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韬一个哆嗦,连忙掏出绢帕替他擦拭:“怀渊莫生气,我实在不是故意的……”
裴时清却一把拂开他的手,起身道:“我去更衣。”
两人目送着他起身,然而裴时清走了两步,忽然开口:“棠梨,跟我一起来。”
棠梨愣了愣,起身跟着裴时清出门。
温韬扶额看着两人离开,顿感自己的一世英名算是毁在这里了。
棠梨低头跟在裴时清身后,亦步亦趋,最后见裴时清上了马车,停住脚步。
片刻之后,裴时清掀起车帘:“杵在那干什么。”
棠梨原以为裴时清是要到马车上更衣,但看他现在的意思是要离开?
裴时清见她犹疑,眉眼似乎结了一层寒霜:“站在那等着被他用茶水泼?”
棠梨抬头,才发现温韬坐在窗边,正举着茶杯冲她笑。
棠梨一个激灵连忙上了马车:“我姑姑他们……”
裴时清背脊绷直, 似乎嫌弃极了这件衣裳,他淡淡道:“会安排人送他们回去。”
棠梨这才松了一口气,她眼尖地发现裴时清袖子上还沾着一片小小的茶叶, 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说:“裴先生,那里……”
裴时清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眸中瞬间杀意四泄。
眼前画面太过滑稽, 棠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马车里点着香, 像是雨后的竹叶, 带着植物的清新和湿意。
像极了马车的主人。
只是这幽微的氛围被棠梨这么一笑,搅得支离破碎。
裴时清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像是窗外忽然乌云密布的天空。
马车空间逼仄, 裴时清浑身都被一种恶寒的感觉笼罩着, 若不是碍于棠梨, 他恨不得当即脱下衣裳。
棠梨努力憋住笑意, 从袖子里掏出绢帕,轻轻挨近她, 擦拭掉那点污渍。
她轻巧地取掉那片茶叶,很快直起身子, 却在裴时清怀中留下一点浮动的香。
少女的发尾从裴时清的手臂上划过, 像是一只蚂蚁悄悄爬过,激得皮肤起了一串细密的疙瘩。
满是异样的感官让裴时清不自觉地绷直了身子, 袖袍之下的手臂更是绷得紧紧。
棠梨却丝毫没察觉到他的异样, 将手帕包好, 笑着转过来看他:“温大人是不是得赔你十件衣裳?”
原本晴朗的天不知为何忽然变了脸。
起了风, 风卷起马车车帘, 有暗淡的光倾泻而入,照在少女模糊的身影上。
她耳朵上坠着一枚小小的玉兰状白玉,如同花间飞舞的蝶,在忽明忽暗的光里穿梭。
裴时清忽然便想起自己在北境行军时,折下的那支花。
原本还不到开花的时候,偏偏那朵淡紫色的花开在岩缝中,随着料峭寒风颤抖。
他翻身下马,惊得将士开口询问:“大人,可是有什么事?”
裴时清摇头,伸手将那朵纤弱而顽强的花攀折而下,拢入袖中。
他记得,回京之后,他要将其作为新婚贺礼送给那个人的。
眼前少女还在笑,耳畔玉兰花也随着马车晃晃悠悠摇晃。
裴时清的心口忽然就被灼了一下。
那朵花……被他命人制成了一片薄薄的书签,此时就藏在他的衣裳里。
棠梨见裴时清不回她,以为他还在生气,随口说:“裴大人如此喜洁,此次前往北狄想必十分难熬了。”
裴时清黢黑眼眸微微一动,面色已然恢复正常。
“行军之人,哪能如此矫情。”
棠梨心想,敢情您这喜洁的毛病还分场合分时间?
她抿了抿唇,只敢腹诽,张口却是问:“裴先生怎会提前回京?战事如何了?您在北狄没有受伤吧?”
说完之后,棠梨才意识到自己问了太多个问题。
果然对方只是淡淡看着她,并没有开口回答的意思。
棠梨忽然意识到军事机密哪是能随便告诉别人的,她尴尬地盯着小几上燃着的兽首熏香,挑了一个最合适的问出来:“裴先生……没有受伤吧?”
空气安静片刻,裴时清的声音响起:“我并未上前线。”
那便是没有机会受伤的意思了?
