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附耳下来。
薄荷般清凉微苦的气息,染上她颊旁耳廓。
周围太安静,若不想被人听到谈话内容,就得离得更近。
因此,柯意之与她的距离,近得难以想象。
几乎只需轻轻动唇,就能将一枚轻吻落在她耳垂。
简亭灵听见他低沉又清浅的声音,就像玉石坠入结冰湖泊。
“明晚等我,我来接你。”
一瞬间,呼吸猛然一窒,心脏快得像要跳出来。
她双颊蓦地染上大片通红,被烫了似的将脑袋往后一缩,后脑勺都磕在他手背上。
她难以置信地仰起头,看着他。
那凤眸幽邃,漆黑得深不见底。
眼妆很浅,只刷了淡淡银蓝珠光,加强清冷感。睫毛半刷成白色,低垂时,像落着一层残雪。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几乎能模糊现实与理想的分野,比下世间所有巧夺天工的造物。
令一切都黯然失色。
简亭灵翕动两下嘴唇,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不想问为什么,不想问去哪里,不想问什么事。
只要是你,我就相信。只要是你,我就愿意。
她启唇,一个“好”字还未说出口。
柯意之却忽然将唇从她耳侧移开。
他朝后稍退,眸光低垂,正视着她。
神色恢复如常,在这个语境下,甚至显出几分无辜。
音量不大不小,刚好让围观众人都能听清。
“陆老师回国了,想见见大家。”
由于这句堂堂正正的解释,周围尽管一片哗然,总算没有掀起什么血雨腥风。
坐在回去的车上,简亭灵默默安慰自己。
前面那句是点明时间的邀约,确实不能被人听见。
后面那句则是给围观众人一个交代,不然不知会被传成什么样。
但是,但是!
她扭头看着漆黑夜色,拼命用手背给滚烫的脸降温。
为什么要用那么让人误会的说法呢?害她连心脏都快要停跳。
可冷静下来,又觉得,那话没什么错。一般朋友也会这么说。
所以,还是怪自己想太多。
怪自己头脑发热,看到他就觉得闪闪发光。他所有的言语和举动,也都会被自己,不自觉镀上一层粉色滤镜。
简亭灵甩甩脑袋,看着在视线里飞速倒退的夜里的树,闷头生自己的气。
气着气着,心里忽然一酸。一脉电流在脑海中雪亮地劈下来,叫她意识到一个事实。
是生平第一次,感到这种不由分说的酸涩,难以言喻的五味杂陈。
也是生平第一次,这么在乎一个人。
与此同时,云珀另一侧。
纯黑的幻影在路上疾驰。透过半开车窗,依稀可见后座有人阖眸休憩,身姿轩昂,如修竹玉山。
车速太快,仅留下惊鸿一瞥。
柯意之倦容浅浅,抬手轻揉两下太阳穴。吹着温润夜风,想着事情,忽地笑了下。
本来只是去叫她。
她住节目宿舍,不方便常看手机。群里前两天就发了消息,迟迟不见她回复。
记得高中时她和这位陆老师关系最好,怕错过这一面她会后悔,这才亲自去叫。
可见她脸红的那一瞬,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歧义。
那不是说话的地方,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也只得避重就轻,将内容往同学关系上引。
可现在想想她当时的表情——
柯意之眉眼稍弯,笑意更深。
霓彩自车窗外流入,红绿光斑氤氲,在他眼中酿成清酒的河。
她不是,一向对这些事,毫不开窍么?
高中时,他没少暗示过。比这更明显的多了去,也不见她有什么反应。
如今,她的种种态度转变——似乎不是自己多想。
潮水般的欣喜感涌上心头,渐渐将倦意洗褪。柯意之看向窗外,冷白耳根微红,像落进花海的月。
既然是这样的话。
等他从国外回来——
有话想告诉她。
第二天,简亭灵早早去找后勤拿请假的表格,才得知已有人打过招呼,她随时都能走。
同样是上午,她在酒吧时激情下单的那套包裹,也到齐了。
一条酒红色荡领长裙,外搭一件云雾感小衫,两双风格不同的漆皮鞋。
首饰也买了几条,亮灿灿的太阳吊坠,缀着樱桃的菱形耳环,几枚素戒……
她将这些东西铺满一床。
阳光明媚的下午三点,她已经开始紧张。
既然是老师也在的同学聚会,没必要穿这些吧?先前一次次被打断机会,她有些垂头丧气。
阮夏曦不同意:“你要随时做好准备,万一就撞上两人独处的绝佳时机——”
她很嫌弃地拎起简亭灵衣柜里man到家的黑T跟牛仔裤:“你穿这能行吗?”
