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半雪又说起了前段时间的相城瘟疫之祸。
相城原本是一座十分繁华的城池,但前段时间,相城受了水灾,水灾之后瘟疫横行。为了防止瘟疫扩散蔓延,相城知府直接封城,不允许城中任何一个百姓逃出外面。
可早在水灾那会儿,相城就把囤积的药材都用得差不多了。
没有药材,又缺少大夫,封城这个举措无疑于让全程老百姓等死。
阿昔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们怎么能这样……明明,明明相城里的很多老百姓都没有到绝路……”
满半雪苦笑:“要说那个相城知府是个坏人吧,确实是个坏人,剥夺了城中百姓的求生机会。但闭城时,他明明有机会离开,可他不仅选择留下来,还不同意送走他的亲眷,誓与相城共存亡……”
“外面的世道,已经这么混乱了吗?”
“你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吗?”
阿昔摇头:“我没下过山,对山下的了解,都来自于师兄师姐他们。但他们平时跟我说的,都是哪个门派出了什么事情,魔教又做了什么坏事。”
满半雪冷笑:“我大概能猜到你师兄他们和你说了些什么。他们只看得到江湖的纷乱,看不见百姓的痛苦,那是因为江湖与他们息息相关,而百姓的苦难,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自己毕竟还待在旭阳派的地盘上,满半雪也不好说太多江湖门派的坏话,抱怨一两句就将这个话题略过去了。
阿昔却将满半雪的话放在了心上:“满师姐,你能继续跟我说说外面的情况吗?”
满半雪将自己这一路的见闻告诉了阿昔。
阿昔不时往满半雪的茶杯里添些水。
满半雪说得口干舌燥,举起杯子一饮而尽:“我平时也很少出门,这一趟过来,急着赶路,路过了不少有意思的地方都没能好好看热闹。”
阿昔脱口而出:“我也想下山去看看。”
“那就去呗,你都十六岁了,这个年纪,可以下山行走了。”
阿昔刚才那句话只是一时冲动,见满半雪不仅没有反对她,还露出赞同之意,也不由开始认真思考起这个可能性:“可是我这些年从来没有下过山,对山下的事情一无所知,也没有任何自保能力……”
满半雪觉得这都不是问题:“等论剑大会结束后,你可以跟我们去昭天门。我们一行人一起走,安全性还是很有保障的。要是你玩累了,可以在虎威镖局当一段时间的医者换取报酬,到时托虎威镖局的镖师送你回来。”
“还能这样吗?”
满半雪莞尔:“医者在哪里都很受欢迎的。昭天门内,除了我师父外,只有我和一个师弟学了医。平时无论做什么,大家都很护着我和师弟,偶尔有人下山,回来时还会给我们带各种各样的吃食。”
“你们门派氛围真好。”
“因为他们受伤的时候,我帮过他们很多啊。他们得了我的好处,当然也会更照顾我些。”满半雪眯起眼睛,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你那个师姐和师弟对你态度不好,其他同门对你的态度怎么样?”
阿昔摇头:“我就只是旭阳派里面的小医女,平时在门派没什么存在感,也没什么认识的人。”
满半雪冷哼:“那你有没有帮同门煎过药,有没有帮同门处理过伤口?”
同门对阿昔不热情,她都习以为常了。可直到听了满半雪的这番话,阿昔才恍然,她习以为常的事情,并不都是对的。
“这旭阳派是怎么一回事啊。”满半雪气个半死,愈发怜惜阿昔的处境,“他们肯定是看你脾气好,就觉得你好欺负。”
接下来两天,阿昔都和满半雪待在一起。
她听满半雪说了很多外面的事情,也亲眼目睹了满半雪和同门的相处。
这种有内而发的自然亲昵,是伪装不出来的。
在满半雪的引荐下,阿昔还见到了昭天门掌门。
昭天门掌门待她十分宽厚,不仅送了她一枚玉佩作为见面礼,还会询问她学医进度,教导她的医术,怜惜她在宗门里的处境。
有一次,昭天门掌门还道:“你的天赋很高,如果想要成为一代名医,还是得在外面多多行走,留在旭阳派只会限制了你。”
原本只是一时兴起,这会儿阿昔是真的很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而且,她要是不常待在宗门,谢师姐就不用担心她会抢走医馆馆主的位置了。
待扭伤好得差不多了,阿昔回到医馆,趁着众人都在,她跟众人说了自己的打算。
一愣神之后,谢大夫立马跳了出来,高声反驳:“不行,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者,又是个柔弱女子,出门在外,要是遇到了危险可怎么办?”
