰,很难有闲心去品味这一花一树的美来。
“东岙村就是地理位置太偏了,以后交通能方便些的话,估计就能发展起来。”陈羡若有所思,“现在都流行搞农家乐,说不定是个机遇呢。”
“哪儿那么容易呢,四周都是山,交通太不便了,我小时候出个村都难。现在公路修好了,外面开进来也要三四个小时,还都是盘山公路,绕得人头晕,谁会费那么大劲儿来一小破村。”周柠说。
“别这么想嘛,事情总是在变化的。”陈羡顿了顿,又说,“如果你觉得市区美的话,以后你也来这儿,好吗?”
周柠轻笑了一声:“我怎么来这儿?明天就得回去了。”
“不是说现在。”陈羡停下脚步,转过身轻轻拽了下周柠的手腕,“我会考 Z 大,希望到时候你也在。”
周柠愣了一下,一时没有说话。
其实除了清北,Z 大和其他几所大学到底谁是 TOP3,总能在网络上引起一片激战。对县一中的学生来说,成绩排名前 20 的才有希望达到 Z 大的分数线,已是相当不易。
“那也得 Z 大要我才行啊,我成绩还差点儿呢。”周柠打了个哈哈。
“这不还有一年么,努力一把也不是没戏啊。我看过你的卷子,很接近了。”陈羡又说。
周柠没有接话,只是轻笑了一下又往前走去。
陈羡有些失望,她总是这样,每当自己觉得能稍微走近她一点的时候,就会撞到一道无形的屏障,又把他撞开好远。
陈羡没和人谈过恋爱,但女生对他的意图他都明白,某次伪装成意外的偶遇、某个欲诉还休的眼神、某封没有落款的情书……
周柠那么聪明,他不信她不明白他的心意,只是他从来搞不懂周柠。
进了素食馆,周柠翻开菜单,一道道精美的菜肴映入眼帘。
松茸杂菌汤、九层塔茄子、羊肚肚菌、糖醋藕排、金刚沙豆腐……
有些珍贵的食材周柠没见过,那些普普通通的茄子豆腐,居然也摇身一变成了精美佳肴,根本看不出原先的样子,价格也贵得令人咋舌。
周柠合上菜单丢在一边,她早该想到的,陈羡要带她来的素食馆,绝不只是青菜萝卜那么简单。
“你尝尝这个,节瓜慢炖竹荪汤,挺清爽的。”陈羡说着舀了一碗递给周柠。
周柠拿起勺子尝了一口,果然有股淡淡的清香,很是开胃。
这一口便明白了陈羡选这儿的原因,菜清淡精致又好看,每份量不多,在大夏天很能勾起人的食欲。
“好喝吗?”
“很好喝。”周柠笑了笑,“不是你,我还不知道素菜能做成这样。”
“是吧,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挺惊讶的,你再尝尝这豆腐,不说我都不知道是豆腐做的。”陈羡说着又给周柠夹了一块豆腐。
“你家吃饭都这么讲究吗?”周柠问。
陈羡刚来东岙村的前两天,她是有误会过他大少爷做派,可后来陈羡喝白粥啃红薯的样子让她不得不放下了这种成见。今天这一餐,又让周柠再次感觉到,陈羡跟她是不一样的。
“哪会,我也没来过几次,要不是今天没有胃口,也不会想到来这儿。”
陈羡是打算和周柠好好聊一聊的,毕竟周柠明天就要回去了,这次他可没有理由再跟着回去。别说是他家里不会答应,周柠都绝不可能点头的。
但分别是暂时的不是吗?他还有好多话没说。
比如“暑假还有一个多月,我经常来看你好吗”;
比如“有困难随时找我帮忙啊,电话不都给你了吗”;
又比如“考 Z 大啊,你到底愿不愿意”……
陈羡想等一个更好的时机开口,像那晚在月光下小河旁,周柠偶尔流露出脆弱的时候;或是昨晚在医院走廊长椅上,周柠蜷着身子神色茫然的时候。
这种时候,他才有把握周柠能放下她的一身戒备,好好听一听他的心意。
可不巧的是,陈羡还没准备好开口,就永远失去了这个时机。
“哥,你怎么在这儿?”
陈羡瞬间头大,这已经是一天之内第二次听到“你怎么在这儿”这句话了,N 市这么小吗,非得都挑这一天和他偶遇?
