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随安:“……”
好家伙!这一串又是街又是坊又是门,完全没听懂。
林随安之前恶补了一些关于这个世界的市政规划的基础知识,这里实行里坊制,所有的城市,无论是小县城还是大都城都是坊区布局,只是规模不同。
所谓坊区布局,简单的说就是城市被大小街道分割成棋格样的住宅小区,每个小区被坊墙和坊门围起来,白天城门坊门开放,入夜城门和坊门关闭,实行夜禁,所有人只能在坊内活动,不得出坊,主要街道还有武侯巡逻。若是夜里不安分跑出去被逮到,不禁要挨板子还要拿钱赎人,据说市价一千文一个。
南浦县在州县等级划分中属于中下等的紧县(注),县城规模也比不得大都城,只有十六坊,两座城门,主要街道两条,分别是东西向的里仁街,南北向的春满街,罗宅所在的延仁坊位于里仁街南侧,东临东桥门,西临东市,斜对面县衙所在的清平坊,可谓是黄金地段,按理来说交通应该十分便捷。
“从这里出城需要这么长时间?”林随安表示震惊。
“若是平日从延仁坊去东桥门,脚程快的也就半个时辰,但今天是八月十五。”朱达常向前一指。
这是林随安来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一次看到了坊门,说实话有些失望,光秃秃的夯土墙中间豁了一块,塞进去一座黑了吧唧的二层木楼,一层是铜钉黑漆木门,二层只有柱子没有墙,两个武侯趴在二层木栏上,撅着屁股看热闹。
延仁坊门之外人山人海,摩肩擦踵,挤满了人、箩筐、蔬菜、木柴还有各种家畜——有鸡有鸭、有羊有猪,再加上偶尔窜出的野狗,颇有鸡犬相闻,人声鼎沸之势,全都朝着一个方向缓慢涌动,目的地正是街对面的东市。
穆忠扫了扫头顶的鸡毛,“每月十五是南浦县的大集日,东桥门在东市散市之前只进不出。”
朱达常挥手,不良人吆喝着上前推推搡搡,勉强算是开出一条道来,可即便如此,也是举步维艰。
林随安硬着头皮跟在穆忠身后,只恨没有个防毒面具,又潮又热的臭气撒了欢似得往鼻孔里钻,稀糊糊的黄泥混着鸭毛和羊粪蛋,踩上去吧唧吧唧直黏鞋底,小腿突然被怼了一下,竟是一头浑身滚泥的老母猪,颇为不屑瞥了林随安一眼,晃悠着肥硕的臀|部走了。
林随安:“……”
难怪之前不良人回来的那么慢,原来是交通堵塞造成的。
足足挤了一刻钟,林随安终于看到了里仁街,南侧挤满了人,中间站了一排武侯维持秩序,空出了北侧半边道路。
朱达常:“这是上任县令留下的规矩,大集日必须在县衙所在的清平坊前留出半幅路面,只供官府使用,用来应对紧急境况,我原本还觉得这规矩没啥用,没想到今天还真用上了。”
远处尘土飞扬,李尼里骑马从北侧空路奔驰而来,翻身下马,急声报告道,“西重门今日出城人过所登记中未见苏城先。不良人都散出去了,全拿着苏城先的画像。”
林随安松了口气。苏城先是外地人,在此地没有根基,没有武功,人又怂,又吃不得苦,料他也藏不住几日,只要掐住城门和坊门瓮中捉鳖,抓住他只是时间问题。
林随安:“若我是苏城先,与其费时费力出城,不如寻个地方躲起来,待东市散了,再随人群出城更安全。”
穆忠点头:“城里可有什么地方能藏身?”
朱达常:“南城的庭户坊里有几处空宅。”
穆忠:“去查。”
朱达常递了个眼色,四名不良人奔出。
“其实还有一个地方,”朱达常又道,“南浦县城位处扬都必经之路,所以东市常有路过的大商队驻扎,这些大商队背后龙蛇混杂,就我们县衙这点人手,怕是——”朱达常瞄了眼穆忠。
穆忠笑了:“林娘子可想去逛逛东市?”
林随安:“诶?”
朱达常:“多谢穆公!有劳穆公!”
穆忠摆了摆手,“我就是带新认识的朋友转转,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对对对,是是是!”朱达常屁颠屁颠跟在后面,“我也陪林娘子逛逛。”
林随安:“……”
你俩这么会一唱一和怎么不去德云社?
