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在屏风后,背身褪衣,少女圆润的肩头一点?点?露出,屋中那道?多余的气息,分明呼吸乱了几分。
江雪禾目中生寒:果真有人觊觎小婴!
屋中多余的气息一乱,露出破绽,江雪禾立刻顺藤摸瓜,长衫往肩头扯回,凌空一跃,劈开屏风,藤蔓化形,向那多出的一人袭去。
那人竟反应很快,一重激流向他泼来,阻挡他。
他的下一道?道?法挥出,那人顺势回击,凛然有几分剑气……
江雪禾觉得不对劲时,倏地?收手,他之前的法术,却已经将?那人从黑暗中逼了出来——一道?修长的少年身形,被藤蔓绞住,现了容貌。
那人扬眉,向他瞪来一眼?,在他怔忡失神时,目露狡黠狠意,向他扑来。
“咚——”
一声?剧烈的撞击声?后,打斗声?沉闷又迟疑,步步后退与步步紧逼间,双双进了内间。
悬帐被人扯动,如流沙般哗然落下,遮挡窗边月明。
“江雪禾”将?“缇婴”按在床上?,掐住“缇婴”的下巴。
少年高调昂然,低下身子压着人,长发?自颊畔垂下,少女眼?尾散开胭脂般的晕红色。
“江雪禾”慢条斯理,偏眉眼?倨傲自得,尾巴快要翘起来:“小美人,你躲什么?”
“缇婴”被压在床榻软褥间, 看“江雪禾”横霸在?上。
江雪禾下巴被那上方蛮力坏蛋掐得通红,他?不禁问:“小婴?”
“江雪禾”眼波轻转,分外灵动:“昂。”
江雪禾满心震撼。
是了, 能扮“江雪禾”的人, 还会勾着“缇婴”下巴调、戏“缇婴”的人,只能是小缇婴了。但是缇婴怎会在?此?
她不是跟他?说?, 她已经出了城,身边还?有白鹿野陪伴吗?他?因?为她那一番振振有词的话,都要怀疑自己的判断有误,怀疑柳叶城并不是出不去;他?还?怀疑她身边是不是有叶穿林跟着,几次想问, 又觉得自己多问、她会厌恶。
他?在?此反覆猜量时,缇婴竟去而复返, 回?来了柳家?
她为何回?来?
他?并不自信她会因?为自己而回?来,便想她莫不是根本出不去柳叶城?若当?真出不去柳叶城, 这里便果真如他?猜的那样, 梦貘珠的影响,根本不只一个幻境……
很有可能,此间整方?世界, 都是一大型幻境。
“缇婴”兀自思量。
趴在?他?身上的“江雪禾”, 端详着他?。
师兄身上有一种优雅沉静的气质,他?本人即使扮作“缇婴”,那气质也是不变的。于是, 在?缇婴看来,身下的“缇婴”, 便熟悉而陌生——
既有她本人的美?色,又融合了江雪禾的清雅温和, 静至冷漠。
缇婴尤其喜欢江雪禾安静时的样子。
眼下,他?静静垂着眼思量,显得少女安然秀美?,身上笼了一层缇婴本人没有的圣美?禁欲感。
这种矛盾美?,打消了缇婴面对另一个自己时的心中别扭。她本就好玩,此刻见江雪禾如此模样,心中痒意无法克制,她俯身,学?着他?先前托她下巴的手势,向身下少女的唇上撞去。
江雪禾一怔,眼睫倏地?上掀,眸子又清又亮,黑得如同子夜。
缇婴心想:“我”可真是漂亮,是个小美?人,便宜师兄了。
她迫不及待亲吻他?,咬上他?朱唇,软而凉的触觉,让她后脊发麻,神魂飘飘然,心中更为燥热。
……师兄的唇,果然好软。
她脑中胡思乱想,亲吻没有章程,身下那被压着的“缇婴”起?初震惊,接着便有些狼狈地?侧脸躲避。
发丝凌乱地?拂在?少女桃腮上,唇脂被勾出一长条红痕,江雪禾气息乱些,手不禁抵在?身上那人的肩上。
他?语气微厉:“小婴!”
