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若:“……”
林随安眨了眨眼,又点了点头。
“唉——”靳若老气横秋叹了口气,“师父您以后还是和姓花的保持些距离吧,这吹牛扯皮的习惯可不好。”
林随安挑眉,“你不信?”
靳若吐舌头,“我信你个鬼!”
林随安有些无?奈。
果然,这般离谱的设定,只有同病相怜的花一棠才会毫无?障碍接受。
不多时,敛尸堂的门开了,花一棠和方?刻走了出来,方?刻拿着一张填写完毕的检尸格目,花一棠的脸和检尸格目的颜色差不多。
方?刻:“死者铁海,年龄五十?岁,男,身高七尺六寸,致命死因为两处,一处在喉骨下?三寸,气管被割断,一处为脐下?半寸,内脏被横切,当场死亡。身上另有四十?八处刀伤,皆为死后伤,伤口大小、深浅皆不同。致命伤和死后伤虽然形态类似,但不是同一凶器,而是形状相似的兵器。”
“你说什么?”赵正止转头叫道,“有两柄一模一样的刀?”
方?刻:“天?下?不会有两把一模一样的刀,只有形似的刀。”
车太守:“这位仵作的意思是——凶手先用一把刀砍人?再用一把刀虐尸?这合理吗?”
方?刻叹气,表情写满了“好蠢”的鄙夷,“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用了两把形似的刀。杀人者力气更大,出刀果断,力透骨骼;虐尸者力气较小,出刀黏连,只达皮肉。”
花一棠也掏出一张纸,“我根据方?兄对凶器的推断,简单绘制了凶器的造型,”说到这,砸吧了一下?牙花子,“很是出乎意料。”
车太守和赵正止定眼一看,骇然变色,赵正止抢过画,扭头死死盯着林随安和靳若,容色狰狞。
林随安和靳若愕然,不约而同拔出了腰间的武器。
画上的凶器,形为横刀,但被普通横刀短了一尺四寸,只有两尺长,刀身又宽了一分,大约三指宽,除了颜色不确定,与千净和若净有九分相似。
林随安想明白了,在金手指中看到的刀法,分明就是十?净集的第一式“割喉血十?丈”和第三式“刀釜断肠”。
靳若疯狂挠头,“所以,现在最大的嫌疑犯是——”
林随安哭笑?不得?指着自?己?的鼻子,“咱俩——咩?”
广都太守府, 花厅。剑拔弩张。
赵正止:“凶器可是你们自己的仵作验出来的,如今你们作何解释?!”
靳若:“你是核桃仁脑袋吗?也不想想,铁海死时, 我们远在广都城八十多里外的三夏驿馆,难道?飞过来杀人吗?”
赵正止:“这都是你们自己说的, 没有证据。”
林随安:“有驿馆的入住凭卷为证。”
赵正止向车太守抱拳:“属下申请飞鸽传书去三夏驿馆求证!”
车太守死盯着方刻的检尸格目, 他?已经?看了三遍,似乎想把每个字都掰碎了揉进眼睛里,半晌,叹了口气,看着林随安的眼神有些古怪,似乎心中纠结着什么,“车某当然是相信林娘子和花县尉的。”
赵正止:“扬都花氏与青州白氏素来有仇, 有作案动机!若如此放过凶嫌,传出去,如何向广都城百姓交待?!”
车太守皱眉:“不?得无礼,出去!”
赵正止气得脸色铁青, 转身就要走,花一棠施施然唤了一句,“且慢。”
赵正止回头, “你还要作甚?!”
“都是车某御下不?严,冒犯了林娘子和花县尉。”车太守抱拳, “还望二位见谅,莫要与这莽夫一般计较。”
花一棠扇柄敲着手掌,“花某以为, 赵兄的怀疑不?无道?理。”瞄了眼整个人都变成石膏像的白向,“飞鸽传信, 不?过两三个时辰便?能有回信,查一查也无妨。”
白向豁然抬头,眼圈红了。
“这期间,我们正好?可以去案发现?场看看,或许能寻到其他?线索。”
林随安注意到,花一棠说这句话的时候,车太守的眼睛里划过一丝讶异之色,赵正止的表情愈发狐疑,“你们莫不?是想破坏案发现?场?”
