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暄一口茶喷出来,弘晳手下的设计稿也被这惊天一嗓画出了一道重重的墨迹。
第155章 择选
撷芳殿就在东华门不远、三座门以北, 远远就能瞧见一片绿色琉璃瓦盖的院落。康熙年间的阿哥所早期大多住乾东乾西五所,但后来阿哥们一个接一个地出生,实在太多, 康熙便下旨宫中10岁以上的小阿哥移居南三所。
这说的南三所, 实际上,便是撷芳殿,撷芳殿并非只是一处宫殿, 而是南三所一组宫殿院落里中当中的那座宫殿,只是因为前明时期门殿上题刻“撷芳殿”三字,宫人们又管南三所叫撷芳殿, 仍旧沿用了下来。
因此与前头那些哥哥们不同,序齿靠后的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阿哥都住过南三所。但如今南三所里只住着还未出宫建府的十七阿哥,阿哥们搬出宫后,其他闲置的宫殿院落甚至在康熙四十三年上下拆了一些物品运到畅春园西花园了,程婉蕴还记得,是康熙嫌内务府预备出来修建西花园的梁木年份太新了, 不够好,干脆将撷芳殿上好的梁木拆下来按在了太子爷居住的讨源书屋上。
后来有两年, 公主们也到撷芳殿读书, 但自打八公主抚蒙后, 宫里只剩九公主和十公主了,两位公主的婚事只怕也在这一两年间,这书念得也没多大意思, 后来这个不去了, 那个告了假, 这儿渐渐也没了公主格格们每日抱着书与绣棚的倩影。
弘暄和弘晳若是搬过来,住得是绰绰有余的。
早在为他们选福晋的时候, 程婉蕴就在想这件事了,别的阿哥成婚了可以搬出去在宫外建大宅子住,唯独东宫的孩子是没有出宫建府一说的,毓庆宫就那么大,被斋宫与奉先殿挤得扁扁长长的,真理论起来只怕还没撷芳殿大呢。
不过毓庆宫与撷芳殿十分相近,从毓庆宫走南边的宫门,再往左拐过南群房和箭亭也就到了。南群房是东宫亲卫宿卫值房,箭亭是太子爷和膝下阿哥格格骑马射箭的地方,还养着太子爷的猎犬和爱马,专门停着毓庆宫专用的车与肩舆。
大御茶膳房也紧挨着南三所,要什么吃的喝的都方便,弘暄和弘晳搬过去以后倒也便利,虽说毓庆宫小,但这一片合起来都能算得上东宫专属的生活区了。
等十七阿哥成婚,只怕也要搬出去了,内务府都已经在选十七阿哥府的位置了,南三所就更宽敞自在了。康熙膝下前头十个阿哥没生在好时候,大多成婚了也得窝在乾东乾西五所,一家子挤挤挨挨的,因为那会儿康熙手里拮据,哪怕贵为皇帝,用钱的地方却多,也没有这么多银子给儿子盖房子呢!
等到十三、十四、十五、十六阿哥,康熙仗打完了,这海贸也已经开起来了,他们这些小的都是大婚成亲前就已经搬出去了,福晋们也都是一进门就住的大房子,前头的嫂嫂如三福晋,过年过节都羡慕地打趣:“你们这是赶上好时候了。”
程婉蕴都还记得当初四爷住阿哥所的时候,还被直郡王算计要挪换院子呢,也是挤得受不了了,才动了这种心思。
所以遇到儿子成亲,她可不想受挤,也不想跟两个儿媳妇住,因此早早就跟太子爷说了:“二爷,您可得好好打算,趁早把这俩赔钱儿子赶出去!”