简亭灵默默应了,先试穿一遍。等阮夏曦第二次进屋看见,惊艳得说不出话。
她吐吐舌头:“我掏心窝子说一句,你确实好看到让人嫉妒。”
简亭灵又涂上香膏。
这支香膏名为“微雨青柑”。前调是青橘,后调是茉莉。
香膏比香水味道淡些,涂在耳后或腕间,随着体温升高,就会逸出自然的香气。
此后,阮夏曦又借了她满满一大箱化妆品用。
充实的一下午转瞬即逝,约定的时间来临了。
聚会地点定在一家老字号火锅店, 楼上就是KTV。
店内挂着辣椒状的红灯笼,热辣香气四溢。推开虚掩的包厢门,一看就看见坐在主位的陆老师。
五十多岁的妇人穿着一身云纹长裙, 肤光明亮,发色乌黑。看起来竟比几年前教课那会还年轻些。
见到简亭灵,她双眼一亮,站起身招招手:“亭灵, 来。”
而后笑得合不拢嘴:“哎哟,总算见你穿一回裙子, 大美人嘛这不是, 快坐老师身边儿来。”
十多个同学也惊艳不已, 尤其男生, 更是全都看得双眼发直。张罗聚会的候明脸红了老半天,小声说:“陆老师真火眼金睛, 我都没认出来。”
简亭灵一身酒红长裙摇曳生姿,稍动一下便洒落粼粼丝光,绮艳得像支露水玫瑰。
优雅的小荡领有种矜持的性.感,两侧菱形开口露出小片纤细的腰身, 衬得身段尤为纤秾合度。
细细的吊带掩在云雾小衫之下,丝缕酒红若隐若现, 与雪白肌肤形成鲜明对比, 像牛奶冻被划出草莓夹心, 更惹人浮想联翩。
简亭灵并不理会那些盯她看的目光, 只走到陆老师旁,礼貌问候。
其实她穿这身有些不自在。
吊带太细, 意味着内.衣得换成不太舒服的胸.贴。裙子太飘逸, 她直接穿了条长到膝盖的打底裤, 还是觉得不太放心。
以前去晚宴她都强烈要求穿裤装,哪遭过这种罪。
但她将这些不自在隐藏得很好。
陆老师看不够似的打量了她好几眼,这才看向她身后的人。
结果眼光毒辣的老人家一怔,眯着眼睛愣了好久,才恍然大悟地笑开了:“天哪——这是意之?”
许是不想抢她风头,柯意之抱臂在门口倚了会。
直到听见老师说话,他这才收回看向某人背影的目光,走入房内:“陆老师好。”
这下轮到女生们春心萌动,脸红红地暗自交换眼神。
都是出社会好几年,体体面面的都市丽人,却一瞬回到去班门口偷看他的高中时代。
陆敏清撑一下桌面,仔仔细细看两遍柯意之:“你这孩子这张脸哟,啧啧啧啧。我带了那么多年的学生,没哪个男孩子,生得有你这么好。”
她陷入回忆,不由多说了两句:“怪不得那么多女孩都给你写情书。”
情书俩字落地,桌上忽然一静。
躁动气氛一瞬被冻住,十分微妙地冒出些冷气来。
有好事者默默环视全场,半庆幸半失望地发现,杨柳菁还没来。
当时杨柳菁的情书被贴,事情闹得那么大,谁不知道?
陆敏清也意识到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赶紧岔开话题,叫两人一左一右,在她身旁坐下。
火锅是四宫格,简亭灵刚好跟着口味清淡的陆老师吃清汤。在调料台前端着碗转悠一圈,也就加了一点蚝油和鸡肉末。
锅一开,众人不再客套,利索开吃。简亭灵悄悄瞟一眼柯意之,见他拿了牛肉跟虾,还有些藕片、裙带菜之类的蔬菜。
男明星不用怎么节食,真羡慕。
简亭灵专心地涮着毛肚,默念七上八下。还没数到五,陆老师冷不丁开了口。
“你俩一起来的?”
