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你赶紧吃吧,有这啰嗦的,早就吃完了。”
明月山虽然能遍览京城风景,却不算很高,两人吃完了,就有几个雇来的常年走山路的挑夫,四人抬着一架藤椅,苏兰心和齐博坐在椅子上,两人都不算重,抬起来轻飘飘的,比挑夫们素日挑着货物上山不知轻了多少倍。
借着正月十五的月光,藤椅的杆子上还绑着铮明瓦亮的大玻璃灯,虽是夜间,这山路却也看的清清楚楚,不到一个时辰便下了山,接着两人坐了马车便往京城赶去。
大夏朝的规矩,正月十五元宵节这一夜不设宵禁,所有人可以在街上看花灯一直到天亮。齐博和苏兰心赶回来的时候,城门固然已经关闭,但以齐博的身份,出城时又有过报备,所以进城自然不难。
从东城门向着苏府而去,果然,经过的街上人流不再拥挤,往年苏兰心和姐妹们出来赏灯,这个时候也已经回府了,此时大街上就只剩下一些平民百姓,兴高采烈边看边说,有那机灵识字的,还能猜中许多灯谜,得到丰厚的奖品。
一路回到苏府,却见整条街巷已是寂静无声,只有家家户户门上挂着的红灯笼,显出一份祥和喜庆的气息。
西角门的婆子听见马车声音,早迎了出来,见是齐博亲自将自家姑娘送回,不由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老爷吩咐过,王爷若累了,就在府里歇下,明日再回王府去。”
“替我谢谢你们老爷,不过还是不用了。”齐博微微一笑,看着苏兰心道:“既然困了,回去就歇着吧,放心,万事有我。”
话音落,他忽然犹豫了一下,接着跳下马,来到苏兰心面前,轻声道:“兰心,你是……真心接受我的吗?”
“不然呢?”面对齐博灼灼目光,苏兰心半点闪躲都没有,淡淡道:“我若说对你是万般无奈之下的虚与委蛇,你是不是就会放弃?”
“当然不会。”齐博一笑,笑容中的失落被掩饰的很好:“就算你现在是迫于我的权势不得不和我逢场作戏,我也有信心,总有一天会赢得你的芳心。”
“那你何必还问这话?多此一举。”
苏兰心翻了个白眼,齐博深吸口气,拱手正要告辞,却忽听她问道:“你说实话,无论如何皇上皇后都不会迁怒我的亲人是吗?你敢拍胸脯保证?”
“自然,父皇母后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齐博很纳闷,不明白苏兰心这时候怎么又问出这种话?难道父皇母后给她造成的阴影就如此巨大吗?
“那就好。”
苏兰心长长松了口气,忽然轻声道:“你可知道?我也曾经想过,若是我没有亲人牵绊,会不会顺从自己心意?答案是:会!王爷,若不是有家人的牵挂,我也愿意与你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大姑娘说完这句话,垂下头转身就走。只剩下齐博呆呆站在原地,好半晌才猛然回过神来,接着这厮便如同啸月之狼般,仰首冲着月亮怪叫一声,然后哈哈大笑着扬长离去。
“天啊,现在的男女们,这话……这话都敢说?”
