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面无表情地对顾问行道:“去和黄升说,皇后心火盛炽,需多以黄连清热败火。”
顾问心:“……是。”
给钮祜禄氏的药里加完料,他仍是怒火难消,又吩咐顾问行:“去景仁宫和贵妃说,皇后病重,无法理事,颁金节一事皆由她主持,六宫协理。”
要是皇后再不服软,过年也病着吧。
景仁宫的佟佳氏接到旨意:“……”
之前皇上到景仁宫来的时候总是和她说:
“表妹,咱们是一家人,朕在这宫里最信的就是你了。”
“你要多历练历练,以后朕还有的是担子要交给你。”
“事情交给你,朕是最放心的。”
那时佟佳氏以为这都是皇上哄她的,毕竟他要立的皇后又不是她,平时也不爱在她这儿留宿……
结果,合着是真的呀?
佟佳氏一下子接过这么些重任,却一点开心的感觉都没有——她早已不是刚进宫时候的那个傻姑娘了。
佟佳氏心情沉重地问明姑姑:“姑姑,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明姑姑:“……”
明姑姑也抓瞎了,这不是她的业务范围。
明姑姑小心道:“是不是,该叫主位娘娘们来商量商量?”
佟佳氏:“皇后娘娘还在上面好好的,我在她眼皮子底下,把六宫主位们都叫来我宫里商量事儿?”
明姑姑:“……”
两人面面相觑。
最后明姑姑犹豫道:“不这样,也没别的办法了吧?”
总不能主子挨家挨户上别的娘娘那儿串门儿去?
佟佳氏:“……”
皇上,你可真是坑我啊!
这就是上头打架,下头遭殃的道理了。
沈菡这些日子和福格两个躲在永和宫里不说瑟瑟发抖,至少也是活得战战兢兢。
外面的消息一个一个地递进来,即使不出门她们也能感受到宫中这段时间的动荡。
皇上和皇后是后宫所有人的主子,也是领头人。宫里的妃嫔并非都像活在宫斗剧里似的,巴不得把皇后斗死。
实际上帝后两人的关系与嫔妃们的生活环境息息相关。
他俩要是和睦,凡事有商有量的,想法一致,指令明确。那整个后宫就平和安稳,上下尊卑分明,大家各安其位,跟着命令走就行了。
帝后两个要是打架了,不和了,或是后宫以下凌上,尊卑不分了,久而久之,必将导致令出多门,后宫混乱。
那生活在其中的人也不可能会有安稳日子过。
沈菡觉得真实的康熙后宫就好像一个大企业。原本安安稳稳大家打卡上班,结果现在董事长跟总经理打起来了……总经理肯定是打不过董事长的,但这个过程造成的环境不安稳,足以让苟活在这家企业里的每一个小员工,特别是沈菡这种部门经理肝颤。
——谁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那条被殃及的池鱼,在公司被牵连只是丢工作,在这儿可是丢命!
沈菡既惶恐又焦虑,每天都在期盼帝后快点和好,她真的不想每天住在宫斗文里啊!
慈宁宫中,这些日子同样有些动荡。
太皇太后听说玄烨最近天天让太医院给皇后熬苦药汤儿喝:“……”
苏麻喇姑倒是安慰太皇太后:“主子,奴婢看皇上此次虽盛怒难消,但还有分寸,说不定再过两天就消气了,不至于闹到帝后失和的程度。”
皇上要是真想收拾一个人,那真是能让人连苦都叫不出来,绝不会是这么不痛不痒的。
如此看来,皇上还不至于厌弃皇后到废后的地步,这可真是太好了!
太皇太后也松了口气,终于露出了这些天第一个笑脸:“皇帝果然还是宽厚的……”
——看来玄烨之前说的‘不会和女人斤斤计较’倒不是假话。
也对,玄烨自幼经历的都是些什么事,虽说钮祜禄氏这次是挺过分,但和前朝那些糟心事儿还是没得比的。
他之前那么大火,许是第一次遭遇女人的背叛,太过伤心失望了。
苏麻喇姑:“只要皇上不是真的对皇后恨之入骨,说不定过阵子就好了,等皇上气消了,您劝劝皇后娘娘,让她给皇上服个软,这事也就过去了。”
太皇太后摇头:“这事真想过去,她这个软就不能由我来劝,得她自己开窍才成。她这可不仅仅是闹脾气,是实打实挑衅了君权。皇帝这口气没那么容易撒出来,单纯服软也没用。”
不知皇后心里打算如何了局。
要知道,皇帝可不仅仅是她的“丈夫”。
后宫就在这样平静又诡异的气氛下,迎来了颁金节。
因为皇后“病了”,众人脸上也不敢挂喜色。可这是颁金节,挂着脸算怎么回事?
