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旭起身,再?次向谭昭昭见礼,她忙还礼。
小胖墩进学之后,淘气归淘气,却很是有礼,无需大?人提点,他已经叉手躬身见礼。
张旭好奇打量着?他,连声夸赞,在怀里掏了一阵,最后空着?手,道:“我的行囊在路上丢失,囊肿羞涩,着?实没甚可拿得出手的礼。我的字自认写得还勉强能看,届时补送你?一幅书。”
谭昭昭想到他独步天下的草书,赶紧拉着?小胖墩道谢,“外面冷,先?进屋暖和?。”
张旭犹豫了下,问道:“子寿兄与谭娘子,可是有要事出门?”
张九龄道无妨,“只是些无关紧要之事罢了。”
张旭微松口气,便坦然随着?他们进了门,道:“我着?实没处可去,先?前?去到季真兄府上,谁知季真兄已经搬家,不知迁往了何处。无奈之下,只能前?来子寿兄府邸碰碰运气。我已经写信回?家,让家人给我送盘缠前?来,待送到之后,再?摆酒为谢。”
贺知章如今任四门博士,在长安并无购置宅邸,一直赁屋居住。
随着?长安宅邸价钱的上涨,赁屋的价钱一年也高过一年。贺知章喜欢呼朋引伴吃酒,他的那点俸禄,以前?靠近东市的坊,如今再?也住不起,迁到了万年县靠近曲江池的曲池坊去住。
万年县的曲池坊,比起谭昭昭在归化坊的宅邸还要偏僻,差不多等于白居易的“远房早起长侵鼓,瘦马行迟苦费鞭”。
张九龄简要说了贺知章最近的情形,笑道:“张颠的酒,定是要吃,只答谢,就无需了。”
张旭豪迈大?笑,先?前?见到张九龄时,身上的些微拘束,一扫而空:“子寿兄如今官至尚书,却依然未变,着?实令人敬佩。”
进了院子,张旭四下张望,不禁道:“之寿兄真是有远见,如今这间宅邸,价钱定是不菲了。”
张九龄看了眼谭昭昭,含笑道:“当年这间宅邸便宜,乃是娘子做主购置,并非我的主意。若换作我,定当不会添置,换作如今,定是买不起了。”
张旭意外,朝着?谭昭昭叉手施礼,道:“谭娘子高见!”
谭昭昭知晓张旭生性随意,便未谦虚,笑着?道:“好说,好说。”
张旭愣了下,笑得更加大?声了,道:“谭娘子还是如以前?那般洒脱率性,我等男儿皆不如也!”
几?人说笑着?到了前?厅廊檐下,张旭解下蓑衣斗笠进屋,先?是一股清雅的暖香扑面而来,令他情不自禁眯缝起了双眸,一幅极为享受的模样。
千山送了热汤进屋,张旭净过手脸,坐下来吃茶点,再?次感慨不已,道:“在长安能有一处落脚之地,实属不易啊!谁能预料到,这些年长安的变化,竟然如此之大?。”
张旭的话中有话,并非只是指长安城,还意有所指长安的朝局。
谭昭昭听罢,便带着?小胖墩起身,道:“你?们吃茶说话,我图收拾院子,季明?赶路辛苦,等下午饭后,先?好生歇一歇。”
张旭感激不尽道:“叨扰了,叨扰了!”
谭昭昭想到了西郊的宅邸,有一处快要空置下来,到时候可以借给张旭居住。
当时买宅邸时,就想到有这么一日,若是如张旭杜甫李白等囊中羞涩的大?诗人们,在长安能有遮风避雨之处。
没想到,这一日竟然真的来临,谭昭昭感到些许的满足,带着?小胖墩走了出去。
张九龄为官多年,自是对张旭先?前?的话听得明?明?白白,略微吃了几?口茶,问道:“季明?此次前?来长安,所为何事?”