棠梨抬起头来看他一眼,难怪他行军月余,却依然白得跟块冷玉似的,原来是没有上前线。
棠梨也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裴先生没事就好,还要感谢您借给我住的那住宅院,我们住得十分舒心,改日裴先生若是有空,还请去宅院中坐一坐,我和姑姑给您做顿饭。”
裴时清欣然应允:“可。”
话题聊完了,马车里忽然又变得一片死寂。
只剩车轮滚滚碾在路上的声响,以及外面呼呼的风声。
棠梨不知道裴时清要带自己去哪里。
但裴先生自有他的算计,棠梨也不问,安静地等待着。
似乎真的快要下雨了。
空气里潮湿得快要滴出水来,鼻尖都是风沙的味道,兽首熏香头顶冒出的袅袅青烟更是被吹得七零八散。
马车里光线变得极为暗淡,只剩裴时清的白衣微微反射着些光。
他闭目假寐,眉眼的轮廓像是上好的白玉雕刻而成。
倒让棠梨想起了自己今日戴的这对白玉兰耳坠。
这对耳坠出自一位手艺极好的匠人之手,乃是棠溪白送她的及笄礼物,平日里棠梨都是不舍得戴的。
也是凑巧,今儿就戴着这对耳坠出来了。
于是她伸出指尖摸了摸耳坠。
她衣袖摩挲的声音似乎惊动了裴时清,对方忽然睁开了眼睛。
在一片昏暗的光线中,裴时清的眼眸像是万年寒潭,幽深无光,像是要将人吸拽而入。
棠梨不知为何,慌乱地垂下了手指。
白玉兰耳坠被她的动作惊扰,在耳畔晃个不停。
在裴时清收回视线的那一刻,窗外忽然下起瓢泼大雨。
雨珠噼里啪啦坠落,打在马车棚子上,一瞬间嘈杂无比。
偏偏马车逼仄狭小的空间隔出一方小小的世界,在嘈杂雨声的对比之下显得越发静谧。
有微凉的雨珠,穿过车帘溅到棠梨的手上。
棠梨甩开那缭绕的湿意,试图找话题冲破这尴尬的气氛:“怎么忽然下雨了?”
裴时清淡淡说:“上京春日多雨。”
棠梨哦了一声,小小地掀起车帘往外面看。
他们的马车行进速度慢了下来,正穿梭在一条繁华的街道上,两侧商铺里挤满了避雨的行人。
雨珠争先恐后落进来,打湿棠梨的衣袖,她才猛然意识到,裴先生喜洁,恐怕也是不喜欢被雨水沾染的。
她匆匆放下车帘,回头看了裴时清一眼。
所幸对方依然在闭眼假寐,似乎并不介意她掀起车帘的举动。
马车里的空气被这么一搅动,变得更加湿润粘稠起来,混着那缕将要燃尽的香,让棠梨的呼吸有些滞涩。
约莫又过了半炷香的时间,马车停了下来。
有人在外面说:“大人,雨势不见停歇,不若在车里避避雨?”
马车里传来一声应允:“可。”
又是漫长的等待。
棠梨敏锐地察觉到,周围安静得有些过分,只能听见雨水打在宽大的芭蕉叶上又滚落。
雨虽然小了些,风却大了起来。
棠梨见裴时清依然在假寐,打消了掀开车帘看一看的想法。
直到棠梨有些昏昏欲睡,一道掺杂着雪意的声音忽然响起:“下车。”
棠梨一个激灵睁开眼睛,看到裴时清已经在往外走。
这场瓢泼大雨来得快去得快,此时只剩下丝丝细雨飘荡在空中。
小厮替他们打着宽大的油纸伞,轻言慢语提醒着:“地上滑,大人、姑娘小心些。”
青石板上积了不少水,棠梨提起裙摆,正要小心翼翼跳下马车,忽然横插出来一只手。
指骨分明,白皙如玉。
棠梨先是一愣,才抬起头来。
大雨洗净了天空,翻滚的乌云也被冲散,天空一片澄澈的蓝,青年白衣胜雪,站在明黄色的油纸伞下,眼眸如同乌玉。
一旁的小厮见这姑娘发了呆,连忙提醒道:“姑娘小心些。”
棠梨这才回过神来,她轻轻扶住裴时清的手臂,轻巧地跳下了马车。
棠梨跟在裴时清身后,穿过亭亭如盖的树木,踩着鹅卵石小径一路向前,最后停在一处水榭前。
琉璃飞瓦,檐牙高啄,精致的水榭笼罩在雨后的烟雾中。
背后的落云湖清波荡漾,有洁白的鸟儿展翅划过,在湖面留下一道飘渺的水痕。
裴时清开口道:“先带客人小坐,我去更衣。”
小厮收起了伞,向棠梨引路:“姑娘请跟我来。”
裴时清折身转入一旁的阁楼,棠梨则跟着小厮进了书房。
书房里依然点着熏香,和马车里不同,这里的味道更像是雪后的松枝,和主人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棠梨粗粗打量了周围一圈,只觉这屋子不仅味道和主人一致,就连摆设都和主人的性子相像。
