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本就是跟过来认门的,忙答应一身,起身出去了。
等胤祥出去,又让何保忠在门外侯着,屋子里只剩下胤禛与他二人,胤礽才叹道:“你这么急过来,我心里就知道,只怕是没好消息。”
“二哥料得准。”胤禛神情也不轻松,点点头,便将查到的事一一道来。
户部连年官银亏空,要有两个原因。
一是养兵。胤禛从靴筒里拔出来一本折子,里头是他算的账:“朝廷每年军饷开支就要一千七百多万两白银,占了全年钱粮赋税的四成之多。若是这笔银子能养出一支骁勇善战的精兵来,也未尝不可,但……”
胤禛没说下去,但胤礽已经明白了。
之前善扑营的缺人就是一个缩影,八旗兵走的是兵民合一、军政合一的路子,这种路子放在草原上、放在蒙古部落上都不会有何差池,但入关后,继续用八旗的体制,就有些不相宜了。因为八旗养兵不论打不打仗都发军饷,有时候是银子,有时候是粮食,有准许八旗圈地,名义上是叫他们自耕自食,实际上却是养出了一群不事生产的地主老爷来。
有军饷供养、还有佃户田亩,可还是有吃山山空、入不敷出的八旗子弟,贪图享乐已成了一种风气,挥霍一空便借钱过日子,还不起债便向旗主、皇帝求告。皇阿玛去年曾经两次拨发库银代偿八旗子弟的债务,头一次从户部拨了六百四十余万两,第二次六百五十五万两。
“他们得了军饷,未置寸产,反而衣食靡费,不过一二载又荡然无存。”胤禛摇摇头,“这样下去,国库迟早要被这些蛀虫吃空的。”
但是八旗兵政根深蒂固,他们就是靠着八旗打进关来的,要动军饷就是动了大清的根基,必然会爆发极大的冲突与抵制,而且八旗兵丁乃是世袭的,人生人,朝廷要供养的八旗兵越发多了,先帝时期八旗兵只有8万甲,如今已有十二万甲了。
而且朝廷正是要对葛尓丹用兵的时候,更不可能从这上头想法子。
“还有一件事……”胤禛又道,“各地吃空饷、虚额名粮已经积习难返,各省大小武职官员都吃空额,名册上又若千万兵,实际上兵伍不足正额三分之一。您放在户部的主事程世福悄悄把这事和我说了,这笔空额实际上户部早知道,但皇……皇阿玛默许了,武官品级本就低些,便特许作为武官的养廉银子用的,只是空额吃起来欲壑难填,许多无关在军内谋私肥己,这下是从官到兵都腐败不堪了。”
胤礽叹了一口气:大清的官制向来是文高武低,文官的品级从正一品到从九品,一共有十八阶,但无关从一品到正七品,只有十二阶。武官晋升之路一直都低于文官,俸禄也比不上文官。不让武官爬得快,是为了防安史之乱、杯酒释兵权之类拥兵自重的祸乱重演,但行伍没有好处,谁当武官?皇阿玛才会想了这么个法子来防着人人弃武从文。
这几件事都不是一时能解的,皇阿玛也未必不知道,只是他难以根除,只要八旗在,就会有这些腐败之风,但那吃空额养廉银,是可以想别的法子去改的,但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的了的。胤礽觉着皇阿玛总在抑制贪腐上头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而化之,在他心里只要贪官能干,也未尝不能不用。
胤礽却觉着如今天下大治,能人辈出,若不是真的不可替代的人才,何必要去将就贪官?若是他为政,必要清贪腐!国家连银子都没了,底下老百姓的日子又能有多好?钱既没到皇帝的口袋,也没在老百姓的口袋,想也知道全进了那些贪官污吏、财主地主手里。
那这究竟是爱新觉罗的天下,还是那些世家门阀、地主乡绅的天下?
