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忠听得惋惜,叹了口气,“罗氏商队诚信为同行之中佼佼,原本穆氏商队此次是来谈合作的,不曾想竟变成了这般。”
“我也是路遇山匪被罗家主所救——”林随安顿了顿,想起那日罗家主在桂花香中的朗朗笑声,心头酸楚。
吊唁队伍缓缓前行,终于到了灵堂前。
排在林随安前面是一对年轻夫妇,挎着竹篮,领着娃娃,男人哭得双眼红肿,“罗家主我来看你了,还给你带了我家的蒸饼,您一定要尝尝。”
女人抹泪:“我手艺不好,罗家主您可别嫌弃,呜呜呜——”
他们的小娃儿大约四五岁的样子,眨巴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问道,“阿爷阿娘不是带我来看罗阿翁吗?罗阿翁在哪?”
“罗阿翁就躺在那个大盒子里,六儿,磕头。”男人拉着孩子跪地磕头,边磕边哭。
跪坐两侧的罗氏族人齐齐回礼,孟满将竹篮里的蒸饼放上贡台,颔首谢过,罗蔻双瞳涣散,仿若木偶一般机械磕头回礼。
六儿磕完头,抬头看着棺材,又道:“罗阿翁,我磕完头了,你睡醒了吗?学塾的夫子教了千字文,我学会了,我背给罗阿翁听好不好?”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清脆的童声响彻灵堂,白纸灵幡轻轻晃动,发出沙沙的响声。
四周蓦然一静,随之而来的是压抑的哭声,吊唁的百姓泪流满面,几乎不忍再听下去。
罗蔻静静看着六儿,虚无的瞳孔中渐渐凝出泪水,突然发出凄厉哭喊,扭身朝着罗石川的棺木狠狠撞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林随安倏然冲出一把抱住了罗蔻,巨大的冲力将她狠狠撞到了棺木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蔻儿!”
“罗家娘子!”
孟满和穆忠同时跑了过来,孟满面色吓得面色青白,穆忠冒了一头的汗珠子。
“啊啊啊啊啊!我要和阿爷一起去啊啊啊啊!”罗蔻趴在林随安的怀里嚎啕大哭,林随安轻轻拍着罗蔻瘦骨嶙峋的后背,心脏随着哭声一阵阵发紧,罗蔻只有十四岁,若在现代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爱慕的情郎竟然是个渣男,还杀了自己的父亲,这太残酷了。
“呵,你还有脸哭?”
突然,灵堂中冒出一声冷笑。
林随安眼皮一跳,目光如电射了过去。
但见罗氏族人中一名年过三旬的小眼男子似笑非笑道,“还不是你引狼入室害死了自己的阿爷,在这儿假模假样哭什么呢?”
孟满勃然大怒:“罗六郎,住口!”
“怎么,我说错了吗?”罗六郎拍了拍衣衫站起身,“若不是罗蔻非要抢别人的未婚夫婿,家主会死吗?”
“是啊,坏人姻缘,可是要遭报应的。”又一个罗氏族人道。
这句话就如同一个信号,越来越多的罗氏族人纷纷出声道:
“口口声声说要嫁给人家,逼人家郎君退了婚约,到头来又反悔不嫁,这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奇耻大辱!”
“若是我,我也忍不了!”
“自己不清不楚,拉着自家阿爷下水,害得人家郎君气急了杀了阿爷,害死了两个人,还装无辜在这儿要死要活的哭给谁看呢?”
“啧啧啧,好一个不知廉耻!”
“你们在胡说什么?!”孟满大吼,“闭嘴!闭嘴!”
“呦,看到了没,这还有一个死心塌地的男人呢。”罗六郎脸上勾起嘲讽笑意,“罗蔻真是好手段。”
孟满右手扯过罗六郎的衣领,挥拳就打,却被罗六郎身侧的几个仆从抓住,狠狠压在地上。
罗六郎整了整衣襟,居高临下瞅着孟满,“区区一个义子,连入罗家族谱的资格都没有,还敢在这儿跟我大呼小叫,真是给你脸了!”
