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过如画般的风景,来到了竹林之中。
竹子长得旺盛,节节拔高,树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竹林边上有一个小院,有一人坐在院中,似乎正在做什么东西,砸出清脆的响声。
沈溪山老远就听见了声音,赶忙将纸鹤收回,带着宋小河走到院子的边上,也不敢太过靠近。
就见一个年轻俊美的男子挽着双袖,正对着一块大玉石敲敲打打。
他面无表情,眸光淡然,显得极为冷情,却有着与梁檀一模一样的脸。
宋小河一眼就认出,这不是她师父。
她朝那人的眼角看去,果然瞧见他右眼角的下边有一颗小小的黑痣。
这是梁颂微,她师父的兄长。
正想着,一人从房中推门而出,约莫十七八的年纪,皱着眉沉着嘴角,一脸的不高兴。
这才是梁檀。
显然他们是一对双生子,从面容上看,几乎一模一样,梁颂微眼角的痣是唯一的分别。
梁檀看了梁颂微一眼,抬步往外走,待走到栅栏的边上时,梁颂微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漠声唤道:“子敬,去何处?”
梁檀停了脚步,没有回头,只说:“出去转转。”
“今日的符可画完了?”梁颂微问。
“回来再画。”
“画完再出去。”梁颂微有着十足的兄长威严,冷着脸说话时,更像是命令。
梁檀许是一直有怨气,一下子就像个被点燃的炮仗,回身气愤地喊:“我不画!”
梁颂微没废话,直接甩了一张符,贴在栅栏上,立即形成一道结界。
梁檀用身子使劲撞了两下,气道:“为何你总是强迫我学这些无用的东西?符箓不过是几张废纸,我要学剑!能够实实在在伤人的厉害兵器,不想整天画着些奇怪的咒文!”
梁颂微抬头看着他,慢慢起身,声音平静道:“符箓之法若追其根源,往前数个万年到不了尽头,此法流传能够一直保留下来,足以说明它的厉害之处。我们梁家世代修习此法,多年前爹娘逝去时,也叮嘱我们将符法延续,这是祖训,不可断在我们这一代。”
梁檀像是有些惧怕兄长,见他站起来了,忍不住后退两步,一时间又气又委屈,堂堂七尺男儿抹起眼泪来,撒泼起来,“我不想学我不想学!你说过,这天下的术法如百花齐放,每一朵花都有各自的芬芳,我如何学不得剑法?况且我们这一代有你不就足够了,他们不都说你是符修天才,梁家的门楣你来支撑就好,左右我也没什么天赋,修剑还是修符又有什么分别?”
他满是怨气,声音低下来,恨声道:“你总是将我关在这里炼符,我一点都不想学,我闻到那些朱砂的气味儿就想吐,有时候真的怀疑你是不是我哥哥。”
梁颂微静静地看着梁檀,相比于梁檀爆发的情绪,他更显得平静淡然,甚至看起来有几分冷漠。
梁檀吼过之后,又有些害怕地看了梁颂微几眼,约莫是没少被兄长教训。
“罢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梁颂微才开口,缓缓道:“你想学剑,那便去学吧。”
宋小河听到这里,眼泪止不住地流。
她想起八岁那年,那个炼符炼到不耐烦,摔了笔的夜晚,她坐在师父的身边,说了一样的话。
当时师父沉默了很久,最后掩了泪光,揉了揉宋小河的头。
也是那日,他同意了宋小河练剑。
那是让梁檀铭记一生的日子。
烈阳大片地洒下来, 蒸腾着土地, 梁颂微撤了灵符结界, 周围没有灵力的加持, 温度持续升高。
梁檀在院中扎着马步, 汗流浃背, 豆大的汗珠顺着脸庞往下淌, 晒得满脸通红却愣是一动不动,面上充满着坚持。
只因梁颂微说他若是能够坚持在院中扎一个时辰的马步,就不再强迫他炼符。
梁檀就算是双腿如筛糠一般抖着, 也咬着牙坚持。
梁颂微坐在院子的石桌边, 继续对那块玉石敲敲打打,似乎相当认真地研究如何雕琢。
宋小河与沈溪山就站在竹栏外, 像个旁观者。
似乎是因为看见了年少时候的师父和从未见面的师伯,宋小河难得安静下来, 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期间更是一句话都没说。
听惯了宋小河聒噪, 如今乍然安静,沈溪山倒还有些不适应。
他分了神, 转头去看宋小河, 就见她侧脸被日光凝照, 肤色白如雪玉,更显得眼睛红彤彤的, 点墨般的眼眸盯着梁檀,相当认真地看着师父扎马步。
梁颂微也是铁血无情, 说了一个时辰就是一个时辰,少一刻都不行。
时间一到,他将手中的小锤子放下,随后一抬手,从竹林中招来一根一臂长的竹枝,道:“起来吧。”
梁檀大松一口气,腿软得都打摆子,差点没站稳。
他胡乱擦了一把汗,往石桌走,想坐下来休息会儿。
“过来。”梁颂微不准他去坐。
梁檀立即怒目而视,“你不要欺人太甚!”