胤礽哭笑不得:“有你这样当额娘的么?”宫里的娘娘都不舍得膝下的阿哥搬去阿哥所,哪个小阿哥搬出去自家母妃不是哭湿了帕子和枕巾的,说不定还会连着几日睡不着呢。阿婉倒好,恨不得提前把人踹出去。
程婉蕴摆摆手道:“二爷,说起来这日子还是当初好,生了这几个猴,我是鱼也死了,花也蔫了,墙泥上也全是甩的墨点子,您瞧我这院子里多久没栽新花了?还不是一挪进来就被这些捣蛋鬼嚯嚯了?也就那些饱经风霜的老花还能扛得住。”说了又叹气,“可惜弘晋和佛尔果春还小,不然咱们也能享享清福了。”
这再乖的孩子也有调皮捣蛋的时候,尤其孩子都是窝里横的,在外头乖巧懂事,回来就拆家。程婉蕴悠悠地靠在太子爷肩头叹气,她心里琢磨着,也不知俩儿媳妇进门以后,她能不能找个借口把弘晋和佛尔果春也丢过去给她们俩照看,不如就说叫她们提前练练手,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才不会手忙脚乱嘛。
可行!还很省银子!以后弘暄和弘晳成婚后宫中就会单独给他们俩开分例了,程婉蕴已经开始期待儿媳妇进门后的悠闲生活了。
但南三所因为被康熙胡乱拆了一通,还是需要改建修缮的,正好离弘暄弘晳成婚还有两年时间,程婉蕴便和太子爷亲自带着俩儿子去了趟南三所,给两个儿子在南三所各看了两个院子,正好给内务府留出能修缮的时间。
弘暄温润文雅,喜欢诗词书画,他一下就喜欢上了临湖廊下遍植绿竹的一个小院子,不大,但清雅安静,这地方原本是十六阿哥住的,十六阿哥在兄弟里不算很起眼,但他不仅精通算学,还通音律和礼乐,写了不少曲子,也算得康熙喜爱,如今小小年纪已经进了礼部,在礼部潜心革新礼乐,发现了之前藉田礼上所奏的《雨旸时若》、《五谷丰登》、《家给人足》三章礼乐乐谱有误,与礼不符,当别撰,还被康熙嘉奖了一番。【注1】
而且这个院子在康熙拆东墙补西墙的过程中没有被波及,因为那时候十六阿哥还住着,因此整个院子保存得十分完好。不说外头,书室里,南窗长案、苇帘半卷,案上的灯罩是用绢丝仿古纸写的行楷兰亭序糊上的,而用来糊窗子的窗纸也是十六阿哥亲笔写的定风波,纱帘上也有狂草墨迹,另一侧,还有十六阿哥没有带走的一柜子书画和乐谱,柜门没有锁,挂了一张书签,上头写:“与谁同坐,昨日书,今日乐,明日赠与有缘人。”
弘暄直接就走不动了,他这儿看看那儿摸摸,似乎恨自己没能和十六阿哥相交,清风荡进来竹声,让他几乎想直接睡在这满室墨香里。
程婉蕴和太子爷对视一笑,这便定下了。
弘晳只想要大的院子,他对搬家最大的期待便在于试图说服太子爷给他院子里弄个冶炼高炉与铁匠铺子,但都被太子爷无情地驳回了。
因此今儿出来很有些闷闷不乐,不论程婉蕴和他说哪个院子好、哪个院子大,他都脚下磨着小石子转圈,不情不愿地说都好。
程婉蕴便悄悄附到他耳边,笑眯眯地说:“额娘也觉着选个大院子好,这样莱先生来了,说不定能和你一块儿住几日,你觉着呢?”
弘晳立刻抬头,眼睛闪亮:“莱先生要来?我怎么不知道!”
“天津卫收到了通关文书,天津水师提督报给你阿玛知道的。哎呀呀,这是怎么回事?莱先生没有写信告诉你吗?”程婉蕴故意捏了捏他的脸,“那可糟糕了,是不是莱先生嫌你烦呢。”
弘晳不是小孩子了,他立刻逃离额娘的魔爪,揉了揉生疼的脸,也有些疑惑地嘟囔道:“才不会呢,莱先生不是这样的人。我前阵子给他写的信,说不定还没送到呢。”这还是头一回莱先生没有及时回信呢。
程婉蕴抱着胳膊笑:“那你要不要好好选院LJ子了?”
