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抬首时,她容色含笑,恍若一朵缀了露珠的玫瑰。
蓝氏与顾莲的面色同时一僵。
若是顾菀未将这一杯酒饮下,那她们还能说出许多话来圆场,甚至漂亮地颠倒一番。
偏生顾菀喝了这杯酒,还言辞恳切,只说自罚,又未曾落了顾莲的面子。
她们要是再说,便是斤斤计较。
可这场面传出去……就算未曾被添油加醋,旁人也会道一句顾菀大方乖巧,转而嘀咕顾莲心胸狭窄。
老夫人点了点顾菀的手,开了口:“你这丫头,怎地才想起这事,方才叫你姐姐都不知道怎样接话了。”
顾菀不好意思地低了头,从苏妈妈手中接过一壶新倒好的果子露,重新为顾莲满上,又温声细语诉说了一遍。
她一双明眸中漾着的,是纯然的歉意。
望着顾菀仍旧没有半点破绽的娇面,蓝氏在心头骂了几十句“贱.人”。
方才那一番动作话语,她可以认定顾菀并非故意为之。
由此可见,顾菀当真是和她娘一样愚蠢的贱.人,连场面都不会看!
这次试探,分明得到了内心中最想要的结论,蓝氏心中却满是恼火。
蓝氏在面上强露出笑容:“菀儿多想了,你长姐一向宽和有礼,不会因此小事就责怪于你。”
镇国公搁下了筷子,也道:“菀儿才随着母亲回府,一时记不得也是有的。还有莲儿,往后有事直说便是,都是自家姐妹,这些小事,也不关乎什么面子。”
这便是说,方才顾莲未能及时回应,不是想故意为难顾菀,是不爱饮酒,又不想拒绝顾菀,落了妹妹的面子,一时为难,才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剩下那几房夫人小姐,便随着镇国公的话,笑呵呵地暖了场子。
尤其是五房夫人,一边牢牢捂着幺女的嘴,一边极力说着顾菀与顾莲姐妹情深的话。
见此场景,顾莲略有苍白的唇色才渐渐恢复。
她为顾菀夹了一筷糖醋鱼,温言笑着说自己方才一时慌乱,未能迅速反应。
顾菀亦是浅笑,给顾莲舀了一勺百合莲子甜羹。
瞥见顾莲眼中隐有厌恶闪过,顾菀心情甚好地将那一块颜色润红的糖醋鱼肉放入嘴中。
嘴中漫起酸甜的滋味,顾菀不由得露出一个浅笑。
她方才入席之后,将桌上的菜都浅尝了一遍,唯独那一道糖醋鱼,离她距离稍远,又见顾芊和其他几房小姐很是爱吃,就没有动过。
想来顾莲误以为她不喜欢吃糖醋鱼,才夹于她吃。
但很可惜,顾菀对食物没有忌口的,也没有厌恶的。
顾莲可不同,她是真的不喜欢吃甜羹。
只是平日交往中,京城贵女们大多爱吃甜羹,为了合群,顾莲便生生隐了这件事情,惟有少数人知晓。
顾菀也是去岁新年,与管家闲聊时才偶然得知。
看着顾莲强忍着不皱起眉毛、将那一勺甜羹用下,顾菀为老夫人布菜的动作都轻盈了不少。
老夫人被侍候得舒舒服服的,用完午膳时整个人都是笑眼眯眯的。
庶出几房也从蓝氏手中得了银钱,又从老夫人那儿额外拿了一份,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镇国公则带着儿子顾望朝前面的书房去了。
这一顿饭算得上是宾主尽欢,生气的惟有蓝氏母女罢了。
送走老夫人,漱去嘴中甜羹的黏糊感,顾莲一直保持微笑的面儿才沉了下来。
“母亲,你可有瞧出些什么?”顾莲拧起眉毛,带着几分委屈地问道。
蓝氏心疼地挽了挽顾莲的手,语气中充满了嫌恶:“瞧着像没有心机的,和她娘一样,是个蠢笨的狐媚子,看眼色都不会!”
