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月光下,绯红色的纱衣迎风招展,薄如?蝉翼,柔软得像一片梦中的霞光,袖口、袂边还绣着透亮的牡丹,花香四溢,沁人心扉,将空气中的怪味儿全压了下去。
所有人都傻了,竟被一件纱衣魅惑了心神,心跳加速,面?红耳赤。
林随安脑中叮一声,总算想起来了,上一次见到同?款纱衣,是在青州诚县地下的密室里,当时花一棠的原话是——
【临晚镜纱衣……贴身衣物……多?用于增进情谊之用……】
林随安震惊了:她突然?明白了花一棠对这件纱衣的执念。
就这一晃神的功夫,旁里猝然?探出?一只手,抢走了林随安手里的水囊,林随安一个?激灵回神,就见云中月足下生莲,绽出?三重背影,夺门而逃。
林随安只觉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抽刀腾空,紧追不舍。
花一棠趁机抢回临晚镜纱衣塞回漆盒,众人骇然?回神,火烧屁股般追了出?去,但见一双影子在月光中凌风踏檐,腾闪激斗,墨绿刀光如?鬼眸闪烁,六重莲花影胜似鬼魅,快得根本看不清招式攻守。
不良人看得两眼发直,宋县令下巴砸地,“妖、妖妖妖妖怪啊——”
林随安已经有好些日子没和人正儿八经打架了,更何况还是云中月这般势均力敌的高手,沉寂许久的战斗热情被唤醒了,越打越兴奋,越打脑子越清醒:不过十来招,便理顺了云中月在弈城的全部行为逻辑线。
“你?来弈城根本不是因为有人假冒云中月,而是为了找一件东西。”林随安劈出?三招“刀釜断殇”连环斩,语速比刀速更快。
云中月踉跄连退三大步,六重残影变成了五重,“林娘子错了,我?来弈城是为了见你?——哎呦!”
林随安反撩一刀,用的是乌淳的苗刀刀法,这一刀角度刁钻,刀势惊人,甚是出?其不意,云中月只来得及避开一半,刀风擦着他的鼻尖扫了过去,人|皮|面?具瞬间四分五裂,好似破抹布散落四方?。云中月倒吸凉气,双脚凌空交叠互踏借力,衣袂飞成了旋风,瞬间又换上了银面?具。
“林随安,你?来真的啊!”
“你?要寻的东西是一件陪葬品,可惜,却被阴司令人盗走了,”林随安手下刀光不停,口中也?不停,“你?追着阴司令人查到了弈城,却发现阴司令人家中的东西也?被人偷了,偷东西的还是一个?假冒云中月名号的贼。”
云中月已经没空和林随安搭话了,此时的林随安又换了攻击方?式,刀势不疾不徐,柔韧沉坚,是江湖上有名难缠的缠丝剑,仿若一团劈不开扯不断的蚕丝,硬生生将他困在了刀光之中。
云中月的汗顺着面?具边缘滴了下来。
林随安知道自己已经猜对了七八分,再接再厉,“正好我?们途径弈城,你?索性现身搅浑水,助那贼偷得手,再借我?们的力寻到贼偷老巢,找到了你?想要的东西。”
说到这,林随安瞬间换招,双龙出?海配合迅风振秋叶的步伐,左右夹击连攻四招,击碎了云中月的四重幻身,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真身飘荡在月光下。
云中月叹了口气,一个?残影闪身逼到了林随安的刀前,千净刀刃在云中月的脖颈上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林随安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她只想抓人,从未想过伤他的性命,悚然?撤刀,“你?找死吗?!”
就这一撤刀的功夫,云中月的银色面?具在眼前倏然?放大,林随安的鼻尖甚至碰到了面?具的冰凉。
林随安看到了云中月藏在面?具后?的眼瞳,似冬日初雪下的两盏清酒,清冷又醉人。
“林随安,你?还欠我?三个?人情。”耳边声音一闪而逝,不过一瞬间的恍惚,云中月飘到了高高的屋檐上,月光映着他飞扬的衣袂,像一只漆黑的大鸟。
“放我?走,算还我?一个?人情。”
林随安深吸一口气,“若不放你?走,你?又当如?何?”