小婴并不听他?的。
江雪禾心中又好气,又好笑,还?有几分别扭。
他?还?是“缇婴”的打扮,缇婴小混蛋竟是个混不吝的,毫不在?意。但他?仰望着自己的脸,是当?真无奈,又有几分压力的。
何况……
唇被咬被弄,江雪禾微微偏头,努力压抑自己的喘息,声?音低弱:“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就这样?”
缇婴扬眉。
她当?然知道身下的脸红少女是谁。
不过,缇婴恼他?屡屡想躲,分明与之前许诺的“为所欲为”不相符。她便露出笑,故意说?:“我知道啊,你是二?师兄嘛。”
身下少女蓦地?僵住,抬眼向她看来。
“缇婴”的圆眸子本给人娇憨俏皮的感觉,他?这样冰冰凉凉,倒有了几分肃杀之意。
江雪禾淡声?:“我不是。”
他?紧盯着上方?的“江雪禾”,却见那少年果真满满是缇婴的顽劣,根本不在?意他?说?什?么。
缇婴随意地?“哦”一声?,低头朝着他?的唇,再?次袭击。
江雪禾又侧过脸躲避。
他?手肘撑榻,起?身要坐起?。
缇婴忙将?他?往下压,像极了一副老爷安抚小妾的敷衍模样:“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是叶师兄。”
江雪禾扣紧她俯下的肩膀,不许她向下一分。
他?冷冷道:“不……”
他?的眼睛,忽而对上她低垂的眼睛。
属于“江雪禾”的清艳凌厉,融了缇婴的恶劣活泼,那双眼睛轻飘飘地?转一圈,落到身下人身上,便如一池秋水,波光潋滟,欲说?还?休,盛满了带着戏弄的笑意。
江雪禾抵在?身上少年肩上的手便停住:她知道他?是谁。
她是故意逗他?的。
江雪禾心中百味交杂,听身上少年轻呼一声?,他?被拥着按下去,乱七八糟的热情满满的唇吻,落到他?脸上、眉上、唇上。
唇齿交缠前,江雪禾仍要彻底确认一下:“我是谁?”
缇婴不耐了:“江雪禾。干嘛非要让我说?出来?”
江雪禾微微松口气。
他?的手从少年肩头、转搭到了身上人的腰上。
他?知道师妹爱玩。
此情此景,他?虽有几分不适应,却依然耐着性子,等着她玩够。
而师兄这副配合的模样,闭着眼随她的模样,更让缇婴欢喜。
她坐在?他?身上,流连忘返,只将?一切都忘掉了脑后,眼睛里只有下方?这个怪模怪样的“缇婴”。
但缇婴不知餍足、贪婪万分,江雪禾被她勾出几分心火,燥燥地?烧着。他?思绪被她搅得乱如粥,呼吸被引得乱作一团,他?勉强找回?几分定力,警惕起?此时的过度。
何况他?确实有许多问题,疑惑满满。
于是,亲吻不断间,唇与唇碰触间,江雪禾仍努力抽出空隙,虚虚地?与她说?话:
“你怎么回?来了?”
缇婴敷衍:“柳家有问题,我当?然回?来了。”
江雪禾:“是出不去柳叶城吗?”