顾莲闻言,拧起的眉便放松下来:“既然母亲这样说,我便放心了。”
“上回父亲去见了那位……那位可是怎么说的?”
说起这话,顾莲咬了咬唇,有些不安地拧紧了怀中的帕子,显示出几分难得的紧张来。
“你父亲同我说,那位要先见一见那丫头。”蓝氏冷冷笑道:“还是你的主意好,先吩咐在京城中传那些话,果然引起了那位的兴趣。”
“只可惜,后头兵部尚书家出了那样大的丑事,竟是将它盖了过去。”蓝氏有些扼腕道。
顾莲摸了摸袖中珍藏的东西,喃喃道:“那便好……”
她望了望顾菀离去的方向,对蓝氏轻声道:“母亲,再过一月,四月二十一,就是安乐伯夫人举办的赏花宴了。”
“莲儿聪慧。”蓝氏笑道:“你这段时日就好好的,顺便再探一探顾菀那丫头。”
“母亲,女儿晓得了。”顾莲点头:”女儿回头就将帖子给亲自送去寿梧园。“
那厢,顾菀扶着老太太回了从前居住的寿梧园。
“祖母今日劳累了,下午可要好生小憩一下。”顾菀捧来一盏消食茶:“只是今日高兴,祖母难免食欲大发,要先喝一盏茶,再走着消消食,才准去午憩。”
老夫人接过茶,对着苏妈妈笑道:“你瞧一瞧菀丫头,这回了府,胆子就大了起来,居然敢来吩咐我了。”
“那老夫人可要好生惩罚二小姐。”苏妈妈笑着应和。
顾菀面上带了娇憨的笑,正欲开口,就听见外头传来素心和素月问安声:“奴婢见过大小姐、三小姐、四小姐。”
她便及时更改了要到嘴边的话:“孙女平日里最讨厌跑腿了,祖母既然要罚我,不如罚孙女去九珍阁为祖母跑腿吧。”
这话引得老夫人欢喜地笑,却叫顾萱在门口哼哼两声:“呵,说得可真好听,什么‘为祖母跑腿’,实际上用祖母的体己给自己买首饰才是真。”
说罢,顾萱就在自己心头不平道:不过是哄老夫人几句,这样的好事情,怎地当年就不是她跟着老夫人去温泉庄子呢!
不然今日顾菀身上那些好绸缎好钗环,应当是在她身上才是!
顾芊与顾萱并列,听见顾萱的话,不由看了看屋内,嘴唇嗫嚅几下,终究是没有说出话来。
顾莲看了看顾萱,做出嫡女的端庄模样,对顾萱道:“等会儿进去见了祖母,可千万不能什么话都对着祖母说。”
顾萱忙露出点讨好的笑:“长姐放心,我晓得分寸的,必然不会丢您和母亲的脸。”
顾莲浅笑着点了点头,转首推门时,才不屑地撇了撇嘴角。
进门后又见顾菀倚在老夫人腿边的矮凳上,心头就越发认同蓝氏的看法:母亲说得不错,这顾菀就是个见识短浅、无知蠢笨的庶女。
如今刚回京城,不想着先借老夫人的关系建立人脉,而是先去买脂粉首饰——当真是浅薄至极。
心下转过这些心思,顾莲在老夫人面前是极为和婉的模样。
她将安乐伯府的帖子递上,又取巧说了许多与镇国公、安乐伯府有关的好消息,果然叫老夫人十分开怀。
顾萱时不时地插一两句嘴,都是在和着顾莲的话。
顾菀在一旁安静坐着,顺便将顾莲等人观察了一番。
顾莲自不必说,是标准的大家闺秀模样。顾芊尚且默默无闻只求自保,顾萱却是因为生母早逝,早早被养在蓝氏身边,养出一副冲动狂愚的性子。
顾菀正在心中思量,冷不防从顾莲口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方才在门外,听见二妹妹想去九珍阁,不若等过两日,我带着二妹妹去街上逛一逛?”
