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似乎微微愣了下。
裴时清是何等玲珑心思,立刻察觉到她的迟疑,于是对她说:“是,我之所以那么急切,的确是因为你。”
棠梨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变了,最后她似是不敢置信般甩开他的手,低声唤:“裴大人。”
裴时清只是定定看着她:“我不会逼你,但若我能将你所有的后顾之忧都解决……”
“棠梨,希望你到时候给我一个机会。”
搅弄风云的两朝权臣,微微俯身看着她,一双黑眸里尽是认真。
两人目光相对,似是在试探,也似是在交缠。
直到远处打更声响起,棠梨才猛然回过神来,像是溺水之人忽然呼吸到了新鲜空气一般,急促地喘息。
她险些沉溺其中。
然而她到底已经不似普通闺阁女子,会为一个人的承诺怦然心动,却不会昏了头。
她亲身经历过家人惨死,也魂亡于流放路上。
棠梨狠着心说:“裴大人,我知道你要做的并非寻常之事,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我只希望我和我的家人能够一世无虞,平安喜乐,你……明白吗?”
裴时清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棠梨觉得自己无耻极了。
当初她想认他做先生,当真是没有存着一点攀附的心思吗?
如今发现他强大背后危险的那一面,便不管不顾想要逃离他,甚至无比自私地告诉他,让他同自己的家人们离得远一些。
棠梨尴尬地立在原地,拢在袖中的手指轻轻蜷起。
可是她不能不说。
自从那一日棠墨晚同她提起朝堂局势,一直压在心底的那些不安便丝丝缕缕地从各个角落攀爬出来。
她想起滕州时那些莫名其妙的刺杀,想起了歃血阁那位神秘的阁主……
裴时清……太危险了。
跟随这样一个人,或许前面会是康庄大道,也可能一步踏错万丈深渊。
若是按照前一世的发展轨迹,她笃定他会一步一步走向那个位置。
然而一将功成万骨枯,又怎么一定能保证为他鞍前马后的那些人也能平安无虞呢?
哥哥、爹爹,还有师兄们……
若真是因为她和他的关系被人视为裴党,免不得会被无数人盯上。
他们前一世已经为陆家死过一次,这一世……她实在不想让他们步上那样的结局。
棠梨眼中已经涌起了泪意,然而她还是咬牙说:“我听闻……最近朝廷上有人想要笼络我哥和我大哥。”
“可是裴大人应该也知道,他们都才是初初入仕之人,没有根基,根本得罪不起人,那些人稍微使点手段,他们很可能就会遭遇危险……”
“我爹年纪大了,又只有我哥哥这么一个儿子……”
裴时清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看着她。
棠梨忽然便说不下去了,她垂着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我想裴大人应当懂我的意思。”
长街长,月影摇晃。
许久之后,棠梨才听到他问了一句:“你当真是这么想?”
棠梨不敢抬头看他,生怕下一刻便落下泪来,只是闷着嗓音说:“嗯。”
“好。”像是夜风吹来的一缕轻轻叹息。
“更深露重,棠姑娘早些回去吧。”他语调淡淡,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开。
棠梨听到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片刻之后,有哒哒马蹄声在身后响起。
车夫看着失魂落魄站在街上的棠梨,小心翼翼问:“小姐?”
棠梨飞快抬起袖角,拭去自己眼角的湿痕。
对车夫说:“走吧。”
裴时清站在拐角处,看着马车晃晃悠悠沿着长街离去,忽然弯腰,哇地吐出一口血。
隐在暗处的息邪大惊失色,几乎是跪跌到他的面前:“公子!”
裴时清倚着墙,缓缓拭去自己唇边的鲜血,又慢慢直起腰背,恢复成了平日里冷淡矜贵的模样:“回去。”
他率先提步,若非袖袍之间沾染的点点红梅,仿佛只是哪家贵公子一时兴起,在月下踱步。
息邪神色难言,深深看了一眼马车消失的方向,连忙提步追了上去。
棠梨回去之后大病了一场。
青骊只觉得奇怪,一没染风寒,二没着凉,怎么会病得如此来势汹汹?
