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随安饶有兴致看着这帮人的嘴脸,端起茶碗呷了口茶,顿时脸皮皱成一团,茶水又苦又涩,太难喝了,强忍着没吐出来,含在嘴里准备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再吐回去。
苏城先头颈高扬,笑容在一片阿谀奉承声中愈发灿烂,遥遥望着罗蔻提声道,“春溪烟渚初见卿,凉月如眉相思近。”
林随安:这是干嘛?怎么突然就吟起诗来了?而且这诗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唐诗三百首里面的?
罗氏族人高喝:“好一首定情诗!”
“此诗妙哉,言虽止,意未尽,似有喜悦,又有一丝情愁。”
“风韵天成,淡中有味,含而不露。”
“一隐一现,一虚一实,意境高雅,意味深长。”
“罗娘子,可有答?”
林随安愕然:这又是干嘛?诗词阅读理解?
罗蔻面色绯红,眸光莹莹,满心满眼都是她的苏郎,提声回道,“红花有季情无季,水流无限似郎意。”
罗氏族人击掌高喝:“答得好!”
“噗——”林随安一口水喷了出去。
堂内一静,众人齐刷刷看向林随安,满面鄙夷。
“这村姑也太没脸没皮了吧,退婚书都签了,还呆在这作甚?”
“连定情诗都听不懂,果然是粗鄙之人。”
“听原未婚夫婿和其他女子同诵定情诗,真是自取其辱。”
林随安用袖子擦了擦嘴,一脸不可置信看着苏城先,苏城先不屑瞪了林随安一眼,继续朝罗蔻吟诵道,“万里红尘遥遥去,无人不——”
“无人不道涓涓情!”林随安几乎和苏城先同时喊出下半句。
这一次,苏城先惊了,罗氏族人呆了,林随安却笑了。
原来日记上说的“定情”不是她理解的字面意思,而是这个世界真有“定情”这个流程,根据她的推测,八成就是当众和心仪之人一同吟诵定情诗,类似现代的公开表白。
日记上里的那首诗,并不是原主为了抒发感情自己创作的,而是苏城先送给原主的。
“林姐姐,你怎会知道——”罗蔻小脸煞白,手里的帕子攥得皱成一团。
苏城先愕然看着林随安,见林随安掏出日录晃了晃,骤然脸色大变,爬起身上手就抢,“你——”
“你大爷!”林随安一巴掌扇到他脸上,苏城先整个人打着旋儿飞了出去,趴在地上半晌没起来。
林随安顶着众人惊骇目光走到罗蔻身前,蹲下身展开原主记录定情诗的那一段,罗蔻抖着手指展开罗帕,帕子上绣着一首诗,正是刚刚她和苏城先吟诵的那一首,而且好死不死和原主日记里的一字不差。
“连定情诗都懒得重写一首,”林随安轻声道,“你真觉得他对你有情?”
第03章
“蔻儿,莫要被她骗了!”苏城先手脚并用冲了过来,他的左脸多出了一个红肿的手掌印,愈发像个猪头三,“这诗是、是她抄的!”
罗蔻看着苏城先的眼睛里又溢满了期待的明光。
罗氏族人也表示质疑:
“林家娘子,你如何能证明这是苏公子送你的定情诗?”
林随安举起日录,“这上面清清楚楚记了日期。”
苏城先脸色刷白,“定是你先偷抄我赠与蔻儿的定情诗,再伪造日录!果然是最毒妇人心!竟然想出如此卑鄙无耻的招数拆散我和蔻儿!”
“是否是伪造,一辨便知。”孟满提声道,“林娘子,可否借你的日录一观?”
林随安却是有些犹豫,这日记毕竟是原主的隐私,只怕不适合公开传阅。
“她不敢!此日录肯定有鬼!”苏城先大喝。
林随安:“……”
此人果然深知原主的秉性,若原主在此,定不愿将日录中的女儿心思公布于众,这对于女子来说,实在是太羞耻了。
罗氏族人言语嘲讽:
“此等村妇,果然卑鄙!”
“竟用此等阴毒之计毁我罗氏和苏氏的联姻,其心可诛!”
“家主,如此心如蛇蝎的妇人,还不速速将她赶出去!”
“赶出去!”
“赶出去!”
一时间,堂内尽是喝骂之声,苏城先整了整衣襟,又套上衣冠禽兽的皮,向罗石川抱拳道,“罗家主,苏某对蔻儿其心天地可鉴,此定情诗乃是苏某呕心沥血所做,还望家主明辨!”
