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医都被抓了。”二丫跟着道:“他就是想让你多给钱,把你钱骗光才瞎胡扯。”
铁蛋猛地抬头,“真的吗?”
大丫把钱放到他手里,“真的,你把这钱多买点肉,烧给你妈吃,然后再去看医生,肯定就能好了,你妈就是经常挨饿,饿病的。”
周光赫拍了拍他的脑袋,“上车吧,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晚上吃了很多肉,能跑。”
铁蛋用袖子抹了眼泪,没要大丫的钱,提起地上的鞋子转头就跑。
“你等一下!”大丫叫住已经跑出一段距离的影子,回头看着水琅,“小舅妈,他不肯要我的钱,怎么办?”
水琅觉得这小孩有点意思,“钱不要,衣服应该会要,把钱塞到衣服里,不要告诉他,送他衣服试试。”
大丫三丫穿的都是羊绒衫,只有二丫穿着新做不久的那件橘红色呢绒外套,回头看着铁蛋,很舍不得自己的衣服,主要是小舅妈给买的。
但想到铁蛋妈确实活不过月底的模样,脱掉外套,递给大丫。
二丫给完,偷偷看了眼小舅妈,发现小舅妈没生气,松了口气。
果然,大丫把衣服递给铁蛋,他就要了,再次邀请上车,他还是不坐。
最后周光赫说把他送到公社,他才上车,缩在车窗边。
很快到了公社,水琅对周光赫道:“拿两根筒骨给他,再拿点肉。”
看着铁蛋抱着衣服,抱着肉,比之前跑得更兴奋,充满希望的背影,车子再次发动,前往沪城。
周一,是奋斗的开始。
周光赫带着三个丫头去街道,派出所,办理户籍转入。
办好了,才能去挑学校。
成了学生后,三个丫头以后每个月也就有了商品粮供应,还有油票,奶票,糖票,布票等票子的供应。
虽然水琅已经让母女四人的日子有了基础保障,但直到这一刻,母女四人全拿到了城市户口,成了城里人,周卉的心才真真正正踏实下来。
从此以后,她们就真的有了基础保障,不管发生什么事,街道都不会把她们排除在外了。
当然,这更是多亏了水琅,才能够办的这么快,这么完美。
想到整个过程,周卉就觉得艰难,不管是一般人还是二般人,都很难办到。
然而,还有一个更艰难,更难办到的事情在等着水琅。
“参加玉兰杯?这不是说笑话吗。”许副局长将平安里计划书看了一半,就丢在水琅面前,“你不要给自己没事找事,平安里现在还乱七八糟,没理出头绪呢,怎么能送去参加玉兰杯,真去了,隔壁那些区要敲锣打鼓了,自己怎么都不可能是倒数第一了,因为有我们垫底。”
“上面不是没有审批平安里的改造资金吗?”
“对啊,正是因为这点,就更不能去参加玉兰杯了呀,首届玉兰杯,那是各个区争抢的脸面,人家都是挑老底子好的小区去报名参加,人家还有钱,最重要的是居民配合,我们一样都没有,不是去送脸让人家打吗?”
“打脸不打脸的另说,正是因为上面没批平安里的资金,局里也没钱,我才打算参加玉兰杯,你看。”
水琅将计划书翻到最后一页,拉着满脸着急满头雾水的许副局长坐下,“玉兰杯新增加了奖金,首先是第一个设计奖,金银铜三名,分别是五万,三万,一万,如果参加以后,拿到了设计金奖,就有五万块改造启动资金了,不用局里掏钱。”
许副局长不动了,不吵了,拿起丢在一边的眼镜,盯着看,“还真是,怎么突然多了奖金,市里给的?这,这要是真能拿了金奖,五万块,平安里那些房子的外墙,可就差不多都能解决了。”
“这才是第一个,你看第二个,内部空间功能改造奖,包含结构设施,厨卫,成套改造,金奖有十万块!”
“什么什么,让我看看!”许副局长快趴到资料里去了,“大手笔啊!市里怎么突然这么大方了,十万块,整个小区里面的改造,像是平安里,有了这笔钱,局里再出一些,那些危房棚房,都能推了重新改了。”
“还有第三个,整体环境改造奖,这是包含了弄堂里的环境道路设施,绿化花园,公共空间改造,还要结合设计,以及第二关的内部改造,等于是看整个整体,也相当于是总奖了,金奖有二十万!”