就见梁颂微捏着竹枝道:“教你两招剑法。”
梁檀一听,脸上的怒气顿时散得无影无踪,又开心地扭身回来,道:“你还会剑?”
梁颂微淡声道:“略会一两招。”
双生子分明是同一天出生,前后也相隔不久,梁檀与梁颂微一样大的年龄,性格却天差地别。
梁颂微捏着竹枝道:“看清楚。”
梁檀乖乖站在旁边,而后就见梁颂微以竹当剑,身法利落使出剑招。
统共就三招,且用不着什么复杂的身法,脚步几乎都没挪位置,看起来却颇为潇洒。
梁檀看得双眼发直,自己捡了一根竹枝道:“你再给我看一遍,我学一学!”
梁颂微漠声问:“一遍学不会?”
梁檀顿时拉下脸,又有些尴尬,给自己找借口,“刚刚没看清楚。”
梁颂微没再说什么,将动作放慢,让梁檀能够跟着模仿剑招。
天才与寻常人的区别便在此,这种招式落在沈溪山的眼里,只看一遍,他就能完整地记下来。
梁颂微当然也是认为如此,是以有些时候并非他故意刁难梁檀,而是他的认知与梁檀的认知差别太大。
正想着,身边的宋小河忽而抽出了木剑,右脚立住而后左脚旋了个半圈,一下就摆出了身法。
随后就见她挥动着手中的剑,开始练起剑招来。
她的动作与院内的两兄弟完全重合,一招一式,一模一样。
三招剑法结束,宋小河捏着剑看着院内的梁颂微,轻声道:“这是师父教我的剑招。”
沈溪山是知道梁檀教了宋小河剑招的,先前在沧海峰上,他盯着宋小河练剑时,宋小河经常提起。
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沈猎师,为何你教的那么难?师父教我的就简单很多。”
沈溪山当时想着,梁檀一介符修,灵力又如此微弱,能教出什么像样的剑招?怕不是糊弄宋小河。
眼下他却改变了想法。
他默不作声,将宋小河的木剑拿在手中,而后身形一动,将方才梁颂微所使的剑招复现了一遍,问宋小河:“是不是这样?”
宋小河点头说:“对。”
“我可有出错之地?”他又问。
宋小河摇头。
这几招她练了少说也有三年,每一招都记得清清楚楚,若是沈溪山哪一下出剑错了,她立马就能看出来。
只听沈溪山道:“这不是剑招。”
宋小河茫然地看他一眼,有些不明白,“那是什么?”
“这是在画符。”沈溪山抬手,指尖溢出淡淡的金光,往空中轻点,就见方才他挥动木剑的地方凭空出现了金丝般的光芒。
如同沾了金漆的狼嚎,在空中一笔一画地留下痕迹,很快一个看起来简洁却端正的符箓便出现了。
“这是风雷咒。”沈溪山看着空中的金色符文,说道。
宋小河怔怔地看着空中的符咒,许久都没有反应。
是风雷咒,她认得。
“但是,这与仙盟的风雷咒不同。”
沈溪山以手作笔,在旁边画了另一个符咒,从表面上看两个几乎一样。
“仙盟的风雷咒,是当初梁颂微所创造的第一版,是引雷上身,以身体作为媒介释放雷法,这是极其危险的用法,若不是像梁颂微这种能够熟练掌控风雷咒,且在符箓方面造诣极高的人,轻易用不得,否则天雷将会给身体带来不可治愈的损伤,这也就导致了很长一段时间,风雷咒问世之后无人能学会。”
沈溪山指了指其中一处,说道:“梁颂微后来又将风雷咒进行了修改,就在此处,他加入半水文,以水为媒介,雷法便不会再过身。”
“所以,他交给梁檀的,实则是改良过后的风雷咒。”
仙盟只掌握了第一版风雷咒,也就导致那么多年来,无人能够使出引下九天神雷的符箓,于是世人都说风雷咒失传。
却不知梁颂微以剑招的方式教给了梁檀,多年之后,梁檀又以同样的方式传给宋小河。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努力。
凡人寿命短暂,不过百年,而有些东西却能千年万年地保留下来,这便是传承的意义。
沈溪山挥散了空中的符箓,语气中有些感慨,“梁颂微,竟如此良苦用心。”
院中,梁颂微不知厌倦地一遍又一遍教着弟弟剑招。
梁檀也跟着兄长学得认真。
剑法简单,几遍下来,梁檀差不多掌握,对梁颂微高声道:“我学会啦!”