“赵兄可以全程监督。”花一棠道?,“车太守可愿同行?”
车太守怔了一下,他?脸上那种阴阳怪气的感觉不?知不?觉消失了,怪异的纠结感却越来越重,“车某自当奉陪。花县尉,请——”
白向长长松了口气,搓了搓手,拍了两下脸皮,正要跟上,林随安一把勾住了他?的肩膀。白向吓得一个激灵。
“白三郎,”林随安定?定?看着他?道?,“你要做好?心里准备。”
白向:“什、什么?”
“……案发现?场颇为血腥,你就别进去了。”
白向怔怔点了点头。
林随安没说出口的话是:白嵘可能已经?凶多吉少了。
凶器神似千净,杀人招式来自十净集,这两条线索让林随安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云水河上的黑衣人团伙。
那些人来历成谜,行踪诡秘,杀人如麻,手段残忍,若真是他?们做的,断不?会?留下活口。
还有广都太守车庭的态度也很令人生疑,总感觉他?想暗搓搓使坏。
“车庭是寒门出身,十有八九受过冯氏文门的恩惠,看我不?顺眼很正常。”花一棠不?以为意道?。
林随安心头一跳,“莫非车庭也是——”
文门科考舞弊的受益者?
花一棠耸了耸肩,没肯定?也没否定?,毕竟这个答案只有车庭和冯氏已故门主知道?了,他?斜倚着软垫,脑袋随着马车摇晃左右摇摆,像个车载公仔,正在研究卷宗里关键证物的画影图形。
现?场发现?的玉牌,号称是白嵘的贴身之物,实?物放在府衙证物仓中,不?便?带出。从图上标注看,玉牌的材质是羊脂玉,莹润如月,镂空雕花,映着阳光,能看出是一个“白”字,原本挂了条雪白的穗子,后被血染了,呈黑红色。
“白三郎,你可识得此物?”花一棠问。
白向对着眼珠子看了半天,“的确是阿爷的东西。阿爷喜玉,类似的玉牌有十几块,平日里都是换着戴的。”
花一棠翻卷宗,“辨认玉牌的白十六郎也是这般说的,他?还说三月十六日早上去白宅向白家主请安的时候,白家主身上佩戴的,就是这块玉牌。这个白十六郎是谁?”
白向:“是三叔爷的儿子,算我表弟,平日里就好?玩个牌九,很不?着调!”
众人:“……”
靳若:“这话从你的嘴里说出来,还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白向一听这话可不?服气了,咚咚咚拍着胸脯道?,“我虽然是个纨绔,但我也是有原则的,玩归玩,绝不?赌,不?像白十六,日日赌钱,欠了一屁股债,连秋门坊祖宅里的古董都快当光了。还说向我阿爷请安,狗屁,分明就是讨债的打上门来,他?扛不?住,又舔着脸去找我阿爷借钱!”
