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她还没意识到这一切意味着什么,直到乌希哈和额林珠两人格外亲密了起来,她才明白自己要和两个姐姐分离了。
她们三个自小在一块儿,情分非同一般。
乌希哈和额林珠都抚蒙了,茉雅奇其实并不知晓准葛尔部和喀尔喀部具体在什么地方,但她知道,两个姐姐她们嫁得近,打马穿过草原,时时可以相见,而她却不知着落。
额娘早就说了,要让她留在京城。可是茉雅奇越长大以后,便越发不想留京了。
她迷茫极了。
闷头闷脑地回了毓庆宫,坐在自己的院子里发了好一会儿呆,她才发觉正殿里格外安静。虽然正殿里本就是安静的,因为额娘病了以后就格外不喜欢声响,伺候的人都踮着脚尖进出,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惹了额娘不高兴。
茉雅奇换了身衣裳,吐出胸口的浊气,将一肚子矛盾的情绪都压下,换上一副虚假的笑脸,往太子妃起居的暖阁里走去。
外面不知何时又下了一场雪,她住的屋子有间角门与偏殿的长廊相连,她走到门口时,正好瞥见一抹颀长的身影掠过偏殿那头长廊的拐角,往后头去了。
茉雅奇探出头一看,只看到两个蒙古侍卫的身影走过,她踮起脚尖,才看到背蒙古侍卫山一般的背影遮蔽,正走在前头,个头高出那两个侍卫的挺拔背影。
濛濛的雪中,那高高的少年将头发编成一股一股的小辫子,再高高束起一把,发尾上还缀着鲜亮的玛瑙珊瑚和一条毛茸茸的貂毛。
能在毓庆宫里自由来去,又这幅打扮的唯有一个人。
茉雅奇瞥见哈日瑙海手里捏着一串红彤彤的冰糖葫芦,糯米纸包裹着外头,一颗颗山楂穿在竹签子上,裹着晶莹得好似冰块凝成的糖,在白雪中,显得那样好看。
她就这样看着,直到哈日瑙海的背影消失在风雪尽头,才继续挪动步子。
到了额娘的寝殿前,门口的小宫女搓着被冻得通红的手,哈着气道:“二格格来了,太子妃娘娘去前殿了,不在屋子里呢。”
茉雅奇惊诧地问:“额娘去找阿玛了吗?”
小宫女只是看门的,低头道:“奴婢不知道。”
茉雅奇也就不为难她了,冲她点点头,仍旧进了院子,走到正房外她也不进去,反而脚下一拐去了堂屋右边的值房,果然一推门就看到了被留下来看家的越女,太子妃的习惯一向如此,四个大宫女,她必会留一个下来。
越女正揣着貂毛手套在屋子里正烤着火呢。
“二格格?”越女连忙起身行礼,“奴婢给二格格请安,大雪天的,二格格怎么来了?”
茉雅奇没理会她的话,沉着脸直截了当地问:“额娘去前院找阿玛做什么?”
她已经不是前几年那个被懵懵懂懂送到宁寿宫还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额娘的处境,她这几年也看明白了,她心里为额娘着急,可又不知该怎么张口劝她。
如今石家萎靡不振反倒好了,额娘虽说郁结在心,但好歹不会日日在思索着她该为石家做什么,茉雅奇心里大逆不道地想,石家就此家道中落,这样对额娘来说或许还好些。
如今不会是石家又冒出什么幺蛾子来了吧?要知道这几年,石家除爵之后,额娘就再也没有求见过阿玛,两人分明是夫妻,却恨不得从未相识过一般。
茉雅奇心里能察觉到额娘对阿玛没来由又没道理的怨,除此之外,她似乎还怨着自己,一直未能解开心结,就更不可能主动去见阿玛了。
而阿玛似乎也不愿见额娘。
额娘身子不好,时常要宣太医开方抓药,有时候病情重,但阿玛也从不过问,顶多何总管过来关心一句,但茉雅奇知道,何总管只是白问一句,防着太子爷突然问了他答不上来,并不是太子爷吩咐过来关心额娘身体的。
茉雅奇为父母之间的相看两厌很是伤心过一阵,心里暗暗发誓,她将来也要像大姐姐一样遇着自己喜欢的人,否则宁愿不嫁。
若是将来要和额娘阿玛一般这样过日子,她还不如死了算了。
越女望着茉雅奇的脸,嘴唇轻微动了动,终究是没说出什么来,她无言地低下头。
茉雅奇在火炭的哔啵作响中皱起眉头,不悦地拿出身为主子的威势来:“越女姑姑,我问你额娘做什么去了,可是听不见我的话吗?”
