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柠却故作轻松地说:“所以你妈说的是真的吗?你这么挑剔?”
“我哪有?”陈羡一说就来气,“这些天你不都跟我在一起,我有那样吗?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污蔑我。”
“我知道。”
“为什么?”
周柠淡淡一笑,也不遮掩:“你妈大概是那些烂剧看多了,怕我借这机会缠上你,所以早早把话说给我听,我儿子跟你可不一样,别打这算盘。”
陈羡听得眉头直蹙,周柠倒是又无所谓地笑笑:“她可真是想多了。”
陈羡没有接话,沉默了半晌,却停下脚步。
周柠也随他停了下来,疑惑地看他。
“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陈羡看着周柠,轻声问。
“我?想什么?”
“关于我们,你是怎么想的呢?”
陈羡的眼神微微闪烁,似乎既期待周柠的回答,又害怕她的答案。
周柠的心为这炙热而小心的眼神跳乱了几个节拍,但又很快恢复了正常,嘴角勾起惯有的冷淡笑容:“我没想过,因为没有我们。”
“你这话什么意思?”陈羡不解。
“明天我就回去了,陈羡。以后我俩大概也没什么机会相见,你会在你的人生轨道上走得很好,我也要去闯属于我的世界。至于我和你,我没想过,因为大概我们就只会变成陌生人吧。”
说完这段,周柠不再看陈羡越蹙越深的眉头,转过身想继续向前走。
可刚走出一步,手腕突然被攥住,周柠来不及惊呼,就被陈羡拽进了怀里。
“可是我想过,周柠。”陈羡弯下身子抱住她,在耳边轻声说,“我不想当陌生人,行吗?”
第017章 敲不开的门
9 月,按时令来说虽说已是初秋,但夏季的余威似乎仍不肯散去,大太阳悬在头顶,连吹过的风都是热的。
陈羡的高考全省理科第 9,清北都伸来了橄榄枝,可他还是按照最初的计划,进入了父亲的母校——Z 大。
这一选择倒不是因为父亲的光环,而是 Z 大的车辆工程专业在全国排名第一,学校的 ZSR 车队又是全国大学生方程式汽车大赛的老牌劲旅。
这些年学校给车队的支持力度越来越大,他喜欢赛车、造车,去 Z 大是最好的选择。
唯一的遗憾,就是离家有点儿近,没借着读大学这个机会,飞到远处看看。
家里倒是很高兴陈羡留在本市,N 市经济发达又宜居,老一辈本地观念重,都不爱让孩子往外跑。
尤其是疼爱外孙的外公外婆,怕外孙宿舍住不习惯,直接在学校旁边的铂悦府买了一套房,在升学宴的时候把钥匙送到了外孙手上。
舅舅似乎是嫌一把新房钥匙还不够,又往“锦”上添了朵花,往外甥手里塞了一把保时捷卡宴的钥匙,美其名曰既然读车辆工程,怎么能没车呢?
陈羡很开心地收下了这两把钥匙,他不排斥住宿舍,但另外有套房子也不错,万一刷个夜什么的,有地方去,也就不用遵守宿舍的门禁规定了。
至于车,那可是送到了他心坎儿上。
高考一结束,陈羡第一件事儿就是去考了驾照,拿到车钥匙的当天就忍不住绕着市区兜了一圈儿,对着沈博文喊了一万声好舅舅,让沈博文飘飘然觉得自己简直是世界上最成功的舅舅。
陈振涛很不喜欢沈清文家里这过于宠溺的作风,而且太夸张了,刚上大学就房送车,以后还了得?