花一棠扇端抵着下巴,“哦——原来是个赌徒。”
不?多时,秋门坊百夜巷到了。
铁氏医馆门口聚集了大量看热闹的百姓,府衙衙吏和不?良人面朝外围成一圈,口中呼喝着维持秩序。
出乎林随安的意料,医馆内的现?场维护工作颇为到位,包括车太守、赵正止在内的所有人进入现?场前,都套上了特制的鞋套,给林随安等人也派发了鞋套、手套,看布料和造型,大约是一次性用品。
医馆正门对着一面山水屏风,屏风前摆着问诊的桌案和笔墨纸砚,左侧是药柜和柜台,右侧是患者等候区,绕过屏风,厚重的账幔隔出了两间诊室,铁海的尸体就是在靠东的诊室里发现?的。
血迹早已干涸,碳笔在地?板上画出了人死时的位置和形状,手脚的位置颇为古怪扭曲,能看出受害人在死前一刻极为痛苦。三月青州的气候已颇为湿热,堪比扬都的五六月份,腥臭味在沉闷的空间里飘荡,黑黢黢的苍蝇团在人形圈里盘旋,仿若不?愿离去的冤魂。
从进入医馆的一刻开始,靳若就变得异常安静,微蹙着眉头,抿着双唇,似猫儿般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四下转悠着,偶尔蹲下,侧过头,选择逆光的方向,眯眼观察着什么,测量的小绳贴着地?面痕迹,在手中快速翻转,时不?时掏出小卷轴记录几个数字。
花一棠和林随安远远站在场外,不?做打扰,赵正止不?明所以,车太守紧紧盯着靳若的步伐和动作,第?一次凝下了眸光。
靳若勘验了足足两刻钟,退出现?场,翻看记录卷轴半晌,抬眼道?:
“当夜,此处曾来过四个人,一个是死者铁海。”靳若先走到屏风后的后宅入口处,又绕着屏风走到大门口,“铁海从后宅大步快速进入医馆,开门,门外进来三个人,三人皆是男性。为了方便?说明,我称之为甲乙丙三人。”
“甲身高七尺到八尺之间,体重一百三十斤左右,步伐虚浮;乙身高八尺五左右,体重一百五十斤左右,脚步稳重有力,应该是习武之人;丙身高九尺以上,体重一百八十斤左右,一条腿无力,拖着走,拖行的步距稳定?,要么是跛子,要么受过旧伤。”
赵正止大惊,“你怎么看出来的?!”
靳若瞥过来一眼,“根据他?们留下的脚印和步距算出来的。”
赵正止倒吸凉气。
车太守拽住赵正止,示意靳若继续。
靳若转身走向诊室,“四人一同走到诊室外,顺序是铁海,甲,乙和丙并排。铁海和乙、丙进了诊室,甲候在门外,”靳若蹲下身,手指虚指着地?面,“诊室内血迹凌乱,无法辨认三人具体的行动,总之,铁海死后,乙出来,在医馆内四处走动乱翻,后又与其余二人从医馆后窗翻出。”
靳若走进诊室,小心绕过人形和血迹,推开诊室后窗,“外面的小巷极为偏僻,下面是污水渠,上面盖着石板,石板坚硬,前日又下过雨,不?曾留下步伐痕迹,无法追踪三人的去向。”
车太守和赵正止对视一眼,面色有些难看。
“玉牌是在何处发现?的?”花一棠问。
赵正止指向两诊室间悬挂的账幔,“……这下面。”
账幔又厚又重,层层叠叠,房屋主梁下多架了几根细梁,诊室的账幔挂在上面,下沿拖地?,显然是被当做隔墙来使用的。
“应该是诊室外的甲落下的。”靳若用脚尖点了点地?面一串浅浅的白痕道?,“甲曾在此处摔倒过。”
话音未落,林随安一跃而上,双脚反勾房屋主梁,核心收紧,身体挺弯呈后弧形,探看悬挂账幔细梁的情况,这个姿势实?在是太反人类,赵正止和车太守惊呆了。
少顷,林随安观察完毕,翻回落地?,“悬挂诊室隔断账幔的细梁有裂痕,五个悬环变形,像是被什么重物拽过。”
花一棠啪一声展开扇子,“当夜的情形应是这般,午夜时分,铁海听到诊所外有人敲门,开门后有三个人,其中甲与铁海相熟。”
赵正止:“花县尉如何知道?甲是熟人?”
靳若:“因为铁海的步伐很大,步距很稳,一到门前就打开了门。”
花一棠:“若是生人,铁海的步伐定?会?犹豫,来到门前也会?先询问一番,而不?是迅速开门。”顿了顿,“乙和丙中有一个是病人,一个是陪同的家属。甲和乙、丙并不?相熟,最?多只是认识。”
车太守:“这又是如何得知的?!”