适才见到东市外面的混乱景象,林随安还以为东市里面也是乱七八糟,进坊后却大为惊奇,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条十字交叉道,宽度大约有里仁街一半,高高矮矮的店铺临街而建,还有许多小道通向市场深处,入市的商人们一进来就如鱼入海,三转两转钻进小道里不见了,仿佛被什么东西吞噬了一般,偶尔能听到几声猪叫羊咩。
朱达常和不良人明显有点紧张,寸步不离跟在穆忠身后,美其名曰保护穆公,但依林随安所见,穆忠保护他们还差不多。穆忠先拿着苏城先的画像去坊门东侧的一家席帽行里转了一圈,不多时,就见铺中派出七八个小伙子拿着画像飞快散入东市。
穆忠四处转悠着,东市里似乎所有人都认识他,铺主们纷纷出来打招呼,最神的是穆忠竟能叫出所有铺主的名字,还能畅聊甚欢。
太厉害了,林随安想。她这种能少说一句话绝不多说半个字的现代社恐,对穆忠这种存在只有高山仰止的份儿,观察了一会儿,默默溜边去逛街了。
东市自然没有现代的商业街高大上,但规模也大大出乎林随安的意料。每家店铺门前皆摆着等人高的大商牌,写着商品品级价格,林随安随便扫了几眼,发现几乎每种商品都分为上、中、下三等,如:
椒笋行:鲜笋一两,上七文,中六文,下五文。
果子行:干葡萄一升,上二十三文,中二十二文,下二十文。
新货行:葡纹铜镜,上五百五十文,中五百二十文,下五百文。
一个铜镜竟然要五百文!林随安大惊失色,还以为自己眼花,特意凑上前仔细看了看,岂料她这一看,店里的老板竟然冲了出来,看表情还吓得不轻,声音都哆嗦了。
“见过六队首!您大驾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想要什么,随便挑!就当小的孝敬您的!”
林随安有些尴尬,忙垂着脑袋假装研究商牌,竖着耳朵听穆忠和老板闲聊,诸如什么最近生意如何,物品货源如何,价格如何等等,话题实在太无聊,听着听着就走了神,东抠抠,西抓抓,突然,在商牌的最顶端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符号,像字又像符,造型看起来像一朵花,林随安想了半天,总算想起来是象形字的“花”。她转头四下望了望,才发现椒笋行、果子行、杂货行、席帽行、金银行,还有旁边的坟典行的商牌上都有一样的标记。
坟典行是——做白事的?林随安咋舌,所以这是同一家品牌商?水果、蔬菜、金银铜器、服装,连阴间买卖都有涉猎,这品牌也太野了。
散去东市的画像断断续续回来了,传回的消息是都没见过苏城先,新货行的老板瞅了瞅画像,也摇了摇头,想了想,又压低声音道,“东南角最近有些不安分,入了好几个生面孔,说不准。”
穆忠:“哪个铺子挑的头?”
“胡姬酒肆。”
林随安双眼一亮,要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说起胡姬酒肆,第一个想起的当然就是诗仙李白的这首《少年行》,只有寥寥四句,就将那个时代的瑰丽和热情描绘得令人万分神往。
可林随安现在却是一点都笑不出来。
胡姬酒肆不大,中间是一座半米高的圆形高台,四周拼铺着颜色艳丽的波斯地毯,客人们随意散座在地毯上,坐姿都很豪放,每个人面前都有小案,摆着造型奇特的银制酒器,边饮酒边高声谈笑。
乐人们横抱龟兹琵琶、拨弹箜篌、敲着皮鼓围坐在高台四周,演奏着的节奏感十足的乐曲,腰肢窈窕的胡姬随着乐声疾转如风,红色纱裙和飘逸的纱巾变成了飞旋的风暴,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欢呼。
的确很有异域风情,但是——林随安揉了揉太阳穴,这里的味儿实在是太、冲、了。
地毯远看去颜色很鲜亮,但走进细看,就能清楚得瞧见毯毛缝隙里落满乱七八糟的渣滓,还散发着一股怪味儿,客人们有人穿着鞋,有人脱了鞋,汗脚味儿、地毯味儿和着胡姬身上香料味儿,汇聚成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做个比喻的话,就好像地铁里的狐臭混着韭菜盒子再加上高端香水的综合体,怎一个反胃了得。
在这种味道里还能写出传颂千年的诗句,这诗仙文豪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当的。林随安想。
虽然叫胡姬酒肆,但老板却是个唐人,穿着胡服戴着毡帽,力争和整个酒肆的风格保持一致,看到穆忠和朱达常笑得脸都快裂开了。
“六队首,朱县尉,今日刚到的葡萄酒,酒醇不上头,给二位来一壶可好,算在我账上。”他又看向林随安,“这位小娘子想喝点什么?”