她抬眸,就对上顾莲的含笑的目光。
“祖母觉得怎样?”顾菀抿了抿唇,软声向老夫人询问,一副拿不定主意的软弱模样。
顾萱搁下茶盏,颇有些阴阳怪气地说道:“你要是想去就直说,何必这样事事都问祖母,真是怪没主见的,难不成往后等你嫁到王……别的府上,你也这样来劳烦祖母?”
听见顾萱的话语,老夫人原先的笑容微微淡了淡:“菀丫头乖巧孝顺是好的,你们这样有主见也是好的。”
说罢,老夫人转头对顾菀道:“安乐伯夫人是你的表婶,你自然要随我去参加的,去九珍阁这些铺子转转,买些东西打扮,也是应当的,只当提前准备罢了。”
顾莲便要开口,就见老夫人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菀丫头才回府,从前花费皆从庄子上的账目走,如今回了府,自然从府中的账上走——你回去与你母亲说一声,叫她别一时忙忘了。”
“……是,祖母,孙女记住了。”顾莲默然片刻,起身行礼应了。
她面上瞧着平静,内心实则十分懊恼:她应了这话,只怕顾菀有所凭恃,又没见过世面,在九珍阁流水似的花银子。但老夫人开了口,说得亦是有道理,她一个孙辈怎敢开口反驳?早知便不将顾萱这蠢货带来了,没说两句话就叫老夫人不高兴,不然老夫人不会说方才的话。
随着顾莲的起身,袖中有一物落于地上。
顾菀眉尖一动,秋水似的眸光凝于其上。
那是一个极为精致的荷包。
颜色青碧,落在光影中,那碧色竟然像一方被风吹动的小渚,水影流动、泛起涟漪。
上头绣着朵栩栩如生的并蒂莲,亭亭玉立,摇曳生姿。
“长姐这荷包真是好看。”顾菀弯起细眉:“像是将一捧碧波池水给捧了起来,做成荷包。”
老夫人也瞧见了这荷包,颇惊奇道:“这似乎是江南出的流涟锦,是少见的贡品,三年才有那么三四匹。一般都是留在宫中,给皇上皇后用的。”
荷包落下时,顾莲的面上闪过几分慌乱,想要快速拾起。
可等到老夫人发话时,顾莲就忽然缓了动作,面色镇定下来。她将荷包拾起之后,带着点浅笑放到老夫人眼前:“祖母眼力好,这就是流涟锦。去岁圣寿时母亲得了半匹的赏赐,想着做衣裳不大够,就想着做成荷包,到时候送给有交情的夫人小姐们,又不失面子,也不显得生分。”
“孙女择了一个,自己绣了点花样。原先是准备送给祖母您的,可惜绣歪了一点,只好留着自己用了。”
说完这话,顾莲微微侧首,看了一眼顾萱。
顾萱愣了一下,旋即开口应和了两句。
老夫人接过瞧了瞧,果然看见那并蒂莲的叶子边缘有几分不平。
“你有这个心是极好的。”老夫人微笑点头,又夸赞了顾莲等人为她准备的礼物,然后挥了挥手,让苏妈妈将早就准备好的盒子分发下去。
里头是两对不一样的发簪,都十分精巧。
顾莲三人纷纷道谢,连素来沉默不语的顾芊,都露出了一抹笑容。
看出老夫人隐有倦色,顾莲也不意多见顾菀,就行礼告退。
老夫人颔了颔首,用眼神示意苏妈妈前去相送。
顾莲含笑谢过,手中略一停顿,放弃了原本放荷包入袖中的动作,转为系在腰上,
流涟锦随着顾莲的动作微微摇晃,越发漾出几分流光溢彩来。
衬得顾莲清丽的眉眼多了几分明艳。
她眉眼一转,手轻轻拂过那荷包,眼中流露出一分得意之色,扫过顾菀时,更带了几分炫耀的意味。
顾菀眨动了两下眸子,心中莫名联想起方才顾萱说话时,那一处突兀的停顿改口。
她有一种直觉,这有些反常的两个举动之间,是有所关联的。
还是和她有关的关联。
