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芝颜突然想起净门弟子送信时带来的八卦,这位书呆子曾在三禾书院给林随安送过定情诗——当然被拒绝了——回到?东都后?,日日以泪洗面,颓唐了好一阵。
凌芝颜原本只当笑话听,白汝仪和林娘子根本没?见过几面,怎么就?突然情根深种了?
可如今瞧白汝仪这情态,传言不虚啊!
“嗯咳!”凌芝颜提醒,“白十三郎,请带路。”
白汝仪点头,收起情绪,领着凌芝颜在书库中左转右转,到?了最北侧的阁架前,阁架上挂着木牌,写着“玄德二十七年”,正是?三十二年前,上面排摆着密密麻麻的卷轴,起码有好几百卷,时间顺序全部混乱,只能一卷一卷挨个找。
事?已至此,唯有撸起袖子加油干。
凌芝颜和白汝仪摆好桌案坐塌,摆上夜明珠,开始拆阅日杂录。
不看不知道?,一看要疯掉。
陇西白氏不愧是?赫赫有名的诗书世家,堪为唐国“记小账”第?一名,日杂录中的内容包罗万千,事?无巨细,啥都要记一笔。
日常起居自不用说,几时起床(穿了什么衣裳、什么鞋袜,束了什么发带),几时干饭(饭菜品类,碗碟几个,筷子什么花纹),几时喝茶(烹茶的茶具和时间),几时读书(读了几本书、书名是?什么、写了几篇读后?感、用的什么笔、什么墨、什么纸,写了多少字),几日入睡(睡前熏了什么香、泡脚的时间、泡脚时读了什么书,被子是?否晒过)……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无人来访还则罢了,若有人上门求学,还要记录谁人来访,来了多少人,待了多久,辩学辨理?的内容、主题思想、是?否有结论?,是?否约了改日再辨等等,而且这帮书呆子老?学究,往往一辩就?是?好几个时辰,随随便便就?能写一大卷。
更恐怖的是?,这个时间段日杂录的主角是?白氏上任家主白皓君,在白氏是?个异类,不仅是?个话痨,还喜欢凑热闹,谁家有个婚丧嫁娶他都要去凑一脚,隔三差五就?出门溜达游学,途中记录了不少游记杂文?和道?听途说的风月八卦,居然还是?东都城红俏坊的常客,也?多亏了此人不懈努力为白氏开枝散叶,这书呆子的家族总算没?绝了后?,也?算白氏一大功臣。
凌芝颜才看了十几天的内容,已有发际线后?退的不祥预感,心道?若是?花四郎在就?好了,效率起码能提高三倍。
好在白汝仪常年泡在书库里?,阅读速度也?不慢,凌司直也?在案牍库练就?了一身速读的功夫,二人同心合力,从黄昏看到?凌晨,终于发现了线索。
玄德二十七年十月廿八这一天的日杂录上,出现了弈城的消息。
【申初一刻,午憩毕,收老?友急信,称弈城城危,恐有变,望近日居宅莫出。】
“我记得弈城大捷是?在年末,卢侍郎所说的弈城大殇在一个月前,日子对的上。”凌芝颜大喜,“就?是?这段时间。”
“白某刚看过之前日杂录,”白汝仪翻出一卷展开,“玄德二十七年十月初三,前家主游学至东都,暂居友人家中,本来只是?打算小住几日,不料圣人旧疾复发,病重,前家主心中忧虑,便继续住了下来。”
凌芝颜:“武灵高祖龙御归天是?玄德二十八年四月。”
白汝仪点头,“还有不到?半年。”
“前白家主的友人是?——”凌芝颜飞快翻阅前面的日杂录,“有了,这里?写着,为友人提了一幅字,赠:真如。‘真如’应该是?这位友人的‘字’。”
白汝仪眼睛一亮,“仲琴,字真如,号明月散人,白氏祖宅留有此人的画,此人是?平乐公主的驸马。”