“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好,你?走吧。”
“……”
云中月歪了歪脑袋,“你?莫不是在消遣我??”
“是啊,”林随安收刀回鞘,扬眉笑道,“你?忽悠了我?们一晚上,我?若不逗逗你?、玩几招,岂不是亏了?”
云中月的身体似乎有些僵硬,半晌没说出?话来,一只雪白的靴子直直砸了过来,花一棠的大嗓门震得整条街嗡嗡作响,“啖狗屎!滚啦!”
云中月胸膛剧烈起伏几下,朝林随安比了比拳头,身形一旋,化作月光里的一缕烟,消失了。
林随安望着月亮,着实不解。
那个?旧水囊到底有什?么特别,值得云中月如?此拼命?
辰正二刻,方?刻起床了。
洗漱完毕,更衣,出?门,本想去后?花园散散步,却发现园里堆满了土石,一众护院抬着土,扛着铁锹往柴房方?向走,方?刻好奇跟过去一瞧,柴房塌了大半,多?出?了一个?大坑,坑后?面?是深过五尺的地渠,挺长?,绕过马厩,穿过咸菜库,院墙也?塌了,甚至挖到了街上。
护院和仆从们正在填坑砌墙,紧急维修,巷子里围观的百姓三单两两凑在一起,指指点点,嘀嘀咕咕。
“听说昨晚上那个?云中月去花宅偷东西了,结果被花家四郎抓了个?正着。”
“就是偷了老陈头的袜子、老马家的剁肉刀、张婶子的咸菜坛、鲁员外肚兜的那个?云中月?”
“嘿,就是他!”
“哎哎哎,我?可听说了,昨晚上抓住的是个?冒牌货,不是真的云中月。”
“啊?那是谁?”
“山大郎,送水的!挖了个?地道,把整座花宅都打通了。”
“哎呦,居然?是他,我?还买过他的水呢,真没看出?来。”
“谁说不是呢!”
“了不得,宋县令抓了好几个?月都没抓到人,这花家四郎才一晚上就人赃并获,不愧是唐国第一神探!”
“我?听南朝巷的街坊说,昨晚上亲眼看到林娘子和云中月在屋顶大战三百回合,打得那叫一个?天?地变色,老好看了!”
“你?说的林娘子可是净门千净之主?”
“这不是废话吗,放眼天?下,也?只有林娘子能让云中月忌惮几分了。”
“等一下,不是说山大郎是冒牌货吗?怎么林娘子又和云中月打起来了?”
“听说是真的云中月气不过山大郎顶着他的名号招摇撞骗,特意来了弈城找山大郎算账,嘿,恰好被林娘子撞见,这不就打起来了嘛。”
“那真的云中月抓住了吗?”
“哎呦,若这么容易就被抓住,还能叫天?下第一盗吗?跑了呗。”
“可惜了……”
方?刻挑高眉梢,双手揣着袖子,慢慢悠悠回了后?花园,穿过回廊,走进膳堂,伊塔端着黑乎乎的熏茶迎了过来,方?刻端过茶碗,坐在了自己的老位置上。
左边的花一棠顶着一双大黑眼圈,对面?的林随安哈欠连天?,靳若嚼着蒸饼打瞌睡,四圣睡眼迷离,连木夏都有些精神萎靡。
方?刻品了口茶,冷笑一声,“所以,熬灯费蜡忙了一晚上,全被云中月耍了呗?”
