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的早逝白月光—— by安南以南
安南以南  发于:2023年12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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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时清准备的这处庭院亦是处处雕梁画栋,曲水荷池,亭台楼阁应有尽有。
莫说是住一个她,就是住上百个她都不会嫌小。
棠梨笔下微微一用力,浓重的赤色在宣纸上晕开,笔下粉荷倒像是染了鲜血,透出妖冶。
唇上刺痛尤在,似乎轻嗅之间,便能闻到冷香在唇齿之间弥漫。
棠梨微微闭眼,将那些扰乱人心思的情愫都赶了出去,冷静思考着眼前的局面。
接连多次遇险,她又怎不知裴时清良苦用心。
虽说方式是粗暴了些,但的确是有效的,至少她现在不就乖乖呆在这处庭院中了吗。
可是越仔细琢磨,越觉得处处不对劲。
如今置身于这处庭院,棠梨惊觉这庭院的格局竟有些像青园。
不,或者说青园的飞檐斗拱,一花一木,分明是照着这处庭院的格局来布的。
更令她诧异的是,这庭院中甚至备下了各式各样的画具。
棠梨仔细看过,画具都是崭新的,并没有人使用过的痕迹。
裴时清不喜作画,这些画具……又是为了谁准备的呢?
若说藏书阁中的孤本典藏都是为了替此间主人解闷早早布置下的,可那些画具,分明是新近才添的。
棠梨在其中看到了徽音阁新出的荷香纸。
徽音阁的荷香纸只在七月荷花正盛的时候售卖。
取的都是当年新开的荷花做材料,制成的纸色白如雪,散着淡淡荷香,故而得此名。
荷香纸不易保存,只消月余,香气散尽后,便与普通宣纸无异。
这处庭院中的荷香纸香气犹存,所以必定是不久之前采买的。
这些东西……又是他在什么时候备下的?
棠梨凝视着手下被她毁于一旦的荷花图,面无表情搁下了笔。
本以为当时自己犯蠢,告诉裴时清自己要离开上京会伤到对方。
却不曾想……他或许根本没给过自己离开的机会。
若是她当时真的离开上京,会不会也如同这次一般,被人悄无声息送到这处宅院中来?
他是想保护她不错,却也在为她编织一个华丽的牢笼。
棠梨想到这里,不由得气闷。
好一个太子太师,好一个首辅大人,若是此刻见到他,她倒是真想问问——
是不是从将青园租给她那一刻,他便开始谋划这一切了?
自己还当他光风霁月,克己复礼,原来……原来他一开始就抱了别的心思!
得知他身世之后的心疼都被冲散了不少,棠梨将桌上画纸揉成一团,恨恨往地上一摔。
阿苍和十一在庭院中切磋武艺。
原本两人都是不喜言辞的人,但整日里呆在庭院里,憋得慌,不知道谁先起了个头,两人开始在闲暇时间切磋起武艺来。
正打到酣畅淋漓处,忽然听到阁楼里哐当一声。
二人对视一眼,飞快冲到阁楼中。
博古架被人撞歪,上面摆放的东西散落一地,棠梨正弯腰拾捡。
十一问:“棠姑娘,怎么了?”
棠梨拿起一只掉落的银质小瓶,摇头道:“走路没注意,不小心撞倒了博古架。”
阿苍飞快地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我收起来,不放这。”
棠梨心神恍惚,随意点点头:“好。”
他这屋子里不知都藏了些什么好东西,还是收起来好,省得又不小心被她撞坏了。
十一听到棠梨这么说,也忙蹲下来一起帮忙捡东西。
棠梨一边捡,一边观察这些被她不小心碰掉的东西有没有损坏,若是坏了,最后她一一赔他便行。
捡着见着,她手指忽然一僵。
她垂眸看去。
是一尊不过巴掌大小的玉质小像,雕的是两个坐在棋盘前的小人。
小人的脸还未来得及雕刻,只能看出一个是女子,另一个是男子。
女子依偎在男子膝头,微微仰着头,一副娇憨的模样,男子的手轻抚女子的头发,温柔似水。
棠梨的心尖像是被绵绵细针一扎,耳尖都霎时泛起红来。
十一和阿苍注意到她的停顿,纷纷看过来。
棠梨用袖子将小像一遮,面上发热,偏偏神情淡然:“怎么啦?”