此时的梁檀其实并不知道,兄长已经通过这种方式将风雷咒传给了他。
或许几年后,或许十几年后,在某个极为思念兄长,悲痛伤心的夜晚,他再次使出这几招剑法时,才迟迟发现了梁颂微藏在其中的用心。
只不过那时,他再也无法像现在这样,站在兄长面前兴致冲冲地说,我学会了。
梁檀学完了剑就跑了出去,梁颂微则继续留下来敲打玉石。
宋小河彻底沉默下来,看着师父远去的背影,忽然抬步跟了上去。
沈溪山心里清楚留在这里守着梁颂微才是最便捷的办法,因为现世的梁檀迟早会来找他,只不过宋小河想要跟着年少的师父,他也没有出声阻止,只静静跟着宋小河身后。
两人离开后,忽而一阵风自小院穿过,梁颂微停下了凿玉石的手,抬头朝院外看去。
而后他放下东西起身,缓步走到栅栏外头,慢慢来到了宋小河与沈溪山方才站的地方,低头看去。
端详片刻,他蹲下来,往地上轻轻吹了一口气,粉尘飞扬,地上渐渐显出了两双鞋印,一大一小。
另一头,宋小河追着师父的步伐,一路来到了小溪边上。
溪水潺潺,澄澈见底,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金芒。
只见小溪边上坐了一个人,正挽着裙摆,赤着脚在小溪边上踩水。
她长发垂下来,发髻上别了桃花簪子,远远地,梁檀唤她。
“慕鱼——”
那少女抬脸,露出姣好的面庞,正是年少的钟慕鱼。
较之先前看到的钟慕鱼,现在的她年长了几岁,身姿抽条,有了女子的窈窕纤细,模样更加漂亮。
她气哼哼地瞪了梁檀一眼,问道:“梁子敬!你是不是又捉弄我,分明与我约定好了时辰,为何现在才来?”
梁檀擦了擦额角的汗,一边走过去一边颇为不好意思地笑说:“没有,我是被我哥给拦住了,他非要我在房中炼符,为了出来,我还跟他吵了一架呢!”
宋小河在旁边听着,心想师父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吹牛。
先前那场景也能算是吵架?分明就是师父哭着撒泼。
钟慕鱼听到他提起梁颂微,面上表情有了些许变化,微微抿唇道:“那,那颂微为何又将你放出来了?”
“他吵不过我呗。”梁檀没意识到她表情里细微的变化,哼笑着走到她身边,眼睛都眯起来,一副极其高兴的样子。
“你刚与你兄长吵了架,这么高兴做什么?”钟慕鱼道:“哪有你这样的弟弟,若是我有一个天材哥哥,指定天天当菩萨供起来,半点不敢忤逆他。”
梁檀很是不服气,“是他太过独断专行,非要逼着我学符。”
“可是你们梁家世代都是符修呀。”钟慕鱼踩着水,来到了岸边,又说:“他管教你也是为你好,他做事总有一定的道理。”
她刚往石头上一坐,梁檀就上前来,动作很是熟练地给她擦脚,然后将鞋子摆放在她的脚边,说道:“我哥已经同意我学剑了。”
“啊?”钟慕鱼讶异道:“他当真松口了?”