低调而不失雅致,简约而不乏贵气。
四周墙上都挂着卷轴画,绘着些山水花鸟,黑漆葵纹屏风将从冰裂纹窗棂中倾泻而入的天光分割为两半。
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香几上放着天青色的笔山,狼毫按照粗细有序挂在笔架上。
最后棠梨的目光落在榧木棋桌上的白玉棋子上。
那棋子质地独特,不似普通棋子光滑,而是呈现出一种特别的质感,似乎将流光圈禁在其中,又缓缓释出一种温润的光泽。
丫鬟端来茶点,棠梨收回视线,朝着丫鬟道了谢。
虽然好奇,但私自触碰主人的物品实在不礼貌,棠梨打算一会儿裴时清来了再问他。
茶用的是上好的云雾茶,点心则是红豆牛乳玫瑰糕,入口细腻丝滑。
棠梨用了几口,雨天那种无处不入的潮湿粘稠也被驱散不少,只余唇齿之间淡淡生香。
这点心甜丝丝的,倒是很合棠梨口味,不知不觉便多用了些。
棠梨拿起第五块糕点的时候,一道淡淡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
棠梨顺着影子看去,裴时清换了一件云峰白的直裰,颜色像是檐下倒映着碧空的雨珠,透着浅浅的冰色。
裴时清的目光投进室内。
只是那把常年没人坐的太师椅上多了个少女,端庄安静的书房便多了几分温软之意。
书房清冽的松柏香之外,多了某种甜丝丝的味道,像是盛开在清晨的花。
裴时清倏然就觉得这书房的摆设太过单调严肃了些。
香几上应该放上几支新鲜的栀子花,那张屏风颜色也太沉了些,该换成黄花梨木的……
少女抬起头笑着唤了一声:“裴先生”
裴时清的目光凝在她的脸上,少女的唇边沾了点碎屑,像是精致的糕点上洒了糖霜。
◎裴先生,我这算不算是狐假虎威?◎
凝望了片刻, 裴时清径直走过来坐下,拿起盘子里的一块糕点送入口中。
他慢条斯理用完一块玫瑰糕,点头道:“的确不错。”
棠梨见他也爱吃, 于是把盘子往他那边推了推:“厨房平日里不常给你做这个?”
裴时清眼睫轻垂,“我不喜甜,倒是府中养的猫儿爱吃。”
猫儿也吃这些?
棠梨有些疑惑,但并未多问。
这天真是阴晴不定, 只放晴片刻,忽然又落起雨来。
棠梨下意识伸手去抓糕点, 发现盘子里见了空, 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中将一盘糕点都用完了。
她尴尬地收回手,悄悄瞥了裴时清一眼,祈祷他没看见。
偏偏事不遂人愿, 裴时清暼她一眼:“莫要贪嘴, 吃多了不好克化。”
棠梨的耳尖莫名有些烧, 她嘟囔道:“裴先生这儿卧虎藏龙, 连糕点都比别处的好吃。”
裴时清眼底染上些笑意:“喜欢吃么。”
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棠梨还是点点头。
裴时清缓缓卷起袖子, 露出一截白玉般的手腕,“那来与我对弈一局, 赢了就让人给你做些带回去。”
棠梨无奈道:“裴先生……”
她哪里下得过他!
尾调拖得有些长, 倒有些像是在撒娇。
裴时清的眼角不明显地轻跳了一下,他道:“让你三子。”
棠梨走过来坐在棋桌前, 眼角眉梢藏着些小小的娇气:“裴先生得让我五子。”
裴时清听到自己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地说:“好。”
窗外雨淅淅沥沥下, 窗棂将落云湖分割成一块一块。
烟雨缭绕, 庭院里栽种的芭蕉在一片灰蒙蒙中显得越发苍翠欲滴。
风雨不停, 倒显得屋子里越发静谧。
只有棋子轻轻敲击棋盘的声音。
屋里点着一盏小小的云纹玉灯, 映得满室昏黄,少女的长发上也被镀上一层暖意融融的光。
她撑着自己的下巴,时而冥思苦想,时而眉目舒展,像是宣纸上的画忽然活了起来。
棠梨下得认真,自然没意识到对面的裴时清心思根本不在棋局上。
她逮着一个错处,一举将手中白子定在棋盘上,抬起头来笑得眉眼弯弯:“裴先生快输了!”