张旭坦率地道:“我当年归家之后,寻了个?县丞的差使做,做了一段时日,便觉着?无趣得紧,始终惦记着?长安,想着?再?次前?来,寻一个?时机。谁知这些年,长安从未太?平过,行程便一再?耽搁了。离去岁长安的兵变已经过了整一年,陛下已经立了太?子,太?子年富力强,颇为聪慧果决,便未在拖延,出发来了长安。不知子寿兄代为引荐一个?差使?”
张九龄微叹一声,略微提了几?句如今长安的局势,道:“恐要令季明?兄失望了,我在工部当差,并非举荐的补阙。”
张旭人虽豪迈,却极为聪慧,稍加提点便透,难掩失望,长长喟叹道:“纷扰何时休!”
张九龄宽慰他道:“季明?亦莫要丧气,季明?一手字,大?唐无人不知。季明?若是能放缓心,在国子监与官学,寻个?差使不过轻易而举之事。”
张旭挠挠头,道:“我不耐教授学生,不喜拘束,不知可能当好先?生。”
张九龄认真道:“无论何种差使,皆有拘束。季明?若是性情如此,切莫勉强自己?。”
天底下哪有不受管束的差使,尤其是出仕做官,太?过张扬不羁,定会受到弹劾。
张旭脸上的髭髯都皱成了一团,想到做县丞时的束手束脚,愁眉苦脸道:“子寿兄所言极是,是我张狂了。子寿兄的建议,我再?仔细考量,待想好之后再?谈。若是我着?实无法承受拘束,便彻底断了这份心思。若我一旦应下,定会洗心革面,好生做事当差。”
大?唐人好酒,读书人,诗人们尤其如此。张九龄身为尚书,经常会收到前?来投递帖子,求举荐之人。
有好些颇有文采,张九龄虽不喜举荐制,看到他们的诗文,打心底叫好,忍不住想要见上一面,结识一二。
谁知,张九龄让千山前?去回?话,约好了时辰,却不见人来。
后来一问,那人吃醉酒,睡过了头。
张九龄做事讲究条理?,细致,对自己?要求很是严格。他向来不迟到,更惶提毁约。
但张九龄心怀坦荡,对他人的要求,反倒没对自己?的严,迟到片刻,举止随意,他并不会责怪。
只是,等了半天不见人影,张九龄就无法苟同?了。
午饭后,张旭回?屋去歇息,张九龄也前?去午睡。
谭昭昭与张九龄说了安排张旭暂居兴化坊宅邸的打算:“他丢了行囊,眼下身边没钱,马上要过年了,先?给他置办几?身厚实衣衫,出去会友见人时,不至于失礼,太?过寒酸。张旭喜欢请客会账,再?借给他些钱财,免得他会觉着?没脸。”
张九龄笑道:“昭昭大?方,考虑得周全,一切听由昭昭的安排。”
谭昭昭想到杜甫穷困不堪,连小儿都被饿死,幽幽道:“天下英才不知凡几?,在长安苦于出身,没有出头的机会也就罢了,要是再?居无定所,着?实天道不公。”
张九龄眼里浮起暖意,深深凝望着?她,忍不住用力去亲她的眉眼,含糊着?道:“昭昭,张颠中午吃多了酒,估摸着?会一觉睡到晚间,我们也晚些起。”
谭昭昭笑着?躲开,道:“小胖墩早先?睡了,等下就会起来,大?郎要忍一忍。”
张九龄黑沉下脸,起身走出去交待了几?句,将?屋门闩上了。
谭昭昭听到动静,待他回?来,骇笑道:“这岂不是宣告天下,大?郎要在白日......”
张九龄抬起下颚,慢悠悠解着?衣衫,道:“谁敢嚼舌根?”
谭昭昭心道成亲这么多年,他热情未见退却,他们之间还没到老夫老妻的状态,实属是感情深厚,便笑盈盈回?望着?他,主动退下了里衣。
张九龄望着?眼前?一片雪白,眼神倏地暗沉,扑了上前?。
这一闹,就到了半下午。
两人起身,张旭果然还在睡,小胖墩被眉豆哄着?去了雪奴家中玩耍,千山从门房处拿了帖子进屋。
张九龄坐在矮案前?翻看,谭昭昭从净房里出来,见他皱眉,不由得走上前?,问道:“怎地了?”