一回头,好家伙,不光陈悠在这儿,沈清文也一脸问号地盯着他。
陈羡有些后悔,光想着这家餐馆菜品合适了,没想过这也是他妈最爱的餐厅之一。
周柠随着陈羡瞬间僵硬的视线转身向后看去,只见一个保养得当的中年女子拎着一个精致小包,惊讶地朝他们走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穿着公主裙的小姑娘。
“哥,你和同学吃饭吗?”站定在桌旁,陈悠抢先开了口。
“嗯……”陈羡只能点头,“妈,你们怎么来了。”
沈清文犹疑地上下打量着周柠,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儿子跟女生吃饭。
周柠一天之内已经第二次被这种目光审视了,感觉很不舒服,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阿姨好。”
“你是羡羡的朋友吗?叫什么名字呀?”沈清文刻意收起眼中的疑问,换上一副和蔼的面容看向周柠。
“我叫周柠。”
“哦?你俩同班的吗?好像以前没听过班上有叫周柠的呀?”沈清文故意问。
“不是,我……”
“妈!”周柠话还没说完,就被陈羡打断了,“你俩快去吃饭吧,别在这儿查户口了。”
陈羡这么一说,沈清文反倒拉开他身边的椅子,坐了下来,并用眼神示意陈悠也坐。
“都碰到了,另开一桌像话吗?”沈清文不以为意,又喊服务员,“服务员,我们再加几个菜。”
“妈……”陈羡非常无语。
沈清文一直就是这样一个母亲,无微不至,但掌控欲也很强。她宠起孩子来可以说是有求必应,但同时也总试图渗透进孩子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从陈羡幼儿园到高中,她都是家委会的成员,对班上有几个学生、叫什么名字,甚至父母是什么职业,更是门儿清。
今天这样的场合,突然发现儿子生活中出现了自己不知道的女生,儿子还有意遮掩,对她来说,这就成了必须要弄清楚的事儿,丝毫没有考虑过什么边界感的问题。
就是因为知道母亲的性格,陈羡十来岁自我意识刚觉醒时,就开始对家里不报喜也不报忧,在想什么、干什么,从来不爱跟沈清文说。他生性自由,那些出格的事儿等沈清文知道,往往都已经干完了,想亡羊补牢都来不及。
这也让沈清文常常感到感伤,儿子翅膀硬了不好管,幸亏女儿小个几岁,还处于全心全意依赖母亲的阶段,不然她这个家庭主妇、全职妈妈,真的太没存在感了。
换作往常,陈羡早拍屁股走人了,可今天不行。
他不能拒绝沈清文坐下,不然在他妈眼里,自己一定有鬼;也不能拉起周柠就走,这是怕周柠心里不舒服,就好像她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人一样。
这感觉让陈羡坐如针毡,十分难受。
沈清文又摆上了笑眯眯的面孔:“既然不是同班的,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呀?”
“阿姨,我是东岙村的,陈羡前些天不是去东岙村体验生活么,我们就是这么认识的。”周柠回答得不卑不亢。
“哦?”沈清文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你今天怎么来市里了?”
“我来办点事儿,正好遇到陈羡,他就说请我吃个饭。”周柠笑道。
她和陈羡想得一样,敷衍过去就行,没必要说过多的。
“这样啊。”
沈清文暂时没有追问,她看了两人一眼,女孩儿倒是说得轻描淡写,像这真是一场再平常不过的偶遇。可儿子担忧又克制的眼神却出卖了他,毕竟年轻,心事写在脸上,根本不懂掩饰。
“东岙村这些年建设得好点儿了没?我小时候去过一次,可真是太破了。”在一旁的陈悠突然开口,“当时我和哥哥都说,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去了,哈哈哈。”
陈羡的表情顿时有点尴尬,周柠却不觉得有什么:“你爸爸来扶贫的时候,为村里做了不少实事儿,肯定比之前要好一些。但脱贫哪儿那么容易,肯定还是很落后的。”
这个回答倒算是让沈清文满意,小姑娘还挺会说话。
陈悠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那次我们还遇到了一个特别野蛮的丫头,把我哥都打伤了,手上流了好多血呢,现在还有疤。”
“呵……是吗?”这下周柠都觉得有些尴尬了。
陈羡没好气地往陈悠碗里夹了一口菜:“吃你的吧,话那么多。”
沈清文不动声色地看着几个孩子插科打诨,心中浮出一个疑问:“陈羡这次是不是就住的你们家?给你们添麻烦了吧?”
