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那片地里的花生都在这儿了,我和他,一人 50 块钱。”周柠笑眯眯地说。
“好咧,少不了你的。”王伯眯起眼睛,笑着打量这一车的花生,看着很是满意,“带点儿回去吃吧。”
“嘿嘿,我早料到王伯伯要给我,已经提前留了一盆啦。”周柠俏皮一笑,随即又补充道,“麻烦都给我十元的吧。”
陈羡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出了门,周柠拿起这一叠薄薄的钞票,一张张数了起来,仿佛一个财迷。
陈羡心里笑叹:她对着钱的脸色可比对着人好多了。
“给,你的三十。”周柠数出三张递给陈羡。
陈羡接过,疑惑地问:“不是一天五十吗?”
“下午你缺席了呀,你的工作是由小凡完成的,所以这二十块该给小凡。”周柠说着,递了两张纸币给小凡。
小凡赶忙推辞:“别别,我不能收。”
“拿着吧。”周柠一把塞到他手里,又抽了两张十块给他,“这两张是姐姐给你的零花钱。”
“拿着吧。”陈羡也说,“拔花生辛苦,摘花生也累,你应得的。”
小凡见推辞不下,有些颤抖地收下这四十元钞票,感动地说:“谢谢哥哥姐姐,我给你们买冰棍吃吧。”
“不着急,有的是时间。”周柠笑着摸摸他的头。
周柠和小凡并肩向家里走去,陈羡跟在后面,若有所思地看着周柠。
说她冷血吧,却对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邻家弟弟这么好。
说她爱财吧,可给零花钱时又一点儿不犹豫。
陈羡看着周柠瘦瘦弱弱的背影,觉得她跟自己认识的所有同龄女孩儿都不同,简直像个谜。
一回家,陈羡就闻到了满屋飘着的花生香味儿,外婆和妈妈已经把花生洗了煮上了。
花生居然这么香?
很难形容这种香气,明明是花生的味道,但又比印象里多了一股清香。
陈羡觉得自己真是着魔了,他堂堂一个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的主儿,中午被烤红薯迷住,现在居然又被花生勾了魂儿?
说出去都没人信。
可当外婆把花生端上来,陈羡剥开一颗送入口中时,才知道那香味并不是骗人的。
花生居然这么软糯香甜、入口即化?陈羡真怀疑以前吃到的花生都是假冒伪劣。
“好吃吧?”小凡一边剥花生一边问。
“好吃,以前还真没吃过这样的。”陈羡如实说。
“那是因为新鲜,刚从地里摘下来洗干净就上了锅,和你们城里超市里买到的当然不是一个物种了。”周柠微微一笑,“再加上这里面有你的劳动成果,所以特别甜。”
“对,里面还有我的血呢。”陈羡抬起手向周柠展示那道被花生藤划伤的口子。
周柠冷不丁被呛了一下:“这就有点恶心了啊。”
陈羡笑嘻嘻地收回手,他就想这么捉弄她一下。
“来来来,别光顾着吃花生了,尝尝玉米排骨汤。”刘佳端着一大碗汤出来,“尝尝,我撇了油了,一点都不腻。”
陈羡大咧咧地夹起一块排骨放到碗中,一边吃,一边竖起大拇指:“阿姨厨艺了得。”
周柠埋怨地看了妈妈一眼,这顿排骨又是超标的,但眼下气氛融融,她也不想当扫兴的人,夹了一块排骨慢慢吃了起来。
周柠一边吃,一边悄悄瞥陈羡。只见他吃了一块排骨,又夹一块,就着米饭吃得飞快,吃完了又伸手去剥花生。
看来并不是一个大少爷做派的人,昨天真不是嫌弃农村饭菜不好,只是身体不舒服。周柠再次确定了心里的想法,不由冲他笑了笑。
陈羡被周柠这一眼看得莫名其妙,更摸不清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的时候对他凶神恶煞的,这会儿又突然温柔起来。
陈羡不是粗心的人,一顿饭下来,他大概明白了。
他留意到,整顿饭外婆和妈妈只是夹些素菜,筷子都不曾往排骨那边伸过去。小凡看着排骨眼睛冒光,一副饿狼扑食的样子,但好像又不敢放开了吃。
原来在他眼里稀松平常家常菜,对他们来说是特别日子才舍得拿出来的美味佳肴。昨天那顿招待他的晚餐,估计是过年才有的待遇,而他没有珍惜。
陈羡突然觉得自己搞懂了周柠这两天对自己异常冷漠的原因。
饭后小凡就告辞了。
等到太阳落山、天色暗去,周柠去厨房找了个桶,对陈羡勾勾手指:“走,跟我到稻田去。”
“又要干嘛?”陈羡觉得周柠简直有用不完的力气,自己这一天下来都要累趴了,她却依然精神抖擞的,不会又要干农活儿吧?