但面儿上也不好说什么,虽说这些年他仕途一帆风顺,但和沈清文结婚之初,真要计较,还是他高攀了。
沈清文自幼家境殷实,老丈人沈国生是改革开放后 N 市第一批实业家,在大多数人还住筒子楼的时候,他们早就搬进 N 市第一批高级花园别墅。这两年沈国生年纪大了,渐渐把家业交给儿子打理,自己享起了清福。
所以沈清文这些年家庭主妇也当得安生,家业用不着她操心,娘家人关系又好,就算不靠丈夫,自己的家庭就足够给她兜底。
她倒是常埋怨陈振涛,随着他位置越来越高,自己的吃穿用度倒是越来越寒酸了,那些 H 字母打头的包包,更是一个也不敢拿出来。
当然,这也只是种撒娇式的抱怨罢了,家底殷实的娘家她要,位高权重的丈夫她更要,少一个都不能算圆满。
这圆满在陈羡考进 Z 大的时候达到了顶峰,沈清文走在路上都感觉是飘的,她还缺什么?什么都不缺了。
报到那天,陈羡拒绝了沈清文要送他的美意,把行李放进后备箱,开着那辆保时捷卡宴就直奔 Z 大。
他当然不会把车开到校园里去,陈振涛早就绷着脸警告过他,他还是学生,这车假期用用可以,在学校里决不允许开。
陈羡当然答应,他不是高调的人,本就没动过开车进学校的念头。
只是他很喜欢看陈振涛在外公和舅舅面前吃瘪的样子。钱和权真是很奇妙的东西,很多时候钱要向权低头,可有的时候权在钱面前也无法摆谱秀姿态,每次舅舅和他爸碰到一起,陈羡就能明显感觉到这两者微妙的角力。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陈羡开心地把车开进了铂悦府的地下车库,以后就打算停这儿了。
铂悦府去年才交房,小区里小桥流水、植被茂密,环境优美,虽然不在市中心,但是毗邻 Z 大,是这两年 N 市最受关注的高端楼盘之一。
沈国生送给外孙的这套房子大概一百五六十平,三室两厅两卫,每个房间都挺大。陈羡开门进去,装修简单干净、品味不俗,家电家具一应俱全。陈羡很满意,打算把书房改造成工作室,把他那些乱七八糟的工具都搬过来。
刚放置完行李,约的换锁小哥就到了,陈羡等着人给换上电子锁,设好密码、录入指纹,满意地关上门,拎着剩余的行李向 Z 大走去。
到寝室的时候,其他三人都在了。
“终于来了啊哥。”吴鹏远笑嘻嘻地迎了上来。
“怎么到这儿还有你?”陈羡假装不满地给了他一拳,眼角眉梢却压不住笑意。
他俩是穿着一条裤子长大的好哥们儿,喜欢捣鼓车这个爱好也臭味相投,早早约好要一起考 Z 大车辆工程专业。
高三那年,吴鹏远可是铆足了劲儿,他不担心陈羡,就怕自己掉链子。出分的那天,吴鹏远捂着眼睛不敢看,还是陈羡帮他输入了验证码,扯下他的手笑着告诉他应该没问题。
车辆工程有 10 个班,就这样他俩还能分到一个班一个宿舍,也只能说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了。
吴鹏远笑嘻嘻地搂过陈羡,对其他两个人说:“来,介绍一下,陈羡,我铁哥们儿,以后咱就是一个宿舍的了。这是罗家伟和李森。”
“你好。”罗家伟伸出手。
“你好,以后多多关照呀。”李森也伸出手,“刚听吴鹏远说半天了,你俩都是奔着 ZSR 车队来的,好巧,我们俩也是车迷,以后可以切磋切磋了。”
“哦?那太好了,我们这个寝室可真是物以类聚。”陈羡很开心又遇到了同道中人。
“哈哈,臭味相投,臭味相投。”吴鹏远笑道,“走吧哥儿几个,饭点儿了,搓一顿去,就当咱寝室第一次聚餐了。”
走在 Z 大的校园里,陈羡明显开始心不在焉,东看西看,逐渐跟不上舍友们的聊天节奏。
“找什么呢?”吴鹏远拍了他一掌,“掉金子啦?”
“没有。”陈羡自嘲地笑笑,“进去吧,餐厅到了。”
陈羡在找的,可比金子还珍贵。
那天分别后,陈羡再没见过周柠,也再没收到过周柠的消息,除了那条显示到账三万块的银行短信。
他明明给她留了手机号的。
录取通知下来不久,陈羡憋不住气,开着舅舅新送的车就跑到了东岙村,没想到吃了个闭门羹。
周柠家的大关紧关着,家里似乎没人。陈羡在门口等了半天,幸好等到了路过的杨凡。
“哥,你怎么来了?”杨凡一脸惊喜,这个曾在花生地里和他相处过半天的哥哥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斯文又有礼,和村里那些总爱欺负他的臭小子简直天壤之别。
“小凡?”遇到小凡,陈羡也很高兴,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好像比一年前长高了不少,“我来找周柠,可她好像不在?”
“周柠姐去城里打工了,都已经去了好些天了,平时都不回来的。”小凡说。
“打工?”陈羡皱眉,“她打什么工?”