沈菡坐在大殿中,看其他人脸上都挂着和她一样难以言喻的表情——笑也不对,不笑也不对,做人好难!
玄烨在前朝的大宴上是一点儿端倪也没露的,不但丝毫不悦也没有,反而和皇后的亲弟弟法喀喝了三杯酒。
法喀还小,跟万岁喝酒,哪怕这说起来是姐夫,也很有些胆怯。
玄烨拍拍他的肩膀:“你姐姐近来身子有些不爽快,不过只是小恙,记得回去和府里说,不必担忧。”
法喀受宠若惊:“是,奴才回去一定马上告诉额娘。”
玄烨点点头,欣慰道:“你是个孝顺孩子,好好习武,等你大了,朕这里有的是差事给你。”
法喀感激涕零地谢恩。
直到回了乾清宫,玄烨才拉下脸,正想问问坤宁宫今天的情况,看皇后可有悔过之意。
顾问行急步进来,跪下道:“万岁,黄升求见,说有要事禀报。”
玄烨一愣:“传。”
黄升满头大汗,一看就是急匆匆赶过来的,顾不上整理仪容,跪下请罪道:“臣万死!方才太医院许素太医为皇后娘娘例行请脉,诊出娘娘脉象似有滑脉之征,疑是遇喜……”
玄烨一皱眉:“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旧事重演。◎
宫里的太医, 见过的事儿多了。可以说这宫里最了解皇家秘事的,一个是太监,另一个就是太医了。
黄升素性沉稳老练, 又做了这么多年左院判,见多识广, 早就练就了御前应答面不改色的本事。
可这次的事情实在是太巧了, 也太大, 黄升都绷不住了, 一边答万岁的话,一边脑门上的汗止不住地往下流——一个闹不好,这可是全家都要掉脑袋的!
黄升谨慎道:“……许素说, 以脉象看,当有八成把握, 约摸确是有喜。只是……胎儿脉息并不十分强健……”
玄烨眉头紧皱, 死死盯着他:“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黄升拼命压抑住身体的颤抖,急速思量该怎么说才好:“主子娘娘……身子多年亏损, 伤了根本,尚未调理好,本就体虚气弱,实则并不适合孕子。”
黄升犹豫道:“且近日……又服下了许多汤药……”
他不敢说了, 伏在地上。
玄烨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怒火冲天:“你放肆!朕从未说过要你开伤身的药给皇后!”
黄升迅速起身跪好, 连连磕头:“回万岁!臣为娘娘开的药绝未使用半点损伤凤体的药材!除了苦口,其余皆是滋补养阴之药,实是调理身子的良方啊!”
玄烨大怒:“那孩子怎会如此, 不是伤身子的药为何会伤到孩子?!”
黄升:“回万岁!实在是臣开药之时, 娘娘脉息全然未显, 无法得知娘娘有孕。奴才开的都是补药,娘娘若无身孕,正可调理身子。可胎儿月份尚小,母体禀素又弱,这才导致虚不受补……”
孕妇头几个月本就有滑胎的危险,皇后的身子又根本承受不了有孕。
若是没有这一茬事故,好好养着,未必没有留下来的可能。
就算留不下来,自然流产,也不至于损伤太大。
结果皇后偏在刚要坐稳胎,胎儿亟待发育之时,吃下了那么多补药——这对她来说无异于强行打胎,母子俱损!
现在胎儿保住的可能性实在不大了,就算流下来,也不好说皇后会受到多大的损害……
玄烨听完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反应……
坤宁宫里,塔娜怔怔地躺在床上,盯着帐子顶出神。
床边是哭得几乎要失态的寿嬷嬷:“为什么……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塔娜的双手死死地贴在小腹上
是啊……
为什么?
怎么会?!
天意弄人!
永和宫里。
沈菡听说乾清宫将流水一样的赏赐送进了坤宁宫:“……?”