被从头到尾无视的王婆子搓搓肩膀,对于齐博和苏兰心这样大胆的示爱表示十分愤慨。不过再愤慨也没有用,谁让人家齐博是王爷呢,而且若是让老爷知道这话,只怕会笑得合不拢嘴吧?唔!如此说来,明天去把这消息提供给老爷知道,说不定能换不少赏钱哩。
王婆子一边琢磨着一边锁好西角门,打个呵欠进屋睡觉去了。
…………………………
“这件事儿当真是匪夷所思,不管怎么说,你父亲这一次是做的过分了,荒山野岭的,青年男女夜不归宿,就算有人跟在身旁,也不能这么个闹法儿,传出去六皇子和你的颜面何存?真真是糊涂透顶,早知道会这样,我昨天说什么也要留在家里。”
苏兰心坐在书房中,淡定喝茶听着二叔指责自己父亲,心里很爽快。
其实,苏天茂只是逼着她去赴齐博的约会,在老家伙想来,这个约会不过是看看花灯猜猜灯谜,能发生什么事?当然,就算发生了什么事,以他那副自私自利嘴脸,也只有拍手欢庆的。
却不料齐博忖度着她的心思,竟然将她带到明月山顶。刚知道六皇子所设定的目的地时,大姑娘心中是拒绝的,然而心念一动,她忽然就想试试齐博的心,至于怎么个试法,她自己其实也不知道,但是直觉告诉她,她应该去一趟明月山,所以她就去了。
这一趟果然没有白去,吃到了美味的烤兔子;见识到腹黑无赖杀伐果断六皇子温柔体贴的一面;甚至两人吃着兔子坐在一起赏月时,苏兰心也能够感觉到齐博的春心萌动,但他真正做到了发乎情止乎礼,没有对自己提一点过分的要求,这让苏兰心感觉到:他是真正尊重喜欢自己的。
苏天成骂完了兄长,这才一脸正色看向始终不发一言的侄女儿,咳一声道:“心丫头,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是觉着,齐大非偶,六皇子虽好,却未必是你的良配,如今不过是一时冲动,时日久长之后,谁又知道会是什么样?所以我心里有些不赞同。你今日且好好和二叔说,到底你愿不愿意?若你说愿意,二叔没话说;若你不愿意,只是因为你父亲逼迫,不得不答应,那二叔说什么也不会让你进睿王府。”
苏兰心放下茶杯,站起身恭恭敬敬向苏天成行了个礼,轻声但坚定道:“侄女儿多谢二叔维护,从小到大,若没有二叔,我只怕早已变成山间一捧骸骨……”
不等说完,就见苏天成一摆手,淡淡道:“提这些做什么?你父亲当日也不过是一时糊涂,这些年来,你的所作所为二叔都是看在眼里的,能有今日成就,都是你自己的努力,实非不劳而获。二叔今日叫你过来,也不过是因为此事太过重大,所以要听一听你自己的意见,你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二叔不会让你父亲因为名利就无视你,违逆你的心意将你嫁入王府。”
“是,二叔对侄女儿的爱护关心,我都明白。我也知道爹爹如此兴高采烈,不过是因为能够攀上王府,并非是为我这个女儿欢喜。只是……二叔,六皇子对我,最起码目前来说,应该是出自真心,所以……我想试一试。”
她说到这里,见苏天成眉头一皱,于是不等对方说话便抢着道:“二叔,我也明白齐大非偶的道理,可我是什么样人,您心里是清楚地,这京城但凡有头有脸的人家,对于我这个丑女榜首来说,谁不是齐大非偶?不管怎么说,我和六皇子携手办案,经历过这么些日子的相处,彼此还算了解,和别人,我又哪有这样机会?等到成婚后才发现对方与我并非志同道合,与其那时痛苦,还不如今日以身试险。”
苏天成沉吟道:“哪有这样巧合的事?难道除了睿王爷,你日后就必定嫁不得一个志同道合的如意郎君?”
苏兰心苦笑道:“也许有机会,但机会何其渺茫?王家的事二叔也知道了,可你知道那位三公子娶我回去的目的吗?”
她见苏天成愕然,便把齐博当日的话说了一遍,只听得苏天成怒火中烧,一拍桌子大叫道:“混账东西,岂有此理,那王昊怎会如此卑鄙?简直混账透顶。”
苏兰心平静道:“如今二叔听了这话,只觉得愤怒。可是您想一想,若我真的嫁入王家,那王三公子便是如此做的,到那时谁会觉得他这是混账透顶?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天经地义么?我一个丑女榜首,有人要就该偷笑,对着王三公子这样的优秀丈夫,自该夫唱妇随贤惠持家,但凡有一点不满,就会被人家指着鼻子说我不知好歹,二叔想想,是不是这样?”