越女扑通一声跪下了:“奴婢不敢……娘娘她……她是去为您求恩典的。”
茉雅奇一下就变了脸色,屋子里分明没有风进来,她却觉着后背一阵一阵地发寒,她颤声问道:“额娘去了多久了……”
越女磕头道:“已有一炷香时辰了。”
茉雅奇立刻推开门往外跑去,跟在她身边的宫女唬了一跳,也连忙提着裙子追了出去:“格格,格格,您要去哪里……等等奴婢……”
风雪打在了她脸上,又冰又凉,还有些刺痛,她喘着气,只觉着胸口都要炸开了,她从来没有跑得这么急过,只觉着心里像是被火煎着,生疼生疼的。
她一口气跑到了淳本殿的书房外,何保忠正好坐在台阶下,见到茉雅奇有些吃惊但又满脸堆笑地站了起来:“二格格?”
茉雅奇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她弯着腰,双手扶着膝盖不住地喘着气,缓了好久,这气才缓过来,一张煞白的脸也渐渐有了血色。
她站起来,一把搡开了何保忠,无视何保忠在后头的拉扯和低声哀求:“二格格,太子爷跟太子妃在里头说话呢,吩咐了谁都不许打搅,小祖宗,您……”
茉雅奇刚踩上台阶,门已经“吱呀”一声先从里头打开了,利妈妈愁容满布的脸先探出来一半,随后便是脸上有泪,但仍旧紧紧抿着薄唇的太子妃的脸庞,但门只开了一半就顿住了。
“不,孤要你好好活着。”
太子爷听不出喜怒的声音从太子妃的身后淡淡地传了出来。
太子妃顿在当地,她没有回头,只是脸上的神情越发地悲哀,她似乎在这一刻才明白了什么,轻声应了一声:“臣妾明白了,也希望太子爷不要忘了答应臣妾的事。”
门就在这一刻彻底敞开了,太子妃在看到女儿的一瞬间呆住了,茉雅奇的泪水也禁不住地涌了出来,茫茫的雪从母子二人之间打着旋刮过,沉重的云好似也随着大雪压了下来。
太子妃回过神来后,连忙走下台阶来,牵过女儿的手,两人的手都冰冰凉凉的。
回到正殿里,母女二人在火光下对坐已久,始终相对无言,许久许久,太子妃才故作平静,微笑着开口:“你阿玛已然答应了让你留嫁京城,他会想法子说服你皇玛法的。”
茉雅奇坐着不动,一直侧头去看结了冰花窗子外头,窗户禁闭着,她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但她恍惚着想起了那支冰糖葫芦,哈日瑙海隔三差五去理藩院坐班,下了值总会给额林珠带这个那个,他还和额林珠一块儿训那西洋牧羊犬,现在还是小狗,说以后要带一窝回准葛尔部。
太子妃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她的婚事,她却一点也没有听进去,只是不说话。
“其实额娘早就为你相看了好几家才俊,你是太子爷的嫡女,自然要嫁到最好的人家,额娘选来选去,觉着佟佳氏最好,”太子妃面上透着病态的潮红,没有注意到女儿异常的沉默,满心都是为自己能将女儿留下来而高兴。
这么多年,她事事受挫,但在茉雅奇的事情上,终于有了希望。她身子已经不中用了,只要太子爷肯答应让茉雅奇在京婚嫁,且嫁个好人家,她愿意不再延医问药,自绝而死。
她心里知道太子爷对她的不满,她想,她死了将位置让出来,太子爷就高兴了吧?