“带你去找点好吃又不花钱的东西,不然我看我妈这天天费心思地给你买菜,家里都要被吃穷了。”
陈羡无奈地跟上她的脚步,心想,你家是被我吃穷的吗?难道不是本来就穷?
月色稻田旁,周柠从桶里拿出一个须笼,又在笼中放了一些陈羡看不懂的糊糊,估计是饵料,然后脱了鞋,挽起裤脚踩进田里,把笼放入池底。
“这样就好了?”看周柠想上来,陈羡赶忙伸手拉了她一把。
周柠借力一下就跳了上来:“嗯,过一小时我们再下去看看,应该会有收获。”
这一小时突然就空了出来。
陈羡和周柠并肩坐在稻田边,夏夜晚风拂过耳畔,水稻轻轻摇摆身姿,挠得人心里痒痒的。
“会有什么收获?”
“泥鳅,我放了泥鳅爱吃的饵料,它们闻到味道会出来活动,有些不小心的,就会钻到我的笼子里啦。”
“泥鳅……能吃吗?”陈羡转头看周柠,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温柔的月色与晚风,陈羡竟然觉得周柠卸下了身上始终绷着的那股劲儿,整个人显得柔柔的。
也不过就是个小姑娘嘛,陈羡心里笑了笑。
“好吃,红烧特别好吃。”周柠似乎并不奇怪陈羡问出这种问题,“我知道你没吃过。”
“嗯,没见家里做过。”陈羡老实回答。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周柠似乎突然来了兴致,“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我爸说我太过自由散漫,让我来体验下生活。”陈羡也不遮着掩着。
周柠笑了笑,没搭话。
“怎么了?我哪里说得不对吗?”陈羡猜不透周柠心里想什么,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又惹她生气。
“没有,我只是突然在想,你被惩罚偶尔需要体验一下的生活,却正是这村子里人真真正正的生活。对你来说,体验一下就够了;而这里的人,逃不开。”
陈羡捕捉到周柠眼里一闪而过的落寞,赶忙说:“这两天,我也没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好。”
“瞎说。”周柠笑道,“明明来的第一天就发烧呕吐的。”
“谁知道会中暑啊?”陈羡不服地辩道。
“那你说这儿哪里好?”
“景色好,空气好,花生也比城里的好吃。”陈羡抬头看了一眼夜空,又说,“我在城里也没见过这么美的月亮和星星。”
“那让你一辈子在这里,你愿意?”
倒是说不出愿意两字,陈羡不想说谎,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看吧,一定不愿意。”
“那你呢?你要一辈子在这儿吗?”陈羡问。
“当然不,我一定会出去,我讨厌这里。”说起这句话的时候,周柠柔柔的神色渐渐褪去,眼神中又爬上了一丝清冷。
“这个暑假还有很多时间,要不过一阵子,我请你去城里玩儿?我知道好多好玩儿的地方。”陈羡突然邀请道。
“不用了。”周柠想都没想地就说出了拒绝,“你短暂的邀请没有意义,如果我要出去,会凭自己的能力走出去。”
周柠站起身,那股冷漠又不屑的劲儿又爬满了全身,好像卸了这副武装不能活似的。
陈羡无奈地看着她——好心当成驴肝肺,他早该想到的,这个女孩儿鲜少展示善意,更不会轻易接受别人的好意,他剃头挑子一头热个什么劲儿?
“起来。”周柠居高临下地看着还坐在稻田旁的陈羡,换上了惯有的冷淡口气。
“干嘛?”
“下去收网抓泥鳅啊,你不去看看收获了多少吗?”
“我一定要去吗?”
“我干什么,你干什么,忘了吗?”
陈羡觉得自己刚才一定是被月亮迷了眼,竟然觉得她柔柔的?竟然想邀请她出去玩儿?太可笑了!现在这样才是真正的她吧!