平乐公主,五灵高祖最受宠的女儿,也?是?当今圣人的姑姑,按年纪算,当时的平乐公主和驸马仲琴都已过六旬。
这个发现甚是?惊喜,这就?意味着白家主能从驸马仲琴那里?得到?许多第?一手消息。
凌芝颜和白汝仪立即将附近的卷轴全都搬了出来,一卷一卷细细查阅,琐碎的日常记录越来越少,弈城和宫城的消息越来越多,很快就?占据了日杂录的主要位置。
【玄德二十七年十月廿九,友人被急召入禁宫,一夜未归,心焦如焚。】
【十月三十,子时三刻,城门突开,八百里?加急军报入长厦门,传令声响彻长街。】
【冬月初一酉初一刻,友人从禁宫传信,称圣人病重,皇后?急召三皇子、贵妃姜氏入殿侍疾,东宫太子巡广都城尚未归,友人伴圣人左右,不得归。】
【冬月初二,朝会停。友人未归。无心读书。】
【冬月初三,西市采购,从西域商人闲谈中得知,弈城危,图赞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归家途中,见百姓人心惶惶,心中悲切。】
【冬月初四,宫城闭,友人消息尽无。】
【冬月初五,朝会停,宫城闭。无信。】
【冬月初六卯时,弈城八百里?军报二次入城,百姓惶恐。】
【冬月初七,西市遇藩人,惊闻弈城伤亡无数,后?援不至,秦家军孤守弈城,血染城河,骇人听闻,堪为国殇。呜呼哀哉!】
之后?几日的日杂录不知道?被塞到?了的那个犄角旮旯,没?找到?,凌芝颜和白汝仪翻了半天,总算找到?了玄德二十七年十一月十五日的日杂录。
【冬月十五,西市关市,南市关市,北市关市,百姓无要事?者,不得离坊。】
【冬月十六,朝会停,宫城闭。无信。】
【冬月十七,无信。】
【冬月十八,无信。】
【冬月十九,无信。】
凌芝颜和白汝仪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他二人皆出身世家大族,此时已经?猜到?了部分事?实?。
圣人病重,边城失守,内忧外患之时,东宫太子却无法?及时归来,唯有皇后?、三皇子和贵妃在宫城之中。皇后?来自乾州姜氏,贵妃则是?太原姜氏女,两?姜氏在朝堂之上的势力几乎不相上下,当年的唐国,正处在最危急的时刻。
【冬月十七,弈城八百里?军报五次入城,驿马蹄声震撼夜空,星辰俱碎。朝会已停十日,皇城闭,无信。】
【冬月十九戌时,东都所有城门闭锁,坊门封。入夜,皇城突暴火光,坊外杀声震天,兵戈马蹄不绝于耳。忧心惶惶,一夜无眠。】
【冬月廿日,曙光新生之时,应天楼报晓晨鼓响彻天地,坊门开。皇城重开,朝会启,太子归,东宫监国。】
【冬月廿一日,东宫诏令青州万氏驰援弈城,西市、北市、南市开市,百姓鼓舞,如年节欣喜。】
【冬月廿二日,友人来信,称朝中已定,勿忧。】
虽然只有寥寥数字,但凌芝颜和白汝仪仿佛身临其境,置身于那惊心动魄的时光里?,如今见到?朝堂大定,不由同时松了口气。
之后?的日杂录又恢复了往日的话痨风格,起床、用膳、喝茶、逛街、购物,日子过得挺滋润,二人查阅的日杂录速度越来越快,过去的时光在手下迅速流逝,很快,就?到?了第?二年的二月。
【二月初五,友人来访,甚喜,同饮满碧酒十坛。入夜,友人酒醉,突然痛哭流涕,醉言醉语中听闻一惊天大案,大骇。】
凌芝颜心都吊起来了,飞快往后?翻,之后?的日杂录居然再无关于此案的记录。
“且慢且慢且慢,待白某想想——”白汝仪团团乱转,“前白家主喝醉酒就?喜欢吟诗作赋,尤擅赋文?,这些赋文?繁杂字多,不会在日杂录中,而是?收在《皓清词录》中,《皓清词录》应该在酉字库!”