谁知,太子爷看着她,言语里竟然多了几分无奈:“石氏,那么多年了,你竟然还是如此,罢了罢了。茉雅奇的婚事,孤身为其父,怎会不为她好好打算?你为了这事儿豁出性命,只是仍旧不信孤,亦不信任何人罢了。”
太子妃心想,她本就无人可信。
最后太子爷答应了,但他最后却说他从来没有想过让她死,让她照旧好好活着就是。
在这一刻,太子妃终于终于明白了什么,她很想回头去看太子爷的脸,但终究忍住了,挺直背脊走了出去。
她以为太子爷厌恶她,会巴不得她早死,换一个得力的妻族,换一个贤内助,这是对他最好的。但他却说,你好好活着。
原来,太子爷对程佳氏竟然是真心的,他甚至为了她,为了她,甘愿……太子妃心里想笑,又有些凄然。
但从很多年前起,她就对太子爷不抱任何期望了,她自打进毓庆宫的门起,就没有奢望过太子爷对她的宠爱。
如今能得了太子爷对茉雅奇婚事的承诺,太子妃便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乌希哈和额林珠的婚事都让她心里颤抖,皇上许嫁孙女,只顾着家国大事,从不管天遥路远、部族征伐。
一会儿藏地动荡,一会儿又沙鄂蠢蠢欲动,根本就不是安定平安的部落!
瞧瞧九公主多幸运啊。
但太子妃对九公主的婚事也不大满意,嫁给汉臣,以后也就那样了,别看孙家如今风光,孙思克死后,他两个儿子也再没碰过兵权,孙承恩与孙承运前程都已经毁了,以后也只能做个富家翁了。
能提携家族、即便尚了公主、郡主仍旧能掌握实权的唯有满洲勋贵,如钮祜禄氏、佟佳氏、纳兰家都是如此。
在那么多满洲大家里,太子妃挑来挑去,挑中了佟国维小儿子隆科多的次子玉柱,他如今已经是乾清宫一等侍卫了,因其父隆科多任步兵统领,已打算也将玉柱放进禁军中历练,可见皇上非常喜爱、信任他,日后的前程决计差不离。
宫里的侍卫可都不是普通的侍卫,全都是满洲勋贵子弟,只有皇上喜欢、最亲近的那些才有资格扈从在他身边,不管是索额图、明珠、纳兰容若、纳兰揆叙,都当过乾清宫侍卫。
再近一点,鄂伦岱、阿灵阿,也全是从侍卫做起的。还背靠着自己的母家佟佳氏、有正被重用手握实权的阿玛,玉柱的未来指定差不了,太子妃相信自己的眼光。
“按理说,额娘不该将婚姻大事告诉你的,但今儿额娘太高兴了,以后你再也不必担心会被远远打发到苦寒之地受苦了。”太子妃向前倾了倾身子,握住了女儿的手,“若真能嫁入佟家,这辈子也就稳当了,额娘就是即刻闭了眼,也甘愿。”
“额娘,当初你嫁入东宫时,也是这样想的吗?”茉雅奇默默将自己的手从抽离了出来,她讲视线从窗外收回,对上太子妃震惊的目光,一个字一个字颤抖着往外说,“您这一辈子安稳了吗?您忘了温宪公主吗?那么多人伺候着公主,佟佳氏又豪富,竟然会让公主中暑而死,您相信这是意外吗?”
“你疯了,敢说这样的话!”太子妃连忙将利妈妈都挥退了下去,屋子里顿时只剩了她们母女二人,“佟家和公主都不是好惹的,这样的话可不许再说了!”