“去什么培训班上班,周柠姐高考考得很好呢,他们老师好像在市里跟人合伙搞了个培训班,她去帮忙了。”
“你知道她考去哪儿了吗?”陈羡一听周柠考得很好,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紧张起来。
“Z 大。”
“Z 大?你确定?”陈羡惊喜地瞪大了眼睛,激动地一把抓住小凡的胳膊再次求证。
小凡都被陈羡激动的样子吓了一跳,胳膊都被抓痛了,赶忙说:“当然确定,我们村出一个大学生多不容易啊,那天村里可是放了鞭炮的,村书记亲自给周柠姐戴的大红花,虽然她不太乐意,哈哈。”
陈羡放开小凡,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我不想当陌生人,行吗?”
陈羡仍记得自己问出这句话时的忐忑心情,周柠似乎在他怀里愣了几秒,然后果断推开了他。
“不要这样,我们不是一路人,走不到一起的。”周柠说。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只是我不想而已。”周柠的眼神和语气都极其冷静,让人觉得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
在听到回答之前,陈羡想过好几种周柠可能拒绝的理由。
如果是因为学业,他就告诉她,不着急,又不是让她现在就答应。
如果是因为怕考不到一个大学,他甚至想过高考分出了以后照着她的志愿填,就算不能去同一所大学,至少能在同一个城市吧?
如果是因为妈妈的话惹她不高兴了,他一定会再次解释,妈妈的话完全无法代表他的想法,请她不要在意。
他没奢望过一次告白就成功,但以为周柠就算暂时不答应,也是顾虑到客观因素,他有充足的信心去一点点说服。
可周柠的拒绝甚至都没给他一个理由,只是一句冷静的“我不想”,就堵死了他的所有说辞。
“我不想”,那就是主观上不愿意。
主观上不愿意,就代表了周柠对他并没那个意思。
是他自作多情了。
一扇不愿意为你开的门,再去敲就不礼貌了。
年少气傲不懂得挽留,更何况周柠还说,这些天太过麻烦他,很过意不去,明天办理出院让他别来了,他们俩就此别过,祝他前程似锦、一帆风顺,气得陈羡掉头就想走。
分别后这一年,陈羡无数次回想起他俩短短相处的十天时光,觉得就像个梦。
周柠总是那副全副武装的样子,披着刺猬的外衣,极其偶尔流露出一点脆弱,但很快又用更强悍的姿态把它们掩盖过去。
他诧异于自己竟始终忘不了这个冷漠又决绝的姑娘,可正因为周柠的冷漠和决绝,陈羡也变得灰心——
她估计早把他忘了,就像她说的那样,他们两个是陌生人。
对周柠的琢磨和想念,渐渐变成了手上的那道疤,越挠越刺、越刺越痒,明明不想看到它,可它偏偏就在那里。
“你知道她的手机号吗?”陈羡问小凡,那年暑假周柠还没有手机,现在都要上大学了,怎么也该买一个了吧。
其实这一年,微信已经大范围流行开来,几乎人人见面都加微信了,可陈羡居然连周柠的手机号都没有。
“哥,我没有手机呢,所以也没问过周柠姐。”小凡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阿姨和外婆去邻村干杂活儿了,要不等她们回来再问问?”
见小凡脸红,陈羡顿时意识到,这个小山村,似乎一切都要比外面慢了这么一拍。
“算了,不用,我回去了。”陈羡对小凡笑了笑,挥手跟他告别。
他不想再刻意去找了,既然都在 Z 大,总能遇见的吧?
周柠说他们不是一路人, 陈羡偏偏想证明,老天都不同意这种说法。
抱着这样的心理,开学整整两周,陈羡都没遇到周柠。
尽管吴鹏远拉着他把那些号称新生都会参加的社团招新活动参加了个遍,陈羡依然没见到周柠的身影,甚至连她在哪个专业都不知道。
每每走在 Z 大的校园里,陈羡都不由怀疑,周柠到底是不是真的跟他上了同一个学校?