福格犹豫道:“姐姐,这是不是说明皇上和主子娘娘和好了?”
沈菡皱眉:“不知道啊……看着倒确实像是和好了。”
只是这样岂不是太儿戏了?既无前因,也无后果,和逗人玩儿一样。
福格也皱眉:“不管怎么说,至少算是雨过天晴了,应该不会牵连咱们什么了吧?”这些日子她们最惶恐的,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头顶会炸一个雷下来。
别以为帝后之间的问题不管她们的事,上位之人牵一发动全身,打个喷嚏下面淋了一场雨的事笔笔皆是。
——不信看看贵妃,她还是佟佳氏呢,不仍然被牵连进去。明明和她毫不相干,可是何人在意过她的感受。
景仁宫中。
佟佳氏听到消息后就枯坐在位子上不说话,帝后闹别扭,到头来只有她一个人受了一番折腾。
明姑姑看主子:“……”
她不过一个宫女,实在是没经历过这种场面,词穷了。
佟佳氏什么话也没说,她一挥手,明姑姑将装着凤印的宝印椟捧给顾问行。
顾问行恭敬地接过:“奴才告退。”
佟佳氏回到暖阁,看着炕桌上散乱的笔和纸发呆。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遵照皇上的吩咐筹备今年的除夕年宴,结果转眼间,却都成了废纸。
明姑姑担忧地看着她:“主子……”
佟佳氏擦去眼角的眼泪,笑着看她:“姑姑,你说的都是对的。”
枉她自视甚高,结果她在对方的心中根本不值一提,不过是个信手拈来,随手可弃的物件。
皇上不是她的夫君,也不是她的表哥。
他就只是皇上。
皇上给她高位,给他赏赐,给她敬重,给她关爱,不是因为他喜欢她,而是因为他用得上她。
皇上只有要用她的时候,才会想起她;等他用不上了,他就希望她能像一株壁花,安静地待在角落里,等着他再次想起她。
一个要用的工具,哪有人在意她怎么想。
帝后虽然表面上和好了,但仍没见皇上往坤宁宫去。赏赐倒是毫不吝啬,每天都是顾大总管亲自带着人一趟趟地往那送。
看起来就像皇上一下子从十分厌恶皇后,又变成十分敬重皇后了一样。
但知道内情的太皇太后却是一天比一天难过:“早知道……”
苏麻喇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主子了,实在是这事儿太突然了,谁能想到呢?
谁也没想到!
玄烨静静地听黄升回禀:“娘娘的胎包……已经落下,但娘娘体虚气弱,下红不止,恐怕……”
“知道了。”
皇后已经许久没露面了,虽说有皇上的赏赐,但坤宁宫一日日不停地熬药,宫人们面上都带着天塌地陷的愁苦,步履匆匆。
后宫很难不生出非议。
难道皇后娘娘是真的病了?这都一个多月了还没好吗……
这到底是什么病这么重?
皇后娘娘,到底怎么样了……
此时方显出后宫有个领头人是多么重要。
哪怕只是一丁点小事,要是一直没有强有力的权威出来收拾局面,时间久了,后宫就难免心思动荡,酿出祸事。
可这事太皇太后纵使焦心,却也不好自己出面干预。
这都有皇后了,太皇太后再跳出来,难免动摇帝后权威。
她正烦着呢,崔邦其悄悄进来道:“万岁往景阳宫去了……”
太皇太后一凛,看他:“什么时候?”
崔邦其:“适才听说左院判黄升从坤宁宫出来,直接进了乾清宫,然后皇上的銮驾就起驾去景阳宫了。”
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姑面面相觑。
苏麻喇姑皱眉道:“主子,皇后娘娘恐怕是……”流产了。
太皇太后吩咐崔邦其:“速去坤宁宫,看看皇后现在如何了?”