“除了养兵,其二便是漕运。”胤禛从另一只袖子里又抽出一张小小的地图来,稻米都产自江南,大量的粮食需要靠江南供应,水路船运比陆运要便捷快速得多,漕运便孕育而生。自大清入关以来,无不积极清理运河,设漕运官兵护粮。但只要是运粮,就有损耗,于是火耗就越加越多,原本朝廷规定运400万石,加上预估路上的损耗,就要运500万石。
但真的有这些损耗么?一条漕运上下那么多节官吏,还不是他们说损耗多少是多少?而除了长江,中原那头的漕运就得依靠黄河,这条母亲河是什么暴躁脾气谁不知道?年年决堤、年年改道、年年淤塞,要治河又得费大银子。
之前胤禛被太子派去工部学了两年的水利,深知其中弊端丛生,而且这弊端不是从大清开始的,在前明就已经难以维持,只是清承袭明制,屡经廷议,终无良策。
胤礽听完这两件事,果然面色沉重,因为这两件事,都是大事,也是大清兵防越发孱弱的根子,但他和老四都没办法去动这两件事,这不知要触动多少人的利益,皇阿玛也不一定有决心在这时候改。
还有什么事既不伤筋动骨又能立竿见影?
胤禛心里也知道这些说出来无济于事,只是他不得不说,他甚至在想:日后有一日,二哥登基,是不是就能把这些蛀虫赶出去了?他有心改革弊政,却被缚住手脚不能施展抱负。
两兄弟谈论了半天,却只能相顾而叹。
随后十三领着弘暄进来了,见两个哥哥都愁眉苦脸,不由问道:“怎么这么沉闷?二哥,四哥,弘暄课业都做完了,如今宫里建院子吵闹,我带他去外头滑冰去。”
胤礽点点头。
随着几个孩子大了,明年弘晳也要挪出来读书,穿堂那边的院子就不够用了,太子妃去跟皇阿玛说过,先给几个孩子扩建个两进的院子,然后因为阿婉跟太子妃提过,所以顺道给后罩房也再扩一进,这工程从去年年底开始的,到现在毓庆宫里头还敲敲打打个不停。
胤禛却突然灵机一动:“二哥,可以让他们还钱!”
胤礽愣了下:“嗯?”
“您不知道,咱们兄弟几个出宫建府,都跟户部借了银子,否则内务府连木头都凑不齐。不仅是皇阿哥,就是朝堂百官,也借了不少官银,你一万两我二万两,凑一凑,总能凑出点银子来,而且皇阿玛许官员筹借官银,却是限期要还的,但许多人拖着不还,或是还一半再借一半也有的,马齐那老家伙估计自己都没还清呢!”
胤礽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扩建毓庆宫,不会也是内务府管户部借的银子吧?回头要把尚之杰绑过来问问,荒唐!那他岂不是也欠了钱?
胤禛找到了一条新的路子,觉得十分可行,皇阿玛抹不开面子催债,难不成钱就不还了?哪有这种道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去市井钱庄借钱还要利息呢,借官银不要利息还没人催债,这是什么上赶着的买卖?
“你写个条陈,明儿和我一块儿去见皇阿玛。”胤礽也觉得还钱这事可行,只是丢了面子,吐一点出来而已,总比整治漕运和吃空额来得手段温柔吧?
