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鸢被锁在房中几日后,虽辨不出具体方位,从侍者的装束猜出这儿应是宫里,且听他们说来,好像是在先太后寝宫附近。
陆鸢对宫中不熟,看守的宫人又多,不敢贸然行动,只能依顺着他们喝下安眠汤,再伺机催吐出来,但有时难免延误,加上连着几日用药,已有些神思恍惚。
也不知到底过了几日,忽然一阵强烈的噪杂声闯进了促狭的房内。
陆鸢拔下发簪使劲儿扎了自己一下,凭着痛感醒了几分神思,跑到窗子前朝外看。
见许多形貌狼狈的甲兵闯了进来,大部好像簇拥着谁往一个方向跑去,还有几个骂骂咧咧朝她这边走来。
“待我杀了这褚贼的女人!”
看守房门的宫人早早四散开去,然不等甲兵近前,又有一队重甲羽林卫闯了进来,几个甲兵遂折返厮杀,暂时撇开了陆鸢。
外面一时混乱不堪。
陆鸢从厮杀的人群中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褚昉银甲玉面,脸上溅着星星点点的血滴,手执长刀,以披靡之势杀出了一条路,揪着一个兵卒似在逼问什么,约是无果,一刀劈下去,一颗头颅咕噜噜滚了出去。
外面过于吵闹,陆鸢知道呼喊无用,搬起一个小几案用力砸窗子。
就算褚昉听不到这里的动静,只要她砸开窗子,总能逃出去。
才砸了几下,听到有人劈开了门锁,陆鸢举着几案戒备地看过去,见是褚昉,松了口气,整个人也瘫了下去,被褚昉快走几步托在了怀中。
“可有受伤?”他托着陆鸢不知是累是怕而绵软的身子,问道。
陆鸢摇头,想站起来,双膝却有些发软。
一墙之隔,长公主留下的死士们倒有些气节,奋力搏杀,试图冲进来击杀褚昉,高声叫嚷道:“褚贼,你就是嫉妒状元郎才高,想取而代之!”
“褚贼,你杀了状元郎,以为太子会放过你吗!”
“褚贼,你不得好死!”
叫骂声、痛呼声、刀剑碰撞声伴着血腥的味道弥散开来。
陆鸢瘫在地上,被褚昉半托在怀里,望着他,一时脑中嗡嗡作响,本就有些恍惚的神思越发迷惘。
脑海中久久回荡着一句:“你杀了状元郎!”
她想冷静下来,脑海中又不听使唤地冒出长公主那句“提周玘的人头来见!”
“嫉妒状元郎才高,想取而代之!”
“提周玘的人头来见!”
“这辈子只能做褚家妇!”
陆鸢陡然眼底充血,死死盯着褚昉。
所以,他还是公报私仇,杀了元诺?
他明明答应过,只要她做褚家妇,他不会再记恨元诺,明明承诺过不会动元诺,却还是再次出尔反尔杀了他!
他一直都是个小人!明明答应和离却出尔反尔,如今又出尔反尔!
她熬了那么久,忍了那么久,没能自由也就罢了!
她接着熬,接着忍,不过就是想护自己在意的人平安!
她格外珍视、小心守护了这么多年的星星之火,就这样被一个轻诺背信之人掐灭了?
褚昉看着陆鸢眼中的光越变越冷,直至没了一丝温度,以为她是被吓住了,待要出言劝慰,余光瞥见她拿起了自己放在旁边的长刀。
快、准、稳、狠,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朝他胸膛刺过来……
他下意识握住长刀,清晰感觉到冰冷的玄铁,一寸寸抹过他的掌心,直贯他的胸膛……
他从来不知道,身量不及他肩膀高、他一只手臂可以托抱起来的妻子,力气可以这样大,握刀的手不会抖,杀人的时候,眼都不眨。
一墙之外仍是一片厮杀,没有人追到这里来。
他握刀的力道很重,长刀直贯的阻力很强,陆鸢双手抓着刀柄,倾注了全身力气,看着长刀一寸寸贯过他掌心,带着如注血流,又一寸寸贯进他胸膛。
“将军!”
房外传来贺震的声音。
褚昉一手握着贯进胸膛的长刀,另一手重重推开了陆鸢。
“将军,你受伤了!”
贺震寻过来时,陆鸢已经被褚昉远远推开了,只见褚昉单膝跪立在地上,血滴从面前膝下一溜蔓延至衣袍。
“将军,怎么回事!”