梁檀嘿嘿笑着,愉悦道:“不仅如此,他还教了我两招剑法呢,我就是跟他学了剑法才出来的。”
钟慕鱼将鞋子穿上,忽而满是艳羡地看了他一眼,说:“颂微真是宠你。”
梁檀听了这话,一下子就拧起眉毛,像是极其不爱听,他道:“说的这是什么话。”
钟慕鱼托着两腮,朝着小溪的水面看,缓声说:“他近年来性子越发清冷了,师父说他在长仙骨,越接近天道,则越是冷心无情,梁颂微渡劫飞升是迟早的事,届时你就是天下第一人的亲弟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也会跟着升天。”
梁檀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撇嘴道:“想升天还不简单,直接拿把剑抹了脖子,当场就能升天。”
钟慕鱼气道:“梁子敬,你少胡说八道!”
“我没有。”梁檀软了声音,在她身边坐下来,坐在地上,比她矮了一截,两人中间隔了一掌的距离,从背影上看有些暧昧。
宋小河看了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于是沈溪山故意问她:“看出什么了吗?”
宋小河当然不会对沈溪山的问题置之不理,她慢吞吞道:“师娘好像……”
似乎是不太确定的结论,宋小河没有说完整。
沈溪山就道:“不错,她心悦之人,是梁颂微,但你师父却心悦她。”
宋小河大概是能看出来的,因为师父的眼里有爱慕,而面对他说话的师娘,心思却全然在师伯身上。
若是师娘喜欢的人是师伯,为何最后却嫁给了师父?
沈溪山似乎看出她心中的疑惑,就说道:“兴许是梁颂微死了之后,钟慕鱼伤心过度,将面容一模一样的梁檀当做了相思寄托。”
话说完,他又觉得这话说得有些不对,太过残酷了。
试想失去了兄长的梁檀,娶了心仪的姑娘却又将他当作兄长的替代之人。
那这些年梁檀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显然相比于梁颂微,梁檀这个“替代品”是失败的,多年以来他畏畏缩缩,碌碌无为,欺软怕硬,行事荒唐且爱慕虚荣。
这完全成了梁颂微的反面。
于是沈溪山又出言找补,“不过钟慕鱼与他做了几十年的夫妻,或许他们之间,早就生出了情爱,又或许……你师娘真心喜欢的其实是你师父,不过是觉得梁颂微厉害,一时仰慕而已。”
正说着,那头的钟慕鱼忽而拿出一个香囊来,递给梁檀,说:“看看我绣得如何?”
梁檀一见,白俊的脸上登时染上绯红,小心翼翼地接在手中,赞叹道:“慕鱼的绣工越发厉害了,怎么将这香囊上的鸳鸯绣得如此逼真?好像马上要飞出来一样!”
钟慕鱼被他逗得心花怒放,前俯后仰地笑了一阵,然后低下头,面容染上少女的娇羞,“那你说,我把这个送给颂微,他会喜欢吗?”
梁檀的神色猛地一僵。
他捏着香囊的手指下意识收紧,表情在不断地变化,但他又想维持笑的模样,于是在他的努力之下,整张脸都有些扭曲,看起来十分奇怪。
宋小河往前走了两步,将梁檀的神色尽收眼底。
她看见师娘侧着脸,将目光落在了梁檀的师父的脸上,把师父的表情看了个彻底。
宋小河想,师娘其实都知道。
但她假装不知,还要开口说:“幸好颂微没有修无情道,否则我这香囊还不知要怎么送出呢。”
梁檀已然说不出话,失去了笑着应和的能力,沉默不语。
钟慕鱼就说:“梁子敬,你帮我将香囊送给他,好吗?”
梁檀盯着潺潺溪水好一会儿,只扯了扯嘴角,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好。”
话都传进了宋小河的耳朵里,她抿着唇静默良久。
然后才开口,“若我爱慕一人,那人在这世间便是独一无二,就算再如何相像,也替代不了分毫。”
她心中的称会一直往师父的方向压去,于是这句话中带了些赌气。
她已然明了,师娘钟慕鱼的爱慕之人,就是梁颂微。
其后她嫁给师父,可能是因为愧疚,可能是将师父当做替代品,但不会是因为爱。
于是在漫长的岁月里,梁檀都与宋小河一起住在沧海峰,只有零星几日对小河说要去千阳峰看师娘。
实则他到底去没去,宋小河也不知道。
宋小河觉得自己愚笨。
她早就该明白的,钟慕鱼到底也是钟氏嫡女,就算她不受娘家待见,还有个与她相当亲密的嫡亲弟弟,她的衣裳哪里用得着自己缝呢?