十一摇摇头,又开始捡起东西来。
倒是阿苍狐疑地看了她的袖子一眼,最后挪开视线。
棠梨微恼,但她遮遮掩掩在先,此时若是把小像拿出来,反倒有些尴尬。
于是她只好绷着一张脸,悄悄将玉质小像收到了袖子中。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长街角,长公主半倚在马车里,往日娇艳的面容笼上几分阴郁之色。
侍女跪坐在软毯上,替长公主剥着葡萄。
晶莹剔透的果肉堆在琉璃小盏中,煞是好看。
侍女将银签递给长公主,柔声道:“殿下,裴大人许是有事耽搁了,您先用些葡萄吧。”
长公主睨她一眼,忽然一把夺过银签,往她脸上一掷:“他是你什么人,你竟也要为他说话!”
银签锋利,划过侍女的脸颊,留下一条淡淡的血痕。
侍女浑身颤抖匍匐在地,不停求饶:“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长公主胸口起伏,头上金簪摇晃,恶狠狠瞪着她。
自从她得知真相后,越发暴躁易怒。
一对奸夫淫.妇,竟将她诓骗了十几年,还让她鞍前马后为那奸生子绸缪?
她恨不得现在就把那蠢妇剥皮抽骨!
她不好过,底下的人自然更不好过。
就连孙朝洺近日里都不敢触她的霉头,偏让这侍女碰上了。
长公主睨着抖如筛糠的侍女,眼睛里划过一丝狠辣,正要开口,忽然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
“殿下,恕下官来迟。”
长公主掀起车帘,只见裴时清一身官服,双手作揖立在她的马车外。
长公主哼笑一声:“裴大人如今也是大忙人,竟叫本宫好等。”
裴时清淡淡道:“陛下有事相商,一时间拖得久了些,还望殿下赎罪。”
长公主眼眸微亮,打发跪在地上的侍女:“下去。”
侍女知道自己侥幸得了一命,连忙佝偻着身子退下。
长公主扶了下头上金簪,笑着对裴时清说:“方才等大人等得有些心焦,一时失态了,大人多多包涵。”
裴时清笑了下:“自然不会,公主请。”
长公主目送着他上了另一辆马车,一时有些好奇,这裴时清要带她去哪里?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沿着街缓缓行驶,不多时,到了一处偏僻的宅院前。
长公主下了马车,随着裴时清一路往宅院中走。
裴时清一言不发,长公主也不明白他今日邀自己来到底是作何打算,只好敛了心思跟着他走。
待到跨过一座拱桥,不远处的荷池霎时映入眼帘。
荷池旁立着一个身着玄色衣袍的男子,闻声回过头来。
长公主看清那人的一刹,脸色苍白如雪,浑身发颤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
侍女扶住她的那一刻,长公主眼眸中迸发出滔天怒意,正要气势汹汹往前走,忽地被一道声音打断。
“殿下,且再看一看。”
那声音如同朔风吹雪,激得长公主轻轻一颤,她瞬时清醒过来,再度仔细看去,却发现荷池边的男子,和驸马只是有七分相似。
只是方才那场景分明像极了她与驸马初遇,这男子又穿着与当时驸马类似的衣裳,心神大乱之下,长公主才会认错人。
长公主回过神来之后,生出几分恼怒:“不知裴大人绕了这么大个弯子,竟是为了愚弄本宫?”
裴时清似笑非笑看着她。
长公主也并非无脑之人,盯着他,一点一点压住自己的怒气,问:“裴大人到底是作何打算?”
裴时清朝着玄衣男子招了下手,玄衣男子走过来,朝两人行礼。
长公主又仔细看了他两眼,发现此人的确有几分驸马的神韵。
若说这男子的长相只是有五分相像,那他的一举一动则硬生生给自己多添了两分相似。
长公主越打量越发觉得心惊。
最后她竟是脱口而出:“此人乃是你精心调教过的。”
裴时清笑而不语,却只是淡淡立在拱桥边:“殿下看此人如何。”
长公主后背发寒,心道此人果然是深不可测,若不是今日看到一个以假乱真的假驸马……她都不会想到他竟早早便开始绸缪。
她忽然前所未有的笃定,谢家之仇,必能得报。
这盟友……倒是交得值。
于是长公主正色道:“甚好,若是像今日这般远观,倒真与那人相差无几。”
裴时清点头:“如此甚好。”
他似是不经意般问:“殿下可还记得,驸马会因一物起疹子?”