整个暑假,周柠都过得非常开心。
高中的语文老师李墨是个年轻女教师,毕业没几年,刚带出第一届毕业生。
周柠语文很好,作文里经常闪烁着远超于她这个年龄的成熟与悲观,了解了她的家境后,周柠倔强又坚强的样子更是让她觉得非常心疼。
李墨家是市区的,为了编制曲线救国到县一中教书,暑假一回去,就有几个教师朋友问她要不要一起搞个培训班赚点外快。
培训班需要帮手,她就想到了周柠。
一问,周柠果然立马就答应了。
李墨帮周柠租了个小房间,虽然是和别人合租,但价格合适,离培训班又近,周柠很快搬了进去。
她本就打算在这个暑假出去打工赚点学费,正愁能找什么短期工呢,李老师就为她提供了这样一份体面又合适的工作,周柠心里非常感激。
对周柠而言,这两个月简直是最好的时光,妈妈和外婆生活平稳,自己终于告别了升学的压力和村里的家长里短,还能自力更生赚钱补贴家用,这感觉简直像飞出了牢笼,好不畅快。
和周柠合租的是一个年轻女孩儿,两人作息不一样,每天周柠要出门的时候,那姑娘才顶着一脸浓妆醉醺醺地回来。
周柠对他人极度缺乏好奇心,那女孩儿似乎也同样冷漠,两人每天打个照面,却从未打过招呼。
偶尔一次时间重叠,周柠听到她在屋里对着电话哭喊:“妈,我没钱了,真的没钱了。你总说家里的日子不好过,可有没有人为我想过,我的日子好不好过?”
挂下电话,是一阵低沉而压抑的哭泣。
有一天,那姑娘回来时明显比之前身子晃得更厉害、脸色更差。周柠要出门的时候,听到厕所传来一阵阵呕吐声,不由停下了脚步。
姑娘扶着墙虚弱地从卫生间出来,看到周柠端着一杯水,皱眉看她。
“干嘛?”姑娘费力地挺了挺腰杆儿,斜眼瞄向周柠。
“你没事吗?”周柠问。
“不关你的事。”
“怕你死在这儿,我也住不成了。”周柠面无表情地把水放到桌上,又从包里掏出纸笔,撕下一张,“水放桌上,想喝自己拿。这是我手机号,万一有事,可以打我电话。”
说完,周柠把纸压在水杯下面,扭头出了门,留那姑娘在原地愣了好久。
培训班每晚都有课,回到出租屋已是十点,周柠推门进去,却意外地发现那姑娘没走,正坐在客厅的小沙发上愣神。
两人每次见面都是匆匆,时间一静下来,倒变成了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谢你啊,早上的那杯水和电话号码。”那姑娘先开了口。
“没事。”周柠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好点儿了吗?”
“嗯,好多了。”
褪去了浓妆,周柠第一次看清了那姑娘的面容,原来不过是个清清秀秀的小姑娘,与印象中烈焰红唇的样子相去甚远。
今天培训班忙,周柠没顾上吃晚饭,回来的路上顺带买了一点粥和小菜。
“要一起吃点吗?”周柠晃晃手中的塑料袋。
沙发上的姑娘笑了起来:“好啊,正好饿了。”
周柠从厨房拿了两套餐具,把粥和菜分了分,两个姑娘围着小茶几,坐地上盘腿吃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周柠,柠檬的柠。你呢?”
“雪梨,就吃的那种雪梨。”
“真名?”
“假的。”雪梨俏皮一笑,“干我们陪酒这行的,都不用真名。”
雪梨像是破罐子破摔,并不掩饰她的职业,说完后,抬眼小心瞅了周柠一眼,似乎想看她的反应。
其实从雪梨的作息时间和打扮状态,她干哪行的,周柠早就猜个七七八八。
雪梨一下子挑明了,周柠也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只是说:“你喝得太狠了,身体早晚要搞坏。”
周柠这话让雪梨瞬间愣了神。
“我以为你会立即跟我划清界限,顺带鄙视我的人格。”雪梨自嘲。
周柠却说:“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命运奔波,生活已经很难了,我不轻易审判他人。”
那天电话里泣血的控诉和压抑的哭声依稀还在耳畔。
陪酒钱来得快,可就这样,依然无法满足家人一次次张开的口,依然要蜷缩在这样一个小破的出租屋里,她又有什么资格,去审判雪梨的选择呢?