行吧,无所谓,反正也就在这儿呆十天,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陈羡不想跟周柠起口舌之争,慢吞吞地起身,学着她的样子脱下鞋,挽起裤脚。
“你着跟我就是,脚步轻一点啊,别把泥鳅都吓跑了。”周柠示意。
万一泥鳅跑了,一定又会说是我的错,陈羡心里轻笑。
周柠小心地迈开脚下了稻田,可不知踩到什么,另一只脚还没落地呢,突然就整个人失去了平衡。
“哎呀。”
周柠勉强了两下没站稳,突然向下跌了下去,陈羡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拉她,可没想到被周柠一拽,反而自己也失去了平衡。
“哎哟……”
陈羡只觉得眼前一黑,不知怎么地就摔了下来。
再一睁眼,就看到自己怀里眼睛瞪得大大的、同样惊魂未定的周柠。
啊,月光一定又迷住他的眼睛了,陈羡看着周柠一副状况外的样子,一时忘了起身——
这个女孩儿,浑身劲劲儿的,脾气硬硬的,心肠也很坏,可是身体……很软啊。
周柠似乎也被这意外状况吓傻了,看着陈羡一动未动。
水稻被压弯了一片,刺得人身上痒痒的。月光似乎会流动,透过间隙洒在两人脸上,明明灭灭。
陈羡觉得周柠此刻的表情好玩儿极了,完全没了平日里全副武装的冰冷,也没了常挂在脸上的不屑,她似乎被吓到了,又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眼睛水汪汪的像只无辜的小白兔。
周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推开陈羡,她好像突然被一股陌生的气息包围住,又被陈羡看茫了,一时忘了挣扎。
突然,脚下像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糟了,泥鳅不会全跑了吧?”周柠回过神来。
陈羡也像醒过来了一样,赶紧爬起来,并扶起周柠:“快去看看。”
周柠迅速恢复了平日里的麻利,快步蹿到须笼旁,三两下把网口收紧。
借着月光,周柠仔细往须笼里瞅了瞅:“好像只剩三五条了,刚一定跑了不少。”
“这可不能怪我啊,是你先摔倒的。”陈羡眼巴巴地说。
周柠看了陈羡一眼,衣服裤子沾满了泥,连鼻尖儿上都是泥印子。再打量下自己,更是好不到哪儿去,因为刚才是她被压在了下面,整个后背几乎都遭了殃。
“我们俩……看着也太惨了吧。”周柠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刚刚流窜在俩人之间的微妙气氛好像被这一笑给驱散了,陈羡也松了口气,说道:“可不是么。”
“走吧,回家洗澡换衣服,这三五条也够吃一顿的了。”
陈羡接过须笼拽在手里,和周柠并肩走在田埂小道上。
“你平时暑假都干嘛?”周柠问。
“打打游戏,和朋友一起出去打打球,或者玩儿点别的什么。”
“县里中学都有不少学生要补课呢,你不用补课?”
“我吗?我不需要。”陈羡笑道。
周柠见怪不怪地撇撇嘴:“也不做作业,也不补课,难怪你是吊车尾。”
瞧,这就又误会上了,陈羡觉得周柠对自己真是有很大的偏见,无论什么事儿,都首先把他往坏了那方面想。
“我带作业了,明天一起做作业啊,你教教我呗。”陈羡狡黠一笑,“明天没农活儿了吧?”
“农活儿是干不完的,但作业也要做,明天先做作业也行。不过你别总问我啊,影响我效率。”周柠应道。
“嗯,实在不会了我再请教你。”陈羡笑着说。
一路并肩往回走,路灯很暗,全靠月色照亮。
晚风轻拂,散去了白日的闷热。两人偶尔聊天,偶尔沉默,不知道周柠怎么想,陈羡觉得乡村的夏夜简直舒服极了。
“呀,你们俩怎么搞成这样?”
正当陈羡沉浸在这朦朦胧胧的气氛里时,刘佳迎面走了过来,看到他俩搞得跟泥猴儿似的,惊讶极了。
“带他捉泥鳅去了,没想到掉到田里。”周柠解释道。
“你也真是的……”刘佳抱歉地看了陈羡一眼,“小羡不会这些,你别老带人家往田里钻。”
“不会啊阿姨,我觉得挺好玩儿的,以前没体验过呢。”陈羡赶忙说。
“好吧,今儿就算了,明天可别整得太累了。”
“你手里拿的什么?”周柠敏锐地捕捉到了妈妈手里提着的袋子,里面好像装的饭盒。
刘佳一惊,像是理亏似的,想往身后藏,可周柠没给她这个机会,上前一步就把袋子夺了下来。
打开一看,果然是饭盒,一圆一扁两个,圆的装了一份排骨汤,扁的盛了满满一盒花生。
“你送给谁吃?”周柠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陈羡不解地看向她。
“柠柠……”刘佳显得有些不安,试图解释,“今天买的排骨挺多,我看有剩,就多留了一份,而且刚摘下的花生也新鲜……”
“所以你又要去爷爷奶奶那里触霉头吗?”