各种汤药连绵不断往棠梨屋里送,阿苍和秋月心焦不已,日日守在她身边。
短短几日,棠梨整个人便瘦了一大圈,下巴尖尖,惹人垂怜。
棠梨生病的期间,不知道陆辰远从哪里得了消息,曾给府上送过两次药。
青骊看棠梨睡得昏昏沉沉,也没告诉她,而是把东西收下,又回了相应的礼。
病好之后,棠梨提出想要回滕州。
棠墨晚得知此事自然是双手双脚赞成,妹妹与陆家的婚约已解,如今又正是多事之秋,他们留在上京他实在是不放心,倒不如先回家去。
至于妹妹的婚事,他可以在上京给她物色着好人家,如果遇到合适的,再介绍两边人认识,也未尝不可。
于是事情便这么敲定下来。
棠梨说要重新租赁一处宅院,他们现在住的这个,要还给裴大人。
那位裴大人已经许久没往这边送过东西了,众人都察觉出了古怪,却无人敢过问。
棠墨晚揉了揉她的头发:“你不用操心这些,我先去找,左右不过也就几日的时间。”
“既然马上要回家了,再趁着这段日子好好逛一逛上京城。”
棠梨正捧着青骊炖的鸽子汤,小口小口的喝着,闻言点点头:“我本想将这处宅院买下来,但思来想去又不大合适,倒不如哥哥重新去找一处,银子我这里都有。”
棠墨晚叹了口气:“是我没用,靠着这点俸禄不知该到什么时候才能买得起宅院。”
棠梨瞬间紧张起来:“哥哥,你不许收受贿赂!钱我会赚……”
棠墨晚看着她,微微笑道:“好,我妹妹最厉害了。”
在棠梨略带得意的笑容之下,棠墨晚的眸色却一点点暗下来,笼在袖中的手也用力握紧。
他……还是太没用了。
作者有话说:
心疼小裴一分钟(哭哭
让我们默念:这是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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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棠梨来上京, 也不过就是为了陆家的事。
如今陆家的事情已经解决,棠梨觉得是时候离开上京了。
上一世初来上京不久便被流放,这一世也待不长久。
想来她与上京缘分浅薄。
棠梨思索了一番, 此行离去,最该告别的人应当不想见她,本该告别的人……如今贸然上门却又不大合适。
毕竟她与陆家刚退亲不久,此时若是去了陆府, 难免惹来风言风语。
算到最后,唯一该辞别的人竟然只有那位邢小姐, 邢钰。
那日宴席回来之后, 她们也约着玩过几次。
虽然不算是深交,但也是有几分情分在的。
于是棠梨准备了礼物,给邢府递了帖子。
邢家回应得极快, 邀请她隔日上门小叙。
第二日, 她带上准备好的礼物准时登门拜访。
邢钰一看见她便泪眼汪汪围上来:“棠棠, 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上京?”
她好不容易交到了一个性格相投的朋友, 还没来得及深交,对方便要走了。
棠梨语调里藏了点歉意:“我爹爹年纪已大, 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在滕州,实在是有些不放心。”
“我在上京也不能帮到哥哥什么忙, 思来想去倒不如回家服侍爹爹。”
邢钰也听说过棠梨的爹爹在滕州开着一家书院, 家中长辈独自一人留在滕州,做儿女的放心不下, 她也理解。
她只好暗自抹了抹眼泪, “那你一定要常常写信给我, 上京若是出了什么新鲜玩意儿, 我也会给你寄一份过去!”
棠梨微笑应好。
邢钰拉着她, 心疼不已:“听说前几日你大病了一场,现在瘦得骨头都硌得慌,脸都尖了一圈呢……”
“偶染风寒,不过现在已经大好了。”
邢钰说:“你就该好好再养一养,把身上的肉养回去,再离开上京,不然路上一折腾又要瘦一圈。”
棠梨只是笑了笑。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后花园走。
直到棠梨忽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脚步一顿。
邢钰察觉到她的停顿,顺着视线望去,“诶?那不是裴大人吗?想来是与哥哥有事要商议吧,不用管他们,我们去那边玩。”
凉亭之中,裴时清与邢易对坐品茗,看到她们二人从这边经过,只是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邢钰和棠梨也回了个礼。
他的目光根本没落在棠梨身上。
邢钰拉了棠梨一把,两人沿着小径飞快地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她听到身后裴时清微微咳嗽,邢易关切问道:“你病那么久了,怎么还不见好?”
一道有些清冷的声音响起:“无碍。”
棠梨心中一揪。
他病了?是什么时候病的?