众人齐刷刷望过来,眼神幽怨。
林随安扶额:方?大夫你?是懂拱火的。
“太困了,回去补觉了!”靳若晃晃悠悠站起身,“姓花的,休息一天?,明天?再上路。”
花一棠有气无力摆了摆手。
靳若打着哈欠走了,四圣也?跟着回去了,伊塔靠在椅子里睡着了,木夏守着风炉开始打盹。
整座膳堂就只剩林随安、花一棠和方?刻三个?人是醒着的——这么说也?不太准确——林随安瞄了眼方?刻,方?大仵作抱着茶盏,靠着软垫,也?合上了眼皮,显然?是因为屋内的瞌睡虫浓度太高,被感?染了。
林随安想了想,觉得这是难得的机会,有的事儿,还是尽早说开为妙,否则,待时机过了,恐成心理痼疾。如?此想着,搬着椅子凑到了花一棠身边,敲了敲花一棠的肩膀。
正对着蒸饼发呆的花一棠肩头一颤,回头,发现林随安不知何时坐得这般近,忙坐直了,“何、何事?”
花一棠的眼睛真是漂亮,熬了一夜,还是黑白分明,干净清澈,林随安越看,越觉得心中发酸,纠结半晌,艰难开口道:“你?那件临晚镜纱衣——”
花一棠只觉一股热浪从脚指头窜到了头顶,整个?人都红了,“那那那那纱纱衣是是是是——你?别别别误会——”
林随安皱紧眉头,拍了拍花一棠的肩膀,“不必解释,我?懂你?!”
花一棠的心跳顿时消失了,半晌,“你?——懂?”
林随安正色点头。
花一棠的嘴角不自觉越咧越大,眼中闪闪发亮的星星几乎要扑到林随安的脸上,“你?真懂?”
林随安:“只是,我?觉得此事不可操之过急,还需徐徐图之。”
花一棠连连点头,“对对对,徐徐图之,徐徐图之最?好。”
“你?若喜欢,就先将纱衣穿在里面?,外面?包裹严实了,外人应该看不到。”
“对对对,外人自然?是不能看的。”
“刚开始,多?穿几日也?无妨。”
花一棠咕咚吞了口口水,“多?穿——几日?”最?后?一个?音都变了调。
“待日子长?了,渐渐适应了,可隔一日穿一次。”
花一棠又吞了口口水,“隔一日一次……也?、也?不是不行——”
林随安根本没听到最?后?几个?字,一本正经扳着指头计算,“然?后?,隔三五日穿一次,再隔七八日穿一次,慢慢递减频次,待你?能完全摆脱依赖,治愈心病,便不用再穿了。”
花一棠僵住了,脸上的笑容也?没了,眼里的星星也?灭了,半晌,“林随安,你?以为我?订做这件临晚镜纱衣是为了——什?么?”
林随安重重叹了口气,组织了一下措辞,“我?明白,幼时的心理创伤很难治愈,而且往往会伴随终生,影响一辈子的行为和习惯。你?幼时遭逢大难,因此对华丽的衣衫有种特殊的心理依赖,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也?算是一种自我?的心理疗愈。”
花一棠眼角狠狠抽了一下,表情裂了。
“我?知道,你?自打在诚县密室中见到了临晚镜纱衣,就一直念念不忘,一心想穿在身上,获得些许安全感?……呃……无妨,如?果你?想穿,那就穿,只是这纱衣的设计风格着实有些惊世骇俗,还是穿在里面?更妥当些。”
花一棠整个?人向后?一倒,无力瘫在了椅子里,一脸生无可恋。
林随安看在眼里,心中愈发沉重,“你?愿意信我?,将幼时之事告诉我?,我?定?会帮你?治愈心病!”
花一棠幽幽望着林随安,哭笑不得,“我?的确得了心病,唯有你?方?能治愈。”
林随安大喜,“好搭档!共进退!”
花一棠身体晃了晃,脑壳撞到了桌子上,咚一声,发髻上翘起一撮呆毛,在晨风中瑟瑟发抖。
林随安对这次谈心的效果很满意,拍了拍花一棠的肩膀,拿起一块点心,嚼着回房补觉了。
花一棠趴在桌上,石化了。
方?刻睁开眼,慢吞吞将茶盏放在桌上,站起身,走出?膳堂,爆笑声顺着风飘了进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伊塔惊醒,茫然?四望,“方?大夫、第一次、大声笑,很开心?”