二人端着夜明珠,急急忙忙冲到?了酉字库,寻到?《皓清词录》的阁架,好家伙,这词录居然也?有六十卷,凌芝颜和白汝仪只能继续硬着头皮翻找,这一次只用了半个时辰,就?找到?了这篇《祭千秋赋》,洋洋洒洒六百多字,字墨豪放,情神悲愤。
凌芝颜无心欣赏文?笔,目光飞快在文?赋中搜寻线索。
【天降武曲,国之良将,千秋破军……叛国之罪……荒之大谬……呜呼……六安徐氏,国之硕鼠,贪婪可怖,军器腐朽……纵百死,其罪难灭……国之栋梁,惨遭国鼠荼毒,何其冤枉……秦氏英烈,孤城守国,巢倾卵覆,山河同悲,天地恸哭……贼臣恶匪,蟾蠹呱呱,证词污秽……竟称亲眼目见良将奔敌,弃厌国土,抛弃家军,啖之狗屎,放之驴屁(此处省略骂人词汇百字)……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白汝仪边看边记,凌芝颜时不时顺出要点,很快就?将案情脉络梳理?了出来。
“此案的关键证据有两?个,第?一,六安徐氏。”凌芝颜指着抄录道?,“六安徐氏负责制造军器,却贪墨军器维护修理?费,致使军器年久失修,是?弈城大殇的一大诱因。”
白汝仪:“而且这六安徐氏还将这贪墨军费的罪名扣在了太原秦氏的头上。”
凌芝颜:“第?二项证据,是?弈城守将——也?就?是?秦家军的主帅秦南音投敌,且有目击证人亲眼看到?她投敌——前白家主骂了一百多字,显然他的证词才是?决定性证据。”
“这太离谱了,哪有自己单枪匹马去投敌,将并肩作战同生共死的兄弟留下御敌的?”白汝仪道?,“而且适才我读到?几卷玄德二十八年的日杂录,再没?有任何关于秦将军的记载,难道?——从弈城大捷之后?,秦南音就?失踪了?”
凌芝颜想了想,“不对,秦南音领兵如神,武艺超群,若有她坐镇弈城,弈城当不至于陷入如此苦战,所以在弈城大殇——也?就?是?在玄德十月之前,秦南音已经?不在弈城了,方才被图赞国钻了空子。”
白汝仪:“她去了何处?”
凌芝颜皱眉半晌,摇了摇头,“最可疑的是?这个目击证人,此人到?底是?谁?为何凭他的证词就?能定太原秦氏的罪?”
白汝仪盯着赋词,“贼臣恶匪,蟾蠹呱呱,证词污秽……前家主也?真是?的,除了骂人的话就?不能写点正经?的东西吗?”
凌芝颜叹了口气,“不管怎样,总算确认了六安徐氏与叛国案有关,先顺着这条线往下查,错不了。”
白汝仪又翻了翻《皓清词录》,翻到?了一篇奇怪的小作,“这是?什么?”
凌芝颜皱眉瞅了半晌,“平仄有些怪,不像是?白家主的手笔,倒像是?一首野词山歌。”
白汝仪:“白某倒觉得更像是?——军歌——”
二人正说着,一名侍从匆匆来报,说一名叫明庶的长随求见的大理?寺司直。
明庶跑得气喘吁吁,递上了一封信函,“这是?鉴书堂刚刚送来的。”
鉴书堂是?大理?寺新设的专门鉴证笔迹的机构,成立不到?一年,只有两?个鉴证技术顾问?,都是?从民间聘请的文?书名家,名气大,脾气也?大,平日里?都是?被人求着办事?的,效率奇低无比,凌芝颜等了快五日,总算等来了结果。
鉴定书上的字迹豪放风流,甚是?不羁。
【军器图卷签名与试卷笔迹笔痕鉴比完毕,是?同一人。】
林随安:“这夜明珠明明是?你送的,为何要说是?我送的?”