“因为行走时,甲一直与乙和丙保持距离,铁海为病人诊治时,甲等候在外,若是乙和丙的熟人,定?要一起进入诊室。”花一棠继续道?,“诊治期间,因为某种原因,乙和丙突然杀了铁海,甲闻声掀开帘子查看,看到铁海尸体惨状,惊慌中摔倒,撞入账幔之中,身体压住了账幔,坠坏了挂账幔的勾环和横梁。”
“最?后,乙翻盗了医馆的钱银,三人一起翻窗逃走。”花一棠摇着扇子踱步至诊室外,望着碳笔画出的人形,“这就是案发的全部经?过。”
车太守:“也就是说,甲是白嵘?!”
“不?是他?。”赵正止面如死灰,喃喃道?,“白嵘身高六尺,体重一百八十四斤,不?符合。”
车太守神情异常凝重,踌躇半晌,朝林随安躬身抱拳,郑重道?,“林娘子,之前是车某刚愎自用,险些误判了案情,还请林娘子助我等侦破此案,缉拿真凶!”
林随安这次可真有些诧异了。
她?居然感受到了车太守的诚意。
怎么着?突然一瞬间就转性了?
还是其中又有什么猫腻?
“莫非——”花一棠眨了眨眼,“车太守知道?净门?”
车太守干笑,“实?不?相瞒,车某年?幼时,因为家境贫寒,为了谋生,曾随家父在唐国各地?游历过一段时间,有幸与净门中人有过数面之缘,见识过净门弟子追踪寻人的本事,大开眼界。不?过比起这位靳郎君的勘痕绝技,那些——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靳若“切”了一声。
“林娘子和花县尉身边当真是卧虎藏龙,车某之前有眼无珠,还望二位千万别往心里去。”车太守抱拳,“此案恐怕是江湖盗匪所为,的确需要二位相助。”
“就怕不?是盗匪,而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花一棠摇着扇子瞄了眼林随安,林随安知道?,他?定?是与她?一样?,想到了云水河的黑衣人。
车太守:“依二位所见,接下来该如何勘察?”
林随安挠了挠脑门。
虽然排除了白嵘的嫌疑,但白嵘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虽然知道?凶器的类型,真凶人数、身高、体态和杀人的刀法,但真凶身份不?明,样?貌不?明,去向不?明……
唯一的线索就只剩下——
“去白十六郎家。”林随安和花一棠异口同声道?,“他?很可能就是甲男子。”
车太守:我手底下怎么没有这么厉害的仵作和属下,羡慕嫉妒恨!
白十六郎死了, 死在了他家的祖宅里。
祖宅与铁氏医馆同在秋门坊,位于?千重巷,听?名字就知道, 距离百夜巷很近,出了铁氏医馆, 向东走五百步, 转两个弯就到了。
白十六是个?货真价实?的赌徒,宅中值钱的、不值钱的都输了个?精光,连家中的仆从都遣散了,宅院中一片荒芜,林随安还以为白向领错了路。
白向也是大为?震惊,他离开广都不?过三个?月,白十六家居然荒废成了这般模样, 以前起码还有些充门面的摆设,如今穷得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妥妥的家徒四壁。
白十六的尸体?躺在主厢房的地上,尚未腐烂, 还算新鲜,脖颈有一处骇人的伤口,血迹呈喷射状。白向当场就吓晕了, 被不?良人抬到院子里通风透气。
方刻一日之内检了两?具尸身,精神大为?振奋, 检尸格目写得又快又详细,干枯的字形甚至多出几分龙飞凤舞的快意。
“死者白十六,男, 身高七尺四寸。死亡时间大约在十二个?时辰前,致命死因是被利器割断了动脉, 当场死亡。只有一处伤口,伤口切面干净利落,凶手下手十分果断。凶器刀刃锋利,宽约三指,与杀害铁海的凶器应该是同一把。”
赵正止皱眉:“铁海死后第二日,我还寻白十六问过话,怎么就死了?”