茉雅奇便低下头,两人又沉默了会子,太子妃软和下声音,安抚道:“别怕,你年纪还小,对婚事心里惶恐是应当的,放心,额娘舍不得早早将你嫁出去,一定多留你几年,宫里的公主各个都是十八九岁才嫁人,如今不过是未雨绸缪,京中好人家的儿郎可是有数的,多少贵女争抢着要嫁,即便我们生在皇家,也要提前谋划才是。”
“额娘,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也从来没有想过我喜欢什么样儿的。”
茉雅奇缓缓抬起头,已经满脸是泪。
“额娘,你总觉着大姐姐嫁得不好,说程佳额娘是个傻子,但人人都看得出来,大姐姐与哈日瑙海青梅竹马、两人知根知底,准葛尔部虽然远了些,但大姐姐嫁的人靠得住,她又喜欢,程佳额娘是因此才愿意的!她是因为大姐姐自个喜欢,才愿意将女儿抚蒙的!就连大哥、二哥大选的时候,她也想尽办法问过二人喜欢怎样的女子,竭尽全力为他们寻能讨他们喜欢、婚后和美的妻子。你先前说完颜氏家世太差,程佳额娘偏心亲儿子,可我和额林珠远远见过完颜氏,都觉着大哥会喜欢她的,她画的一笔好丹青,恐怕京城里都无人能及。”
太子妃面色铁青,声音也摇摇欲坠:“闭嘴!这些话是你该说的吗!女儿家将婚事挂在嘴边!我是这样教你的吗!”
茉雅奇本就抖颤无比的声音渐渐被哭声替代,她放声大哭:“就连乌希哈,乌希哈也要抚蒙了!皇太后为她找遍了京中的子弟,我和她在宁寿宫胡闹,把那些男儿的画像全都翻出来看了,皇太后一个都没看上,可到了额娘嘴里,这个也好,那个也好,竟然各个都是好的了!两个姐姐都能嫁给喜欢的人,唯有我什么也没有!额娘究竟看得是人家的姓氏,是为了石家,还是为了我?”
“啪!”
太子妃怒不可遏地站了起来,狠狠打了茉雅奇一巴掌,满人是最忌讳打脸的,就是打板子、打掌心也比这一下来得轻。
茉雅奇捂着脸颊,被打得半个身子都偏了过去,她没有抬头,仍旧哭嚷着:“我不要!我不想像个物件嫁给什么好人家!一点儿都不好!”
太子妃手指颤抖着,她也伤心欲绝,声音嘶哑:“额娘为了你,性命都不要了,脸面也不要了,豁出去为了你求来的恩典,你为何总是这般不懂事?为何总是这般任性!”
茉雅奇抬起泪眼,坚持道:“我知道额娘为我的心,可全然用不着这样!阿玛不会不管我的,我才几岁,额娘又何必心急!”
“你指望你阿玛?你阿玛的心全偏到后罩房去了,这个宫里谁当你是嫡女!你竟指望着他吗,若非额娘逼着他答应,他日后定然要将你抚蒙!”
“抚蒙又如何,留京又如何,紧要的是那个人!额娘,为何你总是不明白!”
这场争执,最终以太子妃气得晕厥,正殿人仰马翻了结了,茉雅奇红着眼眶看着额娘在太医开的安神汤下昏睡过去,才放下心,低着头跑到南花园里荡秋千。
雪不下了,把秋千上堆积的雪扫到地上,她了上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荡着。
这样冷的天气,没什么人来南花园,四下静谧,小宫女替她拿着披风,她呼出一口白气仰头去看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子。
灰蒙蒙的,就像她的心一样。
约莫坐得手脚都冻僵了,茉雅奇不想回正殿,拖拖拉拉地挪着步子,走到前殿两个哥哥的住处,见里头有火光,她便探头进去看。
没想到里面极热闹,弘暄抱着大白猫坐在廊下,弘晳围着当中那个奇怪的东西转悠,额林珠捧着肚子笑话哈日瑙海被火苗撩得烧焦的发尾,一边笑一边拉住他的袖子:“这像什么样子,过来,我替你重新辫个辫子吧。”
哈日瑙海那样高大的人,为了让额林珠能够得着,费劲地叉开两条腿,还扎了个马步,这姿势又把额林珠逗得笑得前仰后合。
佛尔果春坐在宫女怀里啃着糕子,脆生生地道:“大姐姐,你再不梳好,姐夫这腿都要劈开了!”随后又老气横秋地叹气,“哎,就没人给我大姐夫拿个凳子吗?”