缇婴:“我不知道,我根本没出去。”
她也不在?乎什?么能不能出去的问题,她专心捣鼓的只有师兄柔软的唇、温软的怀抱。她心中惊喜满满,原来自己的身体这样好玩,她以前一点也没察觉。
可是师兄实在?聒噪,不停说?话。
也罢,说?就说?嘛。
他?不躲就很好了。
于是,缇婴一边攻克江雪禾,一边还?要断断续续地?回?答江雪禾的问题。她意识迷乱,心中燥热连连,升腾起?一腔难以发泄的不知名玩意儿,而他?每次唇一张一合,都让缇婴迫不及待。
她不藏不骗了。
她诚实回?答他?自己没出城的事,回?答他?自己没见过二?师兄和叶师兄的事,她还?被他?诈出了韦不应的事情,被他?诈出她这几日?都在?忙些什?么。
“江雪禾”脸上温度升高。
她的感觉十分奇怪。
师兄如同一块即将?到手的美?味糕点,她又啃又咬又舔,却不能吞入腹中。
她心口腹下突然升起?一团燥火,让她口齿发干,有什?么“腾”地?就跳跃起?来了。
缇婴被身体的反应吓到,她停下来,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下方?江雪禾却反应非常快,一下子抬手,捂住她眼睛。
缇婴慌乱:“师兄?”
江雪禾垂眼,看着那不应属于她的突兀处,不知该说?什?么。
缇婴对他?生了欲……是因?为喜欢他?,还?是单纯地?玩出了火?
他?又该怎么收场?
江雪禾仰身捂住缇婴眼睛,缇婴什?么也看不见,然而视线的黑暗,并不能让她体内已然升起?的燥意冷下去。她坐立不安,困惑惶然,师兄不吭气,更放大了她的烦躁。
缇婴伸手就向下处抓去。
江雪禾眼疾手快,抓住她那不收力度的手指。
他?扣住她手腕,都不让她动了:“别碰。”
缇婴委屈且怨愤:“江雪禾!”
江雪禾拢着眉,他?缓缓起?身,一手牢牢地?捂住她眼睛,一手紧紧攒住她手腕,他?慢吞吞说?:“小婴,不如变回?你自己的身体吧。”
缇婴偏脸:“为什?么?凭什?么?有什?么是我不能看不能碰的?你身上有我不知道的秘密?可我又不是用的你的身体,我只是变作了你的模样,你的秘密也不应该带过来吧?
“你有事瞒着我!”
她被他?捂住的眼睛,在?他?手掌上轻轻眨动,酥酥的,让江雪禾手掌微麻。
他?稍微失神,就见帐子扬风,一重剑气向他?斩来。
缇婴洋洋得意,趁人不察,可她师兄不愧是她师兄,她的剑气才朝前推了三寸,就动不了了,被定住。
她为了运转剑气,飞快转动灵力,与自己师兄对着干。
她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师兄气息不乱一分。
缇婴嚷道:“我灵力枯竭了,神魂开始痛了。你放开我!”
江雪禾温和:“你不胡来,我就放开你。”
缇婴:“我哪有胡来?我摸一下我自己的身体,就叫胡来吗?”
江雪禾不语。
但他?坚定地?控着她的剑气,哪怕她再?是叫嚷灵力枯竭,他?也没有放开。
缇婴气一会儿,身体中的燥意被他?气没了。
江雪禾垂着眼,肉眼可见,那座小而俏的巅头,慢慢地?塌了下去。虽然上方?的少年还?在?骂骂咧咧,可欲念,确实被他?磨没了。
江雪禾松口气。
缇婴怒:“你对我不好。你先前还?说?任由我为所欲为,你现在?是让我为所欲为的样子吗?”
江雪禾轻笑:“我何曾答应你为所欲为?”
他?的笑,让缇婴耳尖一烫,转脸便来寻找他?的方?向。
他?真的是一个待她很好的哥哥。
他?此时说?话,仍然用的是少女的声?音,他?也并没有趁机变回?他?自己的样子。虽然他?也许有些事情不想让缇婴知道,可他?尽量满足她——比起?那团难以发泄的燥,缇婴更为他?此时的笑而心动。
缇婴半晌说?:“师兄,你放开我眼睛和手吧。我不难受了,我不乱动了,我想看看你。”
江雪禾看到她所表现的突兀彻底消失,他?才慢慢松开手。
他?一松,缇婴便扑上来,抱紧他?,搂住他?脖颈。
她蹭过来,哼哼着,软软的:“师兄、师兄……”
江雪禾的心,便在?她的撒娇中,一点点软了下去。
他?轻轻地?应一声?。
“缇婴”的脸颊,亦绯红无比。
而少年的发丝落在?身下少女的肩上,这姿势实在?好怪——修长的挺拔的少年,搂抱着矮他?一个头的女孩儿,整个人整张脸都埋下去,手脚也要缠到人家身上,如藤蔓般。
“缇婴”笑:“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样子,像只大青蛙?”