随着顾莲三人离开,老夫人长吁一口气,抿了一口茶道:“虽然是蓝氏教养出来的孩子,但到底还算是孝顺。”
顾菀乖巧地接过茶盏:“父亲孝顺,咱们做孙辈的自然也孝顺。”
这话老夫人很是爱听,又笑着和顾菀说了几句,末了道:“我今日看了半日,这府中也算是井井有条,只是有点略显节俭了。”
这是在嫌弃蓝氏不会经营呢。
“孙女眼拙,倒是没看出来这些。”顾菀抬眼轻笑,露出眼中的几分天真:“孙女看见郭妈妈带着一套金首饰,又看见母亲身边的素梅和素兰亦穿戴金饰,还以为府中的日子愈加丰富了。”
“傻丫头,你自然看不出来。”老夫人对顾菀道:“快回去歇着,你住的侧间已经收拾好了,若有短缺的,只管和我说。”
顾菀清脆脆地应了声好,又谢过老夫人,转身出去将门带上。
苏妈妈的声音从门缝中低低地飘出来:“郭妈妈……管账……”
顾菀低低笑了一声,回了侧间。
老夫人回府,第一事便是想要回掌家权。
那自然是走找蓝氏错处这一条捷径。
纵然蓝氏手脚干净,那郭妈妈可不像是个公允的帮手。
侧间那边,琉璃和琥珀早早地候在那里等候。
“小姐总算是回来了。”不说琉璃,连琥珀面上都松了一口气:“想着小姐在夫人眼前应付,奴婢总是紧张得不行。”
“都说今时不同往日,她如今也无法和从前一样肆无忌惮了。”顾菀淡淡道。
她今日看得出来,虽然蓝氏打扮得比从前还要雍容,却无法遮住眉眼间的疲惫。
许是因为母家,因为子女,又或是因着从无断绝的后院美人,蓝氏如今的掣肘,可以说是重重叠叠。
她转进内间,示意琉璃和琥珀也跟着进来。
“这几日琉璃便跟在我身边,也好好学一学。”顾菀说完这一句,便压低了声音:“琥珀,你这几日在外头好好打听打听,咱们府上有关流涟锦和王府的事情。”
琥珀闻言,很是愣了愣:“小姐,您是指,哪一个王府?”
是京中姓王的官员府邸,还是皇亲中封了王爷的府上?
“不论什么王府,都要查,只要和镇国公府相关,就要打听来。”顾菀微微蹙起细眉,如画般的面儿陷入沉思。
想起顾莲落下荷包时的慌张、捡起荷包时的故作镇定、抚摸荷包时眼中闪过的羞涩……和扫向她的目光中,所带着的得意炫耀。
顾菀有一种直觉,顾莲这原本揣在袖中的荷包,是旁人送给她的。
而这个人,是顾莲心头颇为重要,却不能言说的人。
蓝氏和顾萱应是有所知晓的,镇国公府的旁人却不一定。
所以在回了老夫人荷包由来后,顾莲就像过了明路一样,才将荷包光明正大地系在腰上。
并蒂莲,是吉祥祥瑞之兆,有姊妹和睦的意味……更有夫妻恩爱的含义。
里头一个“莲”字,也包含了顾莲的闺名。
但顾莲并非是那样单纯的二八少女,她的姻缘,是要和镇国公府的前途挂钩的。
一个象征永结同心的并蒂莲,不足以叫顾莲有那样自得的神色。
纵然顾莲陷入情网,蓝氏也绝对会让顾莲清醒过来。
除非……那个人身份极为高贵,又送予和其有所关联的并蒂莲,算是允下承诺。
“你再去问问,京城中,可有亲贵子弟,喜好并蒂莲的。”顾菀平静道:“这个消息,要拐着弯打听。”
琥珀听完,神色郑重地应下。
小姐从不会吩咐无用的事情,她要认真做好安排给她的任务。
之后的两三日,顾菀过得十分清闲自在。
老夫人亦是按时作息,一副不欲争权,安心养老的模样。
这日,顾菀正在屋中提笔写字。
她微微抿唇,素白的手瞧着纤弱,却稳稳握着狼毫笔,在纸上落下端庄秀气的字迹。
门口的软帘隐约传来响动,抬眼一瞧,是琥珀端着牛乳茶进来了。
顾菀缓缓舒展了眉眼:“都好了?”