等银子筹到了,他也想好了,去苏杭那些地方,不仅仅要看吏治,还要看漕运、看百姓,有些路要大张旗鼓,有些路却要微服私访了。
而且……“这事咱们可以提,但皇阿玛若是让你亲自去催债,咱推老八和老大,你不要接这火栗子,以后名声不好听,”胤礽最后送胤禛出去的时候低声说。
老四去催债肯定有的是人使绊子,头一个户部就不一定会让他好好清查,毕竟里头都是明珠的人。但若是老八、老大呢?明珠、佟家、皇阿哥以及宗室亲王都不会说话了。
说到底,他这个太子才是孤家寡人……但偏偏,就是要这样,皇阿玛才会放心。胤礽感慨地拍了拍老四的肩头,这个弟弟却愿意一直站在他身边,他是个真性情的人。胤礽不免多嘱咐几句:“你性子倔直又务实较真,对付不了官场上那些老油子,别为这等事伤了羽毛,省得在皇阿玛那落了埋怨。”
胤禛心尖微微震荡,一股热流满溢出来,他望着太子,轻轻嗯了一声。
他从始至终就知道自己没跟错人,孝懿皇后走后,宫里再不会有人愿为他推心置腹说这番话,哪怕是……永和宫。
外头又下起雪来,胤礽让他等等,叫何保忠拿了把大油纸伞来,才让他回去:“我就不留你吃饭了,跟抬轿子的太监说,地滑,都慢点走。”
胤禛挺直腰板,冲太子深深一躬拜别。
送走了老四,胤礽又往程婉蕴屋子里走去,就见院子里还在热闹呢。
雪下得不大,细细得像是飘荡的柳絮,程婉蕴将哈日瑙海也叫来了,咪咪跟在哈日瑙海身后直打转,因他手上举着一串刚烤好的羊肉串,烤得微微焦黄,还滋滋冒着油,要多香有多香,咪咪哪里忍得住,猫胆一横,就往哈日瑙海腿上扑,三两下就顺着他的腿爬到他肩头了,两只后腿稳住肥硕的身形,尾巴翘起来保持平衡,两只前爪就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扒拉了他拿着肉串的手腕,然后一颗大圆猫头就喵喵急切地往前凑。
哈日瑙海被它一扒拉,还真不防损失了两串肉,咪咪抢到肉就跑,一溜烟跑到额林珠脚边蹲着把肉嚼吧嚼吧吃了。
独独剩下哈日瑙海人都傻了,一会儿看看肉一会儿看看嚼肉的猫,十分怀疑人生了。
额林珠坐在边上笑得直捧肚子。
“你还笑,”哈日瑙海把剩下的肉串递过去,用蒙语说:“都是替你烤的。”
“没事儿,给咪咪吃一点。”额林珠对咪咪十分大方,把两口就吃完肉的咪咪吃力地抱到膝盖上熟练地撸着,“我最喜欢咪咪了呀。”
“喵!”咪咪也阿谀奉承地蹭着额林珠的手。
哈日瑙海撅了噘嘴,往额林珠对面坐下,又自顾自给她烤肉去了。
程婉蕴抱着看似安静发呆实则还在琢磨冻泡泡的弘晳,冲他们俩笑道:“你们谁能给我背完九九乘法表,我就赏一大块鹿肉给谁吃,怎么样?”
额林珠最喜欢吃鹿肉,她立刻举手:“额娘我来背!”
程婉蕴就看着她,然后这家伙背到“七八……”就开始卡壳,然后就坐在那儿“七八……七八……”了好久,才突然猛地想起来似的,激动得一拍手掌:“七八五十二!”
胤礽刚走进来就听到这一声,偏偏额林珠还骄傲地昂起了头,一副“我背得不错吧”的模样,一点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程婉蕴脸都黑了,一个九九乘法表,背了一年多了,还背成这样!
一直神游天外的弘晳在这时突然奶声奶气地开口:“大姐姐,是七八五十六呀。”
额林珠也傻了。
程婉蕴忍不住喷笑出来:“得,这鹿肉得给弘晳了。”
胤礽也掀起帘子进来,坐到程婉蕴身侧,恨铁不成钢地点点她:“额林珠是得好好学了,上回皇上还说要让你习字刻苦些呢,弘晳认得都快比你多了,我看回头让弘暄当你的先生才好,他也正好将学过的知识都巩固一遍,还能教教你。”
额林珠嘟囔:“我是女孩子,又不用考秀才。”
程婉蕴正给太子分奶茶,谁知听见这么一句,脸上笑意立刻消失了。
“女子不用考秀才,却也要明理,要立身正行!而不该做甘做睁眼瞎。”胤礽第一次板下脸,“你是阿玛的长女,连字都不学,连基本的算学也不学,你真的是不聪明么?阿玛叫你骑马你一学就会,可见你不是愚笨,是不用心!”