花一棠:“应该是在府衙问过话后,回来被杀的。当时白十六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赵正止想?了想?,“他见到玉牌时,一口咬定玉牌是白嵘之物,神态坦然,言之凿凿,我便信了。后来白嵘失踪,我等只顾着追捕白嵘,自?是无人留意白十六的动向。”顿了顿,“唉,是我倏忽了!”
花一棠用扇子敲了敲下巴,没说话。
靳若在屋里转了一圈,小绳仔细丈量白十六的脚底,小腿骨长度等部位,嘴里啧了一声,“此人就是去铁氏医馆的甲,屋中还有乙和丙的足迹,如果不?出意外,凶手亦是此二人。”
方刻:“白十六后背、右手臂外侧、膝盖、右小腿外侧皆有淤青,看颜色,应该是死前两?三日被人用硬物击打形成的。”
林随安:“他和人打过架?”
方刻:“看淤伤位置,恐怕是单方面被人殴打。”
“还有一个?人也来过这间屋子,大约身高六尺,体?重一百七十至一百八十。”靳若看了眼赵正止。
赵正止:“难道是白嵘?”
靳若耸了耸肩膀,“有可能。”
车太守摸着胡子焦躁转圈,“之前那个?目击证人说曾在铁氏医馆附近见过白嵘,莫非白嵘去的不?是医馆,而是来了白十六家——他为?何要来白十六家?他与那两?名杀人凶手有何干系?难道是同伙?白嵘如今又去了何处?”停步,“花县尉,林娘子,二位有何见解——诶?”
车太守怔住了,他看到林随安走到了白十六尸体?旁,撩袍蹲身,花一棠紧随而上,蹲在她半步之后,轻轻握住了林随安的手腕,林随安小心扒开白十六的眼皮,整个?人一颤,不?动了。
花一棠紧蹙着眉头?,定定看着林随安的侧脸,眸光异常专注。
车太守不?知为?何有些脸红,尴尬移开了视线。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赵正止问。
靳若挠了挠头?,又摇了摇头?。
方刻耷拉着眼皮,“非礼勿视。”
一句话臊得赵正止忙转过了脑袋。
过了足足十息时间,林随安突然倒吸一口凉气,身体?晃了一下,花一棠忙扶住她,低声问了句“如何”,林随安低声回句什么,花一棠眉头?更紧了。
车太守和赵正止的脖子都快伸出二里地去,极力想?听?清二人说了什么,花一棠突然转身道,“方兄,借笔墨一用。”
方刻淡然打开木箱,掏出一打毛边草纸,又递过一根细狼毫笔,花一棠挑了块干净的地面,盘膝坐下,将纸张铺展,笔尖垂直悬于?纸上,林随安在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着极细极碎的词语。
大家明明同处一室,可此二人四周仿佛有一层神秘又暧昧的结界,所有人,包括靳若和方刻在内,都无法进入其中。
车太守很快看出来了,花一棠在画画,落笔精准,运笔如飞,很快画好了一稿,林随安指了几处,摇头?,花一棠换了一张纸,画了第二稿,林随安又提出几处修改,于?是,第三稿、第四稿、第五稿——花一棠画得越来越慢,越来越细,修改的部分也越来越少。第九稿的时候,林随安终于?点了点头?。
林随安点头?的那一瞬,被紧张气氛代入的众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花一棠站起身,捋袖整衣,将画递给了车太守。
“二位久居广都,可见过画中的物件?”
画里是六个?骰子,呈梅花状散落在瓷盘里,皆是红色的“四”字面朝上,乃为?赌局中极为?罕见的“六红大色”。除此之外,还能看到其中一枚骰子的另外两?面,一面写着“六”,一面刻着木棉花。画面左下角特别标注了骰子的材质:象牙。
车太守一头?雾水,“这画是何意?”