额林珠和哈日瑙海听见这声姐夫都红了脸,众人都大笑起来。
正殿里的事被利妈妈勒令瞒得死紧,外头的下人不知道,屋子里的争吵也只有茉雅奇和太子妃自己知道,就连利妈妈也只知道母女俩吵了架,旁人更是只以为太子妃又生病了,反正这也是常有的事。
更别提弘暄弘晳他们,他们可能都不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她在门口踌躇着,却被额林珠的太监善和眼尖瞄见了,连忙出声唤她:“二格格,您可来了!方才大格格使奴才去正殿寻您,您院子里的人都说您出去了,这才没找见呢!”
额林珠正费劲解哈日瑙海头上的辫子,抓了一手的玛瑙,见她来笑道:“你快来,弘晳又弄出个蒸汽烤炉,好玩得劲,能烤一整只羊呢!”
茉雅奇身后是寂静无声的雪地与黑夜,眼前却是温暖的火光与温柔的人们,她知道回头额娘若是知道了,只怕心里又会不高兴,但她心里不受控制,僵硬冰冷的手脚先动了起来。
“是吗!让我也瞧瞧!”她扔掉了心里那些阴霾,微笑着跑进了明亮温暖的院子。
后罩房里,孩子们自己去玩了,程婉蕴和太子爷趁机打了个架,听着屋子外头树枝上的雪时不时掉落的声音,都很有些昏昏欲睡。
胤礽搂着已经睡过去的阿婉,也困倦地合上眼,却似乎又落入那久违的梦境。
梦中也是滴水成冰的寒冬。
胤礽冒着雪, 走在空旷无人的长街上,雪地上全是乱糟糟的脚印子,京城里不负平日里的安然, 家家户户禁闭房门, 无数禁卫军在街面上飞骑而去,随之便是响彻整个内城的沉重钟鼓之声,胤礽被一声一声重重回荡的鼓声止住了脚步, 听着在大雪中不断回响的暮鼓,“咚咚”地仿佛直直敲在他心上。
鼓声伴着风雪,显得格外急, 似乎还伴随着嘈杂地号子声,看守城门的厢军正合力将沉重的宫门、城门全都锁闭了起来。
巡捕营的人也神情紧绷地看住了每一条街巷的出入口,似乎京城内外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了,胤礽脚下也焦急了起来,他下意识跟上那些急促的马蹄声。
一路冒雪急行,他眼前显现出一座熟悉的园子——畅春园。畅春园门口也全都是巡捕营以及禁卫, 围了个水泄不通。
胤礽的脚步顿时沉重了起来,他几乎忘记了如何呼吸, 直到看到远远有个几乎瘦到骨瘦嶙峋的身影在太监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冒雪走来。
胤礽怔怔地望着眼前已白发上头、穿着旧得褪了颜色的贝勒服的男人, 心中复杂难言, 喃喃出声:“十三……”
他记忆中的十三是那样神采飞扬的少年郎,如今怎的变成了这幅模样?他想起之前的梦中,他曾在太监口中得知十三因受他连累亦被皇阿玛圈禁在府邸, 没想到竟将他折磨成了这幅模样……一时间胤礽心中酸涩非常。
他下意识伸手想去搀扶弟弟, 伸出去的手却穿透了他清瘦的身子, 一个踉跄这才醒过神来。
已经控制了整个皇内城的九门提督隆科多也从另一边打马飞驰而来,他身着雪白的素服, 头上的顶戴都摘了缨子,连忙翻身给胤祥磕头:“十三爷,您来了,那起子该死的奴才,怎么不知道给您套辆车……”
“十年了,皇阿玛总算没忘了我这个儿子……只是……您老人家为何不愿等等儿子……为何不等等……”胤祥摇摇头,说话间已泪湿满襟,嘶哑地说不下去了,“儿子还没见到您最后一面……”