裴时清回过神来,看向棋局,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犯了错。
下棋讲求的便是一个静心,心不静乃为大忌,裴时清此前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
他微微收敛神色,手执黑子,几息之间便将局势扭转了回来。
少女脸上的雀跃一点一点消失,她苦恼地抓着一枚白子,似乎在犹豫往哪里下。
裴时清不动声色道:“说好了让你五子,还剩两子。”
棠梨的眼眸微微睁大:“真是五子?”
他淡淡看她一眼:“岂会诓你。”
有了裴时清的让步,局势很快再次明朗起来。
棠梨将最后一枚白子落下,语气故作淡然,却没压住翘起来的唇角:“先生输了。”
虽然是他让了她五子的结果,但这也是她第一次赢他呀!
裴时清的唇角也不自觉地勾了下:“嗯。”
一场棋局下完,雨势却不见停。
眼看天色越发昏暗,棠梨担忧道:“今年春闱怎会碰上这般天气?”
垂眸捡着棋子的裴时清动作微微一滞,抬起头来看她。
少女扭头看着窗外,半边脸隐在黑暗之中,半边脸则被融融烛光照亮,面上是掩不住的担心。
他心中某个地方像是被一根尖刺扎到,有些许不适。
就这么担心那位陆公子?
裴时清不自觉开口:“应试的地方还能漏雨不成?”
棠梨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发觉的确是自己太过紧张了。
又不是在露天的环境下应试,外面下不下雨与他们没什么关系。
只是今日到底没上成香,也不知是不是一个坏兆头,总不能前一世既定的结果发生变化吧?
说起这个,棠梨有些好奇地问道:“今日在闻煌庙前遇见的那个姑娘,裴大人可认识?”
“她乃大理寺卿之女,自幼养得娇纵,在上京也算是闻名。”
大理寺卿之女?难怪那么跋扈。
棠梨随之心中一揪,今日自己算是得罪她了……对方有来头,今后会不会给哥哥他们使绊子?
裴时清似乎看出了她在想什么,“无需担心,她不敢招惹你。”
棠梨先是一愣,随即眼底漾开笑意:“有个名声赫赫的老师还真是好,京中贵女都不怕……裴先生,我这算不算是狐假虎威?”
是了,要让她不在这上京受欺负,还得早日宣明他们的关系。
然而不知为何,裴时清却觉得胸口有些发闷。
他的手指在那枚白子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才将棋子轻轻抛入棋篓:“改日向你引荐我的老师。”
棠梨呆滞了片刻,整张脸都因为开心晕染上一层薄薄的红,像是夏日成熟的蜜桃。
然而她没有忘记有关这位当世棋圣的传闻,开口问:“陶大人如今不是深居简出,不大过问旁事吗?”
“我若要求见,还是见得的。”
棠梨知道他这话一点都不假,陶大人乃朝中清流砥柱,门生遍布朝廷,但若论他最喜欢的学生,非裴时清莫属。
她记得前一世曾有人笑称,若不是陶大人膝下只有一子,定会考虑与自己最喜欢的学生结为儿女亲家。
遇到这么喜欢的后生,当师生怎么够?自然是要如父如子。
裴时清见棠梨似乎想到了什么,眉眼间都是笑意,随口问:“在想什么?”
棠梨便笑着将自己听到的传言告诉了裴时清。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裴时清脸上并无一丝笑意,反而问她:“就这么希望看见我结亲?”