周柠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住我们家,但不麻烦,也没特别招待他。”
沈清文在心中暗骂丈夫糊涂。陈振涛嫌她把孩子惯坏了,这次去东岙村的安排他全权负责了去,严禁她插手。沈清文问儿子住哪儿,他也只含糊一句:“干嘛?你还想偷偷溜去看啊?告诉你不允许啊,你儿子就得吃点苦!这十天你别联系他!”
可男人的心思哪儿这么细,要换自己来,沈清文肯定不会让俩青春期的男孩儿女孩儿住一起啊!
说话间,新加的菜端了上来。
沈清文往儿子碗里夹了一根芥兰:“多吃点儿,乡下住不惯吧,我看你这十天都饿瘦了。”
陈羡气笑:“我哪儿有瘦?妈你别太夸张了。”
沈清文并不理会,又给周柠夹了一块豆腐:“你不说,我也知道,这些天陈羡肯定给你们家添麻烦了。我这儿子,从小好日子过惯了,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排骨只吃肋排连着软骨的那一小块儿,海鲜都要活蹦乱跳的,水果更是一点儿蔫儿了的都不碰。本来我也不赞同他爸的安排,后来想想也对,人还是应该吃点儿苦,不然不懂得珍惜。就是给你们添麻烦了,阿姨谢谢你啊。”
沈清文话说得客气,可字字句句都含着别的意思,周柠不是傻子,当然听得出来。
她突然想起了八岁那年,也是眼前这个女人,一脸嫌弃地站在东岙村那间破破的村委会办公室里,后来又指着她的鼻子,气急败坏地让她赔医药费,还让她把家长叫过来,说爸爸没了,妈妈总还在吧。
周柠猛然一惊,她早该想起来的。
“妈,你说这些干什么?何况我什么时候这样了?”陈羡显然已经有些生气了。
沈清文又笑了:“行了,不就说你两句么,吼什么?悠悠你可别跟你哥学,没大没小的,不然小心你爸也送你去体验生活。”
“我才不要去!”陈悠立马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你闭嘴!”
陈羡凶巴巴的语气让陈悠吓了一跳,小公主立马委屈了起来:“你干嘛凶我?”
“好啦好啦,你们俩吵什么?”沈清文冲周柠抱歉地一笑,“他们俩兄妹,从小吵到大,让你见笑了。这不,刚觉得家里安静了十天,又要吵上了。”
“你要是觉得吵,我就不回来了。”陈羡的脸很臭。
沈清文皱眉:“你说这话什么意思?你还能去哪儿?”
“我有的是地方去。”陈羡没好气地说。
“行啦,让你朋友笑话。”
“呵呵。你也知道让人看笑话。”陈羡冷笑一声。
沈清文瞟了一眼周柠,可这小姑娘淡定得很,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似乎根本没把刚那些吵吵嚷嚷往心里去。沈清文一时也拿不准刚自己费心演的这出戏,起不起得了作用。
周柠怎么会不明白呢?
这种含沙射影、意在言外的做戏她见得多了。在父亲刚去世,妈妈带着她蹲在爷爷奶奶家门口时;在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去向亲戚借钱时,她见惯了那些心口不一的嘴脸。
可没想到沈清文这样一个看上去读过书、喝过墨,又打扮得雍容华贵的城里女人,竟也跟村里的长舌妇没什么两样,周柠顿时觉得很没意思。
“我吃饱了,还有别的事情,就不打扰你们了。”周柠起身告辞。
陈羡赶紧也站了起来:“我送你去。”
“不用。”
“要的。”
见陈羡坚持,周柠也不再说其他,挤出一个笑容,对着沈清文和陈悠稍稍欠身再次表示告辞,就离开了餐桌。
陈羡赶紧追了出去,身后传来沈清文的叮嘱:“早点回家,别老蹭住在吴鹏远家,像什么样子。”
正是太阳与月亮交接的时段,暑气渐渐散发了去,巨大的树冠似能把路上的行人都包裹住。
“你别介意啊,我妈今天不知道抽什么风。”陈羡有些担忧地看着走在身边的周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