语气十分亲热。
简亭灵手一抖,毛肚滑进汤里。
柯意之很自然地拿漏勺给她捞起来,又煮了三四下,往她面前递。嘴上回陆敏清:“嗯,我们最近在一块录节目。”
陆敏清笑眯眯地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这是她教学生涯里带过最好看的男生女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哪边也看不够。
况且,俩人高考也那么出色。
陆敏清烫好一片鲜牛肉夹进简亭灵碗里:“我就说你会有出息。”
“谢谢陆老师。”简亭灵难得乖巧地低下头。陆敏清是高中时唯一真心关怀、理解她的老师,不唯成绩论,也从未责骂过任何人。
“你这妮子就是主意大过天,就算考上北华,兜兜转转还是玩音乐去了,是不是?”
简亭灵抿唇:“没办法,有人特想唱我写的歌。”
柯意之动作一顿。
陆敏清眉眼含笑:“行,有目标就好。”
她放下筷子,一手拉住柯意之,一手拉住简亭灵,将他俩的手叠在一块,轻声道:“你俩以前闹到天台上,可让我担心了好久。现在感情这么好,以后还能互相帮衬,我也就放心了。”
吃完饭,陆敏清便回去了。众人去楼上KTV。
长辈在与不在,气氛天差地别。众人刚还一个个装得人五人六,现在全在灯红酒绿下现了原形。
有几个皮猴子抢过麦就开始一顿鬼哭狼嚎,其间还夹杂着对老板强烈控诉的即兴rap。
简亭灵找了个安静些的沙发角落坐。
刚把包放下,便有人轻轻拖她胳膊。她一抬头,看见那女孩笑出两枚梨涡。
是李梦梦。今天来的女孩不多,她想拉简亭灵一起去洗手间,顺便补妆。
过了会,李梦梦挽着她回来,却发现,她放包的旁边已坐了个人。
是柯意之。
他正垂头看手机,似乎有事要处理。李梦梦壮着胆瞟一眼他的wechat屏幕,由于视角是倒着的,连用的哪国语言都没认出来。
她十分识相地松开简亭灵,将她往前一推,自己激动地跑了。
简亭灵有些暗喜。
她抬手蹭了蹭耳垂前方,令那香膏挥发得更充分些,才拿起包,自己坐下。
刚坐下就有点后悔。这位置稍远了些,应该离他再近点。
可现在已经不好挪了。
“刚刚没见你吃多少,光帮陆老师煮了。吃饱了吗?”
柯意之手指没离开手机键盘,白光映在他眸间,像小小的星辰。
简亭灵:“嗯。你呢?”
“还好,我不太爱吃火锅。”
她哦了一声,默默记住。
柯意之并未遮掩屏幕,她也没刻意去看,余光扫一下,认出是法语。
她大学选修课上学的那点法语单词实在太少,根本看不懂内容。
在原地坐立不安了一会,听见远方有人大声道:“你这破锣嗓子赶紧别唱了,别把我们天王吓跑了。”
简亭灵失笑。
忽然,包厢门被再次推开。
一个激动的男声响起来:“哎哟,又来一个女明星!”
紧接着就是几声口哨响,还有稀稀拉拉的掌声。
众人纷纷看过去。
进来那人一身珠光宝气的夸张装扮,从头到脚都是名牌,倒也强行塑造出几分人间富贵花的感觉。
五官还算精致,跟前段时间空降刷屏的精修图虽有距离,却也足以在灯下以假乱真。
她娇滴滴地朝众人挥挥手。
“哈喽,大家好久不见啦。”说着腼腆地笑笑,“剧组那边要配合拍个宣传,所以来晚了。”
李梦梦翻个白眼。
柯意之都没拿工作压人,你凭什么。
但男生们挺吃这套:“没事没事,来了就好!大美女快来点歌,想唱什么?”