木夏给花一棠倒了杯茶,语重心长?,“四郎,别灰心。”
花一棠脑袋埋在桌子上,“没灰心。”
“不如?……那啥……四郎干脆直说吧。”
“我?怕吓到她……”
“……”
“还是徐徐图之方?为上策……”
“……”
木夏欲哭无泪:再“徐”下去,四郎你?就要变成“徐郎半老”了……
木夏给花一桓的飞鸽传书:
家主大人,见信如?晤:
自杨都城初见,四郎便对林娘子一见倾心,二人同?行数月,携手相伴,心有灵犀,四郎愈发情根深种,难以自拔。无奈林娘子心中尚无儿女之情念,四郎相思成疾,心病深重,日渐消瘦。木夏倾尽全力相助,却是步履维艰,进展惨淡。
木夏心中焦灼,望能以家主之睿智,指点一二。
切切切!
木夏敬上
出了弈城一路北上, 天气越来越冷,众人纷纷换上了木夏精心准备的冬衣。
林随安的棉衣皆是黑色的窄袖短靠,保暖透气, 干净利落,适合运动。方?刻的大红长棉袍最亮眼, 像一根喜庆的炮竹;靳若、伊塔的衣服都用了扬都最新设计的文武袍, 倾注了木夏对二?人的殷殷期待,望其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文武兼备。四圣的衣服和林随安是一个系列的,只是颜色不同?,青龙青色、朱雀绯色、白虎灰色,玄武灰白相间。
最花哨明丽的当属花一棠, 除了木夏,没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套衣衫配饰,路上走了大半个月,衣饰从无重样, 基本色调为一身雪白无瑕,细节处精益求精,千变万化, 从衣衫名称可见一斑。
诸如“飘花浮寒洒影袍”、“一夜清霜尽染靴”、“素雪珠丽琳琅簪”、“琼树瑶华凝春扇”、“玉阶一夜留明月”的熏香,外加“与月交光呈瑞色”的狐裘斗篷——宛若雪绒般的狐狸毛簇拥着花一棠瑰丽的脸庞, 衬得他像只狐狸精。
花一棠的衣衫愈华丽一分,林随安心中忧虑便重一分,也?不知他这?依赖华服的心理?疾病何时能有好?转, 但林随安心中也?明白,此事万万急不得, 徐徐图之方?为上策。
过了盘城和榴城,便到?了安都地界。
抵达安都城的这?一日,正赶上了安都的第一场雪,雄浑壮丽的城池裹在一片明亮的雪白之中,大片大片的屋顶彷如滔滔不绝的银色鳞海,一直延伸向天空和大地的交接处。
安都,建城三百七十年,曾作为唐国?首都二?百余年,有“八水”穿城而过,二?十五条大街纵横交错,常住人口超过一百万。
无论是宏伟的规模、壮丽的建筑、宽过两百米的朱雀大街,还是严谨的坊市布局、繁星般散落的寺观、繁盛的贸易集市,无不彰显着这?座古老又多元的大都城在唐国?举足轻重的地位。
安都城共有一百零八坊,根据“东贵西富”、“南虚北实”的特点,大体分为中心区、富贵区、贸易区、核心区、平民区、郊外区几个部分,安都刺史府位于最北侧的中心区,贸易区主要是指东市和西市,围绕着“两市”,错落分布着核心区和富贵区共四十四坊,外围则是平民区和郊外区。
花氏八宅位于太平坊,和中轴大线朱雀街隔了一个兴禄坊,与安都刺史府隔街相望,步行至西市只需两刻钟,是安都城响当当的黄金地段。
木夏没有选择从安都正南的明德门进入,而是选了西侧的金光门,此门距离西市和太平坊更近,能节省一个时辰的路程。