额林珠头一回被这样严厉地训斥,眼泪瞬间就流出来了。
“我和你额娘只有你一个女儿,太宠爱你了。”胤礽下了结论,冷冷地扫过伺候额林珠的奶嬷嬷和宫女,“别叫我查出来是谁教大格格说这些话的!都纵着大格格玩闹是不是?大格格身边的人全都下去领十个板子!”
连两个奶嬷嬷都被拉下去打了,额林珠吓得都忘了哭了。
程婉蕴连忙将她搂在怀里,轻声开导:“傻孩子,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按照你的说话,那你是女子岂不是也不该学骑马也不该学射箭?女子不能考秀才不是女子就比男子蠢笨考不上秀才!而是女子都像你一样,想着我不用考秀才,念着“无才就是德”,就故步自封了!可你这样想就大错特错了,你是皇家格格,已比旁人幸运,这世上有好些女子出生就被溺死了,莫说读书……”程婉蕴说到这儿沉默了半晌,她被触动了心肠,莫说大清这样的社会,后世也还有许多女子得不到公平的教育,就像她,就像千千万万山区里被迫辍学的女孩儿,她紧紧盯着女儿,“额林珠,你以后是可以为这世道的女子做些事情的,你知道吗?”
程婉蕴并不傻,她知道宫规对她这样出身的人苛刻万分,若不是太子爷像雪山一般站在她前头挡着,她言行稍有不慎就会没命,她是被这封建礼教的捆住手脚封住嘴巴的人,但额林珠不是,她是太子长女,她的身份就注定了她可以做更多,哪怕只是微小的一点点改变……
额林珠听得呆呆的,显然被程婉蕴吓到了,她还小,听得似懂非懂,却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程婉蕴叹了口气,她不该说这些的,她发现连太子都听了她的话都挑了挑眉头,就知道自己失言了,但还没等她懊恼,太子就摆摆手让伺候的人全都下去了。
程婉蕴小心翼翼瞅了太子一眼。
太子却只是替她又倒了杯奶茶,转头对额林珠说:“好好听你额娘的话。”
额林珠连忙过来拉住她袖子,趴在她腿上边哭边撒娇:“额娘,我错了。”
虽然太子爷没生气,但程婉蕴还是不敢再说那些话了,琢磨着换了个额林珠能听懂的说法:“你觉着背九九乘法表没用,但日后你长大了要当家、管家,难不成连账簿都看不懂?你不学知识,下头的人骗你鸡蛋二十两一个,你恐怕也会相信,这就好似把自己送进老虎的嘴里似的,被人卖了都还替人数钱呢!”
额林珠抽噎着,却听一直旁听却安静思考的弘晳突然冒出来一句:“额娘,不对。”
“嗯?”
“大姐姐七八都得五十二了,就算被人卖了,钱也数不对的。”
程婉蕴:“……”
胤礽:“……”
刚刚在额娘的怀抱里略微平静下来的额林珠再次哭成泪人。
她学!她学还不成么!
第77章 安顿
毓庆宫前殿摆了巨大的香案, 程婉蕴带着额林珠、弘暄随着太子爷恭恭敬敬进献三牲后, 周围响起了乐师弹奏三弦、琵琶和拍板的奏乐声,太子爷又领着她和几个孩子上前献酒, 共要献三次。
萨满身着腰系二十四条彩绸腰带和九面铜镜的发裙与缀满360颗贝壳的神衣, 头戴着装饰着鹰翎的鹿角帽,胸前还挂着一圈狰狞的狼牙兽骨,手里抓着兽皮鼓, 每当程婉蕴他们献完酒,他们就会吟唱着鄂啰罗上前跳舞祝祷,舞蹈动作都是学习野兽、雄鹰捕猎、生活的习性。
在满人的心里, 萨满能沟通神鬼人,能驱邪祛病。
胤礽拜得很虔诚。
跳大神的仪式最后,萨满会赤足对着神案长拜请神,然后突然窜起!