“要!我要选最大的院子!院子要大,能放蒸汽机的那种!”
胤礽立刻在一旁泼冷水:“你死了这条心,顶多让你摆到造办处去。”
程婉蕴扯了扯太子爷的袖子,用眼神示意:“好啦,我的爷,人家都要成亲了你连人家院子里摆什么都要管,你这个阿玛难不成是个儿宝爸?可放放手吧!”
胤礽便瞪她:“慈母多败儿!”
“弘晳功课可没落下过,年年都是上书房旬考月考年考第一,我哪儿败儿了啊。”程婉蕴立刻反驳,“他既然没有耽搁功课,乐意专研些别的,还都是为国为民的好东西,又不是外头那等捧戏子玩女人的,您就别这样苛刻了。”
“这喷气机哪儿为国为民了?”
“是蒸汽机。”程婉蕴笑道,“格尔芬大人去澳洲不就带上了?回头弘晳若是做成大的那种了,能按在马车上、远洋船上,那能省多少人力啊,您说是不是?”
胤礽觉着阿婉在给她画大饼,哼道:“真能做成再说这些吧!”
“那您得掏银子、给人给地儿让他折腾嘛。”
一家子拌着嘴往南三所里走。而独自一人搬到汉诺威的莱布尼茨,正提着皮箱,戴上了帽子,冒着风雪走出了租住的家门,他登上黑奴拉的人力车,往后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行人低着头匆匆来往着,他寓居的红瓦房子已经快看不见了。
青睐他的腓特烈公爵已经离世,继任的新公爵是牛顿的簇拥,他解雇了莱布尼茨,柏林科学院也重新聘任了新的院长,为了继续在科学和哲学上专研下去,他不得不辗转来到汉诺威,谁知汉诺威公爵却意外继任了英国国王乔治一世,也因他与牛顿持续多年有关微积分是谁发明的争论,拒绝将他带至伦敦,仍旧而将他疏远于汉诺威。
他就此失宠于宫廷,也被教会所疏远,有关他剽窃牛顿的言论也愈演愈烈了,他内心倍感孤独,处理着权贵委任的有关族谱的世俗事物,他已六十余岁的年纪,每日还要乘坐着破旧的四轮马车在崎岖山路上来回奔波不停。
有一日,他见到邮差经过窗前,忽然又想起那遥远的东方,那许多年不见的东方大国的皇子,他那么汲汲以求地向他汲取着所有有关科学的知识,而那里或许也不会有人再半夜向他的窗子里扔石头比怒骂他剽窃犯了。
莱布尼茨看向手边写到一半因灵感枯竭而未能继续下去的《论中国人的自然神学》,倏然站了起来——他决定要离开这个让他伤心的地方,他不想再当一个忙碌无为的异乡人,他或许可以在东方找到能安度晚年、潜心研究的地方。
他本想在汉诺威安定下来再写信寄往东方,告诉弘晳他换了地址,但如今也不必多费功夫了。他想,他告诉秘书自己要远行,若他不愿意跟随,他可以给他丰厚的报酬,请他另寻工作,但秘书却摇摇头,蹲下来笑着替他收拾皮箱:“先生,我跟您走过了柏林、巴黎、瑞克、纽伦堡与维也纳,您都没有说要解雇我,如今东方不过是稍远一些的地方罢了,您却要解雇我,难道是吝啬一张船票吗?”
莱布尼茨一扫心中阴霾,大笑:“不,我想我会为你购买一等舱的船票!”