安都是目前唐国?除了东都之外,唯二?还严格遵循宵禁制度的大都城,赶到?金光门的时候,刚过午正,是东西二?市开市的时辰,站在城门下,能听到?开市午鼓隆隆作响,相比晓鼓和暮鼓,午鼓的鼓声?较为短促,只有三十六声?,大约持续半个时辰左右。
这?半个时辰,便是金光门(临近西市)和春明门(临近东市)的午高峰,东市临近富贵区,商品多以高档品为主,货品不求最好?只求最贵,西市主要面向平民,规模大、品种多、物美价廉,是丝绸之路的起点,对外贸易繁荣,外国?商人尤其多。
花氏的六辆马车队平时还算有气势,但在安都城拥挤的午高峰中完全不够看,四圣负责的货车被骆驼队冲散了,木夏退居二?线,让伊塔驾车,本?来林随安还纳闷为何要如此安排,不过很快就明白了。
城门前实在太堵了,几乎都是外国?商队——马头抵着骆驼屁股,拉车的老牛头上蹲着猴子,骡子和驴子脑袋撞脑袋,地上的雪水和骆驼粪混成了墨绿色的泥巴——举步维艰,寸步难行。这?种时候,伊塔的外语天赋派上了大用场,一路嚷嚷着波斯语、唐语、高丽语、吐火罗语、大食语、扶桑语、天竺语以及听不懂的啥啥语,见缝插针,据理?力争,硬是挤出了一条血路。
隔壁的扶桑商队骂骂咧咧,想加塞插队,林随安居然听懂了几个词,正不爽,花一棠推开车窗噼里啪啦骂了回去?,比伊塔嗓门还大,声?调抑扬顿挫,像唱歌似的,把扶桑商队骂懵了,前面的波斯骆驼队发出一片哄笑,后?边的天竺商队敲起了皮鼓,牛头上的猴子和着节奏跳起了舞。
上百支商队,就这?般吵闹着、拥挤着、缓缓流进了金光门。一进城门,视线豁然开朗,正对的大街宽近四丈,宏大敞亮,商队们大松一口气,行进速度快了不少?,过了群贤坊,纷纷涌入了西市。
向东过延寿坊,便是太平坊的坊门,花氏八宅的护院侍从们列队迎接,恭候已久。领头的安都的驻宅管事是个年过五旬的婶子,精神奕奕,笑容憨厚,木夏对此人很是敬重,特意下车行了礼,称此人“木盛嫂”。
花氏八宅占地仅有三分之一的里坊,是五大都城里面积最小的,大约是为了配合安都悠久的历史文化,此处的花宅风格竟是精致简约了不少?,清明渠的河水恰好?从花宅穿过,成一池天然的清明湖,冬日湖面成冰,白雪皑皑,寒气笼烟,宛若仙境。
众人一路舟车劳顿,都累得够呛,草草用了顿午膳,便纷纷回房歇息,林随安倒头就睡,一觉就睡了两个时辰。
林随安醒来的时候,已快到?酉时,天色异常昏暗,大约又要下雪了。上辈子的林随安生活在北方?,蛮适应安都的气候,走在回廊上,一呼一吸间,口鼻间的白气在心中升起了奇特的思乡情。
正堂里烧了地龙,很暖和,只有花一棠一个人在,方?刻显然还在睡,木夏说靳若带着伊塔和四圣去?城里溜达了,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花一棠身?着雪色棉袍,发髻松松垮垮扎着,脚上趿着棉拖——棉拖鞋是木夏根据林随安的形容亲自设计制作的,保暖便捷,成品颇受欢迎,尤其是方?刻,囤了五双。
花一棠正在看信。
花氏八宅的椅子都配了柔软舒适的鹅毛垫子,近乎懒人沙发的原型,林随安窝进去?,打了个哈欠。
“兄长来信说,”花一棠道,“陇西白氏有意与我扬都花氏联姻。”
林随安一怔,“陇西白氏?白汝仪他家?”