两人很快拐过一丛芭蕉,她微微回头瞥了一眼,那道白衣身影已消失不见。
因着心不在焉,棠梨只觉时间过得飞快,日渐西斜的时候,她与邢钰告辞。
邢钰拉着她抹眼泪:“你要走那天一定要告诉我,我来给你送行。”
棠梨抱了她一下:“莫要伤感,等有机会来滕州找我玩。”
两人依依惜别,邢易也出现了,送给棠梨一方上好的砚台:“棠姑娘擅丹青,日后免不得还要从姑娘这里求画,等有空了我便带妹妹来滕州拜访棠山长和棠姑娘。”
邢钰瞪了哥哥一眼:“你这哪是去拜访人的,你这是去讨画的吧?”
棠梨没忍住笑了起来,倒是将离别的感伤冲散了不少。
棠家兄妹送她出了府,她看了四周一圈,只停着自家那一辆孤零零的马车。
想必裴时清早已离开了。
马车晃晃悠悠拉着她上路,金乌西沉,路面都像是被铺上一层淡淡的流金。
棠梨依靠着车壁发呆,在上京的往事走马观花般在眼前浮现。
只是想着想着,又忍不住想起了当年流放路上的种种。
棠梨一点一点将身子蜷缩起来。
直到马车猛然撞上什么东西停了下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车夫有些暴躁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怎么驾的马车?会不会看路啊?”
对方却说:“实在抱歉,不过我们公子想见一下你们主人。”
棠梨心中一惊,几乎是立刻掀开车帘。
恰巧对方也缓缓掀起了车帘,却是陆辰远。
陆辰远看到棠梨,眼眸中正露出些欣喜,却注意到她脸上闪过一丝失望。
他抓住车帘的手微微蜷起,最后还是笑着对她说:“棠妹妹,我想和你聊一聊。”
陆辰远是个做事极为仔细的,他明白他们两人现在已经退亲,若是被外人撞到仍在私会,恐怕会有损棠梨的名声。
于是马车一前一后驶到一个隐秘偏僻的小楼前。
待到马车停稳,车夫递进来一个幂篱。
棠梨带好幂篱之后,方才下了车。
或许是担心她带着幂篱不好看路,棠梨下马车的时候,陆辰远伸出一只手来扶她。
恍惚间让棠梨想起了前一世成亲,在一片漫烂的红中递出来的那只手。
她避开他的手,“陆公子,不用了。”
陆辰远的手在半空中僵持了片刻,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棠妹妹小心些。”
有人将他们引到了一个雅间。
隔着幂篱,棠梨看到雅间外面是一棵开得正盛的垂丝海棠,甚至有一些花瓣落到了雅间之内。
她拂开座位上的一朵残花,问陆辰远:“陆公子今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
陆辰远为她斟茶:“这处茶楼乃是我的一个朋友所开,位置十分隐秘,棠妹妹可以不用带幂篱了。”
棠梨也不是那等矫情之人,于是将幂篱取了下来,好整以暇看着他。
刚才在马车上没看清,此刻陆辰远才发觉她的眼尾微微泛着红,像是刚刚哭过一场。
陆辰远不由蹙眉:“棠妹妹……”
棠梨取出手帕压了压眼尾,失笑:“是不是我的眼睛肿起来了。”
看她这么坦诚,陆辰远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看着她。
棠梨轻描淡写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刚才在马车上不小心睡着了,做了个噩梦。”
陆辰远沉默片刻,忽然开门见山地说:“棠妹妹,陆家……要谢谢你。”
棠梨端着茶杯的手轻轻一抖,滚烫的茶水洒出来,落在她的手背上。
陆辰远着急,连忙伸手夺过她的茶杯,又立刻吩咐人取来湿帕子。
棠梨皮肤细嫩,饶是处理及时,也红了一大片。
陆辰远心疼不已:“棠妹妹,要不我们去医馆看一下吧。”
棠梨笑起来:“哪有什么娇气,没事的。”
陆辰远见她不愿,也只好吩咐人去买一些烫伤膏。
然而他低头吩咐小厮的间隙,忽然有人走到雅间里,呈上一个天青色的小玉瓶:“主人听说此处有客人烫伤,特命我送来这瓶烫伤药。”
真是及时雨。
陆辰远朝小厮道谢:“替我谢过你们家主人。”