张九龄随手将?帖子递给她,好笑地道:“这小子,前?次吃酒误了见面之事,又递了帖子前?来。”
谭昭昭接过帖子一看落款,不由得睁大?了眼。
孟浩然!
第九十九章
谭昭昭见张九龄皱眉, 想着不能干涉插手他在外的事情,且好似他前世因为举荐官员出?了事,就更加谨慎地问道:“大郎怎地了, 可是孟浩然名声不好?”
张九龄摇摇头,无奈笑道:“这小子才情过人,诗写得远比我有灵气。只他年纪轻轻,欠缺稳重?, 与?张颠一样?喜欢吃酒,经常吃得醉醺醺, 着实误事。”
大?唐人本就嗜酒,尤其是大?诗人们, “饮中?八仙”, “仙宗十友”等等, 无一不是嗜酒之徒。
谭昭昭觉着吃酒很快活, 她的性情与大唐的张九龄相比, 其实与?诗人们要投契些。
投契的缘由,则是她与?诗人们一样?,针砭时弊, 抒发不得意, 比起做实事要痛快。
张九龄则不同, 他是难得的实干派官员,若换作杜甫前来, 谭昭昭则估计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谭昭昭犹豫了下,道:“孟浩然是进京做何事?”
张九龄继续摇头,道:“我听说他四下游历, 交游广阔。进京的话,莫非是想要考进士出?仕, 或者?求引荐出?仕。”
写诗引荐自己,在大?唐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如此一来,科举考试被削弱,成了朝堂官员们拉帮结派的手段,加深了派系斗争。
举荐制还有个最大?的诟病,就是溜须拍马等奸佞小人,由此进入朝堂。
比如安禄山史?思明牛仙客等之流,就是李林甫杨国忠等人举荐进了朝堂,给大?唐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
孟浩然一生好似郁郁不得志,靠着写诗积攒来的名气,游历四方,最后穷困病逝。
谭昭昭想到孟浩然的诗,许多皆是别离,赠某某。
比起家喻户晓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谭昭昭更喜欢他的“不见穿针妇,空怀故国楼”。
思及此,谭昭昭终是不落忍,问道:“大?郎可是不愿见他?”
张九龄沉吟了下,道:“他若是想要出?仕,可以通过科举的途径,或者?,他想如张颠那?般求一份差使,则必须脚踏实地,勤学苦干。当差做事,只?会写诗决计不行。我见见他吧,先考量考量他,若他具有真才实干,我能?助他一臂之力,让他不至于被埋没了。”
谭昭昭微微松了口气,兴奋地道:“大?郎打算让他什么时候来?不若将贺知章一并叫来吧,趁着张颠也在,一起认识吃酒。”
张九龄见谭昭昭兴奋的眉眼,不禁失笑道:“昭昭就只?想着吃酒。”
谭昭昭冲他挤眼,催促着道:“大?郎快下帖子,都?雪满长安了呢!”
张九龄忙道好好好,写好帖子让千山送了出?去。
张旭在傍晚酒醒来,张九龄与?他一起吃茶,说了孟浩然与?贺知章之事,他高兴不已,抚掌笑道:“我听过孟浩然的诗,能?认识他最好不过。与?贺季真也许多年未见了,不知他现今可好,还真是想念得紧。”
迟疑了下,张旭问道:“子寿兄为何不邀请裴连城,莫非子寿兄同他生了嫌隙?”