“哎呀,我还有点事。”杨柳菁轻轻戳一下那人肩膀,“等会再过来哦。”
那人神魂颠倒地看着她背影。
她则径自朝柯意之走过来,带来一片高级香水的浓郁气息。
涂着裸色口红的嘴唇微微张开,语气带点撒娇的感觉。
“嗨,好久不见。”
不知道演员是不是都有这种能耐,说话时能营造出一种drama的戏剧感。
就好像此时此刻的这个地方,有镜头对着,灯光打下来。她周围飘着肥皂泡泡,一呼一吸都备受瞩目,是这个世界的绝对主角。
简亭灵屏住呼吸,低头玩手机。
柯意之倒也没理。
他打字动作不停,像是没听见。
杨柳菁抿抿唇,先往身后看看,委屈又元气地笑了下,打发走看热闹的群众。
这才又凑近些,轻声开口。
语气十分郑重,带着意味不明的颤音。
“意之,好久不见。”
柯意之仍未抬头。
只眉峰微微蹙起,冷声开口。
“我姓柯。”
“……”
杨柳菁脸白了一瞬。
简亭灵努力抿嘴,才忍住笑。
结果她这么一动,被杨柳菁注意到了。
她忽然眸光一亮,过来拉她袖子:“亭哥,你让一下嘛。我们公司想跟意……想跟班长谈个商务合作,但内容要保密的。”
她看似动作轻柔,实则力气很大。要是李梦梦,说不定这时早被拽了起来。
但简亭灵岿然不动。
她原地静坐,看着杨柳菁脸色逐渐变紫,手臂发起抖,这才将自己的小衫从她指间扯出来。
柯意之仿佛轻笑了声。
简亭灵疑心自己听错,抬眼看去,撞上一个貌似赞许的笑意。
而后,他才看向杨柳菁,没什么表情地开了口。
“既然进圈,规矩总要懂。”
杨柳菁没听明白。
她甚至有些羞涩地笑了下,十分珍惜这句来之不易的回音。
因此,语气也更加轻软了些,柔声柔气地问:“什么规矩呀?”
柯意之神色愈发不耐。
“越级沟通是大忌。”
这就一点面子也没留了。
从没听过他这么冷的语气,尾音像含着一口冰。
饶是旁观,简亭灵也听得心里一凉。
杨柳菁被说得小脸煞白。灯光流转,能看见她笑容僵在浅粉色的唇边,眼中隐隐有泪。
她吸了吸鼻子,肩膀塌下来。这才轻声道:“我……我以为,我们也是老同学啊。”
说罢才转身,抱紧自己双臂,留下一个黯然的背影。
简亭灵看了她一会。
就见杨柳菁找了另一张沙发坐下,几个男孩子忙不迭给她让位置、拧瓶盖。
她抱着双臂浑身颤抖,一副又委屈、又怕冷的模样,十分楚楚可怜。
眸光时不时往这边瞟。
包厢里冷气似乎确实开得挺足。
见她足足抖了十多分钟,简亭灵受到些影响,也不由张嘴,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肩膀处忽然一暖。
柯意之站起身,以一个半拥住她的姿势,为她披上自己的灰白外衣。
他指尖温热,划过她云雾小衫下的细肩带。
冷香弥漫。
外套上带着他的体温和气息, 柔和而清冽,像山间的云。
衣服颜色很浅,如皑皑冰雪间, 融入一抹草木燃尽的苍灰。
很衬他的气质。
简亭灵其实没那么冷,但看到杨柳菁脸色难看地转过头,身心都十分舒畅。
于是将衣服裹得更紧了些,揉揉鼻尖:“谢谢。”
此时话筒转了一圈, 传到他们这里。彩灯立刻一阵乱闪,几只皮猴子拿起铃鼓狂拍:“天王来一首!”
“让咱们见识一下神仙唱歌!”
“大家投票决定唱什么吧!我投《向阳本能》一票!”
“可是可是, 我想听《星昼》诶。”
众人七嘴八舌, 话题到这都还算正常。
可接下来, 有人不知吃错了什么药, 醉醺醺地吆喝道:
“挑啥呀,大家都是老同学。把柯大天王的歌单调出来, 咱们全听一遍!”
说着还颠三倒四地去按屏幕,一个拼音一个拼音地输入柯意之的名字。
简亭灵一听就怒了。
她唰地起身,踩着高跟走到那人身后,阴恻恻看他。
冰刀般的视线穿过厚厚的皮夹克直捅心窝。那人不明所以地打了个哆嗦, 茫然地回过身,就看见一美艳又动人的女阎王。
“想听就去买票听演唱会, 在这当什么大爷?”
简亭灵打掉那只已经开始哆嗦的手, 把他才点好的一溜歌全抹了。
她风采不减当年, 不少人对她骨子里的惧怕又苏醒过来, 抱着铃鼓不敢说话。
场子一度陷入肃静。
过了阵,才有人逸出声清淡的笑意。
也和高中那时一样。
面对黑着脸的简亭灵, 只有柯意之会走上前。
他来到她身旁, 也俯下身, 看着自己姓名后跟着的那些歌曲名。
这些都是他首专里的歌,一共十一首。
他将手指落在其中一首冷门歌旁边,状若无意地问她:“这首听过吗?”