她已经够辛苦的了。
往常这个点儿,往胃里灌的都是一杯杯烈酒,这暖暖的粥几乎让雪梨落泪。
大城市里落地生根难,她舍不得租整个套间,总是跟人合租。
日子久了,难免被人猜忌,遇到过心怀不轨的男人,和一见她就一脸鄙弃的女人,因为这,也被房东赶出去过好多次,总是在搬家。
她没有告诉过家里人她在城里干什么,他们也从来不问。
也许家人早猜得到,一个年纪轻轻学历不高的姑娘,怎么能在短时间内给家里寄来这么多钱。他们只是不想问,问了还要虚伪地关心或阻止,不问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从她这儿拿钱。
她总活在一个怕被别人知道,又觉得你凭什么狗眼看人低的矛盾世界里。可周柠却递给她一杯水,告诉她已经很辛苦了,不必接受他人的审判。
周柠并没说什么安慰的话,样子也是冷淡淡的,可雪梨却第一次产生了和人交朋友的冲动,忍不住向周柠解释道:“我只是在夜总会陪酒,不卖身的。”
“少喝点酒。”周柠对雪梨笑了笑。
两个都是习惯独来独往、没有朋友的人,碰到一起,却莫名擦出了友谊的火花。
每晚周柠回来,都会给雪梨带一份暖乎乎的粥,让她喝了再去上班。早上雪梨回来,也会顺带买回早点,两人边吃边聊上一小会儿。
雪梨比周柠大三岁,就自认作了姐姐,还笑说两人一个是柠檬,一个是雪梨,挺配的。
她初中毕业就不读书了,听闻周柠考上了 Z 大,又佩服又羡慕,叹自己没有这运气。
十六七岁就来城里闯荡,没文化不好找工作,端过盘子做过服务生,微薄的薪水却撑不起家里巨大的开销——爸爸妈妈都是烂赌鬼,可他们偏偏还生了两个女儿。
“我已经毁了,可妹妹还小呢。”雪梨眼里亮晶晶的,“我多赚点钱,妹妹就能像你一样,好好读书,以后也当个高材生。”
周柠却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你怎么能确定,寄回家里的钱能被用在妹妹身上呢?”
雪梨苦笑:“我不能,他们拿走九成,总还能有一成用在我妹妹身上。我多寄一点回去,用在我妹妹身上的就能多一点。”
暑假走到尾声,两个月下来,周柠竟然攒了三千来块。还有家长觉得周柠讲题清晰、孩子喜欢,让她开了学也抽时间到家里做家教,周柠满口答应下来。
报到前,雪梨特意休了一天假,拉着周柠去逛商场。
“要去学校了,你该买点新衣服,别穿来穿去那几身,让同学笑话。”雪梨拉着周柠试了一套又一套,最后挑了最合适的三套,抢在周柠前面用手机付了款。
“干嘛呀,我发工资了,自己能买。”周柠不乐意了,要把钱给雪梨转回去。
雪梨摁住周柠的手机:“别,我当是给我妹妹买的,我高兴,你别扫我的兴。”
雪梨把衣服塞到周柠手里,这举动突然让周柠愣住了。
一年前外婆住院的时候,陈羡跑出去给她买衣服,也像雪梨这样,兴冲冲地想把这些好东西塞给她。
可她没有接,陈羡的手悬在半空,眉头渐渐皱起。
那时她惹得他这么不高兴。
“晚上晚饭你请。”
雪梨对她眨眨眼,周柠也就没再坚持。
不知道为什么,想起陈羡生气的样子,她忽然觉得扫人兴真的是一种罪过。
雪梨又给自己买了几身漂亮衣裳和一些化妆品,自嘲是职业需要。到晚上两人已耗尽体力,不想在外觅食,打包了一堆炸鸡啤酒带回出租屋。
“啪嗒。”
雪梨娴熟地单手抠开灌装啤酒的拉环儿,递给周柠:“是不是没喝过酒?姐姐带你喝一次。”
周柠皱眉接过:“每天喝还不够吗?难得休假一天也要喝。”
她本不想买酒,可雪梨坚持,也就只能听她的搬了一件回来。
“今天喝酒不一样,是高兴,庆祝我的妹妹终于要成为大学生了!”雪梨笑起来两颊浮起两个酒窝,很是漂亮,可这甜美的笑容不一会儿又蒙上了一层哀伤,“而且你不懂,酒可是个好东西,有时候只有喝醉了,这日子才能过下去。”
喝着喝着,周柠就懂了。
原来晕乎乎的感觉如此美妙,躺在地上,周柠觉得世界开始旋转,灵魂仿佛暂时脱离了身体,浮到半空,在这小屋子里自由自在地飘来飘去。
“你走了,这房子我也要退了。”躺在周柠身边,雪梨侧过脸对她说。
周柠迷蒙着眼睛问:“那你住哪儿?”