棠梨不知道他这话从何而出?但还是耿直道:“自然希望裴先生早日找到知心之人,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裴时清默默将这八个字念了一遍,字句在舌尖缠绕,竟生出异样的感觉。
看来她所求的……也不过就是这八字。
起了风,庭院里的芭蕉在风中无力地颤抖。
缠绵下个不断的雨似乎又更大了一些,深灰色的乌云笼罩在整个落云湖面上,阴郁的色泽几乎要渗透到每一个角落。
裴时清的眉眼上似乎也沾染了窗外风雨,变得阴沉一片。
棠梨不知道为何裴先生看起来忽然就有些不悦。
她又想起上一世那些人是如何议论这位首辅的亲事。
自他在上京展露头角,便有无数高门贵女为之芳心暗许,据说一度时期裴时清府邸的门槛都快要被人踏破了。
甚至陛下最受宠的九公主也明里暗里表示过自己的意思……
然而不知为何,这朵高岭之花偏偏无人攀折而下。
棠梨听过一些不好的传闻。
有人说他天生不喜女子,嗜血凶残,手段阴狠,妄想攀折这朵高岭之花的人,只会沦为他脚下白骨。
当然这些话都是她在流放途中听人说起的。
彼时裴时清已是新朝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身居高位却始终孤零零一个人,自然会引人猜忌揣度。
棠梨当时听过,也只是过脑不过心。
他的经历,他的政绩已经足够传奇,又何必在这些经历之上添上一位女子的名字?以增加此人的神秘色彩?
上一世说到底,棠梨与裴时清也只不过是泛泛之交。
然而这一世却不同,她与裴时清亦师亦友,羁绊已深,自然会发现那些传闻漏洞百出。
裴时清虽然看起来冷心冷清,实际上却心思细腻,有时甚至堪称温柔,绝非那等不懂风月之人。
那些传闻又是怎么来的呢?
棠梨看着他阴沉的脸色,到底没敢发问。
裴先生虽不过弱冠之年,莫非此前已经有了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
棠梨明白自己和裴时清之间的界线,眼看就要越界,她连忙将自己往回拽了拽:“不说这个了,裴先生今日带我回府,是有什么事情吗?”
总不能就是为了带她回来下一局棋吧。
的确有事。
想到过几日春闱结束,棠梨马上就要跟陆辰远议亲,到时候便不便再见外人了。
故而他是想提前让她到自己的库房挑几件礼物。
云纹玉灯灯火飘忽,少女的长睫如同一只蝴蝶,在眼底投下一片淡淡阴影。
她小心翼翼瞧着自己,分明是意识到自己刚才说错话了,此刻眼底带了一些小小的讨好。
裴时清的目光落到她的脸上。
她可知,要讨好一个人的时候,绝不该用这种表情望着对方。
便如猎物将纤细的脖颈主动袒露在野兽的尖牙利齿之前。
不会惹来垂怜,只会引得野兽牙根发痒。
他凝望她许久,忽而一笑:“你到上京之后还没来过我的府里,故而带你来坐一坐,认个门。”
棠梨见他面上雨过天晴,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她也笑起来:“嗯,只不过今日天气不好,不然还得让裴先生带我在府上逛一逛。”
她指着外面的落云湖:“裴先生的湖极美,若是晴日无风,泛舟于其上,想必乃是美事一桩。”
棠梨不知道,裴时清刚刚拜入陶知禾门下那一年,在国子监引人记恨。
十三岁的少年被同门设计,从游船上掉了下去,险些溺死。
此后他便再也不会参与游湖,就连水路也很少考虑。
然而裴时清却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他的目光凝在那片波澜起伏的湖面上,淡淡道:“倒是个好建议。”
“不知改日天晴,棠姑娘可愿来我府中游湖小叙?”
白雨如珠,从天幕铺天盖地倾洒而下,落入黑沉的湖水之中。
棠梨正畅想着那片湖水放晴的时候会是怎样一般光景,听闻裴时清这么问,下意识挑了挑眉,然后轻快一笑:“好呀,裴先生。”
◎我想尽快向棠小姐提亲◎
棠墨晚此前租赁的小院本就是为了科举而准备的, 春闱结束之后,租期也到了。
殿试之后就会封官,上一世陛下亲赐了徐江松状元府, 至于哥哥则成了翰林院侍讲学士,翰林院离国子监距离远,左右也得重新租赁房子。
棠梨一合计,索性让他们把小院退了, 不再续租,暂时先搬到裴先生的宅院里来。
棠墨晚和徐江松考完之后在家里大睡了几日。
每日只有用饭的时间才会露个脸。
春闱放榜那一日, 才过午时, 便有人敲锣打鼓来到宅院外,管家出门相迎,那人问:“请问徐江松徐老爷和棠墨晚棠老爷可是住在此处?”
管家心里有了计较, 道:“正是。”
那人眉开眼笑说:“恭喜徐老爷、棠老爷!”