贺震看到那长刀玉柄上的涡纹图案,不由怔住,那是将军自己的刀。
凭将军的能耐,不可能被人夺了刀啊?
贺震待要叫人把褚昉抬走,听他说道:“送夫人回去,别叫人知道她来过宫里……”
他不想让人知道,他做这些只是为了救陆鸢出来。
他虽是吩咐着,却捂着伤口,垂眼冷漠地盯着地面,半点没有朝陆鸢看去。
贺震想留下照顾褚昉,待要吩咐别人去办,又听褚昉说:“你亲自去,送她回陆家。”
作者有话说:
长公主(横眉竖目):蠢作者,两章就想让本宫下线?玩儿呢?你尊重人吗?
蠢作者(啪啪码字):给你的戏份不少了,你太厉害,怎好把你困在我的小儿科权谋里?走好,您嘞!
◎他亲手写放妻书◎
褚昉仍旧握着没进胸膛的长刀, 虽因他掌心的阻力没能一击必死,但没进去的深度和位置却也叫他不敢贸然拔出。
方才,他的妻子想杀了他, 没有一丝犹豫, 没有一丝手软,没给他留一丝后路。
他死在这里,甚至没有人会疑到她身上,只会认为他死于宫变,死于忠君, 死得其所。
她像之前料理表妹那般, 一招制胜、一击必死!
为何杀他?因为那些死士的话?
以为他果真杀了周玘?
原来,他若果真杀了周玘,她真的会杀了他报仇……
她甚至没有开口问一句,她心里认定他记恨周玘,认定他会伺机杀了周玘。
她从未信过他!
他的承诺、他的努力, 在她眼里一文不值……
原来这些日子的重新开始、柳暗花明, 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风一吹,就支离破碎地寻不见一丝影踪。
“陆鸢,我放你走。”
褚昉自言自语地喃喃了一句,只觉心口剧痛, 似有一团火灼心燎肺,有什么东西翻腾上涌。
他忽重重喷了一口血,眼皮沉了下去。
临合眼, 却朦朦胧胧看见陆鸢朝他跑了过来。
影子越来越虚, 辨不清是真是幻。
一定是虚妄幻影……
褚昉合上眼, 彻底灭了这一丝幻影。
“国公爷!”
陆鸢跑近担架时, 褚昉已彻底昏了过去。
“长姐,将军让我把你送回陆家,你快回去吧,这宫里不比外面,回头让人问起你怎么进来的,让将军怎么交待?”
贺震本来已经送陆鸢到宫门了,谁知她看见太子和周玘相伴入宫,怔了片刻,二话没说掉头就跑了回来,任他苦口婆心劝也没用。
陆鸢道:“我自有说辞,你去忙你的事吧,国公爷受伤,我也得留下来照顾。”
褚昉伤重,御医道十分凶险,不能耽搁,圣上遂命辟出一间平常议事所用殿宇,就近医治。
几个御医、十数个宫人,各司其职,来来往往忙而不乱。
陆鸢其实帮不上手,远远地站着,目光平静得有些茫然。
他会醒来吗?
那一刀刺下去的时候,她脑子空空的,确实想过要他的命。
直到被推出去,她脑子仍旧嗡嗡的,看着他嘴唇在动,却没听到他说什么。
原来是在交待贺震送她出宫吗?
不是应该趁着还有一丝神智,指认她,送她入狱吗?
难道他不明白,他若就此死了,只要她不主动认罪,没有人能奈何她么?
甚至,只要她想,她可以安安稳稳继续做国公夫人,安享圣上给予的厚赏抚恤,既尊且贵,体体面面。
这些,他都没有虑到么?
他就没有一刻恨她,想置她于死地么?
难道,他的身家交了出来,性命,果真也这般轻易地交了出来?
可是他为何这么做?
之前是软硬兼施,想留住她,可他都要死了,命悬一线,还有什么必要示好于她?还有什么必要软硬兼施,留住她这位妻子?
他不是说过,他若身死,她自可归家另谋良缘,他就不怕,她果真归家和心心念念之人再续前缘?
他之前明明那么不甘心,不甘心到即使知道她有心上人也威逼利诱不肯和离,今次,缘何就没有一丝不甘心?
哪里不对,是她想错了他么?
他不肯和离,不是因为不甘心么?