谭昭昭与?武氏关系亲密,张九龄与?裴光庭比以前还要亲近,两府称得上是通家之好。
张九龄笑道:“裴连城与?我不同,他是皇亲,在过年时节最为忙碌,要进宫饮宴吃酒。前些时日,他还与?我约好,待年后闲些再聚。”
张旭松了口气,讪笑道:“原来如此,我先前还在为难,子寿兄与?裴连城,若是交了恶,我只?能?与?裴连城割袍了。裴连城品行不错,实在有些不舍。”
张九龄听得哭笑不得,无语至极。
张旭性情豪迈,兴许是真拿他当好友,故此言语就坦率了些。
但他这种性情,若是出?仕的话,则会吃大?亏。
张九龄问道:“季明可有考虑好?”
张旭挠挠头,道:“先前吃多了酒,还未好生考虑,待我空闲下来时再考虑前程之事。”
张九龄被噎了下,不由得笑了起来,道:“说起来,我倒是佩服季明的洒脱,我就做不到你这般放松。”
张旭难得尴尬了下,张九龄与?他行事,称得上是天差地别。
张九龄能?身居高位,并非是靠着他的出?身而来,开?辟大?庾岭之功,门下省中?书省的宰相们都?无法?相比。
且张九龄心思缜密,做事细致,细致难免就会操心过多,他能?有今朝的成就,付出?的艰辛可想而知。
张旭发自肺腑地道:“我此生难有真正佩服敬仰之人,子寿兄算是第一!”
张九龄笑着谦虚了几?句,递了一袋钱到他面前,道:“季明莫要推辞,出?门在外碰上麻烦,先解决眼下的困难要紧。过年了,季明要出?门,总不能?空手前去。等下仆妇来帮着季明量身,再给季明去添置两身厚衫。”
张旭握着钱袋,眼眶请不自助泛红。
上次到长安,与?张九龄结识时,他的官职不显,两人皆出?自普通官宦之家,身份相近。
此次再来,张九龄已身居高位,品级地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尚书府的大?门,并非人人能?进。
张九龄却一如既往温和,待人至诚。
这份高贵,真正的君子风仪,张旭说不出?的佩服,叉手深深长揖到底。
张九龄欠身还礼,道:“季明莫要客气,客气就生份了。另,我在西边归义坊的宅邸,过些时日会空置出?来,若季明不嫌弃,无需担心赁金,可以在此居住。有了固定的居所,同家人联系,友人来往时,也方便些。”
有钱有衣有宅邸住,张旭此时的心,突然就无比安宁。旋即,胸口又有汹涌的情绪翻滚着,蹭地一跃而起,惊得张九龄往后仰身,不明所以看着他。
张旭哈哈大?笑道:“子寿兄的恩情,我永远铭记在心,此生莫难忘。我想写字,给小郎补上见面礼!”
张九龄失笑,跟着起身,帮他准备笔墨纸砚。
张旭蘸足墨汁,挥毫笔走游龙,纸上的字如有了灵,飞扬恣意,动静交错,豪迈洒脱得仿似要即将飞升。
张九龄看得错不开?眼,喃喃念道:“衡山采药人,路迷粮亦绝......”
张旭将谢灵运的《岩下见一老翁四五少年赞》写完,久久之后,方放下笔,心情逐渐得以平缓。
张九龄啪地一下按住纸,扬声道:“这副字不算,归我了!”
张旭愣了下,大?笑道:“承蒙子寿兄喜欢,拿去就是,我再给小郎写一幅!”
张九龄截走小胖墩的见面礼,半点都?没不好意思,待墨迹稍干之后,将字收进了书房,道:“待我空了,自己慢慢裱。”
能?得张九龄真正的喜欢,张旭颇有遇知音的感觉,他亦高兴不已,当晚又吃得酩酊大?醉。
张九龄在睡前,忍不住拉着谭昭昭欣赏了张旭的字,道:“昭昭可知道钟绍京?”
钟绍京是皇城中?宫苑总管,在“唐隆政变”中?,曾经被李隆基劝说策反,得了他的帮助,李隆基得以兵变成功,由此升任了中?书侍郎。
谭昭昭听过一些,问道:“他怎地了?”