棠梨取了烫伤膏敷着,这药是好药,一上皮肤便立刻没了火辣辣的感觉。
她垂眸问:“陆公子因何而谢我。”
陆辰远脸上浮现出郑重之色,他起身朝着棠梨行了一个大礼:“我替微雨,谢过棠妹妹。”
棠梨心中早已有了计较,此刻听他这么说,倒也不算惊讶。
她只是淡淡说:“微雨很好,我一直把她当妹妹,等年纪到了,便为她好好相看一户人家。”
陆辰远明白,这便是不打算承认的意思了。
然而此事本就隐秘,所有的一切该烂在肚子里,否则会给她带来危险。
于是陆辰远点点头:“我明白。”
棠梨又开口:“我出力不多,陆公子要谢,该谢裴大人。”
陆辰远眼角一跳,心道果然如此……
他明白当日在英国公府的事情,绝非棠梨一个闺阁女子可以轻易完成,帮她之人他猜测了好几位,最后想到的人,正是裴时清。
陆辰远忽然有些懊恼,怨自己太过迟钝,怨这样危险的事情竟要棠梨来帮他解决。
棠梨察觉到对面之人情绪低落,唤他:“小陆哥哥。”
陆辰远因为她的称呼猛然抬起头来。
她的眼底不知何时又浮现了点点泪光,像是豁然放下,又像是惆怅惘然,她说:“我们两家不存在谁欠谁。”
前一世棠家的确是因为陆家才蒙此大难。
但陆家……也倾尽了所有,甚至连陆辰远自己都是为她挡箭而亡的。
他们两家的羁绊太深,当年爹爹救下陆家老夫人也好,之后为陆家奔走导致被卷入劫难也罢,都是冥冥之中早有定数之事。
她从来不曾因为此事怨恨过陆家。
陆微雨又何其无辜?
要怨,只能怨天地不仁,怨这世道凉薄。
这一世,原本的命数改变了,他们之间的羁绊,便也该就这样结束了。
之后朝廷动荡,风雨飘摇,陆家又会遭遇什么……都与他们棠家无关了。
不知为何,陆辰远的心脏忽然急切地跳动起来。
他站起身来,像个彷徨的少年问她:“棠妹妹,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为何听不懂她的话?她又为何要这么看着他?
棠梨只是摇摇头:“小陆哥哥,你只需要知道,之后再也不会有人威胁微雨了。”
她对着他一笑:“我即日就要离开上京,就不去府上拜别伯父伯母了,愿小陆哥哥青云直上,前程似锦。”
她起身朝他行了一礼,就要离开。
陆辰远忽然生出了一种预感,棠妹妹这一走,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心急如焚间,他竟冒冒失失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棠妹妹!”
棠梨挣扎了一下,没有挣开他的手,于是道:“陆公子,请放我离开。”
“棠妹妹……”陆辰远的语调已经带了一丝颤抖。
“砰——”
一侧的墙壁忽然被人踹开,原来这雅间与雅间之间是用木板做隔。
棠梨被吓了一跳,寻声望去。
息邪黑着一张脸站在倒塌的墙壁前。
而靠窗的小几边,裴时清手里端着一个青釉茶杯,似笑非笑看着两人。
作者有话说:
小裴:呵
对上裴时清的视线, 棠梨猛然挣开自己的手,低头喊了一句:“裴大人。”
陆辰远脸色难看,拱手行礼:“裴大人怎会在此。”
裴时清慢悠悠饮了一口茶, 淡淡道:“来这茶楼小憩,偶然间听到隔壁发生争执,故而出手相助。”
“却不曾想,原来是陆公子和棠姑娘。”
他似乎有些讶异地挑了下眉:“不过若是我没记错, 陆公子和棠姑娘已然退亲……如此纠缠,恐非君子之举。”
陆辰远倏然抬起眼, 眼尾弧度锐利, 像是一把夺人心魄的弯钩:“谨遵裴大人教诲,但此乃我与棠姑娘的私事。”
忽然起了一阵风,卷着海棠花瓣晃晃悠悠飘落到裴时清的肩头。
他沉默片刻, 笑道:“如此看来, 倒是我多管闲事了。”
裴时清伸手拂去肩上落花:“既然两位有事相商, 裴某便不打扰了。”
他起身的那一刻, 棠梨忽然喊住他:“裴大人。”
裴时清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
棠梨快步走上去:“我有话想同大人说。”
裴时清微微侧脸看她一眼, 提步往外走去。
棠梨朝陆辰远飞快行了一礼:“陆公子,告辞。”
她追着他飞快离开。
“棠妹妹!”