罗氏族人低声窃笑。
罗蔻停了哭声,呆呆看着罗氏众人,青白的小脸满是绝望,全身抑制不住发抖。
吊唁的众人皆被眼前的变故惊呆了,齐齐退到了灵堂之外,交头接耳交换着信息,看着罗蔻的眼神愈发犹疑。
林随安眯眼,一一扫过罗氏族人的脸,他们穿着丧服,绑着孝带,可脸上哪有半分悲伤之色,皆是眸闪精光,嘴角噙着得意,仿佛一只只看到肥嫩羊肉的野狼。
穆忠冷笑:“无利不起早啊。”
罗六郎环望四周,面露红光:“今日罗家主大丧,罗氏族人悲恸万分,家主死因复杂,但究其根本,皆是不孝女罗蔻所致,我罗氏断不能容忍此等女子担承家主大任,今日便请大家做个见证,重选罗氏家主!”
林随安指甲狠狠掐入掌心。
好一众罗氏族人,罗家主尸骨未寒,他们就露出獠牙准备吃绝户了!
“关于家主人选,诸位可有提议?”罗六郎高声问道。
话音未落,族人中便有人应道,“六郎堪当新家主!”
“没错,六郎乃罗石川兄长嫡子,若非当年年幼,本就该六郎承袭家主之位,如今接任家主之位,乃是回归正统。”
“正是正是,六郎治下商队素有口碑,颇有经商天分。”
“六郎德才兼备,颇有家主之风。”
“六郎若能继任家主,此乃我罗氏之福啊!”
“我提议六郎。”
“附议。”
“附议。”
一时间,整座灵堂群情激昂,仿佛罗六郎率领罗氏一族飞黄腾达已指日可待。
不过林随安注意到,拥护罗六郎的族人大约占三分之二,还有三分之一的族人并未明确表态。
“一派胡言!”孟满骤然挣脱仆从的压制,赤目厉喝道,“罗六郎所领商队连续三年亏空,还欲造假账欺骗家主,家主早有意将他名下的商队收回,若将罗氏家主交到他手里,整个罗氏就完了!”
此言一出,未表态的三分之一族人神色变了:
“罗六郎,孟满此言当真?”
“行商最重诚信,做假账可是商贾大忌!”
“你若真做了假账,罗氏断不可交予你手上。”
“如此作为是要毁了罗氏的根基啊!”
罗六郎斜眼看着孟满:“明明是你造假账意图诬陷我。”
孟满:“什么?”
罗六郎冷哼一声,朝罗氏族人抱拳道,“各位都是罗氏宗亲,我与诸位血脉相连,又怎会害我族人?这几年大家想必也看得清楚,罗石川宁愿任用孟满之流的外人,也不愿将生意交给族人打理,长此以往,我罗氏的家底只怕都要被这些外人偷光了!”
“你血口喷人!”孟满猛地冲上前,又被仆从压了回去,发髻散乱,目露凶光,看起来颇有些狰狞。
“老家主意外亡故,我早料定此人会反咬一口,窃取罗氏,所以已将我名下商队账簿送至张县尉处,”罗六郎又道,“我的账簿是真是假,张县尉自然会还我一个公道。”
此言一出,那些族人的表情又变了,看着孟满的神色多出几分怨愤。
“看来他是有备而来,”穆忠低声道,“罗六郎去年丧妻再娶,新妇便是张县尉族中的远亲表妹。”
林随安:“罗氏族人不知道?”
穆忠:“你说呢?”