花一棠:“若说是?我送的,白十三郎定然不肯用,万一看坏了眼睛,陇西白氏岂不是?要找花某的麻烦?”
林随安失笑:“白汝仪又不是?你,怎么可能那么小肚鸡肠?”
花一棠叹了口气,“你不懂,男人的妒忌之心啊,很是?可怕呢!”
林随安:“……”
我信了你的邪!
第257章
郑永言裹着被子窝在榻上, 屋里明明烧着地龙,可心里却好像塞了一块冰,冷得打?摆子。
刘长史屁伤未愈, 嘉刺史又断了腿,双双在家?养伤, 整个安都府衙以花参军马首是瞻。
距浮生门的案子第一次审讯已经过去了十六日, 花四郎一直将他?关在府衙的偏厢里,不下狱,不审讯,问也不问一句,一日三餐两茶,顿顿不缺,送饭的是一个叫伊塔的波斯少年, 唐语说?的磕磕巴巴,无论?郑永言问什么?,都是鸡同?鸭讲。
日子过得越久,郑永言愈发不安, 仿佛在不知道的暗处藏着一只野兽,随时都会跳出来吞了他?。
今日伊塔来迟了,已经过了戌时, 还未见晚膳,郑永言慢慢搓着手脚, 饿得肚子咕咕叫。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飘了进来,大红色的长衫如血泼一般, 黑黝黝的眼珠子不似活人,这一瞬间郑永言还以为见到了地狱无常, 直到此人将食盒放在了桌上,才想起来,此人是花四郎的仵作,方刻。
为何要派一个仵作来给他?送饭?
莫非是打?算毒死他?,死了以后验尸也顺手?
方刻撩袍坐在床边,冷冰冰道,“手。”
郑永言嗷一声抱头,“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我已经全?都招了!”
方刻:“伊塔说?你得了风寒,我来诊脉。”
郑永言叫声哑然而止,“你你你你不是仵作吗?还会看病?”
方刻:“其实我对你的尸体更感兴趣,可惜,还不到你死的时候。”
说?着一把抓过郑永言的手腕阵脉,冰凉的手指激得郑永言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少顷,方刻耷拉着眼皮掏出一颗药丸,“吃了。”
郑永言尖叫,“这是什么??!”
“你心思郁结,身染风寒,这是药。”方刻薅过郑永言的脖子,硬生生将药丸塞进他?嘴里,郑永言又惊又吓之下竟是咕咚一下吞了下去,连连干呕,可根本吐不出来。
还别说?,药效不错,才吞下去不过几息时间,就觉腹中?隐隐传来暖意。
方刻很满意,“吃饭。”
郑永言摇头,“……没胃口。”
“不吃,就走吧。”
“走?!去去去去哪儿?”
“花参军提审。”方刻出了门。
郑永言哆哆嗦嗦套上鞋,哆哆嗦嗦跟在后面,天已经黑了,府衙里静得吓人,仿佛除了眼前的红衣仵作,再?无任何活物。
郑永言走着、走着,突然一个激灵,他?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好像是铁器摩擦。
“方方方方仵作,你你你你可听到什么?声音?”
方刻步伐稳如泰山,“没有。”
“铮!”又是一声。
“是刀出鞘的声音!是大刀!很大的刀!”郑永言尖叫着扑向前,方刻像身后长了眼睛,一个利落侧身避开,郑永言摔到了地上。
方刻居高临下看着他?,刺目的红衣在风中?荡荡飞舞,宛若来自地狱的勾魂使者,“没有声音,你听错了。”
郑永言慌乱四顾,周围一片死寂,只有呼呼的风声。
“走。”
方刻继续前行,郑永言踉踉跄跄跟在后面,从后衙沿着回廊一直到了偏堂,方刻停住脚步,向堂内一指。
花一棠身着六品官服,头戴幞头,端坐堂案之后,右侧摆着一台烛架,烛光摇曳,半张脸隐在黑暗中?,另半张脸冷如冰霜,眸光锐利,刀一样。
郑永言扑通跪地,“花参军,我已经招了!我真的全?都招了!”