陆辰远开口挽留, 却只见棠梨的衣袖如同流云般倏然滑走。
棠梨跟在裴时清身后, 亦步亦趋。
直到对方上了马车,才尴尬地止住脚步。
掺着冷意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上来。”
棠梨看了一眼自家停在不远处的马车, 只好说:“息邪, 劳烦你去和车夫说一声, 让他先回家。”
息邪埋着头, 朝她抱拳。
棠梨深吸一口气, 上了马车。
车里依然燃着幽幽冷香,裴时清阖目坐在车厢正中间,白衣如雪。
棠梨小心翼翼捡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马儿打了个响鼻,拉着马车开始晃晃悠悠往前走。
棠梨缩在角落里,看斑驳光影透过车帘落在他的衣袍之上,像是一场走马观花的皮影戏。
“说话。”他冷不丁开口,吓得棠梨打了个激灵。
棠梨缩了缩脖子:“我马上就要回滕州了,本该向裴大人辞别,但……”
她声音低落下来:“我想裴大人可能不是很想见我。”
马车悠悠驶过长街,正值饭点,两边小贩热闹地叫卖着,尽是烟火气。
棠梨恍惚间想起那日在扶梨县,他们便也是这样共乘一辆马车,穿过热闹长街。
她忽然低垂了眼眸,掩下眸底湿意:“裴大人,对不起。”
忽然响起一道冷笑声。
棠梨不敢抬头看他,继续说:“裴大人帮我那么多,我无以为报,只能找匠人做了这块玉佩,作为临别赠礼。”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海棠抱月的玉佩递给他。
这便是当时去万宝楼选的那块玉料,她请上京知名的匠人按照自己画的花样子雕琢而成。
对方没有动。
羞窘渐渐攀爬上棠梨的背脊,她手指轻轻颤起来,一言不发埋着头。
的确是她不对在先,裴时清此刻就是羞辱她……也是应该的。
一只滚烫的手掌忽然包裹住她的手,连同那块玉佩一起,往里狠狠一拽。
棠梨毫不设防,跌坐到裴时清面前,惊愕间仰起头来。
裴时清垂眸看着她,眼底像是藏着北境的饕风虐雪,又像是极地翻涌的滚烫岩浆。
他捉着她的手腕,一字一句道:“我准你走了么。”
棠梨的脸霎时间苍白一片。
裴时清语调苦涩:“棠梨,有时候我真想把你的心掏出来看一看。”
棠梨眼睫轻颤,喃喃道:“裴先生若要责罚,还请责罚我一人。”
他垂眸看她,面上毫无表情,手上的力气重了几分:“责罚?你何错之有,我为什么要责罚你。”
“我……”棠梨正要开口,忽然传来破空之声!
她的身子忽然被人重重一按,随即传来闷哼之声。
裴时清声音凌厉:“息邪!”
外面传来刀剑之声,鲜血如同墨滴绽开在车帘之上。
马儿受惊,高高扬蹄,马车也跟着倾斜,棠梨重心不稳,往车壁一侧跌去!
裴时清长臂一展将她揽住,用手背重重垫了一下棠梨磕到车壁上的脑袋。
兵荒马乱间,棠梨看到裴时清的左臂上插着一支箭矢,半边衣袖都已经被鲜血染红。
她失声喊道:“裴先生!”
马儿疯了般拉着他们横冲直撞,有箭矢噼里啪啦如雨落下,插在车壁上。
马车颠簸至极,棠梨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几乎都要移了位。
裴时清一直将她牢牢护在自己怀中,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棠梨眼前都是一片模糊,忽然听到裴时清语气异样冷静地说:“我们已被逼到断崖边,必需弃马。”
棠梨浑身发颤,断崖?他们不是在上京城么?
她旋即想起来,陆辰远带她来的这处宅院地处偏远,原本就是在京郊。
而京郊外有一处知名的断崖,当年陆微雨……便是从这里坠崖而亡的!