“回小姐,可都打听好了,奴婢也小心着,没叫人察觉是咱们屋里打听的。”琥珀将牛乳茶搁下,眼里露出几分肉疼来:“只是少不得打点了许多的银子。”
“银子算什么,你出的力才是最重要的。”顾菀手腕不停:“你仔细地和我说一说。”
琥珀点了点头,长吸一口气,将探听到的消息缓缓道来:“去岁圣寿时,咱们府上的确是得了半匹的流涟锦,一切全如大小姐所说。但是,彼时大小姐手里似乎并没有那个荷包,是最近几日才忽然露出来的。”
要知道,圣寿可是在十月里,距今都已经小半年了。难不成说,大小姐绣那一朵并蒂莲,绣了小半年,最后还绣歪了?这可不能吧,据她打听到,大小姐在京城里,可一直都是被人称赞琴棋书画女红样样精通的。
腹诽完,琥珀继续道:“还有王府……有几位王大人,和国公爷是一直交好的,近日的来往也算平常,并没有显露出结亲之意的。倒是奴婢探听到,咱们府上近日,有老亲王府上派了管家送了帖子,那都是年节时的事情了。”
“还有并蒂莲……原先在京城中少有人用,是皇后娘娘常年礼佛,才渐渐流行起来。若说亲贵子弟中有谁用得最多,那便是太子殿下了。”
“我知道了。”顾菀细眉微微挑起,心中略有了一些思绪。
琥珀则是瞧了瞧桌上的宣纸,叹道:“小姐的这一手簪花小楷,是练得越来越好了。”
“可惜奴婢瞧着,这簪花小楷远不如小姐在庄子上的字好看。”
她虽是丫鬟,不认识几个字,却也知道小姐那时写的字,可谓是遒劲有力,浑然不似出自女子之手。
“若在人前,我可要写得不如这个。”顾菀含笑欣赏了片刻,温声念出纸上的字:“‘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1】。”
她倒是想起,如今太子殿下的名讳,便有一个“瑞”字。
当年太子出生,宫中绽放许多并蒂莲花。
人人都说是皇后诚心礼佛的缘故,很是传了一段佳话,连现在还在说着。
圣上就给当时还是二皇子的太子,赐了“瑞”字。
顾菀的心头,蓦地浮现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琥珀笑道:“小姐好文采。”
“这是前人所写的、咏并蒂莲的诗句。”顾菀弯起一泓秋水似的眸子,笑道:“如今一读,倒也真是应景。”
她侧首,正巧从窗子中瞥见琉璃带着顾莲和顾萱过来。
顾菀给琥珀使了个眼色,随后将那满纸好看的簪花小楷,用手团成了纸球,轻飘飘放到为吸炭气准备的清水盆中。
琥珀通传后,顾莲踏进房门之时,看见的便是顾菀轻蹙细眉,满面懊恼转身的模样。
“二妹妹是怎地了,垂头丧气的。”顾莲扬起笑面走近,自然地捧起顾菀的手:“怎地指尖湿漉漉的,可是淘气去玩水了?”