“家主,此事定有蹊跷,事关蔻儿终身,不可仅听苏城先一面之词,还望家主慎重。”孟满急声道。
罗石川皱眉,沉吟片刻,“蔻儿,你怎么想?”
罗蔻莹莹望着苏城先,抿紧了樱唇,“我、我不知道……”
罗石川叹气。
罗蔻攥紧手里的帕子,泫然若泣。
林随安胸口隐隐传来闷痛,不禁想起原主日记里最后的话。
【……可叹罗家小娘子年幼情深,竟也遭苏猪蒙蔽,辗转思之,甚悲甚忿……】
若是罗家妹子的话,原主应该不介意吧,如此想着,林随安轻轻拍了拍罗蔻的手。
苏城先想冲上来,又记起脸上的大巴掌,退后两步嗷嗷叫唤:“蔻儿,万万不可受这阴险毒妇的挑唆!”
林随安权当犬吠充耳不闻,将日录塞到罗蔻怀中,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你自己判断。”
罗蔻面露讶异,看了罗石川一眼,罗石川微微颔首。罗蔻显出决然之色,收起日录快步离开,苏城先本想追出去,被冷着脸的孟满拦住了。
苏城先狠狠搡开孟满,“罗家主,你这是何意?!难道你宁愿相信一个村妇,却不信苏某?!”
罗石川表情无波,“若苏公子问心无愧,让蔻儿看看那日录又有何妨?”
苏城先声色俱厉:“罗家主,我苏氏一族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罗氏族人一听这话脸色都变了,纷纷道:
“家主,此举的确不妥!”
“苏郎君乃高门士族,我罗家如此怠慢,若是传出去,只怕有损罗氏名声!”
“若事实真如苏公子所言,罗某愿负荆请罪。”罗石川起身道,“但事实未明之前,还望苏公子莫要再见小女。”
林随安坐在罗家内堂中,不停左右移动臀部重心,用来缓解双腿的麻木。
这间内堂十分宽敞,面积起码有两百平,整座屋子都建在砖石台基之上,层高超过四米,大窗大门,最精细的是窗棂雕花,花鸟鱼虫栩栩如生,内侧糊了半透的窗纸,既能遮风又能透光,结合光影变幻,颇有朦胧的艺术感。
东侧有隔断,其后是卧室,林随安不便细看,北侧置有三扇屏风,木骨纸面,依旧没有任何图案,看来罗家主穿喜欢清淡素雅的格调。屏风后是一面墙的书架,堆满了轴书、书简、册页,最底层堆着一束束粗细不一的皮绳。
屏风外侧是一张类似宽塌的台子,塌上放了几案,繁复的茶器整齐排列其上,泥炉小火煮水,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林随安发现坐席旁多了个三腿的弧形矮架,又观察了一下罗石川的坐姿,判断这个东西可以将手臂搁在上面倚坐,应该是叫“凭几”。虽然比跪坐舒服了不少,但还是远不如椅子和沙发。
罗石川慢条斯理给林随安斟了碗茶,“林娘子,请。”
那茶绿了吧唧,黏黏糊糊,还飘着莫名的细碎气泡,林随安硬着头皮抿了一口,苦味儿直冲脑门,艾玛,太难喝了。
罗石川:“罗某月前已经派人去了宣原县,不日便有回调。”
原来罗大叔老早就看苏城先不顺眼,今日只是寻个机会收拾渣男。
林随安趁机放下茶碗,正色道,“罗家主是明白人。”
罗石川摇头:“罗某只是有自知之明罢了,随州苏氏为五姓七宗之一,门楣显赫,纵使近年略有颓势,也绝非我等庶民商贾能攀附的,族人皆被苏氏的名声晃花了眼,利欲熏心,失德失行,罗某身为家主,着实惭愧。”
林随安:“罗家主怀疑苏城先的身份有诈?”
“苏公子的确身怀苏氏信物,我也查验过他的过所,做不得假,只是——”罗石川道,“士族谱系庞大繁杂,嫡系和旁系子弟众多,地位皆有差别,期间如何区分,怕是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罗大叔这话说得也太委婉了,就看苏城先混的这鸟样,八成是个士族里的边角料,根本摆不上席面,最多也就能忽悠忽悠庶民的贵族梦了。
林随安想着,随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苦得五官又险些错位。
罗石川不动声色换了只新茶碗,倒入清水送到林随安面前。
“林家娘子为何愿将日录赠与小女?”