“是。”
崔邦其走后,主仆二人皆愁眉不展。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景阳宫……”
端嫔董氏。
玄烨这恐怕是触动心事了。
太皇太后眉头紧皱,端嫔董氏是玄烨的后宫中,太皇太后最不愿提及的人。
原因无他,旧事而已。
以前皇帝身边也是有宫女伺候的,宫女比太监更妥帖,更细致,所以主要负责玄烨寝殿、暖阁的内务整理。
董氏是康熙二年内务府选秀,太皇太后亲自挑出来送去乾清宫伺候的。
但这个伺候可不是让她做侍寝的格格,只是干干杂役,做个“扫炕女子”罢了。
当时玄烨还没有大婚,太皇太后最防备的就是宫女在大婚前勾引玄烨。
一来是怕弄坏玄烨的身子,二来则是怕万一有什么,传出去惹人非议,有损玄烨的圣誉。
所以太皇太后给乾清宫挑宫女,头一条就是要姿色中平,质朴拙讷。
董氏从表面看起来,完全符合太皇太后的条件,所以成了第一批送到玄烨身边的宫女。
但最后问题偏偏就出在这个看起来最老实的姑娘身上。
——她怀孕了。
——在玄烨大婚之前。
太皇太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虽然玄烨一直生得比同龄人高壮,但她可真没想过他在这方面也这么早熟。
玄烨还是很有担当的,直言道不关董氏的事,是他自己喝醉酒一时冲动,这才酿成大错。
可太皇太后知道玄烨平素为人有多克制。
他根本不好酒,怎么会放任自己喝酒喝到冲动犯错的程度呢?何况貌美宫女有的是,就凭董氏的姿色,有什么值得他冲动的?
太皇太后实在不能不对董氏起疑心。
女人最了解女人,更何况是太皇太后这样见多了后宫牛鬼蛇神的女人。
——越是不起眼的,往往越能让你跌得最狠。
玄烨再是天纵聪明,也不过一小小少年,又从未见识过女人,哪里能懂得这些。
董氏却已具女人之姿,心智早非孩童可比。
可是不管太皇太后多么疑心,董氏已经有孕,玄烨即使明白自己被算计了,但此事他也有错,便不该推到一个女人的身上,所以他不想追究董氏。
太皇太后总不能为了这么个女人就和孙儿翻脸,但她也说了,董氏可以留下,玄烨要是想封她为格格留作后宫她也不阻拦。
但,孩子绝不能留下。
玄烨当时才十几岁,尚且青涩,手上更是从未有过人命。
听到太皇太后这么说,他脸上满是震惊。
他当然不能接受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
但太皇太后在这点上并不退让。
她也不强逼他就范,就只和他说了一句话:“我正与索尼商量,想让你尽早大婚亲政,皇后的人选已经定了,就是索尼嫡亲的孙女赫舍里氏。”
然后她就让他自己想,自己决定怎么做。
大婚前有子?
大局、君德、圣誉、女人、孩子,孰轻孰重?
两天后,玄烨肿着眼睛妥协了。
董氏喝下打胎药后挣扎申吟,痛苦了一夜。
玄烨就在门外守着,听了一夜……
从那以后,董氏就成了后宫里默默无闻的一个小格格,玄烨不提,太皇太后也不提。
他们都当从未有过这事。
玄烨其实根本不喜欢董氏,但也一直没扔下她不管。
因为年纪尚轻强行打胎,董氏再孕困难,但玄烨数年来却一直没放弃,想再给她一个孩子。
终于,她生下了个公主。
这次生育给她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痛苦——她永远不能再有孩子了。
但有个公主也是好的,玄烨终于安心了。
他给了她小福晋的位份,太皇太后也默认了将来会给她一个高位荣养。
只当为了玄烨,希望他能解开这个心结吧。
结果公主却两岁就去了…….