追杀裴时清之人来势汹汹,他们的马车已经被射成了筛子,此时套马的缰绳也将断未断,整个马车摇摇欲坠。
电光石火间,裴时清用藏在身上的匕首砍掉箭矢后半截,咬牙对棠梨说:“我要带你跳马,不要怕,抱紧我。”
棠梨明白对方既然如此大张旗鼓,必然不会留活口,她咬牙道:“我跳下去帮你引开他们!”
裴时清又凶又急将她揽到怀中:“不想被射成刺猬就抱紧我!”
“咻——”箭雨落下,尖啸声贯穿天际,马儿发出绝望的嘶鸣。
在马车跌下悬崖那一刻,裴时清死死抱着棠梨,从马车里顺势飞跳。
风声在耳边呼啸,马车撞在岩石上,四分五裂,飞溅的木板擦过棠梨的脸颊,火辣辣的疼。
棠梨死死咬着唇,鼻端尽是冷香,脑子里一片空白。
裴时清忽然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握着匕首死死插进峭壁之中!
金石交错,火花四溅间,他们下降的速度终于被延缓。
然而匕首哪能阻止住两人彻底往下坠,棠梨感觉到裴时清在不停地找缝隙,将匕首插进去以谋一线生机。
她一只手揽住裴时清另一只手艰难地探出来,不断尝试着去拽岩壁上悬挂的藤蔓。
岩石和荆棘刮破她的衣袖,她感觉到有湿乎乎的液体顺着胳膊往身上淌,然而她不敢停歇,不断地去抓扯,去试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棠梨终于抓到一根藤蔓,她心头大喜,狠狠一拽!
与此同时,裴时清似乎也探到一块适合落脚的凹陷,两人合力,终于暂时挂在岩壁上,不再往下坠落。
裴时清声音嘶哑:“这里离地面不远,我帮你稳住藤蔓,你先顺着藤蔓滑下去。”
棠梨看了下自己手中拽着的藤蔓,惊觉这藤蔓也不算牢固。
很可能因为年份太大,很多地方都已经枯黄,此时承担着两个人的重量,已经开始发出不详的断裂声。
这藤蔓只能支撑一个人下去了。
棠梨手臂颤抖,体力俨然已经不支,但咬着牙说:“裴大人,你先下去,你在下面接着我。”
裴时清看她一眼,将她往下轻轻一推:“不要怕,顺着滑下去!”
棠梨被他一推,身体控制不住地往下滑落。
她只能死死抓着藤蔓,仰头看见裴时清挂在峭壁上,一席白袍鲜血淋漓,几乎要分不清原本的颜色。
他一只臂上还插着半根箭矢,另一只手用匕首插在岩缝中,分明自己都已经摇摇欲坠,却依然死死帮她拉住藤蔓,让她身体不至于晃动太过。
棠梨眼眶发酸,拼命用脚去找凹凸点分担重量,以减轻他的负担。
离地面约莫还有一层楼高时,棠梨手中的藤蔓再也承受不住重量,忽然断开!
“护头!在地上滚一圈!”上面传来嘶吼之声。
棠梨咬牙照做,飞快抱住自己的头,蜷成一团,在地上滚了一圈。
她的背部撞到一块尖锐的岩石上,痛得闷哼一声,然而这一滚泄了大部分的力,没有伤到要害。
棠梨只觉浑身酸痛,却也慢慢挣扎着站起来:“裴大人!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她话音刚落,裴时清脚踩的岩石噼里啪啦滚落,碎成一块块。
棠梨心焦不已:“裴大人!!”
裴时清只来得及说一声:“让开些!”
他的身子便如同断线的风筝往下滑落!
棠梨失声尖叫!
她张开手臂迎上去,碎石飞溅间,裴时清用匕首再次插到岩壁内,险之又险吊住了身体。
棠梨声音已经彻底嘶哑:“裴大人,这里离地面不高,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裴时清咬牙道:“不想一起死就让开!”
棠梨泪流满面,嘶声道:“裴先生,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话!你下来吧!我接着你!”
裴时清嘶吼:“让开!”
棠梨却固执地守在下方。
裴时清体力耗尽,再撑不住身子,往下飞快滑落。
碎石草枝噼里啪啦滚落,打在棠梨的脸上、身上,她张开双臂,仰头看着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
在快要接近棠梨的那一刻,裴时清耗尽最后的力气,死死朝着岩石上一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