谢师姐和阿昔想到了一块,要是阿昔不经常待在门派,对她的威胁不就小了吗。于是谢师姐帮阿昔劝道:“爹,你实在多虑了,阿昔是旭阳派的人,出门在外,谁会不给旭阳派一个面子。”
谢大夫第一次对这个女儿动怒:“不行!绝对不行!”
谢大夫这个反应,不说谢师姐了,就连阿昔也被吓了一大跳。
谢大夫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没管掩面往外跑的谢师姐,软下语气劝说阿昔。
阿昔脸上露出感动之色,心里却起了疑心。
等到下午,谢师姐终于回了医馆,但脸上闷闷不乐的,见到坐在那里的谢大夫,还冷冷哼了一声。
谢大夫叹了口气,拉着谢师姐往后院走。
阿昔拍掉掌心的草药粉尘,悄悄溜到了后院,躲在柱子后面偷听两人的对话。
谢大夫先是宽慰了谢师姐一通,才道:“爹不是故意冲你发脾气的,只是在我收阿昔为徒的那日,掌门特意交代过,绝不能让阿昔离开旭阳山。”
谢师姐问出了阿昔心中的困惑:“阿昔只是一个普通孤女,掌门为什么要这么叮嘱爹?”
“爹也不清楚。”
“难不成阿昔是掌门的故人之女?”谢师姐自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对,从来没见掌门特意关照过阿昔。”
要是掌门很关心阿昔,她和她爹绝对不敢在背后搞这么多小动作。
“掌门是什么人,他既然这么安排,就一定有他的用意。总之,你和你师弟多盯着阿昔一些,平时多跟阿昔说说外面的险恶,想办法打消阿昔的念头。”
见两人聊得差不多了,阿昔强压心底的震惊,悄悄跑走了。
没多久,谢大夫和谢师姐就回来了。
谢大夫道:“我有事出去一趟,你们在医馆里好好守着。”
阿昔不知道谢大夫去了哪里,但傍晚时,忙得团团转的慕文轩竟再次来到医馆。
在和阿昔寒暄了几句后,慕文轩道:“我听说你要下山游历。”
阿昔一愣:“这点儿小事,怎么惊动了师兄。”
慕文轩解释道:“下午遇到了你师父,他很担心你的安危,就想让我来劝劝你。”
不对劲的地方越来越多,阿昔故意道:“我打算到时跟着镖局的人走。有镖局的人保护,肯定不会出事的。”
慕文轩又温声劝了很久,阿昔仿佛铁了心要出去般,到最后还跟慕文轩发了脾气。
慕文轩从来没受过女人的气,脸色都黑了。
他去找谢大夫,问谢大夫:“阿昔以前从来没想过下山,她为什么突然会有这种想法?”
谢大夫也不知道,倒是一旁的符师弟道:“阿昔师姐最近和昭天门的人来往很密切,也许是昭天门的人说了些什么,才让阿昔师姐生出了这点念头。”
慕文轩脸色难看,找人重新安排昭天门的住处。
他没办法控制昭天门的人,更不知道昭天门的人会给阿昔灌输什么想法。
不能再让昭天门的人和阿昔继续接触了。
等阿昔从医馆回到住处,远远地就看到昭天门的人在搬东西。
满半雪双手抱臂,似乎格外生气。
阿昔连忙走过去,小声问满半雪怎么了。
“不知道旭阳派在想什么,我们在这里住得好好的,突然有人过来通知我们,说这附近的院子都要重新修葺,我们得搬去东边的院子住。”
满半雪抱怨道:“你的住处在最西边,这一东一西的,我要是来找你,一来一回得至少半个时辰,这也太麻烦了。”
是啊,昭天门在这里住得好好的,怎么在她提出想出门后,门派就要修葺院子了呢。
这到底是个巧合,还是说……
门派有意将昭天门的人和她隔绝开,不让她再跟昭天门的人接触下去,害怕昭天门的人“带坏”她?