“市里这是怎么了!”许副局长惊呆了,“光是这玉兰杯的奖金,就五十万打底了,难道最近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动静?”
“不管发生了什么,我算过了,平安里的整体改造,应该要不了一百万,大约在七八十万,报名参加玉兰杯,如果我能把三个金奖都拿下来,就有了三十五万。”水琅翻着计划书,“玉兰杯要是被复茂拿下,说明平安里这个难题也被解决了,我是不懂什么政治,但这种逆风翻盘,对我们局,对我们区来说,在总局,在市里那边不可能一点好处都没有吧?”
“那好处可大了呀!”许副局长被说得热血沸腾,“走,我们去找局长!”
周局长一页一页认真看完了玉兰杯计划书,摘下玳瑁框眼镜,“幻想的挺好。”
许副局长:“……”
“这怎么能是幻想,我觉得水琅完全具备拿下三项玉兰杯金奖的能力!”
“她才多大年龄。”周局长丢出一沓资料,“知识分子大批量回城,其中留洋归国的潘世貌,建筑学家白牧旸,在国外拿下建筑设计大奖的陆兰德。”
说到这里,看着被吓住的许副局长,周局长冷哼一声,“这就被吓到了?还有早已驰名中外的何老,何秋显,租界当年的设计参与者,沈先华,这些人还在火车上,就被其他几个区抢走了,你觉得,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能和他们比?”
许副局长下意识往水琅那边看,下意识摇头。
“能!”
水琅自己出声了,声音里的自信,震住了摇头摇到一半的许副局长,也让周局长怔了怔。
“能不能,比一比才知道。”水琅稍微改了一点口。
毕竟一件事能不能成,除了自身能力,天时地利运气,一样都不能少。
“反正第一关设计奖,也不用启动资金,我先试试,能得了最好,不能得再想办法。”
“对对,这样可以。”许副局长当然是想这件事成,但听到这么多位大师回来,还都被抢走了,心里其实没那么多底气。
但是只要一想到梧桐里改造的房间,那个创意的新颖度,心脏就怦怦直跳,到现在都还想住,也就忍不住无条件想相信水琅。
“我觉得不一定会输,再说了,就算难不到金奖,银奖铜奖,有三万块一万块,那也是白得的呀,干嘛不试试。”
“毛线团那么多结还没理清,就想拿针织毛衣,这样开始了,只会越来越混乱。”周局长看着水琅,“即便你真的凭借能力拿下第一个奖项,五万块,你才华出众,还能够拿下后面的两个奖项,但你别忽略了,第二个第三个奖项,不是你自己动动脑子交上去就可以了,不论是内部改造还是整体环境改造,都需要大量资金去启动,还需要居民百分之百的配合。”
“五万块,也就够刷个外墙,第二步起码需要三十万,钱哪里来?那些居民的一大堆问题,你解决了吗?能够百分之百的配合你吗?”
许副局长被水琅说的沸腾的热血,慢慢冷静下来,“又绕回老问题上了,人搞不定,还没钱。”
“我手里必须握着确定可以实施的计划,才能够真正有底气去面对平安里的居民。”水琅面色平静看着两位局长, “我不能光凭一张嘴去跟居民画大饼,且先不说居民会不会相信,我自己就不可能说得出,平安里再不解决,事故只会不断频发,上次许副局长说了,局里开始正视,想要解决平安里,既然已经决定了,就得完成,不能因为上面驳回了资金申请,就继续搁置了吧。”
“说的容易,没有钱,怎么开始?”周局长叹了口气,“平安里太乱了,老底子太差,你要真想参加玉兰杯,你拿光明里去报名参加,不论能不能获奖,起跑线总不能差人家一大截。”
“要不算了,光明里好呀,在租界,是当年外国人设计的底子,人口不拥挤,人均面积大,地盘面积也大,最重要的是,产证清晰,居民整体素质高,没那么多麻烦事,随便你设计。”许副局长开心了,“而且,光明里的改造资金审批下来了,区里是打算把光明里当招牌改造,资金方面,一定会紧着光明里来,这下你拿金奖的几率就更高了。”
“交给我的事情,我不会半途而废。”水琅看着两位局长,“既然有机会,有能力可以改善居民的生活,我也不想放弃。”
“机会在哪里?”周局长敲着计划书,“这些奖金吗?没有真正的启动资金,拿什么去改造,不先改造,拿什么得奖?”