当然知道。林随安几乎可以肯定,恐怕正是因为知道这层关系,才提议罗六郎继任家主,至于账簿是不是作假,又有什么要紧?拥趸罗六郎的,自然是之前早就商量好了,未表态的,恐怕也是墙头草,张县尉的风一吹,很快就会倒向罗六郎。
罗蔻的身体抖若筛糠,她强撑着抬起头,泪眼扫过一个又一个罗氏族人,摇头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
林随安:“哭没用,死也没用。”
罗蔻猝然看向林随安,林随安却未看她,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那一众罗氏族人。“你还未死,他们已是这幅嘴脸,你若死了,他们只会饮你血啖你肉,顺便再将你和罗家主挫骨扬灰。”
刚刚罗六郎的话提醒了林随安,他一直强调罗蔻的德行不配继承家主位,却从未说过因为罗蔻是女子所以没资格,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女子亦有继承权。
林随安想起之前东市所见,的确有不少女性铺主,进入胡姬酒肆之时,酒肆老板也并未因她是女子而大惊小怪,显然此处女性地位比熟知的封建王朝要高。
非常好,情况比她料想的强多了。
“我的家乡有句俗语,要么忍,要么狠,要么滚,你想选哪一个?”林随安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淡漠得可怕,可她更知道,若此时不能敲醒罗蔻,这妹子只怕再也站不起来了。
罗蔻泪水顺着睫毛滴落,狠狠咬住了嘴唇,贝齿下隐隐渗出血来。
“我——”
“张县尉到,朱县尉到——”好死不死,这时候门口传来了喊声。
朱达常带着李尼里几个不良人簇拥着一名青衫官员匆匆走进灵堂,众百姓和罗氏族人忙纷纷见礼,高呼“见过张县尉、朱县尉”。
朱达常似乎有些不明情况,向穆忠递了个眼神,穆忠皱眉摇头,示意他不要乱说话。
张县尉年纪和朱达常相仿,神色颇为倨傲,上了香,行了礼,这才不紧不慢进入正题,掏出了一卷账簿,道:“张某已经细细看过,罗六郎送来的账簿账目清晰,所有条列皆有据可查,绝非假账。”
灵堂内哗然一片。
“孟满,你身为外姓养子,心机叵测诬陷我罗氏嫡系子孙,到底意欲何为?!”罗六郎怒喝。
罗氏族人纷纷倒戈:
“这还用问,定是觊觎我罗氏祖产!”
“老家主在时重用于他,只怕也是受了他的蒙蔽!”
“这种人竟然身居商队管事要职,我罗氏危矣!”
“将此人赶出去!”
“赶出去!”
“赶出去!”
一片怒喝声中,孟满被四个仆从压在地板上,目眦尽裂,嘴角溢出血来。
朱达常面露不忍,穆忠看了林随安一眼,却见林随安表情冷漠,并无所动,不由有些诧异,虽然他认识林随安时间尚短,但之前胡姬酒肆遇险之时,她倾力相救,刚刚罗家小娘子欲撞棺自尽,也是她挺身救下,穆忠以为林随安绝非袖手旁观之人。
可她此时的神色……
穆忠看到罗蔻拽住了林随安的衣袖,林随安依旧顶着那副淡漠表情道,“此乃罗氏家事,外人不便插手。”
罗蔻泪珠滚滚:“救救兄长……”
林随安摇头:“我救不了。”
四名仆从扯着孟满往外拖,孟满双手抠入地板,指甲翻裂,划出十道血痕:“我不走,我是罗家主的儿子,我是罗氏的孩子!谁也别想赶我离开罗氏!”
围观百姓皆不忍再看,罗氏族人就这般默然看着,罗六郎和张县尉对视一眼,露出了笑意。
罗蔻哭得全身发颤:“林姐姐……求求你……”
林随安索性闭上了眼睛。
穆忠实在看不下去了,正要出手,就听一声尖叫,罗蔻奔了出去扑在了孟满身上,凄厉哭喊道,“兄长绝不是这样的人!你们污蔑兄长、抢夺家主之位,我阿爷泉下有知,不会放过你们的!”