苏天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心里都快被怒火一把烧了,理智上却知道侄女儿说的没错,所以只能闷闷无言。
第160章 第一百六十章:无理要求
苏兰心叹了口气,悠悠道:“有一个三公子,就会有其它的三公子四公子五公子,二叔,若不是王爷对我的心思赤诚,侄女儿知道此事后,只怕一辈子也不会嫁了,我虽是丑女,却是个刚强性子,不能忍受如此侮辱。只有王爷,他答应我一生不纳妾,只……对我一个好。他向来是一诺千金的性子,所以即便……即便知道他将来或有一天会反悔,我也愿意……试一试。”
最后几句话苏兰心说的结结巴巴,话音落,整张脸也涨红的如同能滴出水来。苏天成如何还看不出?说的这样冠冕堂皇,其实侄女儿心中对齐博也是有意,不过这实在不是什么值得苛责的事:对着那么一位风度翩翩聪慧睿智的年轻郡王,又有哪个女子能够把持得住?苏兰心能如此坚持,恐怕也和她不敢高攀的心理有一定关系,这已经值得赞扬了。
“罢了罢了,既然你都做了决定,那我也不说什么了。你爹爹那边,他固然是个唯利是图的,却也自有分寸,应该不至于仗着你是王妃就敢胡作非为。”
听了苏天成的话,苏兰心便点头道:“是,虽然我对父亲没有太多的父女之情,却也知道他是聪明的,行事自有分寸,六皇子不是徇私之人,他应该也明白这一点。不过就怕他太得意忘形,所以二叔该敲打时也仍是要敲打的。”
苏天成笑道:“这点你放心吧,他素来还算听我的话,虽然你做了王妃,可他也知道你对我比对他亲近得多,不会在我面前张扬。唉!只是……但愿吧,但愿你和六皇子能够有情人终成眷属,比翼齐飞白头偕老。只是……皇后就算答应,皇上那一关,恐怕也不好过啊。”
苏兰心点点头,怅然望向窗外,她知道齐博为了能够和自己在一起,一定是绞尽脑汁呕心沥血地付出了许多,她很想帮他,哪怕挨一顿训斥甚至责打都好,然而她知道,在这件事上,自己帮不了齐博什么,如果一定非要搅和进去,很可能只会帮倒忙,那毕竟是皇家啊。
十八年来,苏兰心从未像此刻这般痛恨自己额头的胎记;如果没有它,自己和齐博即便有困难,大概也不会困难到如此地步。
“唉!”世上不如意事十有八九,造化便是这般作弄人,所以苏兰心也只能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同时在心中祈祷,希望满天神佛保佑,让她和齐博终究能有一个结果。
……………………………………
“红莲,如今你丈夫死了,你无依无靠,还不如跟了我,让你像在万花楼那样吃香喝辣,总比你跟着这死鬼秀才吃糠咽菜的好,如何?快从了我吧。”
三间小小的石房内,传来几声粗鲁调笑,接着就是女子的挣扎惊呼声,当中夹着“哧啦”一声响,似是衣帛撕裂的声音。
“救命……来人啊……救命……”
女子的呼救声凄惨尖厉,下一刻,只见大开的街门外冲进一条身影,手里举着一条扁担,旋风一般进屋后,就将扁担对准里屋那个正把女子摁在炕上预备行凶的混蛋,大叫道:“关二少,你再敢动一下红莲试试?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那关二少已经将身下女子的衣衫扯下大半,眼看高耸酥胸将月白色的粗布肚兜顶的呼之欲出,正是兽性大发之时,猛然听见这一声呼喝,直若脑袋上响了个焦雷,不由回过头去恼怒骂道:“江二娘,别他妈不识好歹,你相公几乎倾尽家产,才将这贱货赎了回来,从此后和她卿卿我我,我不信你心里不恨,如今朱秀才去了,我给你一百两银子,买下这贱货,你今儿别打扰大爷的好事,我格外再给你加五两银子,赶紧出去,真是,好端端的兴头就让你给搅合了。”
“姐姐救我……救我……”
柳眉杏眼瓜子脸的美貌女子泪如雨下,更增添了几分梨花带雨般的楚楚可怜,只看得那关二少欲火中烧,正要将爪子往那胸脯上抓去,就听身后声音怒斥道:“你滚,我们不要你的臭钱,你立刻给我滚出去,就当今日的事没有发生,从此后不许招惹红莲,不然我们虽然是寡妇,也绝不会给你留半分颜面。”
“嘿!我就不信了,你该不会是没了汉子,就羡慕嫉妒红莲有人爱吧?呵呵!要这样我还真无能为力,就你这样儿,送我我也不要啊。赵武赵六,你们把这疯婆娘给我抓住,免得她坏了我……啊!”