长公主愣了下,脸上浮现出怅然之色,她苦笑:“怎会不记得。”
驸马不能靠近茼蒿,若是被茼蒿近身,会立刻浑身起满疹子,高热不止。
因此他十分讨厌茼蒿,公主府里因为这个原因,向来是不允许茼蒿出现的。
裴时清点头:“殿下有所不知,太子殿下,也不能沾惹茼蒿,否则会浑身起疹子。”
长公主瞳孔一缩。
随即她冷笑道:“是么。”
万万没想到,洺儿没随他爹,倒叫那奸生子随了去。
裴时清施施然拂了下衣袖,微笑道:“我需殿下配合我,做一出戏。”

酷暑难耐, 已过三伏天,却依然热得人汗流浃背。
在长公主的建议下,皇帝准备到行宫小住几日避暑。
各宫闻风而动, 妃子们使出浑身解数,只为随驾。
最后皇帝带了皇后,以及妃嫔三人、皇子公主若干随行。
朝中关于帝后不合的传闻已不是一两天,各方势力皆在观望。
然而此次行宫出游, 帝后同乘,言笑晏晏, 哪有半分不合的样子?
众人生生掐灭了不该有的猜测, 心道,周皇后不愧是陛下恋慕了多年之人,陛下待她, 那是荣宠无双。
只要周皇后不倒, 周家再被人弹劾, 也不过是小打小闹, 成不了气候。
行宫出游,皇帝之举也给周家吃了一颗定心丸。
听说那周太尉近日精神大好, 连饭都能多吃一碗。
然而万万没想到,事态会急转直下。
行宫外有一处寺庙, 香火甚旺。
一日皇帝兴起, 携妃嫔皇子登山上香。
原本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乃是万里挑一的好日子。
皇帝心情大好, 行至山巅, 还赋诗一首, 直抒胸臆。
这山巅寺庙后有一处金泉, 有时遇见风大,便会乘风逆势而流,洋洋洒洒如奔天宫。
寺中人道,此乃祥瑞之兆,观之可明耳目,清心欲。
皇帝意动,自然打算去看。
谁也没有料到,岔子就是在这里出的。
要观金泉,需登高台。
通往高台的小路逼仄险峻,皇帝身边的曹内侍出言劝阻,皇帝却一意孤行,甚至携皇后的手一马当先,走到了队伍最前沿,太子紧随其后。
皇后扶着皇帝的手,初时还笑意晏晏。
待到快要登到高台的时候,众人忽地发现高台处站着一个玄衣男子。
皇帝当即不悦,皇家前来上香,寺庙却放这闲杂人等扰了清净。
他兴致大失,正要出言斥责此人,忽地看到身旁皇后摇摇欲坠,脸色苍白如鬼,直勾勾地盯着那男子。
皇帝自然循着视线看去。
那男子忽然侧过脸来,似乎看了他们一眼,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皇帝蹙眉,只觉此人有些眼熟。
跟在他们身后的长公主却先一步惊呼出声:“孙郎!”
偏偏就在此时,男子直直从高台上跳了下去!
皇后身形摇晃,竟是踉跄着往后跌去!
登高台的小径又险又窄,太子踩着不规则的石阶立在父皇母后身后,本就站得不稳,见母后跌过来,连忙伸手去扶!
太子脚下不稳,扶着皇后往后倾倒,他身后之人毫不设防,一脚踏空,众人齐齐跌做一团!
混乱之中,也不知道是谁绊了太子一下,他身形不稳,竟直直翻落小径两侧的围栏,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太子可有碍?”棠梨惊讶地放下画笔,挑眉看向十一。
十一道:“倒是没有性命之忧,太子摔落的那一侧坡势平缓,只滚出去不过几丈,太子便被一丛荆棘拦住了,只是受了些皮肉之苦。”
“不过……”十一停顿片刻。
棠梨好奇问:“不过什么?”
“太子被救下之后,不多时身上忽然起满了红疹,随即高热不止。”
棠梨皱了下眉:“受惊过度?”
十一摇了下头:“据说长公主看到之后,说像是因为茼蒿才起的疹,孙驸马当年便是如此。”
棠梨眸光微动,茼蒿?
长公主的驸马和太子……竟都不能沾染茼蒿?
有那么巧的事吗?