就在程婉蕴为弘暄弘晳选定了院子,并交代内务府修缮扩建时,宫里又传来了一个大消息,袁贵人生的九公主得封和硕悫靖公主,将下嫁散秩大臣、佐领、一等男又一云骑尉孙承运!东西六宫顿时像掀开了锅似的,议论纷纷。
胤礽和程婉蕴收到消息也觉着吃惊,九公主的婚事,先前康熙竟然没有透出来一丝风声,袁贵人虽早已失宠,但她生下的九公主性子活泼可爱,又是年岁倒数第二的幼女,比起体弱的十公主、安静的八公主,康熙对九公主更为喜爱,以前逢年过节,九公主都会被康熙抱在怀里逗弄好一会儿,她也不怕,一边童言稚语回答康熙的话,手还不住地摆弄康熙胸前的朝珠,康熙也乐呵呵地从不生气。
九公主受宠,程婉蕴觉着她能留在京城婚嫁并不奇怪。
但嫁给汉军旗的,就有些奇怪了,程婉蕴以为九公主会指给满洲大姓呢。
胤礽原来也是有一些吃惊,后来倒想通了,便和程婉蕴细细解释道:“这个孙承运,别看他出身汉军旗正白旗,实则家世很不一般。他生母计氏,是太宗(皇太极)敖汉公主的女儿,也就是爱新觉罗家嫡亲的郡主,论起来皇阿玛要叫孙承运的额娘一声表姐,他们家也是皇亲国戚。他的父亲孙思克,是个极得力的武将!平三藩、三征葛尔丹都立下赫赫汗马功劳,极受皇阿玛的赏识,不仅亲自为他题诗,还赏赐了一等男爵。”
孙思克此人有多能打呢?当初平叛吴三桂,太子妃祖父石华善坐拥城池和大军都不敢进,他却用两千兵马接连收复十七个州县,在平叛三藩之战的那几年,竟八战全胜,逼得吴三桂手下大将李国梁不得不挖壕沟抵御,最后被打得兵败降清。
打准葛尔也是,带军硬抗沙俄与蒙古叛乱部族,连战连捷,为康熙守住了北边,不必腹背受敌。后来又被康熙派到四川平乱,在京师地震、蜀道艰难,得不到任何粮草和援军的情况下,连夺三县。之后又被康熙叫去平甘肃的农民起义,之后就常年镇守甘肃。【注2】
孙思克此人简直就是康熙手里最好用的一个军将,哪里有乱子就派去哪里救火。
而且,这人不仅很能打,也很会当官,程婉蕴听完只觉得他仿佛开了挂!他任甘肃总督的时候,被康熙称赞为“惓惓爱民”。康熙三十九年,孙思克任甘肃总督十余年,久镇边关,深得当地军户民户拥戴。他的灵枢要从甘肃运回京师时,自甘州行至潼关,所经之处,军民自发相送,无不号哭。
康熙听闻后,还和胤礽感慨叹息道:“孙思克若是平日为非作歹、作践百姓,又怎能得到如此民心!”也是从此之后,孙承运能时常随母亲计氏进宫陪伴皇太后,也被康熙多次接见。康熙儿子多、女儿多,京城里有好儿子、好女儿的人家,康熙都默默记在心里,自然在看到这个和九公主同岁的小子,也就留心了。
其实,有关孙家……胤礽也知道的,当年选太子妃,其实孙家也是被康熙放在心里考虑过的,但孙思克没有年龄相符的女儿,他女儿太小了。再次比对孙思克的功绩与为人,孙家也是太出彩了些,最后,康熙还是决定选择更为“平庸”的石家。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孙家与皇长子、直郡王在征葛尓丹时相识,并被直郡王拉拢在麾下,直郡王还将自己第四个女儿嫁给了孙思克的长子孙承恩。
太子爷解释了一通后,程婉蕴总算明白了,这个孙家的汉军旗与太子妃的汉军旗一样,都不是普通的汉军旗,甚至孙家还更出色一些,人家是皇太极的外曾孙子,康熙的表外甥,那是很亲近的宗室了,不能单看人家姓孙,就把人归为汉人。
孙思克的两个儿子,孙承恩和孙承运虽然没有亲爹厉害,也还算个不错的武将。不过孙承恩娶了直郡王的女儿后,就没有再被康熙重用了,估摸着被康熙盯上要尚公主的孙承运也是如此,要不然也不会一直都是个散佚大臣了。