“我想另外租一套一居室的,一个人住,再不和别人合租了,反正也遇不到像你这样的了。”雪梨笑,“以前舍不得花钱,现在想明白了,无论赚多赚少,都要留一份给自己,不能都给别人花了去,即使他们是你的家人。你相不相信,其实我一晚上不少挣。”
“嗯,我信。”周柠轻轻点点头。
“你也是啊,赚到的钱别都给家里寄了,你也留一些,不光是学费,还要留点买买好看的衣服,吃点好吃的东西。”雪梨突然变得有些深沉,“青春很短暂的,我们这样的姑娘,自己不对自己好,只怕没人记挂着你。但你可能比我好点儿。”
酒劲儿上来,周柠觉得有些难过。
这段时间雪梨家里找她要钱越来越频繁,还让年幼的妹妹跟她通话说情,气得雪梨挂下电话就破口大骂。她终于明白,就算寄再多的钱回去,也满不足不了自己那贪得无厌的父母。
她终归还是比雪梨更幸运些,虽然寄回去的钱,妈妈一定大部分都塞给了弟弟,但至少妈妈心里还是有她的,不像雪梨那样,只被当成赚钱的工具。
“我会经常来看你的。”周柠侧过身,搂住雪梨。
雪梨哈哈笑了起来:“好啊,哪天我也要去 Z 大逛逛。你说,读大学什么感觉?”
“要读书,要赚钱,大概是一种介于学生和成人之间的感觉吧。”周柠身上的助学贷款和家里的经济负担,让赚钱也变成了和读书一样的头等大事。
“哈哈,还要谈恋爱呢,大学生不得谈个恋爱?”雪梨又笑,“好难想象你会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儿。”
雪梨话音刚落,陈羡的样子突然在周柠脑海中蹦了出来。
周柠赶紧往空中胡乱挥了挥手,试图赶走在这不恰当的时间,出现的不恰当影子,真是喝醉了。
十五岁以前,周柠一直在爱与被爱的困境里转圈。
她也试图扮演过一个乖巧的小孩儿,讨全家人欢心,但后来发现原来性别就是她的原罪,怎么努力都没有用。
她又想争取当妈妈心中的唯一,但妈妈心中的天平始终偏向那个怎么看都不成气的弟弟。别说唯一,连第一都不可能。
爱让她受伤,也让她练就了一副铠甲。
她渐渐发现,如果不把爱当成生活的必需品,降低对它的需求,那生活就自由快乐得多。
外婆和妈妈,是上天赋予她的亲情,她不再去计较爱多爱少、第一还是第二,只知道这份亲情自己割舍不下,所以心甘情愿用柔弱的肩撑起了一个摇摇欲坠的家。
但除此之外,她残酷地把自己锻造成了一个全然理性为底色的人,很少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跟浪漫这些词更是从来不沾边儿。
所以周柠一向聪明、自律、努力,目标极其明确,但也正因为对要走的路太过执着,所以一旦发现可能偏离轨道,就会果断地重新校准方向,把一切影响因素排除干净。
这些年,周柠一直在自己打造的城堡里生活得很好,专注提升自己,高度警惕一切入侵,鲜少接纳新的人和事。
可外婆住院的那十天,却让她觉得有些慌。
陈羡的出现,似乎把她变弱了。
她从不喜欢依靠别人,却在那几天里,习惯了他在身边。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还能自我麻痹,但一旦出现了第三个人,周柠立马就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儿。
比如听到病房大妈的八卦议论时,碰到陈羡同学和他妈妈审判的眼光时,周柠只觉得一根神经从头皮沿着脊柱紧绷到脚背,不舒服极了。
防御得久了,对后天可能会出现的亲密关系,第一反应就是抵触。
陈羡很好,但他的心意越是真切,周柠却越想要抽离。
她不喜欢在他身边的总是流露脆弱的自己,不愿被他身边的人品头论足,也不想要这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爱。
前方路途遥远,她只想轻装上阵,任何羁绊都是负累。
还完钱后,周柠就把那张留着银行卡号和手机号码的纸条扔了,后来也很少再想起。
陈羡就像幼年时的那几株草莓秧,周柠确实好奇过、也被吸引过,但一旦知道自己养不活,放手得也干脆,绝不拖泥带水。
她早就说过了,他们之间会是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