老板的口气和现代服务员问“你想点什么菜”一样自然,看来这个世界女子逛酒肆很常见。
穆忠递上苏城先的画像,“今日可曾见过这个人?”
老板盯着画像,笑容渐渐收了起来,低声道,“六队首寻此人是?”
穆忠:“莫要多问。”
“是是是,”老板点头哈腰,“实不相瞒,此人昨夜正好留宿在此。”
朱达常:“什么?!”
林随安也是大惊失色,若苏城先昨夜留在了胡姬酒肆,他就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那岂不是说——她又变成最大的嫌疑犯?
“此人现在还在吗?”穆忠问。
“在在在,”老板忙前边领路,“此人昨夜吃多了酒,睡在胡姬屋里,现在还没醒呢,就在后院,请六队首随我来。”
穿过酒肆大堂,钻出一个小矮门就是酒肆后院,四周建了一圈歪歪扭扭的小木楼,有的二层,有的三层,有的一层半,房间位置参差不齐,高高低低的木楼梯盘桓其中,竟有种的迷宫的错觉。
“六队首稍后,我这就请人下来。”老板提着长袍噔噔噔跑上一截楼梯,钻入一扇小门,砰一声关上了门板。
就在这一瞬间,林随安背后的汗毛唰一下立了起来,她身体的预警系统毫无预兆启动了——此处危险!
几乎同一时间,穆忠脸色大变,转头就跑,“不对,走!”
话音未落,就听砰砰砰数声巨响,楼上几扇木门同时被浓烟冲爆开裂,十余名蒙面人卷着烟尘挥刀跃下,凛凛刀光藏在烟中,诡亮摄人。
林随安几乎是条件反射抽出腰间的千净,足尖后撤半步,整个身体嗖一下冲进了烟雾,她的大脑还不知道如何应对,但身体已经确定了方向,手挽刀花回臂一荡,铮铮两声脆响,千净击到了其它的兵器,敌人离她很近,而且不止一个,林随安猝然沉腰俯身,千净在掌中转了个圈,好像割麦子一样反握刀柄贴地疾扫,刀风将烟尘撕开了数道裂缝,缝隙间能看到几只脚,刀光过处,血浆飞溅,紧接着便是几声惨叫和重物砸地的声音。
烟尘弱下,视线恢复了些,林随安这才看清自己四周躺着四个蒙面人,脚踝处飙血,抽搐着发出压抑的叫声。
林随安脑中突然冒出一句话:【代斩若生初】
这是什么?!
林随安一晃神的功夫,又有两名蒙面人杀了过来,这一次没有烟尘的遮挡,林随安看得十分清楚,他们都是精壮汉子,穿着胡服,蒙面巾上方露出的眼睛都是黑色,不是胡人,是唐人。
一左一右两片刀刃携着腥风同时劈向了林随安的脖颈,在空中形成了一把巨大的剪刀,速度快得惊人,眼看就要剪断林随安的细脖子,林随安身体骤然后仰,腰身弯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险险避开,单手撑地一推,整个身体反弹而起,两个蒙面人招式恰好用老,千净顺势向前一递一转,右侧蒙面人的手腕喷出一股血浆,尖叫着倒在了地上,林随安反手再劈,千净绿刃唰一声割出冽冽腥风。
【刀复断汤。】
又一句话突然钻进了脑子,林随安一个激灵,手腕一抖,刀锋挑起一厘,可刀势却没止住,依然朝着左侧的蒙面人腹部斜劈了下去。
“嗤——”血浆喷了林随安半身半脸,蒙面人倒在了地上,捂着腹部惨叫。
林随安僵住了,若是她刚刚没有将刀锋抬起一厘,刚刚那一刀当场就能将此人劈成两半。
只差一厘米,她就杀人了!
血顺着额头落到了睫毛上,染得视线半面血红半面惨白,林随安心跳如擂,握刀的手止不住发起抖来,耳边传来朱达常的呼救的惨叫。
“啊啊啊啊!穆公救我!林娘子救我!”
朱达常正被两个蒙面人追着砍,逃得那叫一个连滚带爬险象环生,原本跟在他身边的两个不良人正在和几名蒙面人肉搏自顾不暇,穆忠情况也好不到哪去,一人独战五名蒙面人,步步惊心,所有人都以寡敌众,命在旦夕。
她要救人!