董氏从那之后就仿若木胎,太皇太后也是在那时才感觉到一丝后悔。
她知道,这个孩子,这件事,将成为玄烨心里永远的痛,终身都不能释怀了。
现在,又多了一个。
而这次,这道伤口将更深、更痛,因为这才是他真正亲手杀死的……
作者有话说:
一、参考资料:
1.《康熙皇帝一家人》皇后篇,出使清朝朝鲜使臣的史料记载“皇帝年少颇为壮大,……有孕子者,宫中讳言。”
2.《清代后妃杂识》端嫔履历。端嫔喜容画像。
3.《张诚日记》:“皇上认为皇后的封号不吉,因为皇帝的前两任皇后都在受封后相继死于难产”。
张诚是二十七年进宫的法国传教士,此处应该是进宫后听说的。但如果真是像赫舍里氏那样光明正大的难产应该不会一点记载都没有,目前我没找到其他明确的说法。(可能是档案还没公布,也可能被销毁了?)所以本文设定为流产,还是不好宣之于口的流产。
可能宫里的流言在多年后把两位皇后放到一起传成了难产,也可能他作为外国人对这个词汇的理解有偏差,或者只是一笔带过没有分开记述两位皇后情况的区别,也可能真是有未发掘的档案吧。
二、此处剧情来自于作者对查到的资料,以及之后康熙对继后、温僖贵妃及其家族的一系列表现的推测和虚构,无实证,无考据意义。
◎啊啊啊啊啊啊啊!!!疼!!!◎
后宫之事, 如果皇上真的想知道,就没有他查不出来的;而如果皇上真的想掩盖,外人也很难对真相窥探分毫。
前朝后宫只知道皇后重病, 皇上虽没有去探望,但降谕总管内务府大臣噶鲁、海拉荪, 为皇后念经祈福①。至于皇后重病背后的真相究竟为何, 所有人都一无所知。
流言和猜测当然有一些, 钮祜禄家人脉甚广, 也听到了些许风声,但苦无实据。
因为不久之前,明宗人朱统锠起兵造反, 贵溪、泸溪相继沦陷。
皇上借此机会,让内务府总管大臣给二十家内管领传了谕旨, 说是为了防止宫内前明遗下的宫女太监, 与宫外串联,传递消息, 此后“宫内一应服役行走女人,凡有事进宫,公事毕即应出外,不许久停闲坐, 将外间事向内传说,并窃听宫内事往外传说。”②
而前两天, 皇上又把乾清宫西南的南斋改成了南书房,让汉臣侍讲学士张英、内阁学士衔高士奇等入值。
名义上说是陪皇上赋诗撰文,写字作画, 但实际上是给皇上撰述谕旨的。
这么一来, 连御前之事都难打听了, 何况外臣们鞭长莫及的后宫。
至于后宫的主位们,大家都是聪明人,既然已经雨过天晴,这事儿明显是皇上和太皇太后忌讳之事,与她们又没什么利害关系,何必去冒死打探呢?
别人如何想的不知道,反正沈菡现在是没有空闲替别人操心——实在是她已经自顾不暇了。
福格紧张地盯着她:“姐姐你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感觉?要生了吗?”
沈菡:“……”
“你五分钟前刚问过。”
福格:“所以现在呢?要生了吗,有感觉吗?”
沈菡:“……没有。”
话音刚落,出去给沈菡煮奶茶的紫芙回来了:“主子,感觉怎么样?要生了吗?”
沈菡:“……”
即将临产,沈菡本来真的是很紧张、很害怕的。
她前些日子每天晚上做梦都是在生孩子。
一会儿是躺在产床上,大夫在旁边“用力!用力!头快出来了!”
一会儿是躺在手术台上,大夫拿着把手术刀正在割开她的肚子……
也不知道为什么做个梦还那么真实,肚子被剖开的感觉那么清晰,害得沈菡现在白天每次想起来,肚子就是一紧。
但永和宫的一干人等却比她还要紧张、还要害怕。
因为现在沈菡是永和宫的主位了,不光她自己名下的宫女太监,整个永和宫上下包括福格和她的宫女太监,全都算是沈菡的自己人了。
沈菡成了所有人的指望和衣食父母。
她要是能平安生下个小阿哥,那以后整个永和宫都跟着受宠享福。
而她若是有个万一,或者以后失宠了,那么永和宫所有的人都得跟着受冷落,吃苦遭罪
——看看长春宫和景阳宫的宫女太监过的是什么日子吧!
所以不管是像福格这种出自真心的,还是如宫人们这般出自利益的,大家真的是比自己生孩子、自己老婆生孩子还紧张。
紫芙还说有小宫女们来找她求香火,想偷偷烧两根拜拜佛求沈菡平安的。
——季纶、小东子他们早就把香点起来了,听说膳房那更是一天三顿不落的求神拜佛。
沈菡听了实在是很感动。
虽然她一直觉得宫女太监等人都很可怜,平时也努力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尽量宽待他们,但碍于宫里的规矩和彼此的身份,她能做的真的不多。
无非就是不要打骂,少些苛责,三节两寿给大家发些赏赐,分些菜肴,让大家吃得稍微好点儿,过得稍微宽裕点儿。
——除了这些小恩小惠,她还能给他们什么呢?