林随安呷了口白开水,味蕾总算是活过来了,“我和她皆是女子,不忍她受小人蒙蔽,误了终身。”
罗石川沉默良久,道:“林娘子大义,不愧为千净之主。”
林随安惊了:“罗家主知道千净?!”
罗石川点头,起身去屏风后取来一卷竹简,小心翼翼展开。竹简破损得厉害,边缘还有烧过的痕迹,虽然用皮绳重新串过,看起来还是摇摇欲坠。
“我酷爱修复古籍,此书乃是我从一阴司令人(注)手中得来,来处已不可考,记载了不少上古名器,大多都已在世间消失,”罗石川指着其中一列道,“此处有千净的记载。”
林随安眯着眼,盯着竹简上缺胳膊少腿的小篆,预感不太妙。
【口口口妖祥口口灾异口口天一芒裂口口口……凶刀千净口口口鬼口口厌胜口口碧绿洗之锋锐口口口……口口千般口口……妖邪口口口斩口口口净口口……】
总之一句话,这刀不吉利。
林随安突然觉得悬在腰间的千净有点烫腰子。
“原来如此,千般妖邪皆可净之,”罗石川点头道,“谓之千净。”
林随安:“……”
罗大叔您这阅读理解水平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罗石川将竹简小心收入布袋,推到林随安面前,“此书权当谢礼赠与林娘子,还望莫要推辞。”
林随安受宠若惊,“多谢!”
哦豁,关键道具加一。
罗石川又叹了口气,似乎从他从进了屋子以来就一直在叹气,“林娘子小小年纪,便能驾驭此等神兵利器,反观蔻儿——”
林随安得了好处,自然要拍拍马屁:“苏城先心机深沉,口蜜腹剑,蔻儿姑娘年纪尚幼,识人不清也不奇怪,不过蔻儿姑娘乃是有福之人,有罗家主和孟兄替她把关,此后定有良缘。”
“年纪尚幼所以识人不清吗……”罗石川望向窗外,“我倒是以为,这识人的眼力与年纪无甚关系……”
林随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院中高高耸立着一棵桂花树,树丛中刚冒出几颗花苞,已能闻到淡淡的香甜。林随安穿越之前住在北方,很难见到桂花树,不禁被这香味熏得有些陶陶然,不知满树花开之时又是何等醉人。
“此树是蔻儿出生时种下的,那年满儿四岁,刚到罗家,话都说不清楚,转眼已过十四寒暑,当真是白驹过隙。”罗石川眉眼慈祥,“蔻儿启蒙之时,我在此树下教她背诵千字文,她背不出来就偷偷看满儿,满儿每次都帮她。他二人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我到现在都记得,那一年中秋圆月,丛桂怒放,郁香扑鼻,蔻儿和满儿顶着两张小泥脸,把藏了好几日的茶釜送给了我,那夜的茶真香啊……”
再配上桂花糕就更香了。林随安想。
罗石川:“林娘子若不弃,中秋夜也来一同赏月如何?想必那时万事已了。”
林随安含笑抱拳:“却之不恭。只是——”
“只是?”
“罗家主可别忘了送我的十二头猪。”
罗石川笑出了声,眉眼舒展,瞳光清亮。
这是林随安第一次看到罗石川笑,也是最后一次。
罗家主说话算话,三日后罗家仆人刚送来晌饭,孟满就把六贯钱送来了——货真价实的六贯钱,一百文一吊,足足六十吊,好几十斤装在皮口袋里,砸得木案吱扭扭直晃悠。
林随安:“没有银票或者交子吗?”
孟满:“银票交子是何物?”
“……”
林随安平复了一下心情,决定先把晌饭吃完,之所以称之为晌饭,是因为这里一天只吃两顿饭,上午一顿,下午一顿,上午称“晌饭”,主食粟米,下午称“暮餐”,主食稻米,偶有面食,菜肉采取定量分餐制,应该是因为这个世界的粮食产量不足导致的用餐习惯。
除此之外,林随安只打探到一些关于这个世界的浅显信息,此处是类似隋唐混合的平行架空时代,皇族为轩辕氏,立国三百余年长盛不衰,国号恰好也为唐,至今已经是第十代皇帝,年号玄奉,国内血统最尊贵的除了皇族就是号称五姓七宗的门阀士族,苏城先所在苏氏是其中混得最惨的,据说已经三十多年无人在朝为官,游走在没落边缘,可即便如此,士族的高贵血统也是庶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存在。
“罗氏族人还在劝罗家主与苏氏联姻?”林随安问。
孟满沉色点了点头,“士族最重视血统,除了特立独行的扬都花氏,七宗无任何一姓愿意和五姓之外联姻,这几年苏氏没落,迫不得已才同意其子弟与外姓成婚,罗氏族人都不愿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林随安:“……”
听起来苏氏像是在卖种/猪。
“去宣原县调查的家仆今夜就能回来,若不出意外,明日便——”孟满说到这,顿了顿,抱拳道,“之前是我误会林娘子,抱歉。”
林随安:“啊?”