棠梨沉吟片刻,又问:“此事之后,宫中可有什么变动?”
十一惊讶于棠梨的敏锐,看她一眼,道:“皇后被禁足了。”
“陛下颁发旨意,说她人前失仪,连累太子受伤,命她禁足福宁殿,闭门思过。”
棠梨笑了下,人前失仪?
皇家还真是会给自己找理由啊。
棠梨又问:“长公主那边呢。”
“长公主直哭当日在高台上看见了驸马,下山后大病一场,身子还没好透彻,便赶着回京悼念亡夫了。”
棠梨慢悠悠拿起画笔,沾了些颜料,慢慢在纸上揉开:“你们家公子有托话过来吗?”
十一低头,将一封书信呈上。
棠梨接过来,拆开信纸一看。
上面只有两句话:“山雨欲来,静候佳音。”
棠梨冷着脸,随手将信纸往桌上一放,没放稳,信纸轻飘飘落到地上。
十一埋头将信捡起来,不小心瞥到上面的字,思索片刻,还是开口劝慰:“棠姑娘,公子也是为了你好。”
棠梨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气闷不已。
分明就知道他会搅弄风云,但如今他与长公主合谋,做着这等危险的事,自己却躲在美屋华宅中虚虚度日……
总觉得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她此刻……竟妄想站在他身旁,也帮他出谋划策。
而非如现在一样,像只被豢养起来的鸟儿,被安置在主人早早为它打造的华美金笼中。
见棠梨不语,十一朝她行了一礼,默默退下。
福宁殿。
红烛已经要燃尽了。
长发披肩的女子坐在跳动的烛火旁,似乎短短几日内,脸上便多了几处沟壑。
岁月到底是在这个大庆最尊贵的女人脸上留下了无情的痕迹。
“云霓,几时了?”
宫女柔声道:“戌时了,娘娘该歇息了。”
周皇后缓缓拨弄自己的头发,忽地发现如瀑青丝中,夹杂了几缕白发。
她用手指缠绕着白发,问:“我吩咐人送给太子的安神汤,可送过去了?”
宫女点点头:“娘娘放心,已经送过去了。”
周皇后竟是忽然用手指缠绕着白发一用力!
白发断落在她手上。
宫女惊呼出声:“娘娘!”
周皇后削葱般的玉指抓着白发,喃喃道:“送到了就好,送到了就好……”
宫女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娘娘,您放宽心,陛下只是一时生气……”
周皇后却打断了她:“给我备衣,我要去见陛下。”
宫女哽住:“娘娘……”
周皇后语气忽然威严逼人:“快去!”
宫女擦干眼泪,忙不迭起身:“是。”
皇帝今夜宿在淑妃宫中。
夜色寂寂,帝王躺在榻上,眉眼间浮现出淡淡倦意。
淑妃挽着袖子,轻轻替他揉着眉心。
大殿里点着淡雅舒缓的香,像是空谷幽兰;女人的手也好似娇嫩的花瓣,让皇帝紧绷的心弦缓缓放松下来。
淑妃性子温柔娴静,寡言少语,虽不是他最喜欢的那一类,却能让他在心烦意乱的时刻放松下来。
女人绵软的呼吸拂在他面上,带着幽兰似的香气,几乎让皇帝有些恍惚。
从前,他也是如此一般靠在眉眉身上。
只是眉眉不似淑妃般安静,她一会用指尖轻轻拨弄他的睫毛,笑道:“陛下的睫毛长得浓密,就连臣妾都要嫉妒呢。”
一会儿又会伏在他的肩头,在他耳边吹气:“陛下,你我如此,像不像世间寻常夫妻?”
他抓住她的手,她便咯咯笑着滚到他身上来,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皇帝眼眸中浮现出点点痛色。
他的小姑娘,他的眉眉啊……怎就犯了这样大的错呢?
那年春日,百花齐放,莺声呖呖,还是太子的他随父皇坐在迎春园中。
父皇的手往亭台处一指,“开国公的嫡长女,你未来的太子妃便在那。”
他循着父皇手指的方向看去,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那个一身石榴红裙,笑意晏晏,古灵精怪的少女。
似流火明媚,如骄阳灼热。
而他未来的太子妃,谢玄婵一身素雅绿衣站在她身旁,寡淡得如同一滴褪色的墨。
他眼眸微动,不着痕迹问父皇:“不知谢小姐旁边那位是哪家千金?”