“哒!”一捆账簿扔到了面前。
“你说?的是这些账簿吗?”花一棠幽幽道。
郑永言一个哆嗦,“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了!”
“这些账簿里记录了二十年前蝉蜕铺连环诈骗案钱银的最终走向,是扬都花氏。”花一棠道,“扬都花氏就是蝉蜕铺的幕后黑手,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吗?”
郑永言连连磕头,大汗淋漓,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拿到账簿的时候,他?被告知?,这就是他?的救命稻草。
其实他?心里清楚,这就是一场赌局,赌的是花家?四郎的选择。
如果花四郎发现蝉蜕铺与扬都花氏有关,选择息事宁人,就此作罢,那就万事大吉,但如果他?选择继续往下查……
【家?族是世?家?子弟立身的根本,没了家?族庇佑,那纨绔不过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只要不是傻子疯子,查到这一步,当然会放弃,绝不会自掘坟墓。】
郑永言吞了吞口水:花四郎应该不疯也不傻吧。
“可惜花某请青州白氏查过了,这些账簿全?都是假的。”
郑永言脑袋嗡一声,面如死灰:赌输了!
花一棠冷笑一声,“花某还查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儿,二十年前,真正?的郑永言已经死了!”
郑永言如遭雷击,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滴落,“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哒”,一卷卷宗飞到了郑永言的眼前。
花一棠:“这是广都府衙不良人老梁的证词,郑永言的尸体是他?亲手埋在了乱葬岗。”
郑永言剧烈一抖。
“哒”第二卷卷宗落地。
“这是大理寺的鉴证文书,你制举试卷的字迹与工部存档军器设计图上徐柏水的字迹一模一样。”花一棠骤然提声,“你根本不是郑永言,而是三十二年就该被斩首的徐柏水!”
郑永言嗓子里发出一道不似人声的哀嚎,瘫在了地上。
“哒”第三卷卷宗飞到了郑永言——不、现在应该称他?“徐柏水”——的眼前。
“这是太原六安县衙提供的郑氏和徐氏婚书存档记录,六安郑氏和徐氏世?代交好,数代联姻,两氏子弟几乎都有血缘关系。徐柏水虽然姓徐,但也是郑氏家?主的外孙。三十二年前,徐柏水年仅十二岁,便能在军器设计图上署名添笔,可见是徐氏和郑氏子孙中?极有天赋的子弟。”
徐柏水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后背被汗水浸透,嗓子里发出压抑又痛苦的呜呜声,胸口仿佛有一把火在烧,痛彻心扉。
“哒”第四卷卷宗飞过来。
“这是青州白氏的调查书,去年害死随州苏氏的蝉蜕铺最终钱银流向是太原姜氏。”
“哒”,第五卷卷宗。
“这是二十年前青州蝉蜕铺连环诈骗案的调查案卷,里面有半数蝉蜕铺的掌柜都是郑氏人,行骗方式与二十年后蝉蜕铺如出一辙。若是花某猜的不错,你献上的账簿,应该就是那位被带了绿帽子的账房先生郑才的手笔,他?也是郑氏的人吧?“
“徐氏被判叛国罪,满族抄斩,与徐氏关系紧密的郑氏却全?身而退,不仅如此,甚至还在弈城大捷中?得了军功。之后郑氏又入了商界,做的还是太原姜氏蝉蜕铺一本万利的买卖,背靠大树好乘凉,过的可真是滋润啊!”