孟满:“林娘子签订退婚书之时,我还以林娘子忘了我们的约定,颇有些气恼,却不想原来林娘子早有定夺,我真是惭愧。”
约定?什么约定?!
林随安急得百爪挠心,脸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只能嘴里打哈哈:“无妨。”
孟满面色微窘。
林随安:你别摆出这个表情啊,我压力很大啊!
“那个——”林随安挠脑门,“罗小娘子这几日如何?”
孟满神色落寞,“已经三日未出门,不见任何人。”
林随安:“吃饭了吗?”
孟满:“什么?”
“她有好好吃饭吗?”
“……虽然吃得很少,但送去的茶饭还是用了些。”
林随安点头,“能吃饭,问题不大。”
“……”
林随安端起茶碗试探问道:“我听罗家主说,你和罗小娘子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这句话产生了神奇的效果,孟满的脸腾一下涨红成了猴子屁股,紧张得险些掀翻了桌子。
林随安吊着的心落回了肚子。
孟满果然喜欢蔻儿,看来他和原主的约定八成是希望原主挽回和苏城先的婚约之类,这二人之并间没什么感情纠葛。
“孟、孟某还要去趟东市,先、先先告辞了。”孟满火急火燎跳起身。
“逛街?”林随安大喜,“我陪你一起去,多个人搭把手。”
“不劳烦林娘子,明日要迎接穆氏商队六队首,买办杂物甚多,还要准备今夜中秋赏月的果品,蔻儿最喜干葡萄,若是东市散了就买不到了,改、改日我再陪林娘子去——”孟满顶着一张大红脸跑出门。
林随安简直哭笑不得。
没想到这小子脸皮还挺薄。
慢着,他刚刚好像说今天就是中秋——林随安想了想,翻出古籍竹简又细细看了一遍关于千净的记录,目光停在几个字上。
【碧绿洗之锋锐……】
只有这几个字是连续的,可她根本想不出个头绪,还是今晚再问问阅读理解王者罗大叔更妥当。
林随安如此计划着,悠闲睡了个午觉,享受了暮餐,待夜色降下,才不紧不慢晃悠着出门,走在路上想了想还觉得有趣,她这般去赴约,真有点像去和罗大叔约会。
说起来罗大叔虽然年近五旬,但身体健康,气质稳健,还挺帅的,年轻时定也是个美男子,比起她自己的父亲——
林随安脚步一顿,自嘲笑了笑。
若说穿越以来她最满意的事儿,就是从此以后与那个人再也没关系了。
橙淡的光晕仿若轻纱飘落在脚背上,林随安恍然回神,这才发现已经到了内院,内堂的灯光透过窗棂浸入院中,花影浮动,暗香吹拂,地上铺了厚厚的竹席,几案上的果子青翠欲滴,还有一碟葡萄干,映着烛光,桂花树叶间缀着丛丛嫩黄,是即将绽放的花苞。
院里很静,没有人。
林随安背后的汗毛竖了起来,她感受到了一种很难形容的气氛,仿佛这院中有什么看不见的怪兽,正躲在黑暗中悄无声息盯着她。
林随安握紧千净,悄步上前,侧耳细听四周的动静,无风、无声、无虫鸣,只有鞋底刮过草地的沙沙声。
突然,罗石川窗里的灯灭了,整座院子陷入一片黑暗。不知何时天空浓云密布,遮住了月亮。
“罗家主?”林随安走到门边轻叩门板,门吱呀一声开了,林随安条件反射退回半步,犹豫了一下。
俗话说的好,穷寇莫追,黑屋莫入,这里感觉不太对!