胤礽也知道,这是康熙安抚汉民之心的独到方式,小九成了继嫁给三藩的三个公主之外,唯一一个、在和平安定的年代,嫁给汉臣的公主,是康熙对普天下所有汉民的恩典。
而九公主也是汉妃生的,这甚至比起当年胤礽娶石家,更让汉民欣喜。
因为石家究竟是汉人还是满人,没有定论。汉人以为他们家是满人,姓瓜尔佳氏,满人又觉着他们明明改了汉姓,谁知道是不是真正的瓜尔佳氏?瓜尔佳氏就跟汉姓里的赵钱孙李一样,是大姓,很多家族都说自个是瓜尔佳氏。
这婚事结的,当时谁也不满意,唯独当时心里不知怎么想的康熙满意着。
所以在天下的汉人心里,这孙家可是地地道道的汉人,虽说沾着皇亲,但人家就是汉人,可从没一会儿说自个是汉人一会儿又说自个是满人的。皇上能把尊贵宠爱的小公主嫁给汉臣,是多大的喜事啊!汉人的心,自然也就近了。
胤礽也觉着,实际上当初的石家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康熙用人大度,在军事上也并非一味依仗满人,和孙思克并称“河西四大将”的张勇、赵良栋、王进宝,无一不是汉人,也无一不是战功赫赫,总归还是全凭自身才干,而不是出身。
两人在屋子里吃完了瓜,又吃了两块程婉蕴做的茶点:果真是用茶来做的糕子,这是程婉蕴想到后世时她很喜欢的红茶、绿茶味月饼得出来的灵感,自己学着做了出来,吃起来倒真是清爽,连胤礽也觉着喜欢,还让膳房日后常做,他用来待客正好。
略歇了歇,程婉蕴便自个在外间打算盘看账簿。胤礽则进了里头,借了她的桌案写字。他们在一起多年以后,便时常这样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情,但却不会觉着疏远,仍旧是满心的自在和亲近。
胤礽铺了纸,看阿婉的茶盘、茶壶、茶宠与香插挤在书桌上满满当当,不由轻笑摇头。
他是见过阿婉写字的,写字之前,先净手点香。香呢,她做了一抽屉,有线香有盘香,檀香沉香桂花香鹅梨帐中香等等,选个香,也要选半天,好容易选完了,又要选茶叶——没错,点了香可不够,还要泡茶。
每日喝什么茶,全凭她心情,一柜子的茶叶罐子,来回挑选着,若是选了龙井或是云雾,便要配那西洋玻璃做的玻璃茶壶,说是这样才能看清茶叶在里头慢慢舒卷的美;若是选了岩茶或是水仙,便要配那只紫泥石瓢,配完了又要温壶、洗杯、闻香、冲泡,慢悠悠做完,先浅尝一口,才肯挽起袖子铺纸。
铺纸也有讲究,写灵飞经要用紫竹的那根毛笔,配绢丝纹长卷,写千字文就又要换一只红木的小楷笔,另换一份纸。
等她铺完纸,还要自个磨墨,墨条和砚台也要选呢!
好容易一个时辰过去都预备好了,她也累了,写了一页纸,茶喝完了,点心吃完了,就喜滋滋去洗茶杯、擦拭茶壶,顺带把玩一番柜子上其他的壶。
阿婉觉着这些事要自己做才是趣味,因此不让下头的人帮她做。
一开始胤礽觉着,写字原来是这样麻烦的一件事么?不是取了纸笔就能写的么?后来,他看她像个忙碌的小鼠一般自得其乐,给每只壶都配了个小茶宠,叫造办处的师傅专门给她烧的绿段泥西瓜壶,用做壶的泥顺道捏了只青蛙,而为了这只青蛙,还专门给它做了把紫砂小摇椅,黄段的南瓜壶配了个小黄鸡,他也会笑着想,宫里的娘娘抄经抄得苦大仇深,她却喝茶吃点心,闻着香,看着在椅子上摇晃的小青蛙,阳光明媚。
她的快活真是简单,又真是有些工序繁杂啊。
胤礽一边想,一边瞥见了阿婉的茶壶,心想:不如他也取一只来泡泡看吧?