顾萱脚步轻巧地绕到顾菀身后,语气充满着惊讶:“长姐,二姐不是在玩水,是在练字呢。”
说罢,顾萱就想指使自己的丫鬟取出来。
“三妹妹可莫要看。”顾菀趁机有些慌张地说道:“我好容易练了一张字,可左看右看都觉着难以入眼,这才放进水盆里的。”
琉璃机灵地将水盆端了出去。
“这有什么嘛,大家都是亲姐妹,二姐姐可不要害羞。便是瞧见了,也不会嘲笑二姐姐的。”顾萱这才放弃一探究竟,秀丽的脸上露出几分嬉笑:“二姐姐你久在庄子上,可不知道长姐是京城中有名的才女。你若是写不好字,可以找长姐请教。”
“三妹又浑说了。”顾莲端庄一笑:“二妹,今天天气晴好,就邀你一块儿去九珍阁看看。”
她在人前素来是完美的形象,先前既在老夫人面前答应了这事,就要做到。
顾菀一笑,扬起的眼中显露出热切的光亮,话语中却故意推辞道:“那日不过是我一时戏言罢了,长姐不用放在心上。我等会儿午时还要去服侍祖母用膳呢,便不去了。”
果见顾莲和顾萱眼中闪过几分薄鄙。
顾莲原不屑于和庶女打交道,对着顾萱的那一点好,也是为着母亲的劝说,看她或许有用罢了。
如今见顾菀作出“口是心非”的模样,心里愈见鄙夷。
但想起自己邀着顾菀出去的真正目的,顾莲便含笑握住顾菀的手:“二妹妹没瞧见咱们是哪儿来的吗——咱们已经提前回过祖母。”
“还是长姐思虑周全。”顾菀这才舒展了笑容:“四妹妹不一起前去吗?”
提及顾芊,顾萱不由得在心里不满道:每回和顾莲出去买物,必然是从府中的中馈走,不必动用自己的体己。这回带一个顾菀也就罢了,顾芊那从小被姨娘养大的土包子,也配用九珍阁的首饰?
不、不能罢了,长姐和她说了,因着顾菀回来,原先备给她的嫁妆就要少了。
连老夫人那儿的添妆,恐怕也是顾菀要占着大头。
顾萱抬起眼睛,便看见顾菀的笑颜。
不同于顾莲出水芙蓉一般的清美,顾菀的面儿似玫瑰一般红润美艳,一颦一笑之间都漾着娇艳的美丽。此刻舒展了眉眼,就像万叶丛中绽开的一点红,能生生夺人眼球,将旁的娇花衬托成了绿叶。
从前与顾莲站一块儿,顾萱就知道:若单论容貌,自己和顾莲是不相上下的美貌。但她事事都要仰仗着蓝氏和顾莲,且二人对她颇为掏心掏肺,她逊色些也无妨。
可顾菀和她同为庶女,为什么生得这般美貌?
更何况还得了老夫人的庇佑——她顾菀凭什么!
思及方才顾莲对自己说的话,顾萱就觉得自己像吃了一颗极酸的酸梅。
由眉入心,酸得心一抽一抽的,不动声色地抽出饱含嫉妒的枝条。
顾莲轻瞥一眼顾萱,唇边多出一缕满意的笑容,对顾菀道:“你不知道,四妹妹是个最喜欢清净的性子,往日里也不大爱出门。”
“原来如此。”顾菀面色恍然,心里头却回想起前几日见到的顾芊:沉默寡言,身上的料子虽然也是好的,上头的花样却不如顾萱的时兴,看着有些老气。再看顾萱挤兑顾芊的熟悉样儿,一瞧就是欺负顾芊惯了。
顾莲和蓝氏对此,大抵是纵容的态度。既能弹压住顾芊,又能养废顾萱,可谓一举两得。
心中心思两转,顾菀面上显出迫不及待的笑容:“既然如此,那咱们便走吧。”
顾莲和顾萱略略对视一眼,姐妹情深地拉起顾菀的手,一块儿朝外头走去。
管家早已经备好了两辆马车,一辆给顾莲独坐,一辆由顾菀和顾萱同坐。
顾菀对此无谓,先上了后头那一辆马车,也借此甩开那两支傅粉染蔻的手。
每每瞧见那染了鲜红蔻丹、摸了香粉的手,顾菀就总能想起,生母那时受的苦楚。
所以她不愿折腾自己的双手,只求干净皙白便好。