一语未完,就被惊叫声打断,两个刚刚从茅厕里出来的狗腿子听见声音,不由吓了一跳,连忙没命的冲进屋里,就见江二娘举着扁担,衣衫不整的红莲正蹲着身子试探自家少爷鼻息,看见他们,便惊叫一声,抬起身对江二娘大叫道:“姐姐快跑。”
江二娘闻言转过身来,那赵武赵六一见主子被打晕过去生死不知,这哪肯干,连忙就要上前抓人,却不料江二娘整日在地里做活,着实有些力气,见他们要冲上来,慌乱之下扁担乱扫一气,正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何况这是扁担,而赵武赵六也绝不是什么老师傅,所以两人毫无疑问陪着少爷倒下了。
“姐姐,我们……我们快跑吧,怎么着也要躲一躲,等……等他们走了,咱们再回来,然后收拾收拾东西悄悄搬去别处。”
红莲收拢了衣衫,在赵武赵六鼻子下面试了试,长出一口气后站起身道:“都没死,快走吧,趁着这时候他们还昏迷着,不然等他们醒了,咱们就万劫不复了。”
江二娘是个淳朴妇人,也没什么见识,听见红莲如此说,便忙点头答应了,姐妹两个随便包了两件衣服,便相携逃出屋去。
…………………………………………
慈宁宫中,此时气氛十分凝重,太后身边只有宫嬷嬷陪伴,其他宫女一个不见,不过那些被撵出去的宫女不管手中是在做什么事情,心思却全都在此刻的大堂内,宫中人消息灵通,她们虽不知具体经过,却都知道这是太后娘娘要考察苏兰心,如果那个丑女通过考察,她就很可能是将来的睿王妃。
如此重要大事,还有谁能够心如止水,大家只恨自己没有长一双顺风耳朵,能把大堂的对话全部听清楚。
而处身其中的苏兰心就没有这份八卦心思了,她微垂臻首,表面一派平静,心中其实已是惴惴不安,握着茶杯的手都渐渐出汗了,却不敢稍稍移动一下。
“你们的事,博儿都和我说了,唉!我这个孙儿哪里都好,就是有点死心眼。苏姑娘,你要知道,哀家不是固执,如果可以,我倒也愿意成全一对有情人,但身为博儿的长辈,我不能感情用事,所以,你们的事情我是不同意的,你明白吗?”
苏兰心一颗心持续下沉,她努力使自己平静,将茶杯放在桌上后站起身来,跪下道:“是,民女明白。”
“你心里是不是怨恨我这个老婆子,怪我不能成全你们小儿女的一片痴心?”太后拨着茶盏,一双慈祥眼睛此时却化为锐利箭矢,直射苏兰心的眼睛,仿佛能看到她心底最深处。
“回太后娘娘,平心而论,民女是有些失望,但我绝没有怨恨,因为若我是您,只怕也未必会同意这件事,将心比心,民女理解太后娘娘的坚持,所以不会心怀怨恨。”
“呵呵!就是怨恨我这老婆子,你也不敢说啊。”太后微微一笑,并未被苏兰心的说辞打动,苏兰心也没有解释,这种事情,解释也没有用,反正她知道自己是实话实说就行了。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太后看向苏兰心,只听她平静道:“也没什么怎么办的,日子总还是要过,民女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是怎么个说法?”太后似是终于来了兴致,看向苏兰心的目光也和缓了许多,不过苏兰心低着头,并没有发觉这一切,她愣了愣,方喃喃道:“顺其自然,就是顺其自然呗。若是有合适人家,那就遵从父母之命嫁出去;没有合适人家,便在家中生活,努力赚钱养活自己和我娘。”
“若是这样,博儿只怕不会死心。”太后淡淡说完,眉毛一挑,似是不经意般道:“许多女孩儿若是处在你此时此地的境地下,答案应该是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苏兰心猛抬起头,看向太后凌厉的眼,好半晌她才苦笑道:“若一定要我青灯古佛了此残生,才能保我家人周全,那民女倒也不能不从。不过……若是有一丝可能,民女宁愿自梳明志,也不愿出家做姑子,倒不知太后娘娘……肯不肯通融一下?”
“为什么?自梳明志和出家做尼姑又有什么不一样?”太后这一次是真好奇了,却见苏兰心犹豫了一下,方小声道:“回太后,出家做尼姑,就不能吃肉了。”
太后:……
宫嬷嬷:……
太后发誓,她真是用尽了这辈子在后宫争斗中锻炼出来的所有定力,才能维持住此时颇有点无语问苍天的模样,毕竟在这般重要的时刻要是被逗笑了,下面就啥也别说赶紧告诉人家回家备嫁去吧,而她并不想让这一对小儿女如此顺利。(拜托,就您老人家这点考验,还能增加什么难度啊?)
“自梳明志,哀家总是不能放心,京郊有一处水月庵,你就去那里出家为尼吧。”
第161章 第一百六十一章:肺腑之言
太后淡漠地说完,就拿起手边那杯茶喝了一口,将笑声使劲儿憋了回去,才又抬头看向震惊地苏兰心,淡淡道:“怎么?你还有什么要求么?”