父皇一笑:“老周家的嫡女,听说小名叫做眉眉,身份倒也尊贵,只可惜听说已经在议亲……”
他默不作声垂下眼,在心中重复了一遍她的小名。
倒是个别致的名字。
议了亲又如何?他若想要,抢来便是。
后来他得偿所愿,登上帝位,封了她为贵妃。
新婚之夜,红烛如血,他身下的少女扑簌簌颤抖,泪流满面。
他俯身,吻去她眼角泪珠,温声道:“眉眉,别哭,我日后,让你当皇后。”
她的指甲陷进他的后背,“陛下说到做到。”
他说:“好。”
于是为了践守诺言,他亲自赐死发妻谢氏,任凭周氏虐杀太子,一步步,将她扶上后位,许她无上尊荣。
可她呢?
昔日恋人转头迎娶了长公主,而后命丧水患,他原以为她早已放下。
却没想到,他多年痴心,换来的却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太子肖似其母,却不似皇帝。
乃是宫中流传已久的密闻。
皇帝原本没放在心上,龙生九子,九子不同。
直至如今,他才明白,他的眉眉……竟包藏祸心至此!
皇帝慢慢睁眼,眼底浮现出一丝杀意。
淑妃却似没看到一般,继续帮他揉着额头。
长夜无声,忽有一道尖细的声音想起:“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皇帝冷笑道:“不是命她禁足么?让她滚回去!”
太监出去传令了。
然而皇后却跪在殿前,不肯起来。
红烛燃尽,灯火黯淡。
淑妃终于开口相劝:“陛下,更深露重,皇后娘娘跪久了恐伤了身子。”
皇帝却阖着眼眸一言不发。
淑妃叹了一口气,到底不再说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闻外面人声喧哗,脚步凌乱。
皇帝终于不悦睁眼。
就在这时,忽有凄厉之声贯穿长夜:“陛下!”
“太子,太子殿下……薨了!”
风弄竹梢,竹影摇案。
裴时清和陶知禾对坐在棋盘前,闲闲落子。
陶知禾忽然弃了手中黑子,往后一仰,摇头道:“棋差一招。”
裴时清捏着白子,将其稳稳落下:“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陶知禾叹了口气。
这一次好不容易抓到机会整肃周家,到最后关头……却功亏一篑。
裴时清已经被人逼落悬崖,九死一生了一遭,焉知周家会有何后手。
“周后……比我想得更加狠辣。”陶知禾忧心忡忡。
当年周后待字闺中时,曾与孙驸马议过亲。
还是太子的皇帝看中周后,先帝一纸婚书打散了这对鸳鸯,此事不少人都知道。
但权贵人家,婚嫁原本就不自由,聚散离合实乃常事。
更何况周家和孙家还未到订亲那一步,所以也算不得强夺臣妻。
后来周后欢欢喜喜嫁入帝王家,得了圣宠,又一步步成为皇后。
世人皆道帝后恩爱非凡,又怎会想得到周后竟如此大胆,早在嫁与帝王家之前,便有了身孕。
周后这些年精心遮掩,竟无人发现端倪。
直到这一次人前失仪,太子又刚好滚落山坡接触到茼蒿……才让皇帝生了疑心。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饶是周后掩藏得再好,依然被抓出了蛛丝马迹。
原来当年周后即将嫁与皇帝之前,孙驸马曾约周后到观鹤山密谈。
两人一夜未归,而当年的随从,皆因各种意外暴毙身亡。
查到此处,皇帝内心的猜忌已经被证实了十之八九。
不久之后,长公主哭红着眼,持了一物进宫。
那是女子的贴身肚兜,肚兜上还绣着皇后的小字。
长公主面色发灰,说这肚兜乃是驸马锁起来的箱笼中发现的。
至此,皇帝终于不得不相信,他亲封的太子,竟是皇后与他人秽乱所生!
奇耻大辱,皇帝如何能忍!?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周家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任谁也没能想到,在周家大厦将倾的时刻,周后居然亲手给太子送去了一碗鸩毒!