花一棠:“白汝仪在东都做了八个月的校书郎,因学识渊博,雅有文词,为人低调谦和,深受圣人器重,三个月前升任拾遗一职,从八品,品级虽然不高,但为天子近臣,前途不可限量。此后?,白氏家主便频频向我兄长示好?,称愿促成两族秦晋之好?。”
林随安:“……”
白汝仪也?太惨了,次次都被当做联姻的筹码。
“且慢,陇西白氏打算选谁?”林随安心中一跳,“难道是花三娘?!”
千万别?啊!那凌大帅哥岂不是要失恋了?
“是我二?姐花一枫。”花一棠挠了挠头,“说起来这?俩人都是书呆子,搞不好?还挺相配。”
林随安松了口气,心道凌大帅哥的媳妇暂时保住了。
“兄长还说发现了一些蝉蜕铺钱银的流向,大约就是骗了随州苏氏的那一批,正在追查,让我们在安都也?留意些,若有线索,及时沟通。”
林随安耸肩,这?部分是高端资本?局,她可帮不上忙。
花一棠换了一页纸,“兄长还说,花四郎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突然停住了。
林随安好?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啥?”
花一棠眼珠子飞快将信上的内容扫描完毕,脸腾一下红了,飞快折起信纸塞回信封,往怀里一揣,“咳,没什么,就是日常教训我不思进取,浑噩度日之类。”
林随安盯着花一棠的大红脸,心道:我信了你?的邪!
木夏扫着肩膀上的雪匆匆走进来,呈上一封帖子,“这?是安都刺史嘉穆送来的,说今日戌正三刻在太平坊的崇阳楼设了接风宴,特邀四郎和林娘子一同?前往。”
“我猜到?这?帖子也?差不多时辰该到?了,”花一棠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木夏,更衣。”
“是,四郎。”木夏躬身?施礼,向后?一让,木盛嫂径直走到?了林随安的对面,“林娘子,咱们也?走吧。”
林随安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也?要更衣吗?”
木盛嫂笑得和蔼,“安都刺史的接风宴,自然是要好?好?装扮一番的。”
“不、不必了吧——”
“侍女们早就准备好?了,林娘子可不要让大家失望啊。”
“……”
木盛嫂长得高高瘦瘦,比林随安还高了半个头,笑容亲切又不容拒绝,手下的侍女都是漂亮的小女娘,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绕着林随安,配衣袍、选靴袜、挑发饰,忙得不亦乐乎。
有方?大夫的前车之鉴在,林随安担忧会将她打扮成一只扑棱蛾子,未曾想衣袍一上身?,竟是素雅简洁的款式,窄袖、短靠、束腰、胡裤、短靴,袖口衣袂处以金线绣着缠丝状的枝叶花纹,林随安觉得眼熟,貌似在花一棠的衣衫上也?见过,想必是花氏统一的绣样。
木盛嫂很感慨,“想不到?竟有一日要准备这?么素净的衣服,还真是有些不太适应。”
林随安:“……”
她们对“素净”的理?解似乎不太一样。
这?身?衣服乍一看没什么特别?,但随着光线转换,布料表面便会折射出不同?的色泽,时而淡紫、时而深蓝,动作大些,还会浮现出淡淡的明光。
好?家伙,一看就价格不菲!
木盛嫂似乎看出了林随安心思,笑道,“这?是扬都新出的料子,名为‘东方?既白’,取破晓前的一抹天空之色,四郎说最适合林娘子,便让扬都布行快马加鞭运过来了。”
林随安:“多、多少?钱——算了,别?告诉我。”
木盛嫂笑出了声?,“四郎在襁褓里就喜欢华丽花俏的东西,突然订了一件这?般朴素的,扬都布行还以为传错了,派人问了三次才?敢确定。”
“在襁褓里?”林随安一怔,“花一棠不是六岁之后?才?喜欢华丽的衣衫吗?”