奇怪,在我的印象和齐博讲述中,太后老人家不像这么不讲理的人啊。难道是那厮心急,惹恼了太后,如今都报应在我身上了?
苏兰心心中疑惑,然而看见太后锐利目光,她便觉着头皮发麻,虽然有些悲伤,却仍是忍住了泪,喃喃道:“是,民女遵旨,民女……没有什么要说的。”
“行了,那你回去吧。”
太后挥了挥茶杯盖,见苏兰心行礼后转身,一步一步往门口走去,每一步都像是绑了个磨盘那般沉重,老人家心中不忍,却要强自忍耐,好不容易看苏兰心终于挪到了门槛处,这才出声叫道:“哀家还有一句话问你。”
这还真是有其祖母必有其孙。
险些被门槛绊倒的苏兰心想起先前齐博就总爱在这样关键时刻说要命的话,害她出了一次又一次丑,忍不住就心中抱怨起来,然而再仔细一想,那些难堪回忆,如今竟也透着几分甜蜜,于是一个没忍住,眼泪就下来了。
她转过身垂下头,不想让太后看见自己的眼泪,认为她是委屈怨怼,这罪名对皇家来说,那可是很严重了,当尼姑总好过丢掉性命,虽然不能吃肉,但还能吃萝卜青菜不是吗?
“我听说,你先前听见王家求亲,本是十分欢喜的,如此看来,你对博儿也没有什么真心,怎么这会儿听说不能和他在一起,又失魂落魄的?你看重的,到底是博儿这个人,还是他的身世?”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如何,还重要吗?
苏兰心不能理解太后的思路,但这不代表她能拒绝回答,反正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如此,她都要被逼着出家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虽是这样想,但大姑娘并没有拿出“豁出一切”的架势,她抬起衣袖,不着痕迹的擦了擦眼泪,这才一字一字道:“明月山顶,六皇子曾经问过我,若他因为我的缘故,被贬为庶人,从此后只能和我辛勤劳作养家糊口,我是否能跟着他吃这份苦,做一个普通人?我说,只要不累及我的家人,莫说还能做普通人,就是被圈禁,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随着他闯就是。”
“可见你是胡说。”太后猛然坐直了身子,怒斥道:“你欺我老糊涂了吗?你若对博儿真有这份深情,怎么先前还接受了王家求亲?怎么还欢喜不已?”
苏兰心淡淡道:“从前我怎敢妄想高攀六皇子?似我这样的丑女,生出可笑妄想,那是会累计父母的。我不敢高攀,偏偏又察觉出六皇子对我的心意,自然避之唯恐不及。所以王家来提亲,我才会欢喜,只觉着从此后,终于不用再害怕家人因为妄想攀龙附凤的罪名,被下大狱甚至杀头。”
太后冷哼一声道:“在你眼里,皇家就是这么不讲理的?”
苏兰心叹气道:“太后娘娘,我调查芳嫔之死这段时间,一直在宫中往来,我知道皇上皇后和您老人家都是和蔼可亲明辨是非的。然而……你们毕竟是这世间最尊贵的人,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不能因为一直看到的皇室中人都是春风化雨,就忘了你们还是能够降下雷霆的存在,事关父母亲人的性命,民女……不敢赌啊!”
大姑娘说完,就猛地跪了下去,这里太后在榻上怔怔出了会儿神,方无力挥手,叹气道:“你说的没错,这就是得到至高权力所要付出的代价,高处不胜寒,唉!所以不知多少皇子公主都感叹说,愿生生世世不降生在帝王家。只是……”说到此处,低沉声音骤然提高语调,太后拍了一下炕桌,厉声道:“你若真爱博儿到你说的愿意生死相随的地步,就算不得不嫁入王家,总也不该欢喜吧?难道你是强作欢颜?”
好奇怪,这问话越来越诡异了。
苏兰心心中惊诧,可太后声色俱厉,她也不敢再三思考后再回答,这有糊弄太后的嫌疑,因连忙实话实说道:“太后息怒,其实王家向我提亲之时,我对六皇子,的确还没有这样深厚的感情。”
“嗯?怎么说?那时候对博儿的感情还没有这样深厚,结果王家一退亲,感情就忽然深厚到能生死相随的地步了?”