“江雪禾”掀眼皮,毫不在?意:“我喜欢和你抱着睡。你能不能往里面挪一挪,哄我睡觉呢?”
江雪禾道:“变回?去吧?”
缇婴摇头:“不要不要,我还?没玩够!”
江雪禾无奈。
他?撑着身子,慢慢带着身上这个少年,往里缓缓挪动。
“江雪禾”的身体远比“缇婴”沉重,可这个“江雪禾”任性极了,丝毫不体谅她师兄,眨巴着眼,看少女吃力地?抱着自己挪,还?觉得有趣,笑出了声?。
江雪禾瞥她一眼。
她对他?露出更大的笑容。
江雪禾眼睫微颤,挪过眼睛:不能适应看着“江雪禾”脸上露出这种灿烂的笑。
师兄妹二?人,仍是一男一女,却到底换了个人,继续一男一女,窝在?一张床榻上。
缇婴喜欢这种扮家家的游戏,热情地?拥着江雪禾,和他?抱怨:“师兄,早知道,我就早早回?来了,你不知道这几日?,我没地?方?去,天天在?大街上晃,怕入梦,我还?不敢睡觉……”
江雪禾柔声?:“那怎么不早些回?来?”
缇婴支吾片刻,说?不出她爱面子的话。
她转移话题,凑到江雪禾耳边,好奇询问:“师兄,我刚才是怎么了?”
江雪禾故作糊涂:“嗯?”
缇婴:“就是、就是身体好像不是我的,突然有了自己的意识,一下子就觉得特别饿,觉得你好甜好香,好想吃你,但又不知道怎么吃……”
她絮絮叨叨。
“缇婴”唇角噙一丝笑,侧身拥着她,闭着眼装睡。
细究下,那笑意是有几分羞涩的。
缇婴看他?半天,便知道他?知道缘故——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不肯告诉她。
缇婴道:“你不说?就不说?,我总会知道的。”
江雪禾:“那就等你知道了再?说?吧。”
他?这般轻描淡写,便又让缇婴不悦了。
而江雪禾显然意识到她的不快,他?不想她发脾气,便来转移话题:“柳家的事,我大约有了一些猜测,但也不敢确定。你既然回?来了,就与我好好配合便是……我发誓会护你周全,无论发生什?么,你不要怕。”
缇婴不说?话。
她其实已经没那么怕了。
很奇怪。
和师兄在?一起?久了,她越来越信任他?,越来越不怕一些东西。
她如一张雪纸,幼时被泼满了墨迹,少时又被染上五彩斑斓的颜色。大约这就是长大,胆量一日?日?会变大,昔日?惧怕的也终会变成过去,只要、只要……
缇婴心中想:只要你陪着我就好。
她轻轻地?伸手,勾住师兄的手指,拉着他?。
江雪禾似有所觉。
他?没有拒绝,纵容了她这样小孩子的习惯,看她面上终于染上几分快乐的笑。
江雪禾却又道:“修炼吧。我帮你护法,你修炼一会儿再?睡。”
缇婴微有惊恐:“我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好不容易回?来……”
她打了个哈欠,装着可怜。
江雪禾倾身,给她下了一个清神术,温温柔柔:“现在?不困了吧?修炼吧。”
缇婴应付不来他?温柔的督促,强硬的态度——毕竟他?是师兄,监督她的修行课业。
缇婴郁郁叹口气,但是在?开始修炼前,她依偎向他?,又要把“江雪禾”修颀的高挑身量埋入“缇婴”娇小的怀中。
江雪禾实在?性情好,随了她的意,配合着她调整姿势。
缇婴凑到他?耳边,充满了兴味:“你说?这么多,这是不是就是枕边风啊?”