一股惊悚感骤然从阿昔的心底升腾而起,让她的牙齿都忍不住轻轻颤栗。
另一边, 慕文轩匆匆赶去了正殿。
慕掌门正在与其它门派的掌门聊天,见慕文轩如此失态,脸上浮现出些许不悦。
送走这些客人后, 慕掌门问:“出了什么事?”
慕文轩不敢隐瞒。
慕掌门皱了皱眉:“将昭天门的人和她隔开, 这个做法太草率了。”
这不是明摆着说自己心里有鬼,不敢再让昭天门的人和阿昔接触下去吗。
慕文轩连忙告罪:“爹,是我行事太急切,思虑得不够周全。”
慕掌门双手负在身后,绕着大殿走了两圈, 沉吟片刻,道:“她今年应该有十六七岁了吧,这个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再像以前一样将她困在门派里怕是不行了。”
慕文轩顺着慕掌门的话想了想:“不如这样,等这段时间忙完了, 我和几个同门就带她下山历练, 在附近几个城镇走上一圈再回来。”
慕掌门点头,对慕文轩这个主意还算满意:“你最近和她相处得如何了?”
慕文轩有些尴尬:“因儿子没陪她过生辰, 她这段时间疏远了儿子不少。”
慕掌门冷哼一声:“六年都坚持下来了,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懈怠。”
慕文轩不敢辩驳:“父亲教训得是。”
“想要拿捏一个女子, 除了让她对你动真情, 必要时还可以用些其它手段,让她对你死心塌地。”慕掌门敲打加提醒, “再不快些拿下她, 难道要为了这样一个女子耽误你的亲事?要知道, 剑宗宗主的女儿也到了适婚的年龄。”
慕文轩眼睛一亮,知道他爹说的手段是什么:“儿子明白了, 儿子会尽快办好这件事情。”
“嗯,只要别弄出个孩子就行。我们慕家的血脉,不能沾染上魔教余孽的血。”
翌日上午,阿昔在医馆里处理草药,慕文轩就过来了,还给阿昔带了一盒枣酥:“阿昔师妹,都怪我昨天说话太直,惹你生气了。这盒枣酥是我特地下山买给你的,希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师兄。”
阿昔停下手中动作,神情有些僵硬:“这怎么能怪慕师兄呢。是我不好,明知道慕师兄最近那么忙,还要跟慕师兄闹腾。”
慕文轩很满意阿昔这番话。
女子嘛,还是温柔顺从、以男人为天比较好。
“我知道,让师妹你天天待在门派里,是委屈了你。不如这样,等忙完这段时间,我亲自陪你下山,与你同游这大好河山。”慕文轩都要被自己的深情款款感动了。
他身为旭阳派少掌门,愿意陪阿昔策马同游,阿昔能抗拒得了这种温柔体贴?
阿昔的鸡皮疙瘩都要竖起来了。为了不被慕文轩看出异样,阿昔抱起面前的草药,转过身去,将草药分门别类装进抽屉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那可太好了,谢谢师兄!”
慕文轩自动将她这番表现视为羞涩,低笑了两声:“我还有事,就要走了,过两天再来看师妹你。”
等慕文轩一走,阿昔揉了揉自己的胳膊,长长松了口气。
可算是走了。
但凡慕文轩多留一会儿,她都要忍不住露出破绽了。
昨天慕文轩还不允许她外出,今天就同意带着她在周围城镇走动了。很显然,慕文轩为她退让了。
这种退让,要是让其它女子见了,一定会觉得很感动,一定会觉得慕文轩很喜欢她吧。
但阿昔足够理智,也足够清醒。
慕文轩不喜欢她,或者说,慕文轩对她的喜欢,就像是对阿猫阿狗的喜欢,无聊时逗弄一番,想不起来时就丢到一边。
所以,她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以至于慕文轩愿意为她退让?
她真的像慕文轩说的那样,只是一个普普通通、无父无母的孤女吗?
到底是谁?