“去借。”
“……谁去借,跟谁借?”
“平安里跟局里借,局里跟区里借。”水琅估算了下,“局里跟区里一共借平安里三十五万,拿了奖金直接还,第二轮改造一旦完成,第三批资金,上面就不可能不批了。”
周局长与许副局长一脸呆滞看着水琅。
这话充满了道理。
这话更充满了天真。
“三十五万,怎么你说起来比三块五还简单?”周局长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水琅面前,转着圈看她,“你这意思是让我去区里借?”
水琅点头,“我想去,人家不认识我。”
周局长:“……”
“我去了,人家只会装作不认识我。”
许副局长:“我猜,他们会拿扫把直接把局长赶出来。”
不等水琅说话,周局长就挥手,“去吃饭,别瞎想了,区里凭什么借给一堆烂摊子钱,等吧,平安里还能住一天,就等一天,我们只是房管局,要听上面的指示,上面不指示,我们也没办法。”
“平安里报名参加,我保证,拿下三项金奖。”
听到水琅还在坚持,周局长皱眉回头,想要教训,一对上水琅的视线,突然愣住了,自信,不是盲目自信,是了如指掌,所向披靡的自信。
水琅继续道:“都走到这一步了,平安里是复茂区的心病,是颗烂瘤,我用光明里拿下金奖,跟用平安里拿下金奖的意义,是两样的吧?”
那太两样了!
那将会是全市改造里程碑上最光荣的一笔。
也将会是复茂区历史最绚丽的一页。
市里接下来的房屋改造发展,复茂将会是资金申请审批通过最高的区。
不但为平安里居民解决难题,还将造福全区居民。
如果设计真的能够得奖,水琅的设计会作为改造模板,又将辐射全市,造福全市居民。
想到那个局面,周局长呼吸都急促了。
“就会说大话。”周局长背过身,深呼吸一口气,“你想报名,就报吧,先拿下第一关再说,不过我可提醒你,即便拿下了设计金奖,区里也不可能会借钱,还有,你不要打无准备之仗,报名之前,先把平安里那些违建房给拆了,否则实地勘察,直接就让你出局了。”
“对对对。”许副局长看出周局长已经同意一半了,“你不能看平安里那些居民现在配合你,就忽略他们,他们可是跟政府僵持了快十年了,千万不能小瞧他们,解决了他们,再拿下设计金奖,都是增加区里借钱的几率。”
水琅拧着眉,一个个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老滑头。
原本想拿个局里借钱的准信,增加让平安里居民点头同意拆掉违建的概率。
结果局里,也想等到平安里居民真的让步后,才肯借钱。
“水琅,你要是真能把这事办成了,你才是出了大名了!”许副局长看出水琅的为难之处,“平安里都能被你解决,那房屋改革发展处的领导位置,一定归你莫属了呀!”
周局长咳了一声,打断,“八字还没一撇,又开始瞎幻想。”
“领导不领导的,我没想过。”水琅将计划书抱在怀里,“平安里的居民虽然可恶,但他们也确实苦不堪言,我们的工作就是为人民服务,这计划的结果,就是要让平安里居民安居乐业,回归正常。”
许副局长愣住了,周局长也怔了怔。
随即,两人露出赞赏的笑容。
“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全市还在普查征询阶段,住房交换员的工作暂且先放下,全身心投入玉兰杯的参选,解决平安里的难题。 ”
水琅的斗志,在看到平安里又新搭建出几个新的违建房后,歇了一半。
“这些人太可恶了!”林厚彬气得半死,看向水琅,“上,扇他们去!”
林厚彬脖子一缩,推了推眼镜,“你先扇, 我跟着你。”
“你怎么能跟着她呢,你不是还要当她的老大吗?”柳德华笑道:“当时还要水琅给你倒水呢。”
哪壶不开提哪壶!