张九龄爱不释手看着张旭的字,道:“钟绍京是钟繇的十七世孙,家道早已中?落,到了他的手上,只?余下了钟繇一两篇残缺的字。他举办筵席时,总会拿出?来让宾客欣赏,我去了两次,也看了两次。呵呵,钟繇的字是好,他能?拿出?来显摆。以后若是张氏家道中?落,只?要留着张颠这副字,子孙后代?也有能?显摆的了。”
钟繇是楷书第一人,与?王羲之王献之齐名,真迹千金难求。
张九龄难得傲娇,与?人起了一较高下的心思,谭昭昭听得忍俊不禁,噗呲笑出?了声,揶揄道:“大?郎,又不是你的字。后世子孙要显摆,该显摆大?郎的字,画啊!”
张九龄眉头皱了皱,难得不悦地幽幽长叹:“我的字画,只?能?称作一般,比不过,真比不过!”
谭昭昭忙安慰他道:“大?郎,只?要大?庾岭的路在,休说子孙后人,后世的百姓,朝廷,都?忘不了大?郎。”
张九龄复又露出?了微笑,侧身亲她:“还是昭昭懂我。”
谭昭昭道:“大?郎,快快收好,这幅字,以后定会价值连城。呵呵,张颠亏了!”
张旭先前吃得走路都?困难,张九龄担心他,让千山与?他的仆从,将他架了回屋,守着他伺候。
张九龄想起他醉酒的模样?,没好气道:“够了,明日再也不给他吃那?么多酒,免得他醉死。”
谭昭昭忍着笑,道:“好了好了,明朝贺知章与?孟浩然要前来,张颠的酒肯定少不了,待以后再不许他多吃就是。我们先去歇息,明日早起见客。”
两人前去安歇,翌日早上起床,张旭还在呼呼大?睡,他们就先自己用了朝食。
饭毕,贺知章就先到了。
张九龄迎着他进了前厅,笑道:“季真兄怎地这般早,季明还未起身呢。”
贺知章进了暖和的屋子,解下了身上的外氅,道:“离得远,我就想着早些出?门,别路上耽搁了,谁知今朝太冷,路上车马稀,就来得实属早了些,可有打扰到了子寿的正事?”
路上车马稀少,贺知章在朝为官,他深知究竟,是因着去年的兵变,百姓权贵们皆变得草木皆兵,不敢轻易出?门的缘故。
张九龄亦未多谈,道:“我亦无事,季真兄早些来,正好一起吃茶说话。”
两人吃了两盏茶,孟浩然也到了。
谭昭昭实在好奇,开?到后院通往前院的穿堂角落,悄然打量。
孟浩然身形中?等,五官生得一般,不过胜在年轻,加之他的才情,使得他看上去灵动飞扬,很是不俗。
谭昭昭看着几?人一同寒暄,张旭也起了身,一并走了上前,眼睛莫名就湿润了。
张九龄,张旭,贺知章,孟浩然。
后世赫赫有名的诗书大?家,此时都?鲜活出?现在她面前。
谭昭昭不禁期待起来,若是吴道子,裴旻,李白,杜甫,王维,白居易,王昌龄等人,齐聚一堂,该是何种情形!
第一百章
几人?在前厅吃茶畅谈, 到了午间,谭昭昭安排了好酒好菜送去,在后院, 她都能隐约听到张旭的笑声。
外面雪花飞扬,屋内暖意融融,热闹盈天。
谭昭昭亲手剪了几枝梅花插在花瓶里,疏影横斜, 红花映着?雪白的高丽纸,雅致缱绻。
“眉豆, 你替前厅也送一束前去,顺道看看他们可缺酒。”
谭昭昭将修剪好的梅花交给眉豆, 道:“再添些浓茶, 三足鼎里加些炭, 可别让他们吃鱼脍。”
眉豆应下, 抱着?梅枝前去了。小胖墩午歇了起身, 犹带着?睡意问道:“阿娘,阿耶他们还未吃完酒?”