程婉蕴头一回那么近距离看萨满祭祀,被吓了一跳,随后就觉着很震撼。他把鼓抱在胸前, 急速地甩动腰间的铃铛,后又将手鼓换成了柳枝, 好似手握长枪一般, 不停地翻转挑起枪花, 将柳枝上的露水均匀地撒在即将种痘的程婉蕴和几个孩子身上,然后围着他们情绪亢奋地边歌边舞,其他萨满越发急促地敲击着手鼓, 那歌舞着的萨满便仿佛踏碎鼓点一般跳动着, 随后直接赤脚跳上一旁铺着碎炭火的地上!
殷红的炭火在他足下腾起烟云, 他似乎真的被神附体了一般,觉察不出痛觉, 不断呼喊着咒语,又激烈、又神奇、又粗矿豪放,程婉蕴看得入迷了。
抛开迷信之说,他们只是虔诚地信奉心中的信仰,由此而激发出来的力量,展现在她眼前,她能体会到那种动人心魄的感觉。
民俗真的很美。
祭祀结束后,程婉蕴和几个孩子就要进痘房了。
痘房统一设置在宫门附近的下风口,由太监居住的廊房改建的,不算特别狭小,里头是简单的内外间,桌案床铺一应俱全,倒有几份民宿的感觉。
在程婉蕴和孩子们种痘之前,她身边的青杏、碧桃、添金、添银以及其他粗使宫女太监也都被太子爷下令轮流去种过痘了。他们就都是挪出宫外的种痘局去种的,不过也出去大多十天半个月也就回来了。
碧桃还给她看过手臂上的痘痕,告诉她如何点浆、如何症状,只烧了三天,脖子肿了两天(大概是淋巴结肿大),但全身上下也只出了七八颗痘,等到十八日左右痘痂脱落,手臂上留下了一个小疤痕,就没了。添金更厉害,种完以后压根没什么反应,只有手臂上冒出几颗小痘,连发烧都没有。
程婉蕴深深慕了,这就是免疫力超群的人呀,跟后世疫情时的无症状感染者一样,都是不用受罪的天选之子。
碧桃和她说这些的时候,太子爷就站在门外。
那颀长的影子斜斜照进来,她就知道是太子爷怕她害怕特意安她的心。
但其实程婉蕴不害怕,她在后世就种过痘,不过那时候已经是注射的疫苗了,不会留下圆圆的痘痕,也不会有什么症状。
钦天监算了每个人的生辰八字,合了吉日,排在最前头种痘的是弘暄,他小小年纪一直以长兄的身份要求自己,明明吓得脸都白了,却还是挺直腰杆给太子、太子妃行礼拜别,胤礽摸了摸他的头:“不会有事的,你是阿玛的小男子汉,要给弟弟妹妹做表率,勇敢些,知道吗?”