问时竟有些紧张。这首传唱度最不理想,即使是在开演唱会时,也是它呼声最低、跟唱最少。
可简亭灵却不假思索地点头。
“当然。”她蓦地转头,双眼亮晶晶地看他,“我能感觉到你们团队在这首歌上是非常有野心的!它目前绝对是被低估了,也许过一阵子有个什么契机,它就也能大火!”
那眸光像是星火,将他心间照亮。
他垂眸忍住笑意,修长手指随意把玩着手中话筒。
KTV的话筒廉价又笨重,可被他拿在手中,也镀上一层鸡犬升天的奢贵。
少顷,他另一只手抬起,轻轻覆上她悬在点歌屏上方的手。
头顶清蓝流光投下圆影,简亭灵双瞳蓦地睁大。
陌生而温暖的触感令她心尖一颤,手也刹那间不受控制,往后缩了个小小几毫米。
还没等她暗怪自己胆小。
他却不由分说,温柔地加了几分力。
将她的手,覆得更紧了些。
简亭灵心跳一阵凌乱。
清蓝光芒下,他侧颜清隽,认真地凝视着屏幕,握着她的手微微抬起,循循善诱地扫过一串歌名。
“想听哪首?”
“我唱给你听。”
一曲终了,满包厢全是惊叹。中途还有外人过来敲门,大家忙不迭把门锁上了。
等别人接过话筒,又是好几首歌过去,简亭灵的耳朵仍在发烫。
手机忽然亮起提示。
她从侧门出去,进洗手间接电话。
是云莓打来的。
“妈妈没什么事,就是想我们灵儿。玉澄也可想你了~”她语调一如既往,又糯又甜,“这几期节目我都看直播了哦,灵儿真棒。”
简亭灵摸摸鼻尖:“你真是为我看的节目?”
一个撒娇一个挤兑,这通电话倒也和乐融融。末了,简玉澄也接过电话说了几句。
他就和云莓截然不同,咬字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十分严谨古板地叮嘱女儿,要严以律己、要洁身自好。
“娱乐圈不同于其他行业,浮华愈重,糟粕愈盛。你进去就专心搞音乐,什么杂七杂八的污糟事,千万沾不得……咳咳。”
简亭灵揉一揉耳朵上的老茧,含笑听着。
直到听见咳嗽声,她脸色一变,立刻紧张兮兮地打断:“爸,你生病了?”
“我没事。”简玉澄毋庸置疑地回,“你照顾好自己,别□□们的心。”
简亭灵垂眸看自己脚尖。
简玉澄是个有雄心、更有野心的人。当年白手起家,从最基层的业务开始做起,双腿扎在泥泞里,什么苦都尝过。
从零到一,比从一到十难得多。他最后能跟那些家族世袭的old money平起平坐,靠的是摸爬滚打、百炼成钢。
有些人天生要掌权柄,运筹帷幄,统御四方。
简家倒了,经济损失对他的打击还在其次。而最空虚、最落寞的打击,在于一个半生骁勇的将才,却失去了可供驰骋的疆场。
简亭灵捻着垂落耳旁的碎发:“爸,你告诉我实话,这几年,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放弃过?”
简玉澄如今在一家跨国外企做高管,薪水其实也算可观。但他们家曾背了些债款,车房等资产也都全数上交。
相当于人过半百从头再来,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可即使是在这样的高压之下,简玉澄依旧在想方设法攥紧一切时机,想要东山再起。
“你说哪的话?重振旗鼓难如登天啊。爸爸也一把年纪了,哪有那么天真?”
话筒对面传来镇定自若的语调。简亭灵默默补了句:“上回,你电脑桌面上的项目书没藏好。”
“……你怎么能乱看爸爸的工作电脑?”