“别说?了!别说?了!”徐柏水抱着脑袋疯狂发抖。
花一棠常常眯眼,“甚至,你这个本该死去的徐家?叛贼竟然还改名换姓考了进士,入了工部,当了参军!徐柏水,你根本就是踩着累累白骨和滔天血海才登上了这官位!”
“不是我!不是我!我也不想的!如果我能选,我宁愿和他?们?一起去死!我真的不想的!”徐柏水嘶声尖叫,泪水、汗水和鼻涕在脸上糊成了一团。
花一棠凝下神色,深吸一口气,坐得笔直,却是一个字也不再?说?,只是定定盯着徐柏水失控嚎哭。
徐柏水哭着哭着,就觉背后越来越冷,四周越来越静,倏然,他?又听到了另一种毛骨悚然的声音——马蹄声。
蹄声从身后传来,徐柏水颤抖着回头,目眦欲裂。
茫茫夜色中?,一人一马踏雾而至,马匹毛色如珍珠锦缎,莹光缭绕,不似凡间物,马匹上的女子身姿笔直,黑衣软甲,脸上带着一张银色的面具,手持六尺斩|马|刀。
马蹄声声,不紧不慢,每一声都踏在了徐柏水的心跳上。
徐柏水泪水滂泼,手脚并用爬前几步,团身叩头,哀嚎不已,“秦将军!秦将军!都是我们?徐氏的错,是郑氏的错,是我们?贪得无厌,我们?不该将贪墨军费的罪名推到您的身上,是我们?卑鄙无耻,我们?不是人!”
“可我们?也是被逼的!姜督军说?了,若是我们?不将这贪污的罪名推到秦家?军的头上,郑氏和徐氏一个都活不了,看在我们?徐氏一族为秦家?军陪葬的份上,您饶了郑氏的子孙吧!我给您赔罪,我给您赔命,我这条烂命早该赔给您了!秦将军,我们?错了!我们?该死,我该死啊啊啊啊啊!”
洁白的马蹄停在眼前,□□嗤一声插地半尺,刀身嗡鸣不止,仿若屹立不倒的旗帜。
堂内响起清凌的女声,“你刚刚说?姜督军?”
“是姜文德,太原姜氏的姜文德!全?是他?逼我们?的!我们?真的不想啊,可当时将军您突然不知?所踪,图赞国突袭,我们?苦守了二十六日,守城器械都废了……都怪我们?、都怪我们?,害得秦家?军几乎全?灭……血流成河,血流成河啊啊啊啊……”
“青州万氏赢了,太原姜氏来了,姜文德是督军,他?说?若是我们?肯听他?的话,就能保住郑氏和徐氏其中?一脉,阿爷和外租抓阄,留下了郑氏,可他?们?舍不得,想发设法留下了我,我当时就该死的,我应该一起死的!”
徐柏水仰起头,泪光赤红,看着黑衣将军的目光愈发虔诚,仿若望着庙中?的神明,“秦将军,我再?也不想过担惊受怕的日子了,求您赐我一死!”
说?着,徐柏水竟是两眼一闭,朝着□□的刀刃撞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黑衣将军一个探身揪住了徐柏水的脖领子,踏鞍腾空,飞身跃至大堂中?央,将徐柏水向地上一送,地面上放着一张记录完整的供词。
“画押。”黑衣将军冷声道。
徐柏水怔住了,突然反应过来,“你不是秦将军!”
黑衣将军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少女的脸,长眉凤目,瞳色如星,是林随安。
徐柏水怔怔看着,看着,泪眼中?却是带出了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果然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两把抹去眼泪,抓起笔在供词上画押签名,“这是我们?徐氏和郑氏欠秦家?军的!我画押!我认!”
明明案情有了质的飞跃,可众人盯着这份血迹斑斑的供词,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就算之前已经做了心理准备,但此案背后的龌|龊和恶毒,着实令人不寒而栗。
“将徐柏水秘密单独关押,由?四圣看管。”花一棠将供词交给了方刻,“次案干系重大,牵扯甚广,请方大夫先将这份供词妥善保管,待花某与东都凌六郎联系之后,再?做打?算。”
方刻收起供词,和林随安对视一眼,抱拳离开。
林随安忧心忡忡,“真的是太原姜氏,你——”
和太原姜氏对上,能有胜算吗?