江雪禾心口一跳。
他?抬目望她,轻道:“你说?是就是。”
缇婴不满:“不行。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到底是不是?”
她目不转睛。
江雪禾沉寂片刻,他?最后应了:“是。”
缇婴松口气。
江雪禾又道:“开始修炼吧。我陪你。”
缇婴无奈,只好跟着他?,由他?教?她,修行了一会儿。
修行了一个时辰,缇婴累极了,已然有些不开心,他?才允她休息。
缇婴被江雪禾抱入怀中放在?床榻间,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又忽然想起?前情,便在?他?耳边含含糊糊地?说?话:“那你就是我的枕边人了,对不对?”
江雪禾静很久。
他?压着情绪,说?着她会喜欢的话,诱着她入瓮:“你说?是就是。”
可是这一次,缇婴没有再?来咄咄逼人。
江雪禾侧过脸,看到“江雪禾”闭上眼,已然沉沉入睡。
后半夜,二?人被窗外呼啸飞掠的动静惊醒。
“缇婴”瞬间起?身,盘腿坐起?。
“江雪禾”慢半拍起?来,疑惑看向窗子。
几重黑影在?外飘过,声?音怪异,幽魅闪烁。
江雪禾道:“是厉鬼作乱。”
缇婴想到当?日?她入师兄识海,就是被这厉鬼逼的。她一下子激动,抱住师兄手臂,躲在?江雪禾后方?:“啊啊啊我想起?来了——”
她还?没有将?先前的事说?出来,窗子被外面什?么“笃笃”敲了两下。
缇婴畏惧地?钻入江雪禾怀里。
江雪禾手忙脚乱地?抱她,安慰她:“没事,是我的信物。”
窗外那信物,是一只纸鹤。纸鹤张嘴,便吐人言:“府中有妖作乱,柳姑娘派人来请江公子,说?有事和江公子谈。”
一听是柳轻眉,缇婴眉目冷下,钻出江雪禾怀抱。
“江雪禾”对“缇婴”冷冷道:“我去!”
“缇婴”微迟疑,看她面色不虞,他?不触她霉头,便应了她:“小心些行事……我去看看那厉鬼。”
如此,二?人分头行动。
柳家乱了套。
缇婴披着“江雪禾”的外皮, 奔于?院中,时而肉眼可见鬼影重重,幽火微微, 鬼戾诡笑声时远时近。常有寒风拂过后颈, 汗毛倒立时,不知哪个鬼怪从旁飘过?。
缇婴低着头当没看见。
她用对柳家的疑惑与警惕来战胜自己的畏惧。
好在, 如今是江雪禾扮作“缇婴”去应对那些鬼怪,而缇婴扮作自己师兄,应对那并不简单的柳姑娘。
一路匆匆,缇婴看到借住柳家的修士道人们一个个在半夜三更时被喊出被窝,胡须袍袖一番凌乱就前来驱鬼, 心?中也放心?几多。
这些柳家请的驱鬼捉妖的修士,还是有些本事的。
“吱呀——”
敲门后, 门口侍女向江公子屈膝行礼后开门,在“江雪禾”踏入后, 侍女在外, 又将门重新闭合。
屋中有缕缕檀香,泛着苦味。
缇婴在门边发?愣片刻,便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一个侍卫端茶:“江公子, 喝茶。”
缇婴惊得眼睛微颤。
她向后退一步, 勉强维持住了师兄的风度,却本性难改,沉着眼瞪一眼那个冒出来的侍卫。
她抬手就将茶盏推开:“不喝。柳姑娘呢?”