“罗蔻勾结外人,为害罗氏,一并赶出去!”罗六郎尖叫。
又有四名膀大腰圆的仆从冲上来要去拉扯罗蔻,穆忠大惊,疾步冲出,可就在此时,突觉眼前劲风一闪,一道影子从眼前划过,下一瞬,黑光猝闪,八名仆从腾空飞出丈外,砸到了罗氏族人的队伍里,惊起尖叫一片。
穆忠倒吸一口凉气,看着林随安收势立于罗蔻身前,身姿挺拔,目光凌厉,她甚至没有拔刀,只用刀鞘就将那八名仆从一瞬间击飞了。
罗六郎和张县尉脸上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散去,又被惊恐占据了双眼,两张脸呈现出半喜半悚的诡异状态,看起来有些好笑。
朱达常捂着嘴,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不知道为啥,眼神里居然有些幸灾乐祸。
就见刚刚还一脸冷漠的林随安摸了摸罗蔻的头,微微笑了,她长眉凤眸,五官颇有凌厉之感,不笑不言之时,便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但此时一笑,竟也多出了几分温柔倜傥之意。
穆忠揉了揉眼皮,怀疑自己还未到五旬就生出了老花眼,居然从一个小娘子身上看到了玉树临风的气质。
慢着,她一直不出手,难道是在等罗家小娘子自己站出来?
“你是何人?!”张县尉怒喝。
“路人。”林随安道。
罗六郎上前在张县尉耳边嘀咕了几句,张县尉表情有些怪异,“你就是之前和罗小娘子抢夫婿的林家娘子?”
围观百姓哗然。
林随安:“错。我是和罗家小娘子一样,休了渣男的正常人。”
张县尉:“渣、渣什么?”
“渣男。嫌贫爱富、始乱终弃、缺德无行,只靠身份和脸骗女子感情和钱财的男人,”林随安道,“这种男人难道不是垃圾中的渣滓?啊、不对,这里应该称之为,狗屎中的渣滓,简称渣男。”
百姓中有人吹了声口哨。
张县尉顿时急了:“需要胡言,那位可是——不是一般人!”
“镶了金边的狗屎就不是屎了吗?”林随安问。
张县尉多少也算个读书人,显然没料到林随安出口竟然如此粗俗不堪,顿时被怼了个脸红脖子粗。
围观百姓倒是听得又热闹又乐呵,深觉这小娘子说话很对他们这些大老粗的胃口,不禁哄笑起来。
“小娘子,到底是个什么样渣男?说出来让我们也开开眼啊!”
“对啊对啊!”
依着林随安的性子,她肯定要将苏城先的名字昭告天下,让所有人都看看所谓的士家高族都是些什么货色,可她看到穆忠微微摇头,朱达常疯狂摇手,还是把苏城先的名字咽了回去。
穆忠和朱达常也算帮过她,还是莫要给他们添麻烦的好。
“一个渣男,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林随安看着罗氏族人,“这帮人为了一己私欲,对这个渣男如珠如宝,谄媚奉承,明明渣男才是凶手,却处心积虑为其开脱,反将脏水泼到受害人身上,如此掇臀捧屁的丑态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粗鄙!粗鄙!”罗六郎大吼,“将这女人打出去!”
没有仆从敢上前,刚刚林随安的身手他们可是看得真真的,这小娘子下手又狠又毒,那几个晕倒的兄弟还没醒过来呢。
罗六郎顿时急了:“张县尉……”
张县尉瞥了眼朱达常,朱达常干笑摇头,低声道,“这小娘子不知是何来历,我手下根本不是她的对手,要不咱们再去府衙调些人来?”
“区区一个小娘子,你不嫌丢人我还嫌脏了县衙的脸面!”张县尉狠狠瞪了朱达常一眼,又安抚看了罗六郎一眼,再看向林随安,“此乃罗氏家事,林娘子以何身份插手?”