林随安攥紧刀柄,足尖一点奔了出去,刚刚险些杀人的惊惧变成了一种诡异的颤栗感,脑中仿佛有上百柄长刀嗡鸣,震得五脏六腑颤抖不止,风钻入她的耳畔,又消失了,眼中的景象变得异常缓慢,甚至还染上了一层诡异的黑白色调。
飞舞的千净斩断了眼前的刀,血浆仿佛黑莲绽放,她的身体一跃而起,千净绿刃犹如一片薄薄的叶子扫过波光粼粼的湖面,水花竞相绽放。
朱达常瘫坐在血泊里全身发抖,两个不良人面色惨白,穆忠骇然瞠目。
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刚那一弹指的时间里,眼前的女子身披腥风,光随刀动,刀至血绽,蒙面人轰然倒地之时,漫天血雨倾泻而下,女子半身浴血,眸光幽沉,犹如鬼神附体。
突然,女子的眼瞳动了一下,鬼神般的杀意倏然散了。
众人吞了吞口水,这才惊觉早已汗透衣背,却不知他们眼中的“鬼神”——林随安自己也吓得够呛。
刚刚她好像失去了意识,又好像没有失去意识,她有记忆,她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只是身体、四肢、肌肉似乎被另一种东西占领了,直到打败了所有对手,才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
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涌入鼻腔,视线里的颜色从黑白变成了鲜红,林随安怔怔看着地上的蒙面人,五感渐渐回归身体,他们的哀嚎声一点一点传入了耳畔——他们还有声音,都还活着——林随安颤抖着收起千净,盯着自己的手掌,血水顺着掌纹滴落。
刚刚砍人的颤栗感还残留在体内,林随安甚至无法分辨她发抖是因为兴奋还是恐惧。
她的这个身体……似乎……嗜血?
一刻钟后,林随安见到穆氏商队分部的人,都是十七八岁的精干小伙子,穿着统一的姜黄色长衫,戴着穆忠同款抹额,以极高的效率控制了胡姬酒肆,某位朱县尉连插话的资格都没有,充分显示了穆氏商队对东市极高的控制权。
很快,他们就在胡姬酒肆后院的木楼里发现了不少走私物,至于走私物具体是什么,林随安并没有资格知道,只能从穆忠和手下零星的对话中推测出了来龙去脉。这家胡姬酒肆是走私商队的隐藏据点,都是些亡命之徒,突然见到穆忠来访,还以为是据点暴露所以起了杀心,不得不说这酒肆的老板还是有些本事的,那奇怪的木楼中有多个暗道,如同一座小型迷宫,派出好几队人都没探到真正的出口,老板早已逃之夭夭。
更糟的是,酒肆里的胡姬说从未见过苏城先,所以老板的说辞不过是骗穆忠入陷阱的谎话罢了。
“多亏林娘子出手相救,否则穆某这次恐怕真的凶多吉少了。”穆忠朝林随安郑重道谢,又朝朱达常抱拳道,“朱县尉,这次是穆氏商队连累你们了。”
“不过是小阵仗,我朱某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无妨无妨。”朱达常说话的时候两条腿还在发抖,身后的李尼里惨不忍睹移开了目光。
穆忠干咳一声,又看向林随安:“林娘子的刀法凌厉非常,江湖罕见,不知师承何处?”
林随安:“……”
鬼知道这鬼刀法从哪学来的!她原本觉得平白无故得了一身功夫是撞了大运,但现在看来这刀法颇有些邪性,莫不是什么诸如“葵花宝典”的邪功?
穆忠见林随安不回答,忙改口道,“林娘子莫要误会,并非是穆某觊觎贵派绝学,只是我行商多年,从未见过如林娘子这般的刀法,一时好奇罢了。我穆忠欠你一条命,以后林娘子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
从未见过类似的刀法?林随安心道,难道这原主一家是什么不出世的高人?完蛋,似乎更不像正经人家了。
“对对对,林娘子放心,你救我一命,我朱某人定会擒住真凶,还你一个清白。”朱达常也道,“既然苏城先不在东市,那肯定是藏在城中某处,只要我们挨家挨户的搜问,定有线索!”
林随安却不这么想,既然酒肆老板能消失无踪,说明这南浦县城绝非铁板一块,难保苏城先没有什么歪门邪道……
“六队首,我们寻到了一处暗道出口!”一名伙计跑过来道,“出口直通地下暗渠,已经派水性好的去探了。”
“好!”穆忠大喜,“让兄弟们小心。”又对朱达常道,“朱县尉,你可有南浦县城的地下水路图?”