御医们直忙碌到深夜才渐渐安静下来,却个个神色凝重。
圣上和太子亲来探视,询问褚昉病况。
御医脸色灰败,谨慎回道:“安国公伤口很深,离心肺很近,怕是凶多吉少。”
圣上眉头一皱:“你们再费心些,把人给朕从鬼门关抢回来!”
御医们噤若寒蝉,诺诺应是。
圣上这才注意到远远站着的陆鸢,问:“你是什么人,缘何在此?”
圣上虽去过几次褚家,对陆鸢这位安国公夫人却没什么印象,见她在此不由生疑。
陆鸢刚叩拜下去,正要答话,听太子已替她回了圣上的话。
“父皇,她是安国公夫人,儿臣想安国公伤重,总该有个家眷守着,遂接了她入宫。”
圣上点头:“你虑的是。”又对陆鸢宽慰几句,交待御医尽心医治才离去。
太子打量陆鸢一眼,又看看站在一旁的周玘,似是心有所虑,站了会儿,领着周玘也走了。
走出一段,太子才问周玘:“你和安国公夫人,以前认识?”
不然何故为了她,主动开口请他帮忙说话?
他们今日不过在宫门口撞见了,连句话都没说,周玘却请他将陆鸢入宫的缘由担下来。
周玘之前并没收到陆鸢失踪的消息,也曾疑惑褚昉如何知道长公主异动,还谋算的如此精准,直到在宫门口撞见贺震躲躲闪闪想将陆鸢悄悄送出宫去,细想之下,才有了些头绪。
宫变凶险,褚昉不可能在此时带陆鸢进宫,那必是她之前已经被人挟持悄悄送来了这里。
原来,这场扶植新君的宫·变,缘于冲冠一怒。
周玘收回思绪,回答太子的话:“微臣与褚夫人曾是邻居。”
“邻居?”
太子年近而立,长褚昉两岁,约是自小经历过太多宫变动乱,性子本是沉稳,听到此话却还是不免驻足朝周玘看去。
神情微妙地变了变,带着些探查意味。
邻居这层关系,可深可浅,可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可以打打闹闹,欢喜冤家。
“只是邻居?”太子语气不明,听着有些严肃,又有些说不上来的随意亲和。
周玘颔首。
太子顿了下,压低声音说:“总之,你注意些分寸,安国公生死不明,你克制些,可别害了你那邻居。”
更不要害了自己。
周玘仍是颔首,其实不需太子交待,他的凌儿做事向来有分寸,不愿给他带来任何麻烦,绝不会在此刻与他传出不清不楚的牵扯。
御医们衣不解带守了两三日,终于不负圣上所望,将褚昉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安国公,你可算醒了!”御医差点喜极而泣,抹起眼泪来。
陆鸢闻言,立即站起身来,向前迎了两步,却又驻足不前,犹豫起来,她有些怕褚昉见到她会心绪不稳,他现在情况危险,若再因此病情加重……
她的愧疚只会更深。
御医哪里明白她的顾虑,在此时朝她看来,颇有些喜色:“夫人,安国公醒了!”
褚昉平躺在榻上,四周虽无围挡,终究视野有限,且身旁又环绕着几个御医,并没看见陆鸢,听闻御医说话,朝御医看着的方向移过眼去。
御医们识趣地散开来,陆鸢也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褚昉只是看了她一眼,眼中没有任何情绪,转目看向几位御医,道句:“辛苦诸位,都去歇歇吧。”
御医连道“不辛苦”“应该的”,交待宫人熬些药膳来。
陆鸢站在榻前,垂眼盯着地面,并不看褚昉,忖了片刻,终于要开口关心询问一番时,圣上和太子来了,她心底一松,立即退了开去。
褚昉想坐起来施臣礼,被圣上阻下,圣上关心嘱咐了几句,瞥见宫人端了药膳来,忙道:“褚卿,你先吃些东西。”
褚昉双手撑榻想要坐起来,御医忙道:“安国公不可,莫牵动了伤口!”