林厚彬拿出军用水壶, 拧开盖子, 递到水琅面前,“喝口水, 消消气,咱们再进去弄他们。”
水琅将水壶推开, 看着眼前新搭出来的草棚, “这怎么回事,休息了一个周末, 怎么又多了几个新的, 李大脑袋!”
躲在门口的李大脑袋一激灵, 不想出去, 但又不敢不出去, “你老叫我干什么!”
“我在问你, 这怎么回事!”
“我哪里知道,我又不能在这天天看着他们。”李大脑袋看水琅要发火了, 更不敢出去, 没发火的时候都那么横, 这要是发火了,不是更吓人, 身体往里面缩了缩, “好像是有两拨人来过了, 一个说你跑了, 一个说政府要赔钱,拆了重建,所以,所以就想多占点地盘,好多拿几十块钱。”
“拆迁?赔钱?你想得倒美,那么大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听风就是雨,别人说什么都信。”
不等李大脑袋说话,水琅接着就道:“把人都喊出来,喊到小区中心来,一见到我,都躲什么。”
“又叫我。”
李大脑袋嘀咕一句,你跟个阎王似的,谁不怕你,当然一见你就躲了,嘀咕完,贴着墙边走,去叫人。
十分钟后,平安里的居民都集合过来。
小区中心,原来是留出来的文化中心,是花园,是凉亭,现在全被岌岌可危要倒的危房,棚房所取代。
有儿子结婚,房子不够,加盖出来的,有厨房不够用,厕所不够用,加盖出来的,还有篱笆圈出来种菜的,雨棚圈出来也是留着住的,除了上下铺,单人床,箱子,木垫,等用来睡觉的东西,杂物也是堆积如山。
旧水桶,旧锅子,旧炉子,破箱子,掉了漆的架子,缺了手把缺了轮胎的三轮车,缺了内胆的暖水瓶壳子,总之乱七八糟,什么都有,什么都舍不得扔。
地上打从建成起,就没有铺过水泥鹅卵石,一直就是泥土路,人走得多了,一部分成了光板路,但不平整,坑坑洼洼,洼的地方都是水,还是污水臭水,一脚踩进去就是一腿的泥。
因为靠着苏州河,沪城梅雨季又多雨,所以平安里的居民,就没有别的弄堂居民那样干净整洁体面,一个个看上去都邋里邋遢。
水琅打量的期间,眉头一直皱着,脸色也沉着。
看她这样,平安里的居民大气都不敢出,在心里把李大脑袋的祖宗十八代都拉出来骂了好几遍。
叫你你就去呗,干嘛把他们也叫上!
“这房子谁建的?”
水琅突然一吭声,平安里的居民同时吓得一激灵,人还没反应过来,手就指了出去。
被无数根手指指住的王老帽差点骂出声,到底和谁是一伙的!
“我我的,怎,怎么了?”
水琅站在草棚下,抬头看着阳光就像是穿过筛子似的照下来,“你建这个是为了什么?”
“住住啊!”
“你进去。”
王老帽慢慢吞吞挪进去,站好之后,看向水琅,“进来了。”
水琅没搭理他,走了出去,看着大家,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正当大家被看得心虚,眼神躲闪,李老帽也莫名其妙,想要走出来的时候,突然,水琅踹了一脚草棚的柱子。
“哗啦——”
“啊——”
“啊!!!”
草棚骤然倾倒塌陷,将李老帽压在里面。
平安里居民吓了一大跳,惊慌失色冲过去,想要扒开草棚,看看人是死是活。
这也太横了!
李大脑袋拍着胸口。
他就知道,有事要发生!
“现在紧张了?”水琅拦住一群人,“建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紧张?这种违建物,我轻轻一踢,就把人压塌了,李老帽光棍一个,一个人住一间房间,他需要个屁的违建房住,他建了,你们也同意,今天压不死他,你们就不怕小孩子走过来,被压个三长两短?”
赶着去扶李老帽的居民全停了下来,不说话了。
哼哼唧唧的李老帽在棚子底下也不吱声了。
“局里在给你们解决难题,你们想干什么?还没开始,你们就打算坐地起价?”