谭昭昭答道:“还没吃完,估计要?吃到深夜了, 你可要?前去玩耍?”
小胖墩摇头, 人?小鬼大道:“太?吵了。”
谭昭昭嗔怪斜睨着?他:“你以前可是最喜欢凑热闹, 现?在居然嫌弃起了吵闹。他们可都是诗书大家,随便点拨一二, 就够你受用一辈子。”
小胖墩哎哟叫唤,道:“学堂放了旬休,阿娘就莫要?再说读书学习啦!”
谭昭昭扬手作势欲揍他:“嘿, 你这小子!”
小胖墩一溜烟跑了出去。
看来,无论前后世, 学生都不喜在假期时听到学习。
小胖墩在官学读书,成?绩不好不坏,谭昭昭对他管束松弛有度,做人?做事为首,其他皆要?排在后面。
没一阵,小胖墩从屋外探进?脑袋。笑嘻嘻道:“阿娘,雪奴姨姨来了。”
谭昭昭赶紧道:“快进?来啊,你挡在门口作甚。”
小胖墩抓住门不放,道:“阿娘,我去前院阿耶那里玩耍,听说,阿耶那里可有趣了。”
谭昭昭不明白他为何又想去前院了,摆摆手道:“去吧去吧,别捣乱淘气就是。”
小胖墩响亮应是,转过身与雪奴告别:“雪奴姨姨,我先去玩耍,你去同阿娘说话吧。”
雪奴笑应了声,关心地?道:“地?上滑,别跑太?快,当心摔倒了。”
小胖墩已经跑出了很远,懒洋洋应答的声音远远传了进?来。
谭昭昭无语对进?屋的雪奴道:“瞧他,真是不省心。快过来坐,什么时候回了城?”
这几日雪奴都在西郊庄子里,她脱掉风帽,递给了与她一道进?屋的眉豆,在胡塌上坐下,道:“我先前刚进?城,直接来了你府里,听到前院热闹得很,仿佛听到了张颠的声音,他来长安了?”
谭昭昭说是,问眉豆道:“前院发生了何事?”
眉豆忍笑道:“灶房准备了三足鼎,切了鱼脍,是让他们做暖和?的锅吃。奴与阿满一起送菜时,就已经交待过。谁知张郎君吃了好些鱼脍,先前在写字时,闹起了肚痛,字尚未写完,就疾奔去如厕。大郎与贺郎君,一并在抢那副字。”
谭昭昭既无语担心,又说不出的兴奋。
鱼脍会?有寄生虫,她向来都是煮熟了吃,大唐人?喜欢吃鱼脍,厨子能片得如蝉翼一样薄,还会?受到世人?的追捧。
不过寄生虫应当没这么快发病,估计张旭就是胡乱吃一通,吃坏了肚子而已。
兴奋的是,张旭这副字,估计就是后世有名的《肚痛贴》!
雪奴听罢,浅浅笑了两声,道:“张颠一点都未变,仍旧豪放不羁。”
谭昭昭见她神?色带着?隐约不安,顾不上《肚痛贴》了,让眉豆先下去,问道:“怎地?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此事甚关重大,雪奴不敢隐瞒,和?盘托出道:“九娘,秦娘子亲自前来同我说,太?平公主想要?到西郊庄子玩耍,九娘是庄子宅邸的族人?,问你可有空,到时候可与公主见上一面。”
太?平公主要?见她?