心里存了事情,阿昔就有些心不在焉,好在医馆里的活都是她做惯了的,不会出什么问题。
中午时,谢大夫和谢师姐拎着药箱出去了一趟。
他们不在,符师弟就开始偷懒耍滑,后面更是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阿昔一个人待在医馆里,肚子有些饿了。
她看了看慕文轩带来的枣酥,本着不浪费食物的原则,解开了外面的绳子,刚要拿起一块,满半雪和昭天门掌门就走了进来。
“前辈,满姑娘,你们怎么过来了?”阿昔惊喜道。
满半雪举起手里的食盒:“我今天和师兄弟们下了山,想着你没怎么吃过酒楼的食物,就给你打包了一份。我师父听说我来找你,也想过来参观旭阳派的医馆。”
被人念着的滋味实在太美妙了,阿昔瞬间抛弃那些枣酥:“太麻烦你了。这些菜肯定不便宜吧,我把钱给你。”
满半雪哪儿能收阿昔的钱:“可别,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下次请我去酒楼吃一顿就好了。”
“好啊。”
“那我占便宜了。”
昭天门掌门在一旁问:“就你一个人在医馆里守着?”
阿昔点头:“我一个人待在这里也好,闲暇时正好可以温习医书。”
满半雪问:“那我们留在这里,会不会打扰你。”
阿昔笑眼弯弯:“当然不会,你们能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在阿昔的挽留下,昭天门掌门和满半雪在医馆里待了一下午。
看着阿昔手里的医书都被翻得起毛边了,昭天门掌门从怀里掏出一本医书的手抄本:“这本书上的案例,都是我诊治过的病人。你平时若是无事,可以翻看一二,也好打发时间。”
阿昔受宠若惊:“前辈,这太贵重了。”
昭天门掌门微微一笑,硬塞到阿昔怀里:“有什么贵重的,上面的内容都是我一家之言,你不要嫌我误人子弟就好。”
阿昔只好收下,向昭天门掌门道谢。
昭天门掌门道:“不用谢,我也是受故人所托。”
阿昔微愣,抬头望着昭天门掌门。
昭天门掌门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抬步离去。
满半雪朝阿昔挥了挥手,刚要去追昭天门掌门,阿昔伸手拉住了她:“满姑娘,你这几天总是来找我,是不是因为你师父说了什么?”
满半雪额了一声,努力回想,半晌,她啊了一声:“我师父跟我说,你的脚扭伤了,一个人待在屋子里肯定很无聊,就让我多去陪你聊天,多说些外面的新鲜事给你听。后来也是我师父主动提议,让我带你来我们住的院子做客。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阿昔摇头:“没什么不对。你快回去休息吧,我也该回去了。”
站在原地目送满半雪的背影远去,阿昔低声自语:“受人所托……”
她认识的人不多。
在认识的人里,能为她做到这一步、还能说动昭天门掌门的,就更少了。
昭天门掌门口中的“故人”,难不成是……
那位前辈?
秋意渐浓,晚风吹拂而过,阿昔站在梧桐树底下,突然觉得自己被一股重重的谜团包围着。
她迫切地想要解开这个谜团,但等着她的,是谢大夫、谢师姐和符师弟的一遍遍洗脑。
他们不断跟她说着外面的世道有多混乱,说着他们有多担心她,仿佛在一夜之间,彼此的师徒情、同门情变得牢不可破起来。
一整天下来,阿昔几乎感到窒息。
可是她不能露出异样,只能勉力应付他们。
好不容易忙完了医馆里的事情,阿昔想要去找满半雪聊天,到了昭天门弟子的住处,却发现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仔细打听一番,才知道满半雪他们正在和其它门派的弟子切磋武艺,昭天门掌门也被慕掌门请去聊天了。
阿昔没办法,只能先回了自己的住处。
她坐在桌子前,给自己倒了杯水,想要用冷水来平复心情。
一杯水下肚,反倒更坐立难安了。
以往住习惯了,阿昔从来不觉得自己的屋子小,可这会儿,阿昔只觉得屋子是如此逼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压得她不想待在屋子里,也不想待在旭阳派里。
等阿昔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披着一件外衣,匆匆向另一座山跑去。
闷头跑了很久,阿昔终于赶在天黑之前,跑到了那片熟悉的红毛草地。
她松了口气,快步向着不远处的山洞走去。
“前辈,你在吗?”
阿昔站在山洞外,提高声音喊了两遍,却没得到任何人的回应。
她抿了抿唇,失望的情绪刚刚浮现在心头,就听到有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在这儿呢。”
阿昔猛地回头,脸上露出欢喜的笑容:“前辈!”