圣上随和地说道:“躺着吃,躺着吃。”
躺着吃就必须得用汤匙喂,这事自得陆鸢来做,她接过宫人手中的药膳,冲圣上施行一礼,在榻旁坐下,舀了一勺汤,抬眼去看褚昉。
他也看着她,目光很冷。
陆鸢舀了一勺汤,轻轻吹着,犹犹豫豫,久久没有递出去。
她摸不准褚昉会不会赌气不喝。
毕竟,他重伤至此全拜她所赐,他便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赌气也有情可原,只是,她一时不知如何安抚应对。
一旁的圣上哪里知道安国公夫妻俩的恩怨,看乐了,笑呵呵地对褚昉说:“关心则乱,褚卿,你这位夫人可是衣不解带守了你三天,眼都没合过,这会儿又怕烫着你,紧张成什么样了。”
褚昉看看陆鸢有些憔悴惫懒的容色,不知是真的念她辛劳还是只为回应圣上的话,目中冷意褪去几分,面色稍缓,说句:“让夫人担心了。”
概因伤了元气,又是醒来不久,他声音很轻,暗哑中带着些疲态。
见他露出粉饰太平的心思,陆鸢心中一定,递出去一勺早已吹凉透了的汤。
褚昉配合地喝了,什么也没说。
一时之间,殿上一片静谧和谐,汤匙轻轻刮过碗沿,刮掉剩余羹汤的同时发出轻微的、清脆的叮当声。
殿上众人都不约而同望着这一幕,烛光亦变得温和可亲。
圣上忽灿然一笑,“褚卿治家有方,夫妻和睦,实家门之幸啊!”
众人亦纷纷附和。
褚昉却不知什么缘故,闷闷地咳嗽了两声,似有股气憋在胸腔散不出来。
不知是忧心褚昉咳坏了还是怎样,几乎在他咳嗽的同时,陆鸢执汤匙的手虚虚晃了一下,一勺汤没喂进嘴里,泼去了褚昉鼻尖。
褚昉下意识闭了闭眼,刚要抬手去擦遗漏的汤水,陆鸢已先一步用帕子给他擦掉了。
褚昉看着陆鸢,见她目中闪过一丝窘迫。
但也只是一瞬,她很快恢复平静,仍旧稳稳地握着汤匙,像杀他时握刀一样稳。
喂过药膳,她细心地拿过帕子给褚昉擦了嘴,这才退去一旁,给圣上慰问留出位置来。
因褚昉刚刚醒来,虽暂时脱离危险,但须多加休息,圣上遂没有多留,又是一番褒奖后正要离去,听褚昉道:“陛下,臣明日想回家养伤。”
圣上愣了下,想来他在宫中确实多有不便,询问过御医可行后便允了。
这夜,御医们都劝陆鸢睡上一会儿,怕不方便,都没再殿内守着,移到了旁殿。
这处殿宇是议事所用,褚昉睡着的那张榻都是临时搬来的,没有其他可供休息的地方。
陆鸢如往常一样,远远坐在桌案旁,并不近褚昉的身,屈肘支在颊边,没多会儿就昏昏有了睡意。
不知为何,她竟不担心他会找她的麻烦了。
她曾想,他若是醒不来,她会为他守过三年大丧,不管以后做不做褚家妇,她都会尽力替他护褚家衣食无忧。
如今他既醒了,一切凭他处置吧,要问罪,要追责,她的错,她认,也会一力承担。
是她想错了他,他没有杀元诺,他这次没有出尔反尔。
褚昉看着远远坐着的陆鸢,目光纠缠复杂。
她在这里做什么?不是盼着他死么,又何苦几日几夜不合眼作践自己的身体?
既然下得去手杀他,又何必再委屈自己来给他这份作为妻子的道义和温暖?
何不再狠辣一些,彻底绝了他虚妄的念想?
他不稀罕这一丝丝的施舍!
她想要自由,他给!
等他伤好了,就和离,他亲手写放妻书!
许是心绪激动的缘故,褚昉心口骤然疼痛,剧烈地咳嗽起来。
陆鸢忙喊了御医,快步近前来,担心地问:“国公爷,可有不舒服?”
说着话,她的手轻轻按过来,避开他伤口位置,又慢又柔地上下按摩,似想缓解他的不适感。
她从未如此对待过他。
以前他生病或受伤,若有不适,她只会柔声询问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然后叫大夫来处理。
不知是何缘故,褚昉心绪很快平稳下来,却别过头去,冷道:“不劳你。”
陆鸢果真收手,叫了御医来。
褚昉一皱眉,没忍住又咳嗽起来。
◎他执笔,她研墨◎
褚昉回家休养已有几日了, 伤势稳定,陆鸢照顾亦是尽心尽力,二人日日共处一室, 说的话却零零星星没几句, 掰着指头数得过来。
人人都道褚昉是因公受伤,只有夫妻二人心如明镜,却都讳莫如深。
陆敏之来探病,临走前特意将陆鸢叫出门嘱咐了一番。
“照卿这次受伤,说到底是为了救你, 我之前就跟你说, 他待你是有情意的。”
陆敏之语重心长,见女儿神色淡漠,似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只好又将她被人挟持后的事情始末述说一遍,“你被人挟持当晚, 照卿就查到了曹连头上, 后来应是顺藤摸瓜查到了长公主,他都没叫我们掺合,只叫我们放心,定会将你安然救回,他都做到这般地步了, 他想冰释前嫌,想跟你好好过日子,你看不出来?”