花一棠:“自?然是此案的重要线索。”
车太守瞪圆眼睛,“这、这——线索从何而来?!”
花一棠笑?了,从腰间抽出掐丝檀木扇,啪一声甩开,踱步晃到门口位置,华丽转身,扫摆袍袖,逆着光摆了个?睥睨天下的造型,道,“花某师承茅山派金光洞十烨道长,最擅九宫推演之术,适才,经花某一番呕心沥血的推算,方得出画中之物,为?白十六生前最看重的,定是侦破此案的关键!”
赵正止下巴掉了,车太守眼角乱抽,瞄了眼林随安。
林随安干咳一声,轻轻点了一下头?。
车太守:“……”
刚对?暗御史建立起的信心瞬间又岌岌可危了。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太守!太守!!这可太神了!”赵正止低声道,“我见过这骰子!广都城里用得起象牙骰的只有三家,但将‘幺’字改成雕花的,只有藩坊区的南乡赌坊,而且——”吞了吞口水,“我听?说白十六郎落魄之前,一直是这间赌坊的常客。”
车太守震惊得表情?管理崩塌,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花一棠一个?外乡人,是如何知道南乡赌坊的?又如何能精确画出赌坊的骰子?
莫非他当真是什么茅山派金光洞的弟子?
车太守没瞧见,还有一个?人比他更震惊。
靳若捂着嘴,眼睛瞪得像铜铃,只是震惊的目标不?是花一棠,而是林随安。
喂喂喂,莫非师父说的是真的?她当真能看到死人的记忆?
方刻垂着眼皮,半遮半掩的瞳光从林随安转到花一棠身上,又从花一棠转到林随安身上,眉梢挑起,嗓子眼里意味深长“哦”了一声。
花氏八十八宅位于?广都中城的新梦坊,毗邻中轴线交通要道,过一条中衢大道,就是城中最繁华的藩坊区,站在庭楼上向北望,灯火辉煌,通宵达旦,颇有几分扬都不?夜城的风采。
入广都城后,众人马不?停蹄验尸查案,饭都没来得及吃一口,忙到了酉时方才有空回来。木夏准备了丰盛的晚膳,皆是广都城特色菜肴,最先上桌的自?然是羹汤,时间仓促,只备了两?种,一种是鸡骨汤,一种是特色鲜羹。鲜羹以七种海鱼熬制而成,汤色奶白,犹如牛乳,出锅时略加一点盐,已?是极为?鲜美?,靳若喝了一口就停不?下来。
林随安更中意此处的小食,比如眼前这盘名为?“花团簇”的点心,碗口大小,梅花形状,中有花心,周围是五片花瓣,看似平平无奇,其内另有乾坤,分别以虾肉、鱼肉、鸡肉、鹅肉做馅,再以黏米粉包裹,入热油炸熟,拼成梅花状成盘,洒上糖霜。花心、花瓣味道各有不?同,又好吃又有趣。
方刻最喜欢的是“双龙烩”,清蒸鳝鱼表面洒了一层金黄色的肉臊,靳若多嘴问了句“肉臊子是什么做的”,木夏还未回答,方刻倒先说了。
“是蚯蚓。”
靳若:“!!”
“青州的蚯蚓形态粗壮,肉厚劲道,剁碎,以秘制香料腌制半个?时辰,油炸至微黄,口感酥脆。”方刻舀起满满一勺肉臊递给靳若,“尝尝。”
靳若:“呕!”
伊塔大笑?起来,“骗你的,木夏用的是蛇肉。”
靳若:“呕呕!”