简玉澄有些尴尬,企图拿长辈身份压人,把这事遮掩过去。
简亭灵不得不再将一军:“还说自己不天真,我这个不务正业玩音乐的都想说,你就是咱们家最理想主义的人。别骗我了,我可没我妈那么好糊弄。”
良久,对面也没出声。
分明没人吸烟,简亭灵却觉得空气都变得沉重,胸腔内一阵酸涩。
啪嗒一声,电话里传来门响,简玉澄似乎换了个房间。
他这才轻声道:“亭灵,爸爸这两年,一直很愤怒。”
“我知道。”
简玉澄平素进退有度,在下属面前尚且温润和善,在家人面前更不必提,对云莓和简亭灵一句重话也没说过。
人人都说他脾气温和。
可简亭灵知道,他早已愤怒入骨。
“亭灵,爸爸愤怒的,并不是向云升背叛简家,侵吞我半生心血,还险些将我变成阶下囚——我素来愿赌服输,既然错看此人这么多年,这些是我该付出的代价。
“但我不能容忍的,是丧尽天良者占据高位,拖欠工资、暴力辞退、用招摇撞骗的方式做项目、挖墙脚,钻尽法律的空子,最后自己拿钱走人,却留下满地疮痍——”
他声音渐渐变得颤抖:“普通人辛辛苦苦奋斗半生,才赚来的血汗钱,却被这种人拿去挥霍一时、享乐一夜。这世道,咳咳咳,这世道若不改一改,该多让人绝望啊。”
简亭灵鼻尖发酸。
简家以前的业务是房地产方面的。其实,当时比这更赚钱、更轻松的领域有的是,但简玉澄就是想做这个。
这是他年纪尚轻时,就立下的目标。
直到破产前一天,他办公室里仍挂着杜甫那句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简亭灵的名字里,也藏着他的梦想。
亭,就是小房子。
他希望每个在这世上勤劳生活、诚恳处世的人,都能拥有一间自己的小房子。
以前的简家,也确实是这么做的。简玉澄每个项目都尽可能让利,再用魄力打通各个环节,将这份利切切实实让到普通人手里。
可向云升鸠占鹊巢后,短短几年,项目烂尾无数。简玉澄辛苦半生的基业,如今早已成了一块烂招牌。
简亭灵咬牙,将眼里的泪光生生逼退:“爸爸,我知道。我都知道。所以这几年,我们没说过一句不支持你的话——”
她双眼通红:“但是,螳臂如何能挡车?简家早已树倒猢狲散,人才凋零,财力空虚。您以前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现在苦熬一个月也难做成。”
“您年纪已经这么大了,真的不能再连轴转地熬夜,身体吃不消啊。”
简玉澄缓声道:“我没事,好得很。就是这两天肝火旺,才咳嗽了几声。你要实在信不过我说没事,下个月我去做个体检,让医生给你说。”
“好。那结果出来,你第一时间发给我。”
简亭灵这才稍微放心了些。
她沉默一阵,自责感像支又硬又冰的铁耙子,在心底一下一下,耙出血来。
“……爸爸,对不起。要是我听你的话,好好学习,早点开始接手家里的生意,帮你多留意一些,也许就不会……”
结果简玉澄一阵豪爽大笑,直接打断了她。
“哈哈哈哈哈哈,向云升开始密谋的时候,你才上初中。简家破产那年,你大学还没毕业。我都没留意到的事儿,你年纪这么轻,怎么帮我留意?”
他温声道:“好孩子,真不用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你考上北华经管系,还一直拿奖学金。自从改了主意要帮我,每周都去公司帮着做事情——你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
简亭灵仍有心结:“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你爸我现在闲下来,也懂得享受人生了,发现就像你说的,音乐这东西,有时候比什么都更能给人力量。”
说完,他还真就哼了两句。熟悉的旋律入耳,简亭灵心里一阵五味杂陈。
简玉澄笑呵呵地开口了:“你那首什么鸡蛋灌饼,我现在工作累了,没事儿就循环着听听,一听就觉得更有劲儿了。”
简亭灵带着泪光笑出来:“早改名了爸!不叫鸡蛋灌饼了!”
“我知道啊,叫《绮纪》嘛。”简玉澄如数家珍地背了几句歌词,忽然语调一变,调侃着道,“但我这听下来好几个版本,发现还是柯家那孩子,唱得最好啊。”
第54章 见意
简亭灵有点不好意思, 企图从专业性解释这个问题:“他的团队藏龙卧虎,好几个很有名的大牌制作人都跟他有合作,效果好是肯定的。”
“我可对这方面没研究。”简玉澄拖长了些音调, “就是单纯觉得,他改编的那个版本听起来,倒比你自己,都更接近你在家瞎捣鼓时的那种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