就在此时,门缝里隐隐传出了压抑的呼吸声,听起来像是罗石川。
林随突然想起之前看到的科普新闻,中老年人如果不小心摔倒,常常无法自己爬起身,若处理不当恐会危及性命,当即推门冲了进去,“罗家主,你没事——”
就在这一瞬间,林随安闻到了一种涩腥味儿,稀薄得好似水塘里浮游的微生物,猝不及防敷在了裸|露|在外皮肤上,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涌了出来,和这种味道相互蚕食、撕咬,耳中响起尖锐的鸣啸,全身肌肉仿佛受了诅咒一般,僵硬如石。
突然,后脖根传来一道剧痛,林随安中倒了下去,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间,她想起了这种味道——这具身体很熟悉这种味道——
是人血。
林随安是被激烈的砸门声吵醒的。
入眼的第一个画面的是高高的房梁,林随安第一反应是自己又穿越了,直到听到门外孟满的喊声。
“家主,家主!家主你没事吧?!”
林随安捂着后脖颈坐起身,眼前一阵阵发黑,后脑勺跳着疼,环顾四周,身下是青砖地,左侧是堆满书籍的书架,地上散落着一团细皮绳,右侧则是木质纸面三面屏风——这是罗石川的屋子。
昨夜的记忆犹如潮水涌入脑海,林随安一个激灵,暗呼不妙,扶着脑袋站起身,转到屏风外侧,坐塌上一串鲜红的血迹豁然刺入视线。
林随安脑袋嗡一声,目光不由自主沿着血迹移动,血绕过几案,呈现一个圆弧形路径,还夹杂着血脚印,终点是一双染血的靴底,林随安的目光顺着靴子、双腿、身体缓缓上移,看到了罗石川的脸。他靠着内门板直挺挺坐在地上,脑袋歪在一边,双目紧闭,脸、脖子、手皆是一片苍白,左胸破了一个血洞,半边身子被血水浸透,满屋腥臭。
外面人拼命推搡门扇,震得罗石川的尸体不停摇晃,林随安骤然回神,迅速检查了一下自己,手、衣服、鞋都是干净的,没有血,又飞速扫望屋内境况。
所有窗户紧闭,窗棂完好,窗纸完好,屋内摆设整齐,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屋顶没看到明显的破损,内室的账幄高高拉起,能看到里面的床榻,被子整齐叠着,衣架上挂着一件黑色常服,青砖地面隐隐泛着光。除了那一圈血痕,所有地方都没有血迹,最重要的是,罗石川尸体后方的门上插着腕粗的门闩,此时不堪外力哐哐作响,突然,咔嚓一声断了,门板被狠狠推开,罗石川的尸体歪到了一边,呈九十度的坐姿躺在了地上。
阳光卷着潮气和花香涌入屋内,门外站着一堆人,为首人是孟满,身后跟着七八个仆从,还有一名身着黑色绸衫的中年男人,所有人的表情晦暗难辨。
林随安身体剧烈一晃,她明白了——密室、尸体、现场唯一嫌疑人——这个世界他丫的原来是个现实版的剧本杀!
“林娘子杀了家主!”
尖叫声此起彼伏,林随安怔怔看着孟满踉跄着冲进来,跪在罗石川的尸体前嚎啕大哭,仆人们吓得在屋外瘫倒一片,还有两个尿了裤子,黑衫男人站在门外警惕看着屋内,他的脸棱角分明,留着精致的山字胡,头上绑着抹额,突然,猛地将目光投到了林随安脸上,瞳光凶狠如野兽,那是盯住穷凶极恶之人的眼神。
开什么玩笑!
林随安狠狠掐了把大腿,外来的剧痛唤醒了宕机的脑细胞,大喝道,“都别进来!保护现场!去报官!”
四周蓦然一静,仆人们傻了,孟满怔怔抬头,满面泪水,黑衫男人眸光的凶狠变成了惊诧。
林随安双手插进袖口,指甲狠狠掐住手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定声道,“我就待着这儿,不会逃,快去报官!”
众人还傻着。
“快啊!”林随安厉喝。
孟满一个激灵,也大喝道,“报官!”
屋外的仆人这才惊叫着跑了出去。
孟满转目看向林随安,目光赤红,双拳紧攥,全身微微发抖,“你……”
“站在那别动,刚刚你已经破坏了现场,恐怕会影响现场勘察,”林随安语速飞快,“我昨夜应罗家主之邀前来赏月,不料被人偷袭晕了过去,今早起来发现被关在了屋子里,罗家主——”林随安顿了顿,“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孟满身形佝偻,瘫坐在地。
林随安紧急梳理着线索:
昨夜灭灯的时候八成就是罗石川被害的时间点,但当时没有任何呼救,只在门里听到了呼吸声,现在想来,也许不是罗石川的呼吸,而是凶手,打晕她的应该就是凶手。
屋里没有打斗痕迹,说明罗石川是在毫无防备防备的情况下被杀的,罗石川认识凶手?不,还有一种可能,凶手杀了罗石川之后迅速清理了现场,如果有鲁米诺试剂——林随安拍了拍脑门,不能用现代的调查思路推断——凶手为何要打晕她,难道以为她看到了凶手?那为何没有杀人灭口,反而把她留在凶案现场?诬陷她帮助自己脱身?