“柠柠,你别这样……”刘佳眼眶泛了红,“他毕竟是你弟弟。”
“我没有弟弟!我不认他这个弟弟!”周柠突然像疯了一样,气急败坏地喊道,“而且花生是我辛辛苦苦摘的,你凭什么拿给他吃?”
周柠愤怒地把两个饭盒往地上摔去,汤撒了一地,花生蹦开来,跳得到处都是。
“我没有他这个弟弟,你又为什么一定要当他的妈妈呢?”
周柠满脸失落,捂着脸跑开,好像是哭了。
陈羡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大跳,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刘佳默默蹲下来,拾起饭盒,声音有点哽咽:“不知道会遇上你们,你别见怪,这孩子就是脾气太冲。”
“那……现在怎么办呢?”陈羡担忧地往周柠跑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她这样跑掉了,没事吗?”
“能不能麻烦你去帮我看一眼,她现在估计不想看到我。”刘佳无奈地说,“抱歉,你是客人,本来不该让你掺和这些。”
“好,您别担心,我这就去。”其实哪需要刘佳请,陈羡早就想跟上去了。
陈羡急匆匆地向周柠跑去,终于在小河旁追上了她。
“喂。”陈羡拉住周柠,绕到她身前。
周柠不肯抬头,陈羡就弯下身子看她——原来还在哭呢,眼睛通红通红的,脸上都是泪痕。
“你跟上来干嘛,多事。”周柠用手背抹了一把脸。
“怎么这么冲呢?跟我也就罢了,对妈妈这样,不怕她会伤心吗?”陈羡皱起了眉头。
“可她也没想过我会伤心。”周柠说着,眼泪又滑过脸颊。
“又和你弟弟有关?”陈羡问。
周柠撇过头去,紧咬着嘴唇不答话。
“要不然先回家去?搞得这一身泥,还没洗呢。”
“我不想回家。”周柠摇头。
“那我陪你在河边走走。”
周柠没有拒绝陈羡的陪伴。
她不开口,陈羡就陪着她在河边慢慢踱步,任由她哭泣、发泄、默默想心事。
周柠逐渐安静下来以后,陈羡才问:“真的不打算说说吗?”
“说出来又有什么用?问题还是解决不了。”
“可是说出来,心里会舒服些。”
“在这个村子里,我最不相信的就是倾诉。” 想起村里那些长舌妇聚在一起家长里短的样子,周柠轻蔑一笑,“说出来,除了博得一点假惺惺的同情和毫无用处的建议之外,只会把你的痛苦变成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哎,真是一只刺猬。
固执地守着自己的地盘,别人只要一靠近,就背过身无差别攻击,也不管来的人究竟是不是善意。
“你玩过漂流瓶的游戏吗?”陈羡冒着被刺的风险,试图再往前走近一点点,
“没有。”周柠摇摇头,她甚至不知道漂流瓶这个概念。
“就是把自己的心愿或烦恼写在纸上,塞进玻璃瓶扔到海里,它们会被海浪带走。当被陌生人拾起时,他会帮你分担烦恼,祝福你实现心愿。”
“听着是童话故事里才会发生的事情。”周柠笑笑,并不信。
“试试呗,你就把我当成漂流瓶,我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过几天也就走了,你的秘密在我这儿很安全。”
并肩坐在河畔,少年的眼神太过真挚,饶是冰冷坚硬如周柠,都觉得心里那层层的防御稍稍裂了个口子。
“所以是因为你弟弟?”见周柠有片刻恍惚,陈羡赶紧抓住机会又向前迈了一步。
周柠撇撇嘴:“我不认他这个弟弟。”
“我也有个亲妹妹,虽然我们平时也吵架,但不会像你这样。什么事情,至于这么恨之入骨呢?”她开口说了耶,陈羡怎么能放过这个机会。
周柠轻不可闻地叹了声气:“你的妹妹一定很幸福,你家里一定爱她像爱你一样。”
“那倒是的,她年龄小,甚至更宠她一些。”陈羡点头,“你弟弟为什么没和你们住一起呢?”