这一回太后是真纳闷了,她可不相信世上还有人能这样控制自己的感情,所以非常怀疑苏兰心是欺负她老糊涂,之所以只是怀疑没有确定,是因为已经有三十年,没人敢这么糊弄她了,这苏兰心如果真是找借口骗她的话,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对太后这个问题,苏兰心也唯有苦笑以对,轻声道:“是啊,就是这么快……”
不等说完,就听太后不悦道:“你过来说,别欺负我听不见,就想着蒙混过关。”
我欺负太后?蒙混过关?
苏兰心被这两顶大帽子吓了一大跳,叹口气连忙来到太后面前,沉声道:“回太后娘娘,民女是说,您没经历过这样的感情,或许没办法明白。民女先前不是不喜欢六皇子,而是不敢喜欢,注定不可能的事,一旦喜欢了,那不是让自己万劫不复吗?即便后来察觉到六皇子的心意,民女也知道皇家规矩森严,绝不会允许他乱来,若让六皇子一意孤行,说不定皇上皇后还会迁怒我家。太后,您知道当您心中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你刚刚绽开笑容,脑海中就硬生生变成家破人亡画面的恐惧吗?这样的恐惧,让我怎么能,怎么敢对六皇子产生深厚感情?”
苏兰心这番话完全就是发自肺腑,其实她没指望太后能明白,只是今日受了这样委屈,回去后还要被迫出家为尼,让她忍不住就将那些埋在心底的情感喷薄而出:反正我都答应你出家为尼了,就算说出真话,你也不至于会恼羞成怒吧。
这样想着,她便越发停不下来,哽咽道:“后来,后来六皇子说,皇后娘娘答应了,他也会尽力周旋,绝不牵连我的家人,他告诉我王家已经退亲,王三公子根本无意于我。我那时既失望于王昊对我的心机,又松了口气,因为不必去努力喜欢一个自己本不喜欢的人,背负着愧疚一辈子在大宅门中生活。六皇子说,他一定可以说服皇上和您,我……我信了他,于是放纵了感情,原本就是想喜欢却不敢喜欢的人,当有一天这份担忧恐惧尽去,我……我的感情又怎可能不一日千里?太后娘娘,从睿王府知道全部消息后回去的我,真正是辗转反侧彻夜未睡,万般滋味在心头。不过就是那一夜间,我就……我就管不住自己了,这是我的错,所以落得如今下场,我无怨,也无悔,求太后明察。“
话音落,苏兰心微微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将眼中湿意用力眨回去,静静等待太后开口。
太后却没有开口,老太太紧紧盯着苏兰心的眼睛,脑海中却不禁浮现出四五十年前的往事。
苏兰心说她不懂她的心理,可太后却觉得,这世间若还能找到一个懂得苏兰心心思的人,那似乎也只有她了。
遥想当年,她也是青春年少,被选入东宫,成为太子良娣,在看到那个风度翩翩的太子殿下时,她一颗芳心便系在对方身上。然而后宫风云诡谲,她可以温柔讨好太子,事事顺遂对方意愿,在对方做错事的时候委婉规劝,却唯独不敢全心全意的爱他。世事难料,谁又知道她在宫中会不会陪他走到最后?误入冷宫的经历让她亲眼见识到那些爱而不得的女人有多么凄惨,从那时起,她就时时警醒,只道虽入了宫门,此身非我有,这颗心却一定要守住,一旦万劫不复,最起码她能够在孤寂冷宫中用平常心生活,所以她心中那份爱意,始终被这份恐惧压得死死,这个境况,和苏兰心是何其相像?
后来不知道多少年过去,直到那一天,她被皇后陷害,却无力为自己正名,那个她始终不敢爱的男人,却没有如同历史上那些贤明的君王一般,按律处置自己,而是义无反顾挡在自己身前,力抗皇后和太后施加的压力,最后终于还了自己清白。
自古君王多薄幸。红颜未老恩先断在后宫是何其平常的事?然而那一次,她忽然明白,自己竟然幸运的逃脱了大多数宮嫔的凄惨命运,原因就是那个她想爱却不敢爱的男人,早已将她放在心头,小心呵护。
从那一天开始,她再没了恐惧,一夜之间,便爱的不可自拔。此后夫妻携手,他开创帝国盛世,她为他扫平后顾之忧。只可惜,幸福的日子只过了二十年,那个她一心一意爱着,依靠着的男人便驾鹤西去,自此后天人永隔,再见只能在午夜梦中。
长叹一声,太后从往昔回忆中回过神,用手帕擦去眼角一滴浊泪,她看着宫嬷嬷笑道:“这倒像是掏心窝子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