林随安:“张县尉也不是罗家人。”
张县尉:“张某乃南浦县父母官,自然要为治下百姓做主。”
林随安点头,退后半步,“罗蔻是罗家主独女,不算外人。”
罗六郎冷哼一声,“我适才已经说了,罗蔻害死家主,已经不配为罗氏族人——”
“是罗蔻杀了罗家主吗?”林随安声音骤厉,眸中冷意如剑刺出。
罗六郎一个激灵,不知为何被这林小娘子看了这一眼,嘴巴突然有点不受控制,“自、自然不是,但若不是罗蔻悔婚,又怎会激怒凶徒杀了家主。罗蔻引狼入室,难辞其咎!”
“你的意思是,因为罗蔻之前曾想和凶徒成婚,所以是间接凶手?”
“正是如此。”
林随安冷笑,指着罗六郎大喝,“那你也是害死罗家主的凶手!”
罗六郎脚下一个趔趄,“什、什么?!”
林随安高擎千净,刀鞘一一指过罗氏族人,“还有你、你、你你你!你们所有人都是凶手!”
“一派胡言!”
“血口喷人!”
“此村妇疯了!”
林随安:“我记得清清楚楚,签退婚书那日,你们口口声声说罗氏与那凶徒联姻是天大的美事,对那凶徒极尽奉承之能事,恨不得自己是女儿身委身下嫁。若按你们的道理,难道你们不是引狼入室?难道你们不是难辞其咎?难道你们不是间接凶手?!”
凌厉声线如刀锋凛冽,划破了罗氏族人的遮羞布,有人恼羞成怒,有人羞愧掩面,罗六郎几乎要冲上来撕了林随安的嘴,“我、我们那是被凶徒骗了!我们也是受害人!”
“罗蔻也被凶徒骗了!罗蔻也是受害人!”林随安眸光赤红,“她刚死了父亲,棺椁还未入土,就被你们这些血亲族人扣上害死父亲的罪名,赶尽杀绝。天道昭彰,报应不爽,罗家主灵位在上,你们扪心自问,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一席话震耳发聩,灵堂内一片死寂。
围观百姓默默抹起了眼泪,还有不少人朝罗氏族人怒目相视。罗氏族人要么面红耳赤,要么颜色青白,恨不得扎个洞把头塞进去。
罗六郎口干舌燥,想要说什么反驳,搜肠刮肚却是无言以对。
“张县尉,”林随安灼灼目光扫了过去,“您口口声声说是南浦县的父母官,要为治下百姓做主,敢问罗蔻可是南浦县的百姓?”
众百姓的目光唰一下射向张县尉,张县尉脸皮抖了抖,艰难道,“是。”
“您该不该为她做主?!”
“自然。”
林随安撩袍下跪,提声道,“请张县尉为百姓做主!莫让无辜之人蒙冤!”
罗蔻扑通一声跪下了,穆忠第二个跪下,朱达常和不良人紧随其后,紧接着,灵堂内外的百姓齐刷刷跪了一地,同声大喝,“请张县尉为百姓做主,莫让无辜之人蒙冤!”
众人声线震得灵堂嗡嗡作响,秋风吹动灵幡,摇乱似鬼影,仿佛在附和一众百姓的心声。
张县尉唇色发青,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本县尉自当为罗小娘子做主!”
罗六郎顿时急了:“可、可是,还有孟满——”
“你给我闭嘴!”张县尉狠狠瞪了罗六郎一眼,拂袖而去。
百姓们齐齐欢呼,林随安松了口气,这才发觉满头是汗。
罗蔻和孟满双双抱头痛哭,朱达常眉飞色舞,连呼“做官这么久,今天是最爽利的一日”,连带着李尼里几个不良人都很是乐呵。
穆忠蹲在林随安身边,竖起大拇指:“这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厉害了。”
“穆公莫要说笑了,不过是缓兵之计。”林随安擦了擦汗,看了罗蔻和孟满一眼,顿了顿,“穆公之前说的话可还算数?”