侍卫默然?收了茶盏, 向“江雪禾”指了个方向。
缇婴朝里走,那侍卫也不退开, 而是跟着人。当缇婴终于?看到了柳轻眉时,那一路跟随的侍卫将那盏茶放在客座前面的小案上, 退回?到了柳轻眉身边。
缇婴向柳轻眉看去。
空旷如堂的屋舍中,竟站了四个侍卫。他们尽忠职守立在窗边,病美人柳姑娘则倚着窗,提着一盏莲花灯凑到窗纸边,似透过?缝隙,在看外面的鬼祟作乱。
柳轻眉背影纤细清薄,乌发?挽于?腰下,衣袖缘口绣着一丛梅。
灯烛火光照着她的侧脸。
某一瞬,缇婴觉得她死气?沉沉,就如她衣襟上那干枯的梅树一般,只见木枯,不见花开。
柳轻眉察觉她的打量,回?过?头?,温善地露出一丝笑,轻轻柔柔:“江公子来了。”
她端着烛台,不再看窗外。
烛台摆置妥善,她朝着缇婴走来,坐在美人榻上,倚着一张案几,又抬手示意客人入座。
缇婴没有动。
她扮着师兄,琢磨着师兄平时的模样,问柳轻眉:“府上厉鬼作祟,我夜间?被惊醒,本想?驱鬼,姑娘却叫我来此,是何目的?”
柳轻眉笑一笑:“厉鬼……府上一直有厉鬼作乱,江公子不是早就知道吗?只是那厉鬼总是躲着人,我平日除了被扰得睡不清净,也没见那厉鬼做什?么恶事,便随它去了。
“今夜那厉鬼不知在闹什?么。但我柳家请了这么多修士来帮忙驱鬼,他们总要发?挥些用处吧。总不能事事劳烦江公子。”
缇婴立即抓住她话?中的把柄:“你夜里睡得不清净?为什?么?我倒是睡得不错。”
柳轻眉眉头?轻轻动了一下。
烛火边,她微微抬眼,端详这位江公子——江雪禾向来谨遵男女之防,从不多问她几句,似乎怕惹得她误会。
以柳轻眉的了解,江雪禾是一个不喜欢惹麻烦上身的人。凡事能闭眼就闭眼,他很少关心?无关之事——他肯留在柳叶城,还要靠他对梦貘珠那非要得到的执念。
此人既冷漠又强势。
他看上的东西?,即便再难,他也要得到。
她就是利用他这种心?思,才能把他瞒这么久啊……
今夜这江雪禾,却和?平日不太一样。
柳轻眉这般想?时,口上只微笑:“江公子夜里当真睡得不错吗?”
缇婴眼珠微微动一下。
她学着师兄的样子,笑而不语,撩袍入座。
少年静美,却于?撩袖间?,几分跳脱、昂然?,不似平日的“死气?沉沉”。
柳轻眉看在眼中,只不说话?。
缇婴发?问:“你既然?觉得捉鬼不需要我,那叫我来做什?么?”
柳轻眉:“聊一些事。”
缇婴心?中戾气?顿生。
她克制着自己的气?怒,面上平静无波:“什?么事?”
柳轻眉望着少年:“你我之间?的事。”
空气?静一瞬。
缇婴怀疑在自己离开的时候,师兄与柳轻眉有了什?么首尾,才让柳轻眉说出这样挑衅的话?。
缇婴试探:“你我之间?,没什?么好聊的。你若是夜半三更睡不着,找旁人戏耍吧,江某不奉陪。”
她起身装着要走,那柳轻眉也知她意,不慌不忙地开口阻拦:“江公子最近,在城中、我家中四处查探,问了不少事情,翻出了不少故人。江公子若是好奇我的事,直接问我便是,何必如此迂回?呢?”
在城中四处查探的,可能是缇婴。
缇婴心?中一虚,定了定神,回?头?入座,倾身问:“问你,你便会说?比如,韦不应在古战场中有座墓碑,在城中的旧居却全送给旁人了。这些事,你会说?”