“我爸爸在我五岁的时候因为车祸意外过世了。”
陈羡恍惚想起,八岁那年在陈振涛那间破落的办公室,似乎听周柠说过相似的话。
“总而言之,就是一个极其腐朽的故事,农村重男轻女,爸爸死了,我和妈妈就不算自家人,没多久就被赶了出来。”周柠嘴角勾起一丝嘲弄。
这种做法确实超出了陈羡的认识范围,他惊讶地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不止如此,爸爸以前赚的钱,就全交给爷爷奶奶,车祸后,他们还独吞了车祸赔偿金,一分都没给我们母女留。”周柠眼神极冷,“这些年,外婆和妈妈身体都不好,只能干一些零活儿补贴家用,我又还在念书,所以日子一直过得很困难。就算这样,他们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给过。”
“你的爷爷奶奶确实太过分了。”陈羡顿时理解了一部分周柠的心情,“可是为什么连着弟弟一起恨呢?出事的时候他还小,很多事情不是他能决定的。”
“呵。”周柠冷笑了一声,“他又何曾拿我们当过家人呢?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对我们能有多少感情?”
陈羡沉默了一会儿,试图理解这复杂的情感关系。
“如果他能当个纯粹的陌生人多好呢?可偏偏妈妈放不下他。”周柠转头看陈羡,“她们今天白天去工厂做工,拧一个螺丝、扣一个螺帽你猜多少钱?”
“多少?”
“五分。”
陈羡皱了皱眉,在他的人生里,还从来没用到过这么小的计量单位。
“坐在那儿拧上一天螺丝螺帽,顶多也就赚三十来块。她们今天的工钱,应该都去买了排骨了吧。”周柠无奈地笑了笑,“妈妈总是这样,好不容易挣到一点钱,就想着还要给儿子买点什么吃的、置办点什么穿的,生怕他过得不好,可其实他过得比我们好多了。”
周柠的眼里似有泪光:“如果他能好好对妈妈也就罢了,可他从不知感恩,稍微长大一点,就对我们恶言相向,甚至动手推过妈妈,今天送去的排骨还不如喂狗呢。”
“他还总捣蛋闹事,好几次跟人打架、把人东西毁了被追着要赔偿,爷爷奶奶鸡贼,这时候就不嫌弃妈妈过去当和事佬,出钱又出力。可事情一过,又变回老样子,谁记得你的恩呢?”
“反反复复,一次又一次,每十天半个月,这种事情就要在我们家上演,我真是烦透了。我也想不明白,妈妈身体不好的,她腰椎间盘突出很严重,我只想让她平平安安、少操点心,稍微过得宽裕一点、开心一点,离那些烂事儿远一点,你说,为什么她就不能当没有这个儿子呢?”
陈羡被周柠问住了,本来妈妈爱儿子、儿子敬妈妈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没想到在周柠这儿却这么难。
“也许像你爱妈妈一样,妈妈也这样爱着你们,即使弟弟现在不懂事。”陈羡安慰道,“爱是很复杂的情感,你试着稍微理解一下呢?”
“我不理解。”周柠却斩钉截铁地说,“爱太遭罪,我不会爱,也不想爱。漂流瓶还可以许愿是吗?好,那我的心愿就是带着外婆和妈妈远走高飞,再也不和这些烂人烂事搅和在一起。”
看着周柠决绝的样子,陈羡蹙了蹙眉,这心愿恐怕只是一厢情愿吧,即使你能带妈妈走,妈妈愿意走吗?
“走吧,漂流瓶。”说完周柠起身,又换上了那副冷淡姿态,“回家洗澡,身上好脏。”
仿佛听到这声响。
陈羡知道,周柠心里刚好不容易打开的那扇门,这会儿又重重关上了。
整个晚上,周柠都是背对着妈妈睡的。
早上一吃完早饭,周柠就借着做作业的名义,躲进了陈羡的房间,两人对坐在书桌两侧,埋头在各自的卷子中。
可两人都写得很慢。
周柠是气还没顺过来,她实在看不得妈妈一次次在爷爷奶奶和周铭那儿受委屈,更想不通都这样了为什么还不放弃。妈妈有她了,还不够吗?