隆科多连忙扶住了胤祥的手臂,低声道:“皇上在临终前留下遗诏要弘晳阿哥继任理亲王爵位,还下旨及其家人不日搬到郑家庄居住……除此之外,往后内务府为直郡王与废太子一应供应亦不得变动损减,随后喘了几口气,又吩咐奴才派人去接您出来,说仍旧恢复您贝勒爵位,皇上弥留之际还为儿孙殚精竭虑,也未曾忘了您啊!十三爷节哀,快进去吧……”
胤礽闻言一个打晃,几乎没有站稳。
他在说什么……是皇阿玛……
一种很难形容的痛苦从他心中漫了上来,紧接着眼泪就已经夺眶而出了,他跟着一直流着泪的十三浑浑噩噩地走进了畅春园,一路走到了康熙日常起居的清源书屋台阶前。
大雪还在下着,门口看守着屋子的人已经全换成了隆科多的人,白茫茫的雪与白茫茫的人混在一起,胤礽眼里都是泪,根本什么都看不清,只觉着人影重重,哭声不绝于耳。
清源书屋里挤满了大臣与皇子,胤礽一眼就看到了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十二十五十六十七,他们身后还有几个不认得的小皇子,年岁都还不满十岁,或许是十八后头出生的幼弟吧,他如今都还没见过。
他们跪在一道帘子的外间,胤礽浑身颤抖地走过他们身边,想看一眼皇阿玛,偏偏心里疼得紧,他抬不起手去掀开那道帘子,而十三已经跪倒在一群小阿哥前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皇阿玛,胤祥回来了,十三回来了啊,您睁眼看看儿子吧,您十年没见十三了啊!”
后头几个哀恸哭着的小阿哥叫十三这副形容,又听他啼血一般的嚎哭,也不禁纷纷痛哭起来,他们年岁小,康熙在他们这些幼子面前大多时候都是疼爱小儿子的慈父,并不如前头的哥哥们掺杂了很多不同的心思,想到康熙曾经手把手教他们拉弓射箭、写字读书,都从喉咙里呜咽出悲声,哭得痛苦万分。
里头有人影动了动,已经是个蓄了长须的中年人的张廷玉跪着掀开了帘子,他哑着嗓说:“十三爷……万岁爷……万岁已驭龙宾天了,还请十三爷换下身上吉服……”
十三被太监伺候着下去换衣裳了,独留胤礽在张廷玉掀开帘子的那一刹那,他猝不及防地看见了那明黄色的龙床,一个清瘦的、老迈的身影一动不动地躺在上面,他床边跪着三五七八九十等序齿靠前的儿子,唯独缺了老四。
“阿玛……”他被这一眼刺激得扑倒在地,捂着胸口忍耐着痛楚,忽然就听帘子里胤禟有些幸灾乐祸地说:“四哥去南郊天坛主持祭天仪式怎么还没回来?就是下着雪,一个时辰也够了,老十三都到了,他竟还没到,不如咱就别等他了,八哥你说是不是……”
胤禩跪着垂眸不语,一双眼中迸发着异样的光芒,手中捏着一串念珠盘转得越来越快了。
跪在最前头的胤祉回头冷哼一声:“老九,你急什么?难不成你心里有什么指望?”
胤禟眯了眯眼:“三哥可别冤枉我,我前面还有那么多哥哥在呢,只是大哥二哥都被皇阿玛处置了,如今心怀不轨的人,是你吧三哥?”
“你大胆……”胤祉被人戳破心思,面色涨红地咬着牙骂道。
“好了!”胤峨粗鲁地用袖子抹眼泪,抽噎着声音嗡嗡地说:“三哥,九哥,你们别说了……皇阿玛方才才闭眼啊……你们……你们……”
胤祉和胤禟相互恶狠狠瞪了一眼,才不情不愿地别过头跪回了原位。
帘子轻轻一晃又落了下来,张廷玉跪了回去,声音一点起伏都没有:“万岁爷留下的传位遗诏,等四爷赶回才能宣读,请各位爷稍安勿躁。”
胤礽倍感痛苦地隔着纱帘望着已经没了声息起伏的皇阿玛的身影,一股深痛与愤怒弥漫开来,老三老八老九这几个混球!皇阿玛尸骨未寒,他们竟然已经打起了传位诏书的主意!