柳轻眉一手托腮。
她心?平气?和?:“没什?么不能说的。”
她温秀的眉眼直勾勾地盯着江雪禾,她的眼神,像要脱光他的皮囊,从他身上寻找另一人。
柳轻眉轻描淡写?:“那是我少年之爱,困我一生之爱。”
缇婴怔忡。
她蓦地想?到了自己经历的那个幻境,幻境中的夜杀小将军——少年之时,永失所?爱。
柳轻眉轻飘飘道:“阿应家里犯了些事,少时他一直住在柳家,与我同吃同住。后来我们结识了叶呈。那些年,我们三人感情很好。
“我很喜欢阿应,但是城主?之女,不能喜欢一罪臣之后。我爹想?处死阿应,我病得起不开身,他又只好放弃处死阿应的决定。”
这是一桩浮于?表面的爱情悲剧。
或者说,缇婴目前知道的,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城主?之女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那人死于?战场。
与普通的战争不同的是,那个人很可能是死在人祭中。
为求强大力量的人祭逆天命,参与人祭的人作为惩罚,皆不入轮回?,浑噩于?人间?彷徨,受尽惩罚,直到魂消魄灭,没有未来。
一共死了十万人。
但是多少人是主?动参与人祭,多少人是被迫,多少人是正?常死于?秽鬼之手,皆不可知。
缇婴曾在古战场中,超度了那些能够超度的。
而缇婴记得,在梦貘珠所?造的幻境中,夜杀便主?动参与了“人祭”计划。
但夜杀将自己的魂与魄撕裂剥开,分给了其他参与人祭的将士。惩罚最后会落在夜杀被撕裂分开的魂魄上,至少在那个幻境中,没有来世的人是夜杀,不包括其他将士。
夜杀给了他们来世。
那么现实中……缇婴怔忡:幻境和?现实中,总有些地方是一样的吧?
可她现在已经不知道,鬼将军到底是叶呈还是韦不应,那鬼将军,是否如夜杀一样,撕了自己的魂魄?
她心?中微动,恍然?有些明白。
十年前,柳叶城发?生秽鬼潮,人祭之后,多了很多得不到拯救的厉鬼亡魂。
再过?了几年,断生道出事,江雪禾屠尽断生道的时候,十方俱灭黥人咒种下。缚于?江雪禾身上的冤孽鬼孽,确实有柳叶城那些亡魂。鬼孽靠着因果,度到了江雪禾身上。
再过?了几年,江雪禾寻找梦貘珠,来到柳叶城。他要解身上的一部分咒术,就要面对当年人祭的后果、他身上被牵连的红尘因果……
缇婴喃喃自语:“你在找的,到底是叶呈,还是韦不应?鬼将军到底是谁?”
晦暗烛火微光下,柳轻眉低垂着眼,笑意若隐若现。
她轻轻道:“你猜。”
而缇婴已经明白了。
她霍地站起来:“你知道的未免太多了——你一个凡人,知道鬼魂、知道修士、知道咒术、知道仙法。你知道师……是我带走了那些亡魂,你便要他回?来!”
柳轻眉抬目,轻轻道:“我要谁回?来?”
缇婴:“韦不应!你要韦不应回?来!”
窗外雷声“辟啪”掠空,半边天被照得银白。
屋中静谧。
他们听到外面修士与厉鬼相?斗的打斗声音。
在这片静谧中,缇婴一字一句:
“鬼将军其实根本不是叶呈,而是韦不应,对不对?”
柳轻眉:“他们将他骗到战场。”
韦不应为城中百姓而战,为城主?之女而战。
柳轻眉:“来了一个道人,告诉他们说,只有人祭才能拯救柳叶城。”
众人商量此事。
韦不应拒绝了。
他说此事伤天理,会遭天谴。活人求生,死人求来生,不应剥夺他人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