也是在钟慕鱼刚才拿出的香囊上看到了细细密密,精致娴熟的针脚和绣纹时,宋小河才知道,这些年一针一线给她缝衣裳的人,根本就不是钟慕鱼。
梁檀揣着香囊回到了竹林小院,宋小河在后面跟着。
沈溪山落后三四步的距离,将她垂头丧气的模样看在眼里。
就算是到了几十年前,见到了与她年轻差不多的师父,宋小河还是跟条小尾巴一样,安安静静地跟在梁檀身后。
现在师徒俩都不怎么高兴,伤心的样子如出一辙。
日暮降临,梁檀回小院之后便进房休息了,晚饭都没吃。
宋小河与沈溪山就在竹林边上坐下来,开始守株待兔。
夜明行稀,许是因为寒天宗坐落在北境,夜晚的温度格外低,吹在脸上都是冷的。
宋小河躺在地上,枕着双臂,睁着眼睛看着夜空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表现得太过安静乖顺,沈溪山的心里就隐隐不安,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去安慰宋小河,只能希望现世的梁檀快点出现。
只有他才能结束这场逆转时空之旅,将他们带回现世。
宋小河好像睡着了,闭上了眼睛,白嫩的脸颊显得很稚气。
沈溪山缓缓靠过去,从储物锦囊中拿出毛茸茸的毯子,轻轻盖在宋小河的身上。
往常只要她睡着,就算是将她抱起来走一圈也不会有动静,现在沈溪山只是给她盖了个东西,她就颤着睫毛,不安地翻了下身,侧面朝着沈溪山。
沈溪山动作停了一停,过了会儿,才将手落在她的后背,力道轻柔地拍着。
夜风也变得温和了,沈溪山低着眸,看了宋小河半宿。
隔日,梁檀在天不亮就出了门。
门窗轻响,宋小河瞬间就睁眼醒来,看见梁檀离去的背影,她匆忙爬起来跟上,动作间还不忘拉上沈溪山。
天色灰蒙蒙地,像是要下雨。
梁檀心情低落,也不好好走路,一脚深一脚浅,也不知要去哪里。
行过一处山涧,越走越偏僻,行了一个时辰之久,竟完全出了寒天宗的结界,来到了宗门的后山之处。
宋小河和沈溪山就耐心在后面跟着。
却见他终于停下,在一块座椅似的天然石雕上坐下来,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怎么了?”
凭空响起一道年轻的声音,在问梁檀。
梁檀答:“我不开心。”
那人说:“你总是在说废话,不过没关系,我只有你这一个朋友,我可以纵容你。”
梁檀:“……”
“你都看出来我不开心,为何还要说风凉话?”梁檀道:“我走了一个时辰来找你,你还藏着做什么?”
“我怕你带人来抓我。”
“我都来找你多少回了,你还不信我?”梁檀不可置信道。
忽而一阵黑雾在空中卷起,散去的瞬间,一个少年站在其中现身。
他身着黑袍,头发只有颈间长短,一半绾在脑后,结了一条小辫。
他有一双蓝色的眼睛,面无表情地说:“凡人阴险狡诈,不可尽信。”
梁檀窝囊地威胁道:“你再说我就走了!”
宋小河看见他,顿时露出惊讶的神色。
原因无他,只因面前这个也是熟人,正是酆都鬼蜮之中的那个梦魔,后来被苏暮临一雷劈成出了原形,被收入戒指中变作灵宠。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师父在三十多年前竟然与这梦魔就相识了。
“濯雪。”梁檀半瘫在石座上,半死不活道:“我心中烦闷,你说些话宽慰我。”
濯雪用那双蓝眼睛将他看了又看,用淡然的语气说:“凡人寿命便是活得再长,也不过百余年,能什么烦闷?”
梁檀斜着眼睛,怒瞪他,“说,你继续说,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濯雪就当真继续说:“像你这种资质低下,天生就不是修道的人,烦恼就更无足轻重了,于天道来说,你这种凡人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只蝼蚁——”
“够了!”梁檀大怒,从怀中掏出了一包东西,往他脸上一砸,“闭上你的嘴!”
濯雪抬手,轻易接下,打开油纸包开始吃里面的鸡肉,评价道:“今日的鸡肉有些凉了,你路上太慢。”
“那是因为我的心里冷冰冰,所以无法给鸡肉保温。”梁檀有气无力道。
濯雪几下就将鸡肉给吃光,突然问道:“你可有想过离开寒天宗?”