穆忠眸光一闪,“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罗娘子今后有何打算?”林随安给罗蔻倒了杯水,道。
罗蔻一身孝服,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唯有一双眼瞳黑得惊人。
“自然是将家主之位夺回来。”孟满厉声道。
罗蔻没做声,可眼中的恨意已经说明了一切。
林随安暗暗叹了口气。
距离灵堂闹剧已经过去七日,罗石川的灵柩顺利下葬,穆忠出面重新审核了账本,证实罗六郎的账本的确有问题,再加上林随安横插一杠子,罗氏族人驱逐罗蔻的计划失败,罗蔻保住了罗宅、罗石川名下的几家商铺和两个商队,孟满被夺去管事的职位,但并未被逐出罗氏。罗六郎未能继任家主,而是重选了一位年长稳重的族人担任新家主——说白了,就是罗氏族内各派势力斗争妥协的结果。
这已经林随安预想的最好的情况。
“自玄启元年起,唐国允许女子科考入仕已有二十年,民间亦有女子执掌商行,率行商队,女子做一族家主亦有先例,”罗蔻颤声道,“我曾天真地以为理应如此,可如今看来,世间对女子并无认可,只有苛刻。他们因我是女子便夺去我继承家主资格,着实不公!”
林随安心头一沉,她担心的情况发生了。
之前她为了激起罗蔻的求生欲用了非常之法,现在看来罗蔻的斗志是有了,但也产生了名为“怨愤”的后遗症。
“谁告诉你,你无法继任家主是因为女子身份?”林随安问。
罗蔻余光扫了眼孟满,又挺直脊背,神色愈恨:“难道不是吗?!”
“若蔻儿是男子,罗氏族人怎敢如此欺辱于她?!”孟满喝道。
林随安:“孟郎君是男子,也无胜算。”
孟满眼角一抽,又出现了之前的那种表情——压抑的狰狞,“我只是家主的义子,并未入族谱。”
林随安皱眉:“你们说的不错,女子立足世间本就比男子难上千万倍,但就事论事,就算蔻儿为男子,就算能暂时能继任家主之位,若无掌控整个罗氏的实力,那些如狼似虎的族人也容不了你几日。”
罗蔻:“你怎知我坐不稳家主之位?!”
“你若真有那样的能力,无论男女,他们都无法夺走罗氏。”林随安定声道,“世间本就不公,以贵贱论者有之,以贫富论者有之,以善恶论者有之,以强弱论者有之,你若只看到男女差别,只顾愤恨世道对女子不公,怨天尤人,一叶障目,那么除去满腔怨愤外,与你还有何益?”
罗蔻怔住了。
“难道就任凭他们夺走罗氏?!任凭他们欺辱?!”孟满道,“林家娘子,你所说这些不过是毫无用处的大道理,于我们并无益处!”说着拉住罗蔻胳膊,“蔻儿,我们走!”
罗蔻怔怔起身,突然回过神来,轻轻挣脱孟满,吸了口气,垂首朝林随安施礼道:“灵堂上多亏林姐姐施以援手,蔻儿没齿难忘。”
林随安颔首,看着二人背影远去,又叹了口气,从跪坐姿势改为盘膝坐,揉着小腿肚子,暗暗吐槽这个没有沙发的糟心世界。
“罗家小娘子还道了句谢,但那个孟满似乎不太领你的情啊。”穆忠晃悠进屋,也盘膝坐下,“我怎么觉着他看你的眼神颇有些——”
林随安呷了口白开水:“大约是恨我吧。”
穆忠摸着山字胡:“原来林娘子知道。”
“若罗家主没救我,罗蔻便不会认识苏城先,若罗蔻不认识苏城先,罗家主便不会死——”林随安道,“按这个逻辑,我才是罪恶的源头。”
“你这话听着和之前罗氏污蔑罗家娘子的言辞如出一辙,”穆忠有些诧异,“当时你言之凿凿痛骂罗氏族人,怎么轮到自己却看不透了?”