水琅又踢了一根柱子。
“轰”地一声,一个草棚再次倒塌。
人群惊呼一声,全都缩在一起,惊怕看着水琅。
搭建的人愤愤不平,却不敢吭声。
“想美事一个比一个行,拆迁重建?真拆迁轮得到你们这些难搞到全市都出名的人?全市都拆光了,都轮不到产权不明的平安里!”水琅冷哼一声,“我把话就撂这了,你们可以继续再违建这些危房棚房,看看有没有人来跟你们谈拆迁,不说长,十年,看看是不是全区房子都轮完了,都轮不到你们平安里!”
平安里居民面色惶然,缩在一起发抖,看着发火的水琅。
以前来,水琅都是面色很平静,哪怕是第一次见,那样的惊险场景下,都无比淡定。
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她情绪外泄。
众人推着李大脑袋,想让他去灭火。
李大脑袋斜着身体,挪过去,“水水水干部,不是说,区里打打算管我们了吗?”
“什么区里管你们,市里都不管你们,还区里管你们,你们想得倒美。”水琅盯着所有人,“实话告诉你们,别说拆迁了,就是修缮,上面一见到平安里,就把资金申请驳回了。”
“啊——”
平安里顿时响起了成片夹杂着失望的惊呼声。
一群老人脸上还出现了绝望。
草棚下突然动了动,王老帽掀开棚顶,爬了出来,“你不是在骗我们吧?有人都来告诉我们了,政府打算拆迁补偿重建。”
“那你继续等着。”水琅连个眼神都不给他,看着大家,“想等的人,现在就可以走了,让我看看有多少,最好是全走了,我也省事了。”
平安里居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有着狐疑与不确定。
看了半天,没一个人走的。
李大脑袋慢慢挪着,“水干部,我们肯定还是相信你,但这不是,你把我们的资料收走了,好几天就没动静了。”
水琅不耐烦道:“你当我是生产队的老黄牛吗?就是生产队的牛,也有歇一歇的时候,我不能有休息天?就得天天为你们干活?”
李大脑袋头都快摇断了,“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我们都没工作过,没正经上过班,忘了还有休息天这回事。”
平安里的居民跟着点头,同时窃窃私语响了起来:
“我就说她看着就可靠,都怪那人,说的跟真的一样。”
“到底是拆迁补偿,还是连修缮都不给修缮了,要真是连修都不给修了,我们可怎么住啊。”
“我觉得水干部说的还靠谱些,政府都没来谈产证的事,怎么可能一下就给我们拆迁了,还给补偿。”
“就是,要是这么容易,也至于这么多年,都不管我们了。”
听到这里,水琅发火的计谋,也可以收了,先是重重叹了口气,引起大家的注意,才道:“我知道,其实你们是受害者,还是二次受害者。”
平安里突然陷入罕见的寂静。
很快,非常迅速的,一大波人的眼睛突然就红了,接着眼前就一片模糊。
很想控制,但完全控制不住,鼻子越来越酸,眼泪也越涌越多。
多少天了,多少年了,数都数不清。
从最开始终于能在沪城有个家的兴奋,掏出所有的钱,没日没夜干苦力,参与建设,房子终于盖成了。
钱花光了,人累出去半条命,结果房子却不属于他们了。
闹了不知道多少天,终于要来了一张房产证,他们心想,罢了,就当是自己出钱盖的房子了,总算有个家了。
可谁知道,还没踏实两天,房产证的到来,跟着而来的是沪城所有房屋都将变成国有管制,他们刚盖的房子又不是自己的了,这当然不能乐意!