木盛嫂笑得更厉害了,“四郎出生的时候,我在扬都花氏大宅做副管事,记得清清楚楚,四郎从睁开眼开始,就要躺在蜀锦里睡觉,甚至必须是上品蜀锦,下品蜀锦就不睡。能爬的时候就更挑剔了,若是身?下的蜀锦花样颜色不合眼缘,宁愿趴一个时辰也?不动弹一下,当时整个花宅为了给?四郎挑蜀锦,差点没把扬都的蜀锦行搬空了,最后?不得已把花二?木派去?了益都,专门开辟了扬都至益都的蜀锦商路。”
林随安:“……”
等一下,所以说花一棠喜欢花哨华丽的衣衫,不是因为什么幼年心理?创伤,而是天生的?!
“那……花一棠能吃是——”
“四郎胃口大,三个|乳|娘都喂不饱,吃得好?,长得好?,皮肤粉□□白的,谁看到?都说扬都花四郎是天生的富贵命。”木盛嫂自豪道。
“……”
“不过,后?来四郎的衣衫越来越讲究,除了四郎自己喜欢,还有另一层原因。”
“啥?”
“四郎长得漂亮啊,穿在他身?上的料子和款式都卖的特别?好?,所以家主就命令花氏布行和成衣行,凡新款都要给?四郎备一份,让四郎每日穿着出去?晃悠,效果奇佳。只要是四郎同?款,不出三日,定能售罄。说句不夸张的,花氏布行的生意有一半都是四郎的功劳。”
“……”
林随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瞪着眼珠子,额角一抽一抽的。
回到?正堂的时候,梳妆打扮完毕的花一棠容光焕发,光彩照人,平展双臂,翘着脚,任凭八名侍从提着熏香炉围着他绕圈,袅袅熏香中,表情那叫一个享受。
木夏一旁指导作业,“这?款‘月魄花灵香’,最配四郎身?上的‘日暮渺渺袍’,少?一分则淡,多一分则浓,哎哎哎,再离开三步,对对对,走快些,别?忘了‘烟柳飞絮’的斗篷。”
八名侍从绕得满头大汗,木夏还是不满意,又亲自上手整理?花一棠的熏香球,“四郎,这?套新款可是扬都成衣坊倾尽心力之作,能否在安都市场占有一席之地,就看今日四郎的表现了。”
花一棠:“放心,定会穿出风采,穿出特色,艳压安都,一鸣惊人!”
林随安抱着千净冷眼旁观,额角抽动得愈发频繁。
花一棠得意展示,“帅吗?美吗?”
林随安:“你?就是天生|爱臭美吧?”
花一棠:“啊呀,花某如此花容月貌,自然要为花氏产业出一份力喽。”
“你?订做的那件临晚镜纱衣——”
“沐浴完毕,揽镜自赏,正好?应景。”
“……”
林随安气得脑瓜子嗡嗡的,她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竟然会心疼这?个家伙,呵呵,就算世界末日,这?种祸害也?能活蹦乱跳,千秋万代!
林随安气呼呼走了,花一棠收起张扬的动作,长吁一口气,转目看了木夏和木盛嫂一眼,二?人同?时垂首抱拳。
临进安都的前一夜,花一棠将木夏叫到?了房中。
“安都花氏八宅的管事是谁?”
“回四郎,是木盛嫂。”
“甚好?,你?与木盛嫂商量一下,让她寻个时机,不经意地向林随安说明一件事。”
“何事?”
“就说我喜欢华服,大胃爱吃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喜好?。”
“可是四郎,你?这?两个习惯分明是六岁那次失踪之后?才?——”
花一棠皱眉。
木夏了然,“四郎可是后?悔将此事告诉了林娘子?”
“那夜月光太美……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我虽不认为告诉她有什么不对……但……”花一棠叹了口气,“那日之后?,她就郁郁寡欢,愁眉紧锁,她那么聪慧,定是发现了……我实在不忍她为我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