林随安又使劲儿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脱离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又看了看周围。
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洗脱自己的杀人嫌疑。
对自己有利的线索目前有两个,一是她身上没有任何血迹,二没有杀罗石川的动机,但这些证据太薄弱了,根本站不住脚,除非她能破除最不利的证据——密室。
她现在不能触碰屋里任何物件,否则很有可能会被诬陷毁灭证据,最好的办法是等官府勘察现场之后再行动,尤其是罗石川的尸体,林随安十分纳闷,为何是那样的位置和姿势?他死了多久?致命伤——应该在胸口。凶器是什么?凶器为何不见了?
这里的仵作可一定要靠谱啊!林随安暗暗祈祷。
“阿爷!!”尖锐的叫声由远至近,罗蔻狂奔而来,门口的仆人甚至还没来得及拦,她已经扑到了罗石川的身上,双手颤抖着摩挲着罗石川脸颊、脖颈、胸口,手掌沾满了的鲜血,凄厉惨叫,“啊啊啊啊啊啊!!”
孟满扑过去扳过罗蔻的肩膀,紧紧抱着她,罗蔻双眼暴突,“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孟满鼻涕眼泪糊成一团,“有人杀了家主!”
“谁?是谁?!”罗蔻尖叫着四处张望,突然看到了林随安,又猛地攥住孟满的衣襟,好像溺死的人紧紧抓着浮木,“林姐姐为什么在这儿?是她杀了阿爷吗?!”
孟满闭眼流泪,“我来的时候,家主已经死了,门闩着,屋里只有林娘子一个人,我、我不知道……不知道……”
“不是我!”林随安斩钉截铁,“官府查验后,自可还我清白!”
门口的山字胡男子突然笑了一声,声线中带着几分嘲弄。
林随安没理他,她盯着眼前的茶案,这里的茶器种类样式太杂了,除了常见的茶壶、茶碗、茶托,小炉,还有类似碾子、小木匣之类的东西,之前虽然看罗石川用过,但过程繁琐,她其实并没有记住多少,但不知为何,林随安此时心里却生出了一种异样感。
官府的人终于姗姗来迟,为首的县尉身着浅青色官袍,腰佩石带,头戴幞头,年纪三十上下,平脸大眼大鼻子,身后跟着六个精壮汉子,皂衣、黑靴、绑头巾,表情凶狠,腰间配着铁尺。
报官的仆人应该在路上已经将简单情况汇报了,县尉站在门口先粗略打量了一下屋内的情形,让下属将孟满和罗蔻拉出门,目光在林随安身上扫了一圈,捡起地上的断门闩,问:“撞开门的时候门是闩住的?”
孟满抹去眼泪,“是。”
县尉:“谁撞的门?”
“我。”山字胡道。
县尉瞥了眼山字胡,“你是罗家人?”
“在下穆忠,”山字胡抱拳,“隶属穆氏商队。”
县尉的脸色顿时变了,忙躬身施礼,还挂上了谄媚的笑脸,“原来是穆氏商队的六队首,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失敬失敬,在下朱达常,南浦县司法尉,这几个是我曹下的不良人(注)。”
六名皂衣汉子立刻收了凶悍,恭敬抱拳,“见过六队首。”
穆忠:“诸位客气了,木某一介商贾,受不起。”
朱达常:“穆公您见多识广,依您所见,这案子是怎么个情形?”
“门窗皆锁,屋内仅有两人,一人为罗家主,一人是她。”穆忠看了眼林随安。
就这一眼,林随安的汗毛立了起来。
不祥预感!
果然,朱达常立即心领神会,指着林随安大喝,“速速将此凶徒缉拿——”
“拿你大爷!”林随安飞身而起,瞬间到了朱达常眼前,一把掐住他的咽喉,说实话,连林随安自己没想到速度竟然这么快,更别提那几个不良人,全都傻了眼,第一个反应过来竟然是穆忠,豁然朝着林随安挥出一拳,拳风擦过林随安的眉骨,林随安微一侧头,左臂反挡荡开穆忠手臂,穆忠闷哼一声,退了半步,就在这半步之间,林随安薅着朱达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退回了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