姚容被阿昔的欣喜所感染,也不由露出一丝笑意,脱下头上的斗笠。
她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对阿昔说:“你来得真巧,我刚抓了几条鱼回来,你就过来兑现承诺了。”
一刻钟后,山洞里燃起火堆。
姚容从来不是一个会亏待自己的人。
她这两天往山洞里添置了不少东西,一应基本的生活物资都很齐全,尤其是这个时代能买到的调味品,她全部都买到了。
有着这些调味品,再加上阿昔烤鱼的手艺不错,食物的香味很快就在山洞里弥漫开来。
阿昔将烤好的鱼递给姚容:“前辈你试试味道如何,小心烫。”
姚容慢慢咬了一口,眉梢微挑。
“怎么样?”阿昔满脸期待地看着姚容。
姚容点头,赞美道:“鱼的土腥味都被处理掉了,鱼肉烤得外酥里嫩,味道不错,可以去一些小酒楼里当厨师了。”
阿昔知道前辈是在打趣她:“前辈喜欢吃就好。”
“别光顾着给我烤,你也吃一些吧。”
阿昔应了一声,刚吃了两口鱼,外面就传来了噼里啪啦的雨声。
大雨封山,天色昏沉,一如几日前。
姚容问:“你今晚要留在山洞里,还是要回门派休息?”
灼热的火光落在阿昔脸上,她抿了抿唇:“我今晚可以留在这里吗?”
姚容回答得十分痛快:“当然可以。我准备了两套被褥。”
解决掉几条烤鱼,阿昔坐在洞穴边,望着雨幕发呆,姚容铺好稻草,走到她身边静静站着。
“前辈,你认识昭天门掌门吗?”
“认识,她跟你说了?”
阿昔点头,姚容问:“是因为听到了她的话,才来找我的?”
“不完全是。就是突然不想待在门派里面了,又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只能来投奔前辈了。”
姚容坐到了阿昔身边,将长满薄茧的手掌伸出洞外,接住一捧雨水:“天地之大,你有本事养活自己,只要你的心不困住自己,又有何处不能去?”
阿昔学着姚容的动作,想要去接一捧雨水,却接住了被风吹落的一片梧桐叶:“可是师门的人都不允许我外出。”
“你的心被他们的话困住了。”
“也许是吧。他们对我有恩,我不能忤逆他们的话。”
姚容没有针对阿昔这番话多说什么,她只是问:“你有想过他们为什么要限制你吗?”
“想过。”阿昔捏住叶柄,放在眼前旋转了一圈,“有些地方想明白了,有些地方想不太明白。”
“想不明白的地方放一放,先说说你想明白的地方。”
阿昔苦笑:“那我觉得,他们不允许我外出,应该是害怕我脱离了他们的掌控。”
姚容深深凝视着阿昔的眼睛:“没错,旭阳派收你为徒,是别有目的。你既然知道了这一切,那你要做些什么?”
“我……我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阿昔被姚容问得茫然了,“就算旭阳派有问题,它还是栽培、养育了我足足六年的师门,不是吗?”
姚容心下叹了口气。
这个年代的人,对于师徒传承看得特别重。阿昔会有这个反应,实在再正常不过。
姚容没有马上反驳阿昔的观点,只是道:“我先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姚容要讲的这个故事并不复杂。
某个城镇里,有个姑娘叫小盈。
小盈原本生活在一个很幸福美满的家庭,有疼爱她的父母。
她的父亲擅长做木工,靠着帮达官显贵打家具来赚钱。母亲擅长针织女红,经常织些帕子来补贴家用。
“一日,父亲去县令家打家具时,不小心惹怒了县令独女,被县令独女命人废了双手,父亲受不了这个屈辱,又不愿活着拖累家人,就上吊死了。母亲知道这个消息后,跟着殉情而死。父母的丧事花掉了家里所有的银钱,为了活下去,小盈只能卖了自己。”
说到这里时,姚容问阿昔:“如果你是故事里的小盈,你会不会恨县令独女?”
阿昔斩钉截铁:“会。如果不是她,小盈一家不会遭遇到这种变故。”
姚容继续道:“县令独女听说了小盈家的遭遇后,命人买下了小盈,让小盈留在她身边伺候。”
“啊?”阿昔完全没料到这个故事的发展,“县令独女就不怕小盈报复她吗?”