林随安自嘲笑了笑:“并非我看不透,而是世人皆会这般想,我若每个都骂一遍,岂不是要累死?”
穆忠却突然沉默了,良久才道,“十年前我办过一个连环采花大盗的案子,审讯奸犯之时,那凶徒不但不认罪,反倒诬陷那些被害的女子不守妇道,衣着暴露,分明就是勾引男子犯罪,乃是咎由自取。当时有一人跳脚破口大骂,说强|奸罪案存在的唯一原因就是有强|奸罪犯存在,除此之外,任何狡辩都是狗屎,”说到此处,穆忠噗一声笑了,“他骂了足足一刻钟,所有人都惊呆了。”
林随安愕然。
“当时他因为口出秽言,失礼于公堂,被兄长狠狠揍了屁股,躺了足足十日才能下床。”
林随安:“打……咳……穆公是说笞刑?”
穆忠举起手,“脱裤子,被戒尺打屁股。”
“……”
“他当时只有六岁。”
大约是林随安的表情太过精彩,穆忠笑得前俯后仰,半晌才止住笑意,摇了摇头道,“我当时以为天底下只有他一人如此特别,未曾想十年后,又遇到个一模一样的。”
林随安脸皮抽了一下。
穆忠说的不会是她吧?
“说来也奇了,林娘子与那人并无半点相似,可又感觉十分相似,”穆忠感慨道,“若是有机会,真想为你二人引荐一番。”
“免了,此等人物我可不敢招惹。”林随安连连摆手。
穆忠面露遗憾之色。
“穆公所查之事可有眉目?”林随安聊回正题。
穆忠神色一肃,低声道,“与我之前预料一样,罗石川名下的五家商铺连续三年皆有盈利,两家商队也素有口碑,相比之下,其余族人名下商铺虽然数量众多,但皆有不同程度的亏损,皆靠罗石川商铺盈余填补,其余商队队伍庞杂,人心涣散,不易管理。若是罗石川在世,这些问题假以时日不难解决,但如今嘛——”
林随安:“也就是说,若是现在与罗氏分家,表面看起来罗蔻吃了大亏,实际上却是占了大便宜?”
穆忠点头,林随安松了口气。
“林娘子可要将这些告诉罗家娘子?”穆忠问。
林随安:“穆公告知蔻儿更为可信。”
穆忠点了点头,看着林随安的表情又有些古怪,“我一直有个疑问,你与罗家非亲非故,为何如此帮他们?”
林随安怔了一下,答道:“因为罗家主有恩与我。”
穆忠神色微凛,抱拳道:“林娘子大义!”
“狗屁大义,”林随安坐门槛上,笑出了声,“我出生的时候就没长这个细胞。”
秋夜微凉,彩云追月,风很高,像细细的梳齿篦过树影,熟悉的沙沙声让林随安想起另一个霓虹遍地的世界。
穿越前的她最烦管闲事,身为996的社畜自己能平安活着已经够奢侈了,哪有精力管别人,看到骇人听闻的犯罪新闻都懒得转发,最多点赞几个合心意的评论,还要顶小号披马甲。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明哲保身的工作准则,随遇而安能屈能伸是对抗焦虑的法宝。
对于林随安来说,那些被罗氏商队救助的记忆只存在于原主日录里,她对罗氏的初始印象并不好,交出日录也是因为原主想要帮罗蔻,比起卷入其中的原主,林随安其实更像个旁观者,并不愿涉入太深,直到——罗石川死于密室。
和那些只存在于新闻报道和文字视频中的事件不同,这一次是真真切切发生在眼前:罗石川的血、苏城先的尸体、罗蔻的眼泪、孟满的嘶吼、罗氏族人的嘴脸,都是活生生的,有温度亦有生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