奶嬷嬷会陪着他进去照顾他,这也是弘暄所有勇气的来源,他乖乖地点点头:“我会的阿玛。”
太子妃也叫他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头,勉励:“好孩子,平平安安地回来。”
弘暄开始种痘后两天,哈日瑙海种痘、之后就是程婉蕴、最后才是额林珠。
程婉蕴由碧桃陪着住进去以后,就有个瘦而年老的太医进来给她种痘,过程很快也不大疼,先用针一样窄细的刀轻轻划破她的手臂,然后将牛痘种脓包里取出的脓液滴进她的伤口里,为了防止没种上,按例种四颗痘。
第二天她就发烧了,手臂上也生了十几个痘。
程婉蕴都是低烧,但却反反复复直到第九天才退烧,在这期间人倒没有十分不舒服,只是后来额头和脸颊上也长了两三颗痘,让程婉蕴一点也不敢挠不敢动,生怕破了相。她还有好几次在屋子里听见太子在外头冲太医发脾气。
大概是因为她发烧一直不退吧,后来太医过来的频率都增加了,等程婉蕴第二十天左右终于结了疤,太医显而易见地大松了一口气,他本就稀少的辫子在这二十天里都快愁秃了。
程婉蕴不知道,为了这事,太子爷是天天过问的,康熙下了明旨不许他靠近痘房,他就只好翻来覆去折腾他们这些太医。尤其是额林珠十六天就顺利出了痘房,比闺女更早进去的程婉蕴竟然还在里头发烧,这让太子根本就坐不住。
太医院的地砖都快被他来来回回磨平了。
幸好虽有小小波折,但几个孩子以及她自己都种痘成功,尤其最让胤礽担忧的额林珠种得十分顺当,已让人十分欣喜,他立刻大赏特赏,在痘房伺候的上下全都领了银子。
程婉蕴出来的时候太子爷就在外头等着接,见碧桃还背着她那一包袱话本出来,一本都没舍得落下的样子,不由就笑了。当初要进去种痘,太子爷便让额楚出去凑罗了一堆话本给她解闷,听说额楚甚至打算自己养几个读书人办个书局专门写话本子了,毕竟宫里的需求真的很大,程婉蕴这里的话本都被王贵人借去看了不少呢。
种完痘唯一让程婉蕴烦恼的就是,脸上留下了两颗粉色的痘印,哪怕每日抹太医院的祛疤膏也没什么用处,一颗在眉心,另一颗却在左脸颊。
她原本脸上光洁一片,一颗痣都没有的,现在突然多了两个小点,她是怎么看怎么不习惯,每每梳妆就要揽镜自照半天,关键是这痘印它还未消退,是红色的,古代的胭脂水粉它遮不住!敷粉后,反而看得更清楚了。
胤礽为了庆祝孩子和阿婉都种痘成功,本想办个家宴席面,谁知阿婉心情不大好,时常对着镜子叹气,他也就作罢了。有一日晚上歇息,床帐子都放下来以后,他就捧着阿婉的脸看了又看,摸了摸她那两颗痘印,道:“你看这颗眉心痣,是佛祖在保佑你呢,人都说佛子才会长眉心痣。至于脸上这个,我常听人说,痣也有讲究的,这种就是福气财气的象征。”
程婉蕴半信半疑地摸脸:“真的么?”
“当然,我觉着很美,就像脸上生了朵桃花。”胤礽是打心眼里觉着好看,尤其阿婉垂眸的时候,长睫落下一片扇形的阴影,衬得脸颊那两颗淡淡的印子好似被风吹落枝头的桃花瓣,轻轻落在了脸上、眉间,满是春光摇动之感。
程婉蕴被他说得脸都红了:“太子爷嘴巴刚抹了蜜不成。”
胤礽便低头去亲亲她:“我和皇阿玛商议过了,二月初三启程南巡,我带你去,去实现去年我在柿子林里对你的誓言好不好?”
程婉蕴听完瞪大了眼,原本沉溺在深吻之中的她,就好似被五百万彩票砸中了一般,只觉着浑身的血液都因为这句话亢奋到沸腾了。
她知道太子爷要出门,但真没想过能跟着去。
毕竟太子爷是肩负着差事的,不是闲逛,他带兄弟们出门办差才正常,她一个女人怎么能跟去呢?尤其弘晳才三岁不到,程婉蕴都不知道他怎么说服的康熙!