平日里安静的宅院霎时间热闹起来, 两个正在呼呼大睡的举子被激动的拍门声吵醒, 揉着惺忪睡眼开了门。
秋月激动不已:“中了!中了!!”
小丫头拽着棠墨晚叽里呱啦说了一通, 两人好不容易从中揪出重点,徐江松中了杏榜第二名, 棠墨晚则是杏榜第七名。
棠梨正在书房中画画。
这书房的位置极为巧妙,从步步锦窗棂中看出去, 一棵已经抽出花苞的西府海棠正在迎风招展。
再往远处看去, 则是一弯小池,最远处假山流水, 绿瓦白墙, 相得益彰。
可谓近处自成一道风景, 远处也自成一道风景。
想必在建造书房的时候, 花了一番巧思。
棠梨取了些藤黄和花青调制出一种接近青黄的颜色, 耐心地晕染到手中的盈尺册页上。
就在这时,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匆匆朝书房赶来,随即是青骊激动的声音:“棠儿!大公子中了杏榜第七名!”
棠梨手中一顿,抬起头来笑盈盈看着拂开纱幔走过来的青骊:“徐公子呢?”
“徐公子中的是第二!”
青骊忽地神秘一笑,“知不知道会元是谁?”
棠梨继续晕染着册页,漫不经心道:“姑姑这般话里有话,莫非这人我认识?”
青骊笑道:“可不正是!会元乃是陆公子!”
棠梨佯装讶异:“竟是陆公子?”
倒是和前世如出一辙
青骊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你爹爹果然没看错人,这陆公子的确是有才之人,恐怕要成为我们大庆第二个三元及第状元郎!”
青骊说完之后又有些发愁,陆公子若真是中了状元,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如此一来……他的身份恐怕也水涨船高了。
然而青骊旋即一想,是状元又怎么样,我们家棠儿不也有个贡士哥哥了吗?
更何况还有裴大人做老师,怎么也差不到哪里去。
棠梨明白青骊在想什么,也不开口,只是继续晕染着手中册页。
青骊自个儿想通了,便发现棠梨表现得太过淡定了些,她拉起棠梨的手,语重心长道:“陆公子是你未婚夫,他两元连中这样的大喜事,你得有所表示。”
“陆家也不缺什么,我没什么合适的送过去。”
青骊点点她的额头:“又不是要多贵重的东西,送礼啊,讲求一个心意。”
她素来知道棠梨不喜欢女红,于是问:“你描个花样子,我帮你绣个荷包送过去?”
荷包这样的东西含义太过暧昧。
殿试结束之后,两人马上就要走到分崩离析的那一刻,送这个是绝对不合适的。
虽说做不了夫妻,但到底也是朋友一场,等退亲之后她便不会再和陆家来往。
于是棠梨想了想说:“我也就一手画拿得出手,不如就送他一副折桂图吧。”
另一边的陆府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每日递贴拜访的人几乎把门槛都快踏破了。
陆老夫人虽然躲过了瘟疫一劫,但身体越发不好,被吵得头昏脑胀,最后不得不避到小佛堂里去养病。
蒋蓉则整日里容光焕发,走路都是带风的。
陆稼实在是看不下去,数落了蒋蓉一番:“殿试还没进行,你别这么招摇,别人递来的帖子送来的礼物不要尽数收下,看看咱们娘都被吵到小佛堂里去了。”
蒋蓉刚刚拆开御史中丞家送来的几本孤本古籍,闻言狠狠瞪了陆稼一眼:“我没有分寸?我没有分寸会把大理寺卿送来的一箱子珠宝玉石都退回去?我没有分寸会回了转运司判官的帖子……”
眼看她还要再说下去,陆稼连忙打断她:“我不是那个意思,现在咱们远儿功名未定,也不便跟其他官员走动得这么频繁……”
“索性大门一闭,谁也不见好了。”蒋蓉赌气道。
堂屋之外,正要给父母来请安的陆辰远脚步一顿。
陆稼叹了一口气,能在朝廷上做官的,谁不是心思活络之人。
远儿连中两元,想必殿试的结果也不会差,与其等那时再出手,不如现在就早早开始走动。
这种有意无意的笼络,陛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远儿将来是要做官的,太过孤高自傲那是万万不可的。
必要的走动陆稼自然不会替他挡下来,只如今他功名未定,若全然来者不拒,恐怕会有损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