宫闱秘事,旁人难窥其全貌。
无人知道那一夜周后和皇帝达成了什么协议。
皇帝只对外宣称太子突发急病而亡,皇后自请移居小佛堂,吃斋念佛,为皇帝祈福,自此无故不得出殿门一步。
没过几天,周太尉辞官告老,周家瞬间像一只被拔掉了爪子的病虎,再无法惹人忌惮。
面对陶知禾的点评,裴时清只淡淡为他斟了一杯茶:“周后此人,的确能伸能屈。”
若非她先一步下手赐死太子,恐怕整个周家都要为他陪葬。
陶知禾苍白如雪的须发在风中微微颤抖,他闭上眼:“婵儿当年……如何斗得过她。”
裴时清饮茶的动作一僵,随即缓缓道:“姑姑与人为善,又岂是那等毒妇能比。”
想起谢氏满门的惨死,陶知禾似乎又苍老了几分。
他睁开眼,拍了拍裴时清的肩:“仇恨是一把刀,别伤着自己。”
裴时清黢黑的眼眸如同被霜雪覆盖的荒原,雪停处,忽又起了一场风,摧枯拉朽,搅碎一切。
他垂眸,掩住眸底情绪:“我明白,老师。”
陶知禾点点头,又交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提防她有后手。”
裴时清将茶杯轻轻放在香几上,面无表情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数辆马车碾着官道行驶,车后扬起黄沙漫漫。
一老者端坐马车之中,面色枯槁,却依然背脊挺直。
忽有鹤唳之声破空穿来,护卫尚来不及反应,一只通体漆黑的箭羽已贯穿车壁,尾端微微发颤。
周詹猛然睁开眼,那锋利的箭尖离他不过寸余,散发着森森寒意。
安静了片刻,铺天盖地的箭矢落下,许多护卫尚来不及拔剑,便被一箭封喉!
刀剑声起。
来者如同地府阎罗,手中长剑一步一染血,漫天血花绽开,染得道路两旁的树叶都透着诡异的红。
周家人没能抵抗很久,便成了地上横尸。
空气中浮动着浓浓的腥臭味,就连风都变得粘稠。
周詹依然端坐于马车之中。
被刀剑刺穿的马车篷上,缓缓落下一滴冰凉的血,恰恰溅在他的脸颊上。
周詹面上狠狠一抖,一直绷直的背脊终于塌了。
空气一片死寂,像是陷入亘古。
周詹终于沙哑着声音开口:“来者何人,请现身吧。”
一把细剑挑起残破的车帘。
周詹眯着混浊的眼睛看去。
对方一身黑色劲装,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杀意凛然的眼。
周詹缓缓叹了口气:“叫你家主人出来见我。”
对方不为所动。
周詹笑了一声:“周某今日命尽于此,死前只想看看到底是哪位英豪取我性命?”
风拂落叶,一片沙沙声中,忽然响起一道如玉石相击的清音:“周大人树敌众多,想杀你之人,如同过江之鲫。”
周詹先是一怔,混浊的眼里随即射出一道精光:“是你。”
劲装男子扬手一挥,车帘碎为千万条,纷纷扬扬往下落,倒像是下了一场大雪。
周詹抬头看去,一人白衣胜雪,立在马车前方。
周詹心神微动,恍惚间竟像是看到了另一个人。
那是……早已死去多年的前太子,魏琅。
然而与人浑身染血,寂寂无声死去不同。
眼前遍地尸殍,血色朦胧,他却好似踏月而行的谪仙,衣袖不染世间半点尘埃。
裴时清微微一笑:“周大人,别来无恙。”
周詹忽地笑了,笑声牵扯着胸膛,让他剧烈咳嗽起来。
片刻之后,他抓着马车壁,问:“裴大人简在帝心,封侯拜相指日可待,又何苦脏了自己的手?”
裴时清唇角依然含着笑。
只那笑意掺了三分寒,倒像是寒冬腊月里积在青松枝头的雪。
他往前走了一步,目如古井,深不见底,竟叫周詹有几分心惊。
“周大人想听理由么。”
周詹知他今日必死,此刻倒难得豁达了一回:“我命丧于你手下,倒也不算折辱,理由么……”
他忽地一笑:“裴大人愿说便说。”
裴时清似笑非笑看着他:“我姓谢,不姓裴。”
周詹的瞳孔剧烈一缩,表情僵在脸上。
然而裴时清没再给他开口的机会。
他轻飘飘抬起手,长剑如钉,一剑贯穿了他的心口。
细密的血珠溅到裴时清的脸上,濡湿他漆黑的长睫。
他如一尊白玉神像,一动不动维持着握剑的姿势,直至血凝成珠,从睫毛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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