胤礽挣扎着丛地上爬了起来,只想冲进去将这几个弟弟都揪出来狠狠打一顿,忽然就被一阵剧烈的摇晃,猛然晃醒了。
他费劲地睁开酸涩湿润的眼,就看见阿婉举着烛台,一脸担忧地望着他。
“二爷,您做梦魇着了……”
她伸手轻轻抚过他的眼角,他才发现他在梦中流了泪,那巨大的悲伤仍旧停留在他心里,他呼出一口气,沉沉地坐在床榻上捂住了额头,却没法挤出一个笑脸给阿婉。
人终有一死,可谁能受得了梦见自己亲生父亲的死讯呢!何况,他自幼丧母,是康熙养大的他,即便这份父子感情被皇权与帝王的多疑敏感消磨了不少,但康熙仍旧是他最亲的亲人。
胤礽从没有这样理解过康熙,当知道像巍峨高山一般的皇阿玛竟然有一日也会崩塌,他那样厉害的人也会突然就离开,他忽然就放下了很多事。
皇阿玛现在身体还算硬朗,所以胤礽从来没有想过他的离去是怎样的,但梦境却将这一切突然摆在他面前,让他心里沉甸甸的。
十三在今儿的梦中哭着说他被圈禁了十年,而之前的梦中,胤礽早已得知他被第二次废黜是康熙五十一年,也就是在那一年,十三不知缘故,被暴怒的皇阿玛下旨高墙锁禁,如此推算,皇阿玛便是在康熙六十一年驾崩的。
满打满算……只剩十六年了!皇阿玛只剩十六年的寿数了吗?他小时候第一次和皇阿玛一起牵着黄犬去西山狩猎的场景都还历历在目,如今……却只有时日无多四个字摆在他面前。
“二爷?”
一双软软又温热的手轻轻抚上了他的头顶,将胤礽的神智从痛苦中拉了出来,他猛地回过神来,然后急匆匆便掀开了被子下床穿鞋:“我要去乾清宫一趟,不必等我了。
程婉蕴瞪大眼:“现在吗?”她看了眼自鸣钟,虽然不算太晚,但宫门都快下钥了。
但太子爷已经自己取了外衣,急匆匆嚷道:“何保忠!何保忠!快滚过来!”
“爷?奴才来了,来了——”
如同风卷残云,程婉蕴还有些呆呆地坐在床榻上,太子爷已经穿戴齐整又回来亲了她一口,一边正帽子一边说:“我先走了,你那个专门留着煲药膳的炉子呢?让人找出来给我——”
“哦……哦……青杏!去替太子爷拿,里头应该还小火炖着锅八珍汤鸡呢,本来就是给您留着当夜宵吃的,哎,二爷您慢点,把大氅带上……”
等外头急匆匆踩在雪上嘎吱嘎吱的声音远去,程婉蕴才打了个哈欠,又自顾自地摇摇头,她想起方才她本来睡得好好的,忽然就听到一阵抽抽噎噎地声音,一睁眼睛,发现居然是太子爷在哭,而且他还睡着!
立刻就把迷迷糊糊的程婉蕴吓醒了。
她试着轻轻叫了几声二爷,太子爷都沉浸在那极伤心的梦境中,似乎还模糊地听到太子爷叫了声“……马。”
马?什么马?还是妈?
程婉蕴误以为太子爷又梦到早逝的赫舍里皇后了,心里也叹气。她记得小时候隔壁有个老婆婆去世很多年了,她三十几岁的儿子也是这样,明面上没什么事,但有一天喝醉了没回家,结果别人深夜找到他的时候,他坐在老母亲的坟前,抱着墓碑哭得很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