林随安默默将面前的双龙烩挪到了一边。
“南人口食,可谓不?择之甚。岭南蚁卵、蚺蛇,皆为?珍膳。又有水蛙、泥笋者,全类蚯蚓。”花一棠用筷子夹起一块蛇段,尝了一口,啧啧赞道,“扩而充之,天下殆无不?可食之物。靳若啊,若想?做个?合格的老饕,你的修炼还远远不?够啊。”
靳若把桌上的双龙烩都堆到了花一棠面前。
木夏笑?着给花一棠盛了碗鲜羹,“南乡赌坊真的不?用查吗?”
“人家不?待见我们,我们何必用热脸贴冷屁股。”花一棠不?屑道。
据车太守所言,南乡赌坊是藩坊区里最大的赌坊,坊主是大食人,在广都颇有背景,势力盘根错节,仅凭一张来历不?明的画,贸然上门查问的实?在不?妥,所以打算让赵正止暗中侦查。
“林娘子与花县尉助我等良多,但这毕竟是广都城的案子,不?好全权由外城人侦办。”车太守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颇为?扭捏,林随安猜测,大约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想?了想?,便应了。
金手指看到的画面只是死者的执念,白十六是个?赌徒,或许他的执念就是赢钱,与命案并无直接关系。
只盯着这一条线索,并不?是上策。
“我觉得车太守与那什么赌坊之间肯定有猫腻。”靳若扒拉着桌上的菜,用筷子夹起来,一样一样细细辨认菜品原料,看到自?己?熟悉的才放心塞进嘴里,“可怜那个?白三胖了,一听?车太守不?让我们插手,差点又哭了,若不?是——”说到这,靳若怔了一下,扔下一块辨认不?出原材料的肉,“姓花的,你跟白三胖到底说什么了?他回家干嘛去了?”
花一棠掏出帕子擦了擦嘴,站起身,“木夏,更衣。”
靳若:“哈?”
林随安眨了眨眼,“花一棠,你不?会是打算——”
“来都来了,若是不?能去赫赫有名的广都藩坊区玩乐一番,岂不?是有愧我扬都第一纨绔的名号?”花一棠笑?眯眯道。
林随安:“……”
木夏颔首,“春风得意衫如何?”
花一棠:“春风得意衫给伊塔吧,我穿放歌自?得那套。”
方刻皱眉:“伊塔才多大,怎能带他去赌坊?”
花一棠和木夏对?视一眼,笑?了。
伊塔叹了口气,抱拳,“遵命,四郎。”
藩坊区共有四十七处里坊,每坊皆有市,废除宵禁已?有五年。
入夜之后,夜市贸易极为?繁盛,尤以南乡坊为?最,南乡坊又以四时街为?最。
四时街不?是一条街,而是四条街,纵横相交,贯穿整座南乡坊,取春夏秋冬之意,春时街多为?妓馆,夏时街东为?酒肆,西为?茶肆,秋时街乃为?商铺,冬时街临着四水河,河畔建有一座五层的高楼,红灯高挂,彩绸如云,灯光从窗中溢出,洒在四水河面上,比天上的月亮还要夺目耀眼。
林随安第一次见伊塔穿正式的袍衫,觉得颇为?新奇。伊塔平日里的衣着以改良版胡服为?主,短衣襟小打扮,方便行动,脸又长得嫩,话也说不?利落,像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此时换上了花一棠的衣服,才发现他竟已?与花一棠一般高了。
黑色的幞头?将卷曲的金发整整齐齐包在里面,碧蓝的眼瞳映着赌坊的红灯,散出淡淡的冷意,用靳若的话形容,还挺“人模狗样”的。
林随安觉得,伊塔似乎不?太喜欢赌坊。
方刻更不?喜欢,这个?时辰本该是方大仵作睡觉的时间,却非要跟着伊塔一起过来,像个?操心的老父亲,花一棠就是那个?将伊塔带坏的街溜子。
街溜子花一棠一如既往的花哨,花哨的马车,花哨的衣着,花哨的扇子,花哨的排场,站在赌场门前,花哨得万众瞩目,五六个?小厮好似闻到肉腥的苍蝇涌了过来,前呼后拥将众人请进了赌场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