朱达好似呆住了,直勾勾看着穆忠半晌,突然大叫道,“污水渠!污水渠直通环城的西春河!”
那岂不就是最佳的逃亡路线?!
林随安:“出口在哪?!”
“城里共有污水渠七条,六个出口,最大的两条暗渠在里仁街和西路街,为东西向,另外三条是南北向,皆有交汇……”朱达常抱着脑袋满地转悠,“现在是秋季,西春河水位较低,所以流向应该是从北至南,从西至东……”
“废话这么多!”穆忠不耐烦起身,“我去探!”
“抓到了!抓到了!”后院传出一片嘈杂,“抓到酒肆老板了!”
就见四五个伙计抬了一个水淋淋的人进来,胡服毡帽,果然是那个逃走的户籍酒肆老板,此时面色铁青,早已气绝。
“还有一个!拖出来!”骚乱声中,第二具尸体被抬了过来,这个尸体的可比酒肆老板惨烈多了,左边泡得发白的脸皮掀了起来,好像切剥的猪皮一样卷着,皮下滋滋冒着臭水,右边半张脸还保存着完整的五官。
朱达常哇一声吐了,穆忠捂住鼻子。
林随安瞳孔剧缩。
尸体是苏城先。
在林随安看过的侦探类故事里,几乎每个都有同样的套路剧情,在所有线索指向某个嫌疑人的关键时刻,嫌疑人莫名死亡,于是嫌疑人被确认为真凶,案件圆满结束。
但这只是假象,嫌疑人其实是被真凶杀人灭口,真凶还逍遥法外。
可谓是侦探故事中“最糟糕的情况”。
“口合,眼微开,手开,肚皮微胀,头髻紧,手脚爪缝有污泥,口鼻内有水沫和淡色血污,左侧脸皮刮剥,皮肉翻,伤白,无血,渗臭水。”丁仵作有条不紊检验苏城先的尸体,从头到脚一丝不苟,尤其特别检了双手。
“死因为何?”朱达常问。
丁仵作收手,点燃符纸,“淹水身亡。”
穆忠:“死前淹水还是死后?”
丁仵作:“死前。”
林随安:“自己落水还是被人打晕落水?”
丁仵作:“脑无伤,身无伤,是失足落水。”
“他脸上不是伤吗?”朱达常指着尸体问,“脸皮都被人掀了!”
丁仵作:“这是死后伤。”
穆忠蹲下身,检查了一遍苏城先的衣着,苏城先被拉出水道的时候,衣衫破烂,鞋袜也不知所踪,发簪断了半根,断得半截正好和破脸在同一边。
“应是死后在污水渠中漂流时被水道利石刮剥了脸皮,”穆忠比划了一下,“水速快,所以伤口骇人。”
朱达常:“呕——”
林随安暗暗叹了口气,此人生前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士族身份,最重脸面,可死了却连脸皮都没了,真是讽刺。
林随安:“死亡时间是何时?”
丁仵作:“辰正至巳初。”
“也就是说,他逃出坊门的时候慌不择路失足落入污水渠,然后淹死了。”穆忠摇头,“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此人是左撇子。”丁仵作突然又冒出一句。
“左撇子怎么了?”朱达常捏着鼻子问。
丁仵作:“罗石川的尸体被抢回去了。”
朱达常:“什么?!啥时候被抢走的?你怎么才说——”
“这是罗石川的检尸格目。”丁仵作面无表情递上一张表格。
“原来已经复检完毕了啊,吓我一跳。”朱达常接过检尸格目,招呼穆忠和林随安一起看。
这是林随安第一次见到这个世界的验尸报告,比她想象的更为详细,最左侧分为四栏,第一栏是表格的编号,按《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排序,第二栏是主责州县,第三栏记录被检人姓名、性别等基本情况,第四栏写明验尸时间,验尸仵作(仵作名为丁奎),后面详细记录了验尸的结果,言辞很是晦涩,颇为挑战林随安的文言文阅读理解水平。
幸好朱达常也没什么耐心通读全文,直接提问。
“复检结果如何?”
丁仵作:“罗石川心脏位置异于常人,在右侧。”
朱达常:“诶?”
丁仵作:“若是平常人,刀深入胸,定刺破心脏,当场死亡,但罗石川心在右胸,一刀并未毙命。”
穆忠:“罗家主到底怎么死的?”