沈菡每天都能看见十几岁甚至七八岁的小太监们,在院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洗青砖,大冬天冻得满脸通红的在外面扫雪。
苏拉太监们每天倒夜香、刷恭桶,远远看见主子都要赶紧避开,唯恐身上的异味熏到了主子受罚。
小宫女们一刻不停地给主子做针线,紫芙和青衿昼夜颠倒,给她值夜,伺候她这,伺候她那,寝食作息毫无规律。
看着这些人,她时常会想——她还有什么可委屈的吗?
她应该感激上苍对她的厚爱。
高床软枕,锦衣玉食,起卧出入皆有人伺候,一言一行都无人违逆。
她不必像南边的百姓一样担心战乱,不必像太监一样担心生死,不必像宫女一样空耗青春。
不会挨打、挨骂、挨罚,不会饿着、冻着或病着没人管,她只是失去了自由而已。
——难道眼前的这些人就有自由吗?
想想之前她为了保住孩子费尽心机,那时沈菡心里还觉得有些委屈。
但这两天看到送来的乳母们,她才意识到,自己有什么可委屈的?
如果她还委屈,那这些乳母该怎么算呢?
她们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一道谕旨,她们就要抛家舍业,放下自己刚出生的儿女,去喂养别人的孩子!
沈菡一点都不紧张、不害怕了。
这宫里的每一个人,都比她过得更苦,更累。
她尚且有挣扎向上的机会,他们却只能像菟丝子一样,永远依附着别人的枝蔓生存,永远都没有出头之日。
福格陪着沈菡用完膳回到后殿,拿起桌上绣到一半的肚兜继续绣。
圆妞移了两盏灯过来:“主子,明天再绣吧,夜里灯火暗,容易坏眼,德主儿也不许您夜里绣呢。”
福格揉揉眼睛:“再绣一会儿就睡。”
福格忙活半天,把昨天绣好的部分又完善了一下,直到完全满意后,才终于收了绣绷,洗漱收拾打算睡觉。
圆妞一边给她拆发髻一边忍不住道:“主子,听说皇上来了……”
福格眉头一皱,看她:“什么意思?”
圆妞头一次见主子这么凌厉的眼神,连忙住口:“没什么,奴婢失言。”
福格知道她们心里是怎么想的,以前她和沈菡交好,储秀宫每日都有无数的闲言碎语包裹她。
庶妃们眼热嫉妒,宫人们也都觉得她是为了邀宠。
等到她搬到了永和宫陪伴沈菡,永和宫的宫人也并非都喜欢她,暗地里不知多少恶意,福格都受过。
福格虽年轻,但自从玛济格死后,她早就不是从前那个绵软的‘包子’了,除了沈菡,已经再没什么事、什么人能让她变成从前那个绵软温柔的小姑娘。
福格从铜镜中直视着圆妞:“把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都清理干净,不要再叫我听到不该有的话。”
圆妞吓了一跳,连忙跪下请罪:“是,奴婢再不敢妄言,求主子恕罪。”
福格任她在地上跪着,自己散开发髻,铜镜中映出她有些空洞的目光——除了对着沈菡的时候,她向来过得了无生趣。
“起来吧,这里是德嫔娘娘的宫殿,她是一宫主位。你们是永和宫的人,该对主位效忠,你们记清楚了。”
圆妞和方妞齐齐应道:“是。”
床帐里漆黑一片,福格愣愣地看着帐子顶发呆,脑中思绪凌乱。
姐姐的笑脸和德嫔姐姐温和的笑脸重合在一起,让她分不清今夕何夕。
姐姐走之前很不放心她,姐姐说她是‘奉献型人格’,脾气还绵软,所以很害怕她失了主心骨后一蹶不振。
福格当时并不明白,直到姐姐走后,她被那种巨大的空虚和茫然淹没,她才恍惚明白了什么。
宫中的那些流言蜚语和猜测,其实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她根本不在意皇上怎么样,也不在意别人怎么想,她绝不会让这些东西破坏她现在的生活。
因为她好不容易又找到了主心骨,找到了活着的意义。
——玛禄姐姐需要她,想和她做朋友,希望她陪伴在身边。
——她们都愿意接受彼此茫然无措的情感,成为彼此的支撑。
这对她来说是多么的难得。
福格想起入宫之后内心的凄惶,想起感受到玛禄姐姐善意时的温暖,想起她知道姐姐愿意接纳她住到永和宫来时的巨大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