“小盈在府里的吃穿用度都不错,她的待遇比一般的丫鬟都要好,府里有很多丫鬟都嫉妒她,私底下说小姐对小盈可真是太好了。”
阿昔难以置信:“她们难道不知道小盈身上遭遇过什么吗?”
“有人知道,有人不知道。但无论知道还是不知道,她们都这么说。”
阿昔觉得这也太荒谬了,问:“那小盈她怎么想?她会给父母报仇吗?”
“小盈没有一天忘记过仇恨,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她找到机会,把县令独女还有包庇独女的县令杀死了。在临死前,县令独女难以置信地看着小盈,骂小盈狼心狗肺,说小盈是个怎么养都养不熟的白眼狼。”
阿昔为小盈的选择欣慰,又为县令独女的话气恼:“她凭什么觉得,她给了一点小恩小惠,就能让小盈放下血仇?”
姚容冷笑道:“是啊,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打断你的腿,再给你一副拐杖,然后告诉你,没有他,你连路都走不了,所以你要懂得感恩。”[注]
“在他要求你感恩的时候,他怎么不想想,如果不是因为他,你根本就不需要那副拐杖。”
“你的痛苦因他而起,他在痛苦之上施舍给你的任何恩惠,都不值得你去感激。”
阿昔的情绪从故事中抽离出来,望着姚容,脑子有些晕晕乎乎的。
前辈为什么要突然跟她说这个故事,莫非这个故事和她的身世有关系?
阿昔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问的。
“那只是一个故事,你随便听听就好。”
过犹不及,姚容没有再多说些什么,她有足够的耐心去扭转阿昔的想法。
“但是,如果你对你的师门起了疑心,那就不要完全相信你的师门,不要完全按照你师门给你规划的路线去进行你的人生。因为他们为你规划的那条路,并不一定对你有好处。”
阿昔点点头:“我明白前辈的意思了。我会好好考虑的。”
【看来她还没有完全对旭阳派失望】系统说。
“性情温柔的人,总不愿意把人往坏处想,却不知道这世间的恶意,足以颠覆她的想象。”
“这不是她的错。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姚容起身,摘下洞口的两片竹叶,用帕子擦干净后,将其中一片递到面前,抵在唇边。
悠悠竹音响起,渐渐连成曲调。
阿昔心底的烦乱被这首曲子抚平,她忍不住闭上眼睛,感受清风拂过脸颊。等一曲终了,阿昔问:“前辈,你能教我吹这个吗?”
“当然可以。”
用竹叶吹曲子,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好在阿昔在这方面是有天赋的,学了好久,终于能勉强吹出一首曲子。
这让阿昔脸上露出了一点儿笑意。
姚容抬起手,摸了摸阿昔的头,表示对她的赞许与勉励。
阿昔被姚容的动作吓了一跳,记忆里还从来没有人这么温柔地摸过她的头。
她觉得有些别扭,又有些喜欢这种亲昵。
不过很快,阿昔的注意力就被姚容的假设吸引走了:“如果你能外出了,你想要做些什么呢?”
阿昔垂下眼眸思索片刻,道:“我应该会到处走走,一边救治病人,一边增进自己的医术。等走累了,就找个地方住下,开一间医馆,种一些草药,等到老了,再将我的毕生所学编成医书,不求流芳百世,只为能多救一人。”
“很美好的想法。”
“前辈不会觉得没有出息吗?”
姚容回忆了下原身的记忆。
当年如果不是原身撕毁宿盈溪的医书,宿盈溪不会气得跑到镇子上,更不会遭遇意外。
这些年来原身一直活在深深的自责中,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
姚容不会重复原身的错误:“要是以前听到你这么说,会觉得有点没有出息。但现在觉得,只要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就足够了。”
夜色越来越深,姚容让阿昔进山洞里休息。
阿昔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不过姚容只用了一句话就安抚住了她:“有些事情, 现在知道未必是好事。反正来日方长, 该知道的事情,你迟早都会知道。”
躺在姚容铺好的床褥上,阿昔原以为自己会很难睡着,可一闭上眼睛她就沉沉睡了过去,直到第二天上午才重新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