陈羡则是一直心猿意马,某种程度上说,他很享受周柠就这么静静地坐在他对面的状态,可周柠心情不好,他不自觉地一直陪着小心,怕又迎面撞枪口上。
这姑娘,气性真的很大。
“好难。”周柠对着一道题冥思苦想半天,可怎么解都是错,索性推了卷子,趴桌上休息。
陈羡接过卷子:“哪道?我看看。”
“你行吗,吊车尾。”周柠指了指那道立体几何,觉得陈羡有点不自量力了,自己好歹是县重点的拔尖儿,他一八校联考垫底的凑什么热闹。
陈羡笑笑不说话,盯着题思索了一会儿,用橡皮擦去周柠的画线,又用虚线重新画了三条辅助线。
“你看看,现在会了吗?”陈羡用手指抵住卷子,蹭着桌面飞了回去。
周柠将信将疑地接过卷子,看了两眼,顿时坐了起来。
好学生都是一点就通,周柠按照陈羡的思路,拿笔迅速在草稿纸上推算了一会儿,果然推导出了正确答案。
“你不是吊车尾吗?”周柠挑了挑眉。
“这是你说的,我几时承认过?”陈羡反问道。
“可你说你八校监考垫底啊,骗人的?”
“我是垫底没错,不过是因为翘了一天考试,缺两门成绩,不垫底才怪了。”
“翘了考试?”周柠皱了皱眉,“你就是因为这个被罚到这儿来的吧?”
“嗯,可以说是吧。”
周柠本想问问为什么要翘了考试,可话到嘴边又突然失去了兴趣。
“我还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陈羡倒是先问出了口。
周柠耸耸肩:“有钱人家的大少爷,当然想干嘛就干嘛,你的理由未必是我会认同的。”
“谁跟你这么介绍的我?”陈羡皱眉。
“福贵书记呗,说是城里的大少爷,特意来体验生活。何况,也不需要别人介绍,我有眼睛,看得出你不一样。”
陈羡恍然大悟,难怪周柠从没想过他是谁,想必是福贵刻意隐瞒了陈振涛的身份,当然更可能是爸爸有意要求的。
可周柠的态度让陈羡有一些别扭。从小到大,跟在他屁股后面的花痴女生没一个连也有一个排,见了他过分主动的有,突然害羞的也有,就是没有周柠这样,对他爱搭不理的。
陈羡惯于应付那些追逐着他的女生了,每一个都拒绝得恰到好处,这让死党吴鹏远无比感慨:我们羡哥,连拒绝人都做得这么漂亮,这帮女生明明心碎着回去,却还要哭着说陈羡值得,这他妈什么段位?
可一遇上周柠,陈羡却像是孙悟空遇上了如来——毫无办法。
他从没对一个女生这么好奇,可周柠偏偏鲜少开口说心事。
他从没这么在意过一个女生的情绪,可周柠偏偏动不动就生气,一生气,还很难哄。
他更从没希望一个女生能多来了解自己一下,可周柠偏偏从来不走近。
陈羡突然想明白了,周柠之所以对他爱搭不理,是因为对于她而言,自己只是一个十天后就会消失的陌生人,甚至只是一个可以赚钱的工作,根本没有要跟他深入交往的想法。
所以她对他没有好奇。
这个发现让陈羡心里挺不好受的。
“喂,你想考什么大学?”陈羡又挑了个话题。
“还没想好,反正能离开这里就行。”
正常人讲完这句话,应该会加一句“你呢”吧?可周柠没有。
陈羡只能自顾自地说:“我想考 Z 大。”
闻言周柠倒是抬了下头,Z 大是全国 TOP 级的大学,不过就在本市。
“就在家门口念大学?不想走得更远一点吗?”
“我想念的专业,Z 大排名全国第一,而且有些我想干的事也只能在 Z 大实现。”
你倒是问问我呀,想考什么专业,想干什么事,可周柠只是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陈羡恍惚地觉得,昨晚在稻田里偶然触碰到的,和在河边偶然展示脆弱的周柠只是他的错觉——
她哪里软?她哪里脆弱?她根本就是石头做的。
再说下去就是自己犯贱了。
陈羡也没了聊天的兴致,拿起一份英语卷子随意做了起来。
反正今天终于没有了乱七八糟的农活,不用去毒日头底下晒着。
反正还有个几天自己就走了,这次走,真是不会再回来了。
天可真他妈热,没有空调可真不适合生存,陈羡烦躁地扯了扯衣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