但太子爷的口气却好似这事已定下了。
“我真的能去吗……能跟着您去吗?”她声音和手都在颤抖,不,她全身都在颤抖!巨大的期望与喜悦将她包裹住,天知道这一刻她的内心多么挣扎又自责,因为想到能出宫,能离开京城,她竟然心底里一点也没有踌躇。
两个孩子她都想不管不顾了。
胤礽望着她仿佛溺水之人在期望浮木一般的眼神,心里也是一痛。
一直在宫里的确太压抑了,就连皇阿玛每年也要找借口去畅春园、热河避暑,也是这样原因,一直困在四四方方的宫墙里,的确让人想要发疯。
而他已经困了二十年了。
“我已经请求皇阿玛同意了,我出门在外,衣食总要有人照顾,与其带不合心意的宫女,不如带你一个就够了。至于孩子……额林珠和弘晳都暂住宁寿宫,弘晳一向乖巧懂事,额林珠虽然淘气,但皇玛嬷一直想念草原,我会让哈日瑙海也常去宁寿宫请安,这样由皇玛嬷照顾你也放心。弘暄仍旧由太子妃照看就是。”胤礽将她抱在怀里,去抓住她控制不住的双手,按在自己的胸膛,用很低很低地说,“我明白你,我明白。”
阿婉在宫里开心吗?胤礽时常问自己,她是知足常乐之人,这是她的好处,但她真的喜欢宫里吗?连他自己都不喜欢,何况阿婉呢?只是她比谁都懂得开解自己,不会郁郁寡欢罢了。
胤礽就知道阿婉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特意去迎合宫中的风气。
抄佛经捡佛豆,阿婉从来不干;宫中后妃时常学那些弹琴书画、吟诗作对,也要看皇阿玛那阵子宠爱哪一种美人,若是文采斐然的,宫里便会掀起一阵学诗、学字的浪潮,若是精通四艺的,各宫来要琴的便多了,内务府的琴都来不及现做。
阿婉似乎守着自己小小的院子,也像是守着自己小小的心。胤礽总有一种念头——阿婉她从不往外头张望,得过且过,不是她甘于平凡、不求进取,而是她仿佛胸中有另一方世界,她已见过最好的景色,宫里的那些,她都不稀罕罢了。
但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即便太子妃也不能免俗,为何胤礽会将阿婉两个孩子送去宁寿宫,倒不是信不过太子妃,这是她主动向自己谏言的。
太子妃自打进门以后,就将自己的名声立住了——在皇家媳妇里,她要做最贤的。在对待长辈上头,她也要做最孝的。
佛经她抄,别人请安早晚一次,她一日五趟地问候。
即便早上已经和太子去请过安,她晌午、傍晚还是会去乾清宫问一句的,为了避免打搅康熙或惹人厌烦,她会视情形或是送上自己的针线、或是几样小食,或是叮嘱下人要仔细伺候,并不是莽莽撞撞地求见。而梁九功素来偏袒毓庆宫,每回太子妃过来,甭管见不见,他都会在康熙面前提一嘴。
除此之外,她每日都去陪皇太后说话、打牌,还特意命石家人去科尔沁部接来了以前伺候过皇太后的老仆人,让她进宫来做些太后爱吃的蒙古菜、告诉太后科尔沁部的各种事情,怀念怀念幼时的事。
这件事她办得极合太后心意,太后甚至拉着她的手落了泪,说这么多年唯有太子妃真心想着她、孝顺她。在康熙给太后请安的时候大加褒奖,投桃报李地谏言道:“今年亲蚕礼,哀家倒觉着该让太子妃主持了,这孩子事事妥帖,实在是难得,皇上选的人果然错不了。”
亲蚕礼原本应当由皇后主持,但中宫空悬,自打温僖贵妃逝世后,每年的亲蚕礼都由四妃轮流前往先蚕坛举行亲蚕大典,这是执掌宫闱之前的必由之路,也是皇太后对她未来国母身份的重要认可。
皇太后的话分量极重,康熙虽未发明旨,但德妃却已恰到好处地抱病了——今年原本是轮到她主持的。谁能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呢?何况这是太后愿意给太子妃的脸面,她哪里敢相争?闻弦歌而知雅意,德妃便只好病了,她既病了,由太子妃来主持亲蚕礼也理所应当了。
康熙因德妃递的台阶递得正好、递到了他的心坎上,在上书房夸奖、赏赐了十四阿哥多次,还特意打发太医院院正为德妃请平安脉,赐下补品若干,给足了永和宫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