顾萱瞧着顾菀上了车,就拉住了顾莲的纱袖,神色中很有几分艳羡:“姐姐,你又要去见那位了……”
“还得要萱儿你帮我遮掩几分。”顾莲眉头轻动,遮住不耐,不动声色地扯回自己的袖子:“母亲放话说了,今儿去九珍阁,可以放开手脚挑选。”
说罢,见顾萱眼睛放光,顾莲不放心地又加了一句:“这事可不能随意告诉旁人的,更不能说漏嘴。”
顾萱挽上顾莲的臂膀,嘻嘻笑道:“姐姐放心,萱儿是知道分寸的——萱儿等着向你行礼的那一日呢。”
顾莲一笑,推着顾萱上了马车,转头才掉了脸子,叫贴身丫鬟仔细擦过方才顾萱挽着的地方。
顾萱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心情颇好地进了马车。
瞧见顾菀正从纱帘的缝隙中往外看去,顾萱便轻轻哼了一声,语带炫耀地说道:“二姐姐自小在庄子上长大,恐怕是第一回 走上京城的街道罢。”
顾菀闻言,动也不带动,只轻声问道:“是呀——不如妹妹同我说一说罢,省得我待会儿被迷了眼,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了。”
顾萱一扬眉毛,很是轻蔑地看了一眼顾菀,就开始如数家珍,讲起京城中的珠宝铺子。
等到马车停下时,顾萱还有些意犹未尽,不大尽兴地带上帷帽。
顾莲是九珍阁的熟客,因而一见挂着镇国公府牌子的马车,老板娘就笑吟吟地过来迎接几人进去。
她同顾莲和顾萱打过招呼,目光落在顾菀身上。
顾菀不急不慌地摘下帷帽,向着老板娘颔首微笑,笑容中有明显的羞涩与不自在。
“……这位便是顾二小姐了罢。”见到顾菀后,老板娘很是愣了一阵,然后才道:“顾二小姐果然是神仙妃子一般,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闻言,顾菀心头掠过几分惊讶:百闻?难道京城中,曾经有与她相关的传言吗?
不动声色地压下疑惑,顾菀随着老板娘的脚步上了二楼。
转上二楼,便有珠宝光亮扑面而来。
顾莲侧眼看了看顾菀,见对方全然被宝石钗环所吸引,便轻挑秀眉,转身去了侧间的一条楼梯。
顾萱悄然替她遮住旁人的视线。
老板娘对待顾菀十分热情,吩咐手下人捧了一个大盒子过来。
“二小姐,三小姐,这都是才进来的尖货,还没拿出来摆着呢。”老板娘边说,边拿起一个簪子:“这一支海棠滴翠镂花金簪,是里头最精巧的,我瞧着和二小姐很是相衬。”
说罢,就张罗着给顾菀戴上去试一试。
方才盒子拿出来的第一刻,顾萱就看中了这支海棠滴翠镂花金簪,此刻听老板娘这话,面上就有些不悦:“夫人,那我呢?”
手下人立刻陪笑:“三小姐模样俏丽,自然是这支茉莉珍珠小簪最是适合。”
顾萱撇了撇嘴,等着等会儿开口也要试戴。
说话间,顾菀就戴好了簪子。
金丝红宝缠绕出含苞欲放的海棠花苞,上头缀了浅蓝色露滴状的水晶,有细长精致的流苏坠下,落在顾菀白嫩小巧的耳垂边。闪烁的金光映于凝脂般的颊上,却是半分不减美人的容光艳丽。
在场的人俱是在原地愣了片刻。
最后还是老板娘轻轻鼓了鼓掌:“二小姐戴上后,连这支簪子都变得明艳动人起来——二小姐可要买下?”
花的是蓝氏的钱,顾菀半点都不心疼地笑着道好。
做好了一笔生意,老板娘任由顾菀去自行挑拣,转而去为顾萱服务。
顾萱恨恨地盯了顾菀半晌,咬牙道:“夫人帮我带那支茉莉珍珠小簪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