多年来各不让步,平安里成了全区的异类,街道不管,房产局不管,老人含着憋屈与担忧,一个接一个离世了,一批又一批孩子又长起来了,可任何工作安排,都轮不到平安里,就连糊火柴盒都轮不到他们。
街混子越来越多,房子也越来越破,净看着别人一个接一个进厂工作,入党,成为光荣的工人干部。
净看着别人的房子,一次又一次修缮,
马桶浴缸,钢窗蜡地,他们不指望,只是不想再去水站一桶一桶水拎回来,不想早上再去粪站排队倒痰盂,不想看到简陋的公共厕所淹到路上了,夏天,臭气熏天都没人管。
一波又一波的干部来了,又走了,只留下一句,这里的人都是无赖,瘪三,泼皮。
这么多年,只有水琅一个人,说出了这句话,他们是受害者。
一句话,就让他们止不住泪。
“水干部。”王老帽抹着眼泪,“我现在相信你的话了,你才是真正打算管我们的人。”
“得了,别演了。”
煽情的气氛顿时裂开了。
水琅拿出资料丢给王老帽,“我只是一个小职工,没那么大能力管你们,想要平安里变好,平安里的居民一个都不能少,得你们带着我,才有希望,否则你们就还得这个样子住下去。”
“我们带着你?”
王老帽翻开资料,一群还挂着眼泪的人凑了过来,“玉兰杯?这是啥?”
“我刚才说了,局里想要修缮平安里,向上面申请了修缮资金,但被驳回了,没有钱,就修不了房子,但是平安里的房子实在太破了,污水严重,连个像样的公共厕所都没有,必须得修了。”
听到水琅说必须得修了,一堆人猛点头,老实听水琅说下去。
“你们手上的资料,就是市里举办的旧改奖项,这是第一届,一共有三个奖项,具体内容你们自己看资料,总之,第一个金奖有五万块,第二金奖有十万块,第三个金奖有二十万块,我打算帮平安里报名参加,有了奖金就有了钱帮你们改造房子。”
水琅看着一群难掩高兴的人,“但是,我一个人不行,必须得有你们配合。”
平安里居民全都凑过来看着资料,他们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正儿八经的单位资料。
也是第一次有人这么正儿八经尊重他们。
还说让他们带着她干!
顿时,每个人都像是被赋予了责任一样,有一种集体感。
不但认真看资料,还细细分析,给出意见:
“只有金奖奖金才高,要是打算把我们的房子全给我修了,这钱估计不够。”
“这么多钱,这奖金也不会能那么容易拿,水干部,你不是住房交换员吗?打算让谁去设计改造?”
水琅:“我去。”
空气安静一瞬,平安里的居民上上下下,打量着水琅,然后继续埋头看资料议论:
“这能行吗?”
“不行,我看也没别的办法了。”
“说让我们配合,是不是打算把我们的房产证收上去?”
“我们家房子的问题还没解决呢,水干部不管了吗?”
“我家问题也没给解决,怎么套路跟以前那些干部不一样啊。”
“你才知道她套路不一样,以前你怕过谁,我们又怕过谁,现在一个个见着她,就跟老鼠见着了猫一样。”
“都看完了吧。”水琅又拿出一沓资料,“这是平安里修缮的资金来源,但是奖金是参加了改造了之后,才能得到,想要改造,还是得有钱,我会尽全力拿下三项金奖,然后让局里去跟区里借三十万,先进行平安里外立面墙和内部空间改造。”
“借钱?!”
李大脑袋倒吸一口气,“你这么能耐?还能向区里借钱?”
真的感觉看到了希望的平安里居民,吃惊看着水琅。
“我刚才就说了,我没那个能耐,得让我们局长去借,但是我们局长也没那个能耐,必须得有你们帮我们,我们同心协力,才有可能把钱借下来,改造房子。”
“帮!你说,只要你发话,我们就帮你!”
“是让我去区门口绑汽油吗?我那还有一瓶!我绑!”
“是不是要我们带着孩子去区门口放赖?我去!只要你不在,没人敢动我们!”
“对,我们都去!我们去区大楼上跳楼!”
“啪!”
一个街混子,被突然扔过来的资料砸了一脸。
激情顿时被打断。
现场陷入安静,怔怔看着突然又发飙的水琅。
“不要再让我听到你们跳楼放赖,拿自己的命去威胁人!”水琅看着街混子道:“别人骂你们无赖,骂久了,真的不想当正常人了是吗?没听说过一句话,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鞋子湿了还能换,命就一条,一旦出个意外,不是死就是残,你们是要活路,不是把自己逼向死路,别天天一有什么事就拿命去威胁人。”
张洋听了这话,默默整理好了资料,递到水琅手上。
他当街霸好几年了,头一回有人骂他,他不但不生气,还想再听对方骂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