丁仵作:“失血过多而亡。”
众人:“……”
“丁仵作,你为何强调苏城先是左撇子?”林随安问。
丁仵作干枯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仔细辨过罗石川的伤口,是惯用左手之人手持凶器刺入。”
朱达常一拍大腿:“是苏城先没错了!”
穆忠点头:“罗家包括仆从在内,都惯用右手。”
朱达常脸又苦了,“虽说这苏城先是杀人凶手,但毕竟也是苏氏族人,死的又这般不光彩,这善后之事该如何运作,还望穆公指教一二。”
穆忠环抱双臂,也有些发愁,“此事有关苏氏颜面,若是处理不当,定会惹来祸事。新上任的县令何时能到?”
“怕是还有个把月。”
“先将苏城先的身份秘而不发,待县令上任再做打算。”
“甚好甚好,我这就去和张县尉商量……”
林随安没有加入他们的讨论,苏城先是凶手就意味着她摆脱了嫌疑犯的身份,对她是大大有利。但林随安的脑中一直回旋着一个问题:
【苏城先真是凶手吗?】
的确,在他屋中发现了做密室机关的皮绳和凶器火筴,而且他的死亡时间也刚好逃出坊门的时间点吻合。苏城先是左撇子,凶手也是,最重要的是,他有杀死罗石川的动机。
罗石川昨夜听了罗二三的报告立刻请苏城先去谈话,八成就是为了和苏城先摊牌,要断了他和罗蔻的婚约,苏城先眼看就能娶到罗蔻,却被告知一切都是妄想,恼羞成怒之下杀了罗石川,又恰好见她进了屋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做了密室将杀人的罪名扣在她头上,岂料她竟能破解密室,苏城先慌乱逃走,不慎落入污水渠。
有物证,有动机,应该就是他。
而且这家伙本就是个渣男,死了也不冤。
可是,林随安心里就是觉得不舒服,仿佛全身上下爬满了毛毛虫,刺得皮肤又痒又疼。
万一……这一切都是真凶安排好的——
【最糟糕的情况。】
“丁仵作,能否让我看看他的眼睛?”林随安问。
干瘦仵作怔了一下,颇为疑惑瞅了林随安一眼,还是依言扒开了苏城先的眼皮,林随安指甲掐入掌心,直直对上了苏城先的眼球。
脑仁嗡一声,那种切换频道的诡异画面又出现了。
昏暗的光线,混乱的长发,满是汗渍的鬓角,十指相扣的双手,急促的呼吸,带着|情|欲|的颤音:“苏郎……苏郎……”
林随安一个激灵,画面消失了,脑中还回荡着刚刚听到的声音——躺在苏城先身|下的,居然是个男人!
林随安现在基本已经可以确定自己的金手指——只要看到尸体的眼睛就能看到死者生前的一瞬记忆,但关于记忆的选取规则,却越来越糊涂。
原主的记忆是日录,大约是因为原主对苏城先的恨意,罗石川的记忆是茶案和两封信,虽还未找到实物,但直觉应该是对罗石川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林随安之前推测,她看到的记忆应该是死者生前最深的执念,可苏城先的这段记忆是什么玩意儿?!
男|男|十|八|禁???
他的执念居然是这???
他大爷!
现在只要一想到这具身体险些和苏城先结了婚,林随安就恨不得在苏城先的尸体踏上两脚以解心头之恨。
“居然还是个骗婚的同,”林随安咬牙切齿,“真是一渣到底,毫无底线,死的好,死的妙,死的呱呱叫!”
“嗯咳咳咳!”穆忠咳嗽,“慎言。”
林随安吸气,压下怒火,抬头看着前方的灵堂。
罗石川的灵堂就安置在罗家正厅——林随安和苏城先签订退婚书的地方,当时的几位主角:罗石川躺在棺材里,苏城先躺在县衙的停尸房里,罗蔻面色苍白跪在棺前仿若游魂,自己排在长长的队伍里等着给罗石川上香。
不过几日时间,天翻地覆,物是人非。
吊唁罗石川的人出乎意料的多,商贾乡绅、贩夫走卒皆有,有的是罗家多年的商队伙伴,有的是多年受罗家照顾的商户,更多的则是曾受过罗石川恩惠的小百姓,一路听着他们低低的哭声:有的租户因为生意周转不灵欠了债,罗家主免了他们铺子的租金,有濒临倒闭的医馆得到罗门的资助,为穷人义诊,有当街行乞的吃过罗府的施粥,有穷苦家的孩子得了罗府资助去了学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