谭昭昭听罢也愣住了,平时她与太?平公主并无往来,以前公主府的宴请,从未给她下过帖子。
如今太?平公主提出要?在昆明池边的庄子里见她,估计是为了避人?耳目,她见的并非谭昭昭,而是背后的张九龄。
张九龄只?是工部尚书而已,比不过宰相补阙,吏部户部等尚书有权势。太?平公主连他都要?拉拢,与李隆基的斗争,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雪奴歉疚地?道:“九娘,都怪我,将你牵连了进?去。我虽不不懂朝局大事,但这个时候,九娘或者大郎,躲还来不及,如何能掺和?进?这些斗争中去。”
谭昭昭叹了口气,道:“雪奴,不关你的事情。太?平公主要?找我,拉拢大郎,就是没有你,也会?找到我。反而是因?为你结识了我,入了贵人?的眼,战战兢兢做买卖,赚的钱财,你都奉了上去,比以前辛苦不说,还不如以前的收入好。”
谭昭昭并非是在安慰雪奴,以前她的酒庐、香料铺子买卖不好不坏,既不打眼,惹得人?眼红,又能赚些钱,让她过上衣食无忧的富裕安稳日子。
因?着?谭昭昭,雪奴认识了张旭,给她的酒庐写了匾额,名声传出去,被太?平公主看上了。
雪奴怔怔望着?窗棂外的雪,道:“上面的贵人?打架,我们底下的这些人?,实在是太?难了。”
谭昭昭亦苦笑,道:“我们身在其中,皆身不由己。主要?的是,如何将眼前应付过去。”
雪奴点头,突然,她眼里浮起一丝希冀,小声道:“九娘,说不定,公主能最后得胜呢。”
谭昭昭轻轻摇头,道:“不大可能。自从武皇退位之后,太?平公主没被立为皇太?女?,就没胜利的机会?了。”
太?平公主在朝堂上的势力,比起当年的武皇还要?大。
但武皇当时的皇帝,李治李显李丹,都太?过软弱,不成?气候。
太?平公主的对手,却是年轻时的李隆基。
且朝堂的那群官员,看似支持太?平公主,在真正做出选择时,他们会?毫不犹豫转投向李隆基。
雪奴神?色忽然坚定起来,道:“九娘不能去,我这就去回秦娘子,说九娘身子不好,外面太?冷,到不了西郊。”
谭昭昭忙劝她:“哎哎哎,你快坐下来,别急。”
雪奴坚定地?道:“高三郎那边与你的关系,太?子不可能不知晓。若是你去了,在太?子眼里,就是背主。我不过是个胡姬,商女?而已,身份低贱,在贵人?看来,就是门下跑腿做事的奴仆,与你的这份关系,对你没甚影响。等那时,牵连不到九娘与大郎。”
谭昭昭认真地?道:“雪奴,你分析得很有道理,但是,正因?为如此,我就是去了,太?子也不会?拿我如何。朝堂上与公主有关系的官员那般多,连宰相都好几人?,太?子总不能全部铲除。我不会?有事,你却会?因?此有危险,所?以千万不能轻举妄动。等下我与大郎商议,定会?找出妥善的解决办法。”
雪奴垂下眼睑,不知在思?索什么,她只?轻轻嗯了一声。
谭昭昭不放心,道:“雪奴,你先歇一阵吧,好生睡一觉起来,一切都没事了。”
雪奴抬头,冲她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道:“好,我是有些累了,先回去歇一歇。”
谭昭昭将她送到门外,叮嘱了又叮嘱,道:“等我与大郎商议好之后,马上来与你说,你放心,别想太?多啊。”
雪奴道:“我没事,外面冷,九娘回屋去吧。”
谭昭昭站在门边,望着?雪奴裹紧风帽走在空寂的小巷里,雪花落在她的肩上,发髻间,木屐踩在地?上,留下一长串的脚印。
走到宅邸前,雪奴回转身看来,望着?她笑,朝她摆手。
谭昭昭也摆手,待雪奴进?了屋,她也跟着?转身回去,对眉豆道:“你去前院与大郎说一声,可否走得开,先回后院来一趟,我与他有些话说。”
眉豆领命去了前院,很快,张九龄就匆匆回来了,带着?一声寒意与酒气进?了屋,道:“昭昭,发生了何事?”
谭昭昭径直将雪奴前来之事说了,张九龄听罢一言不发,从怀里拿出一个帖子与一封信递到她面前。
谭昭昭接过帖子一看,太?子府举办筵席,给他下了帖子,以及高力士写给她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