“爹爹, 我知道了, 我会好好想想的。”
不知为何, 陆鸢有些心烦意乱。
陆敏之叫住想要折返的女儿, 继续说:“阿鸢,你真的要好好想想,别用商人的思维,别把什么事情都当成交易。”
陆鸢有些厌烦父亲的说教,“爹爹,这桩姻缘,本来就是个交易。”
陆敏之被这句话噎了下,想了想,循循善诱地说:“你想想,你是怎么对元诺的,照卿是怎么对你的?”
陆鸢眉心颦的更紧:“不要把他掺合进来。”
“你,你怎么这么固执呢!”陆敏之恨铁不成钢地说。
陆鸢不想跟父亲纠缠这些,草草结束了对话,折回兰颐院。
房内,褚昉只穿了一件石青色单袍,坐在外间的书案前,面前放着一张纸,他执笔写着什么,却写写停停,好似在做一件很艰难的事。
御医虽交待最好静养,但褚昉不喜总是躺着,偶尔会站起来走走。这几日,他经常坐在书案后写写画画,有时明明写了一半,却不知因何缘故又扔进火盆烧掉了。
陆鸢虽奇怪他养伤期间能有什么重要公务,但每次走近他都遮遮掩掩,将手下东西掖进书册里,显是想避着她,陆鸢便也再无探究的心思,但凡见他坐在书案后,便远远避开不去打扰。
她坐在桌案旁,面前铺着账本,有些心不在焉。
虽不信服父亲的话,却还是默默梳理了她与褚昉这三年的姻缘。
褚昉当初娶她,只是出于对夺了她清白的责任,后来有机会休妻却无动静,是因她无过,褚家无故不休妻,说到底,还是出于对妻子的责任。
他不甘愿,却从不会推拒应担的责任。
他知晓她有心上人,依旧不肯和离,她以为是不甘心,是被她欺骗的愤怒和不甘心。
可这次,她要杀他,他最该不甘心的时候,他竟没有什么动作?
实在匪夷所思。
总不能,真像父亲说的,他对她是有情意的?
责任,不甘心,情意?
果真有情意,她为何没有一点感觉?
陆鸢屈肘支在颊边,努力回想过往点滴,抛开他决定强留她之后的示好,再之前的日子,他有过一些情意么?是她忽视了么?
就算有过,大概也是因责任衍生而来的一些微弱情愫,淡薄得难以捕捉?
加上她这一刀,那本就淡薄的情意,该斩得干干净净了。
这份包容,或许是她作为国公夫人最后的体面了。
他应是不会再留她这位妻子了。这样也好,她会好好补偿他,不让他吃亏。
陆鸢这般想着,忽听有人喊她的名字,不是“陆氏”,而是“陆鸢”。
她怔了下,只觉陌生的很,旋即意识到是褚昉在喊她,她抬眼看过去,柔声问:“国公爷,可是不舒服,我让人叫大夫?”
圣上派了两个御医照顾,就在府里住着。
“不用。”褚昉冷漠拒绝,看向她问:“我若果真杀了周元诺,你是不是,会想方设法要我的命?”
就算这次他大难不死,她是不是还会伺机报仇?
陆鸢明白这场质问迟早会来,只是现下不合时宜,万一哪句话无意中又刺到了他,岂不是麻烦?
“国公爷,是我错怪了你,我不求你原谅,也很感激你包容于我,等你伤好了,我们再好好谈谈这件事,如何?”
她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却比之前听来有生气多了,歉疚感激之中还有几分温柔小意。
褚昉心头动了动,将手下写了寥寥几字的放妻书掖进书册。
或许,她终于感受到他的心意了,愿意回头与他好好过日子了。
“无妨,现在就谈。”褚昉面色无波,神情却褪了些冷淡。
陆鸢见他执意要谈,想了会儿,忖度着开口:“我也想问国公爷一句,为何要包容我?”