梁檀瞥他一眼,“我哥在这里,你要我去何处?”
濯雪道:“你跟梁清不同,他是人界孕育千年而生的天材,必定踏上飞升之途,而你不过是资质平庸的凡人……”
梁檀不爱听这话,打断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若想跟上你兄长的脚步,只能洗筋伐髓,改变你的先天条件。”濯雪道:“我知道有个地方,那里有能够让你改头换面的仙草,你愿不愿意去?”
梁檀听了这话,如何能不心动,只是下意识拒绝,“我不能离开我哥。”
“若是你兄长飞升成功,便会去天界,上三界的一天,等同下三界的一年,你短暂的寿命如何与他相比?他在天界住上半年天,再下凡来看你,你已经躺进棺材里了。”
濯雪语气平静地陈述事实,话中不带丝毫贬低,却让梁檀心里一下难受起来。
梁檀露出慌张的神色,磕磕巴巴问:“我、我不能去、天界住着吗?”
“你一个凡人如何去天界?”濯雪疑惑道:“凡人登天,要经过天梯才行,七千年天梯断了之后,再没有一个凡人能够上去,你越过天梯上去,必死无疑。”
梁檀闭了闭眼,觉得濯雪这张嘴今天过于讨厌,没有一句话是中听的。
他道:“我不信。”
濯雪说:“不信算了,反正你也活不长,待你兄长飞升之后,我便去找他做朋友。”
梁檀大怒,“我哥最恨魔族,你去找他,他一张符宰了你。”
濯雪道:“那我就去找你的转世,反正你脑子笨,不管如何转世都一样,我们会一直是朋友。”
梁檀大骂他恶毒,又骂他的嘴根本不配吃肉,只适合吃屎。
宋小河站在边上看了很久,看着师父被气得面红耳赤骂人的样子,嘴角弯了弯,总算笑了。
笑容虽轻浅,但有了几分活气。
沈溪山心中一松,这才觉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根弦绷在他的心里。
濯雪站着,随便梁檀骂,情绪始终悠然平静,完全不在意一般。
待梁檀骂累了,想要休息了,他才说:“有人来过。”
宋小河吓一跳,以为他察觉了自己,连忙往后退了两步,后背撞上了沈溪山的胸腔。
他道:“别怕,不是我们。”
就听梁檀惊叫:“是谁?!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你骂我两只眼睛像屎壳郎推的粪球的时候。”濯雪说:“现在已经走了,约莫是你们宗门的弟子。”
梁檀大惊失色,吓得浑身出汗,慌张跳下石座道:“我先走了,你别说见过我。”
濯雪看着他的背影,说道:“如果有人问,我不会说谎的。”
梁檀一边跑一边愤恨地回头喊:“那你死远点,别在寒天宗附近出现!”
宋小河和沈溪山二人也跟着梁檀往回走。
他赶路急,着急忙慌地催动符法,但由于符法用得不精,走一段飘一段,模样很滑稽。
不过好歹比徒步走要快得多,仅用了小半时辰就赶回了寒天宗。
他悄悄从偏门进去,鬼鬼祟祟像个贼,正走着时,忽而遇到了前方有一群结束修炼的外门弟子走过来。
梁檀赶忙钻到旁边的柱子后缩成一团藏起来。
就听那些外门弟子议论着靠近。
“钟氏又来找梁清了?”
“可不是吗?听说又送来不少好宝贝呢!”
“真是羡慕不来,梁清这资质,又是出自钟氏,日后怕是前途无量!”
“据说钟氏想让他拜入嫡系,改姓钟,按浔字辈。”
“梁檀是泼天富贵淋在了脑门上,他一个学什么都不行的废柴,什么也不用做,单凭着是梁清弟弟这一层身份,后半生便无忧了。”
“不止呢!若是梁清飞升之后去了天界,给他找了什么仙草神药,就算是不用飞升也能活个两三百年!”
“真是山鸡跟凤凰投胎到了一起,梁檀当真是投了个好胎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语气里充满着阴阳怪气和轻蔑刻薄,皆清清楚楚地传入了梁檀的耳中。
待人都走远了,他才从看不见的阴暗角落里爬出来,面无表情地回了竹林小院。
正午时分,天色却灰暗无比,似一场大雨将至。
梁檀推开院门,就看见原本空旷干净的小院中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奢贵箱子,但是箱子上就嵌了宝石,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珍奇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