花一棠叹了口气,望着天上皎洁的明月,久久不语。
回到花宅的方刻有些发愁,这份供词至关重要,到底要藏在何处才能万无一失呢?
在屋里转了两圈,方刻的目光落在了装满内脏标本的大号琉璃缸上。笑了。
第258章
凌芝颜拎着最后两罐茶叶站在万林的宅院门前, 替青州万氏守门的不是普通护院,而是身形魁梧的退役军士,看到?凌芝颜甚是惊诧, 忙进门通报,不多时, 万林嚷嚷着大嗓门奔了出来, “我就说今儿早上喜鹊叽叽喳喳的叫,原来是有贵客临门,凌老弟你也太客气了,就咱俩这交情,来就来呗,还带什么东西啊——”
凌芝颜准备好的客套话根本没机会说出口,就被?万林拖进了书房, 又是烧水沏茶,又是点?心果子,好一通忙活。
凌芝颜十分过意不去,“万大哥, 莫要?张罗了,凌某此来是有事相询。”
万林忙屏退左右,关了门, “瞧凌老弟这模样,定是又遇到棘手的案子了吧, 有什么地方需要?万某人?帮忙的,尽管说,上刀山下火海你万大哥都能替你办妥了!”
有这句话, 凌芝颜安心了不少,深呼吸几次, 定声道,“凌某和林娘子、花四郎最近在查一宗陈年旧案,其中涉及青州万氏,所以特来问问万大哥可有线索。”
万林一怔,“什么陈年旧案?”
“玄德二十七年的秦家军叛国案。”
万林的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周身气场大变,这一瞬间?,他不再?是那个爽朗好说话的老大哥,而是一个是从战场的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战士,全身腾起骇人?的凶残煞气,整间?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儿。
“你怎么知?道这宗案子?!”
凌芝颜眸光凛冽,“此案有冤!”
“什么冤?!”
“四郎已经得到?了前安都府司工参军郑永言的证词,此人?本名徐柏水,是前军器监掌案六安徐氏仅存的子孙,他亲口承认,当年秦家军贪墨军费一事?纯属诬陷。”
“凌某还查到?秦家军叛国的经过,是因为贪墨军费之事?败露,所以秦南音投鼠忌器逃向了图赞国,换句话说,贪墨案是秦家军叛国的前提,但?现在这个前提根本不存在,秦家军叛国一事?自然存疑。”
万林眼眶越绷越大,白眼仁上布满鲜红的血丝,“你说的是真的?!”
“如今徐柏水的证词就在花四郎手中。”
万林咬紧牙关,通红的眼眶漫上了水光,在战场上断了四根肋骨都没哼一声的铁一般的汉子,竟是怔怔落下泪来。
凌芝颜愕然,“万大哥,您这是——”
万林双手捂着脸,哭得不能?自已,从袖子里扯出一块皱巴巴的帕子擤了擤鼻涕,突然开始破口大骂,“他奶奶个腿儿!我就知?道这案子是天大的冤案!什么狗屁三?司会审,全是他娘的扯淡!就算天塌下来,秦家军也不可能?叛国!这帮卑鄙无耻的小人?,他们?就是嫉妒秦将军,嫉妒秦家军的声望,才污蔑秦家军,冤枉秦将军!一帮狗屎玩意儿!全都该死!”
凌芝颜第一次见到?万林如此激动,震惊片刻,“万大哥可是知?道什么内情?”
“我他娘的太知?道了!我十一岁第一次上战场,就是在玄德二十七年的弈城!”
“为何从未听万大哥提过?”
“有什么可说的,那场大捷,根本就是、就是——”万林摇了摇头,几乎难以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