他什么都清楚,清楚她杀他的因由,清楚她杀他的决心,甚至清楚她给自己留的退路。
却还是不计较,这样的包容有些匪夷所思,她不太确定到底是因她国公夫人这层身份,还是如父亲所言,是因她忽视掉的某些东西。
褚昉不语,她果真念过一个人吗?
她愿意为了周元诺不求回报的付出,愿意为了他委屈自己,甚至愿意为了他不管不顾地杀人,如何就不解他为何这样做?
心中诸般回转,褚昉却只是冷清平淡地说:“你是我夫人,我能容别人的错,如何不能容你的错?”
陆鸢心下一松,果然是因国公夫人这层身份,想来凭谁做了他的妻,他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褚昉似是怕陆鸢愧疚,补充了句:“何况,我不是醒了么。”
忽想到什么,又问她:“我若醒不来,你会怎样?”会伤心么?
陆鸢抿抿唇,想说会好好补偿,替他守护族人,想了想,改口说:“我没想过,我觉得国公爷一定会醒来。”
褚昉唇角不易察觉地翘了下。
再说话时,语气就有了温度,“你还没回答我之前的问题。”
“我若果真杀了周元诺,你是不是会想方设法替他报仇?”
杀他一次不成,便再杀一次?
陆鸢想他虽愿意包容她,终究是有些不甘心,想了好一会儿,避重就轻:“我只是觉得,我们两个人的恩怨,不该牵扯到无辜的人。”
他从一开始,就不该拿元诺来威胁她,更莫说因她的缘故去伤害元诺。
褚昉却愣了下,他们两人之间最大的问题不就是周元诺吗?那人哪里无辜了?
“你是不是,永远忘不了他?”
似有一股怒气自他胸腔涌出。
他情绪起伏如此明显,陆鸢怎会再揪着这件事反反复复地说,转移话题道:“国公爷,我只想好好补偿,你既愿意包容我,那就给我一个机会补偿,可好?”
褚昉顿了顿,待心绪平稳些,问她:“你想如何补偿?”
陆鸢道:“我是很愧疚,但也知愧疚无用,不痛不痒,不能驱寒不能果腹,所以我想,还是财货来的实在些,以后你的花销我……”
“一力承担”还未出口,听褚昉闷闷地咳嗽起来。
起初只是沉闷地几声轻咳,似无法排解胸中怨气,咳嗽渐渐重起来。
陆鸢忙迎过去给他递茶,褚昉待要摆手示意她不必近前,却不小心将书册扫落下去。
夹在其中的放妻书也飘落出来,不偏不倚恰落在陆鸢脚边。
最左侧一行“放妻书”三字尤其显眼。
第二行只写了半句,“凡为夫妇,本当心意相通,琴瑟相偕。”
他这几日写写画画,就在办这事?以他的才学,不至于憋了几日憋不出一封洋洋洒洒的放妻书来吧?
褚昉待要去捡,陆鸢已先一步捡了起来,掸去灰尘放在书案上。
褚昉什么也没解释,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将放妻书掖回书册。
陆鸢却柔声道:“国公爷,其实,这也是我想说的第二件事。”
本想着等他伤好之后再细细说这件事,现在他既已经在写放妻书了,那倒不是不能说。
她对他毕竟起过杀心,就算是因误会,到底险些要了他性命,这场姻缘如何还能继续下去?
他就算念在夫妻一场,肯包容她的过错,但心中定生了刺,凭哪个男人也不可能若无其事留一个想过要杀他的妻子在身边。
“国公爷,你必也是清楚,我们这场姻缘已是强留都不得了,休妻或者和离,我都能接受,至于补偿,我把田庄和宅子还回来,另外,再过一个商铺到你名下,你看如何?”
褚昉脸色铁青。
陆鸢想了想,补充:“我会给你一个得力的掌柜经营,你不必费心,做甩手东家便成。”
褚昉脸色由青转紫。
陆鸢见他不开心,忖了片刻,试探地说:“我名下的福满楼,盈利颇丰,也可给你。”
她的嫁妆本只有两个铺子,几年经营又新拓展了一个,她名下的铺子,她可以做主过给褚昉,不必受商队制约。
褚昉心口堵的慌,像被人砸进了一块铁石,将所有气都憋压在一个地方。
她不愧是商人,一切皆可用利益衡量,她的愧疚,可以明明白白转化成财货。
这就是她的补偿!
如此丰厚,如此理智,理智得薄情,薄情得令人咋舌!
她就是一尊石头雕的观音,看上去和善慈悯,其实生了颗石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