毓庆宫,听闻这个消息,想到了石家的不仅仅是太子爷一人。
太子妃许久没有出门了,她也不太愿意出门了,沉寂着,一日挨过一日,细数着日子,也不知还有多少日。但听到九公主下嫁孙家后,她又想到了茉雅奇。
石家没了指望,唯独茉雅奇是牵着她活下去最后一根绳了。
九公主能嫁汉家,直郡王的四格格也能嫁汉臣,茉雅奇为何不能留在京城婚嫁?只要太子爷开口,皇上怎么会不许?太子妃咳嗽了几声,她如今一无所有了,唯有这条性命,能用来为女儿谋前程了。
康熙四十五年冬, 外头落着雪,庭院里空寂无人,宁寿宫小花厅里却热闹非常。
皇太后笑意盈盈地坐在暖炕上, 正单手扶着鼻梁上的西洋玻璃眼镜, 仔细地看下头单膝跪着行蒙古大礼的少年郎。
少年十七八岁左右,身材高大强壮,他与哈日瑙海一般, 辫发垂肩,头戴蒙古高顶鹰帽,身穿暗纹玄墨蒙古袍, 肩头披着狼皮,脚下蹬着鹿皮靴,利利落落,又挺拔如松柏。
唯一不同的是,哈日瑙海的帽顶只能缀郡王世子的红宝石,而纳穆塞帽顶上已是郡王爵位才能装饰的东珠。
皇太后沉声叫起, 他抬头时,正好露出一双明朗英俊的丹凤眼。
这孩子模样生得不错!比先前相看的那么多八旗子弟加起来都好看!皇太后看得心里十分满意, 转头看向陪伴了自己半辈子的老嬷嬷, 老嬷嬷也陪着打趣, 笑道:“小郡王和咱们家乌希哈大格格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躲在暖炕后头的十八扇象牙雕骏马奔腾屏风正偷看的乌希哈听到这句话顿时满脸通红,从脸到脖子都红得犹如滴血一般,茉雅奇正在边上陪着她, 不由用帕子捂住嘴窃笑。
外头, 皇太后已经让人给那少年赐座, 又问他还有几个兄弟姊妹,平日里都做什么了, 那少年有一把好嗓子,声音清清郎朗,说话也落落大方,有礼有节地回答着皇太后琐碎的问题。
乌希哈在屏风后头听得耳根子通红,实在受不了了,悄悄拉着茉雅奇溜了出来。两人从次稍间的后门出来,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即便这次“偷看”是皇太后特意安排的,两个小姑娘还是羞得心跳如擂鼓。
乌希哈只比额林珠小一岁,她的婚事皇太后挂怀多年了,催着康熙选来选去,把京城里的八旗男儿都看遍了,都没有能让皇太后属意的,不是嫌太生得文弱,就是嫌房里人太多的,或是又嫌那家父母不够慈和。
最后还是康熙一锤定音,决定从蒙古诸部里寻,正好额林珠指给了准葛尔部,而与准葛尔部相邻的喀尔喀蒙古时常被沙鄂侵扰,沙皇一直想尽办法拉拢喀尔喀蒙古,康熙早就有意从孙女里头挑一个抚蒙了。
正好喀尔喀乌郎阿济尔莫氏老郡王战死,他的爵位落到了其子纳穆塞头上,在这样爵位更迭的敏感时期,康熙立刻做出了决断。
皇太后虽然有些舍不得乌希哈远嫁,但她从不会质疑忤逆康熙的决定,何况家与国孰轻孰重?蒙古的安定有多重要,本就来自科尔沁草原的皇太后心里明镜一般。
她唯有一个要求,纳穆塞奉诏入京朝觐时,她要见一见这个来自喀尔喀部的小郡王。
康熙心知皇太后的心愿,便干脆多留纳穆塞住了大半个月,让皇太后能多多为乌希哈考量考量这个未来的曾孙女婿。
幸好纳穆塞并未让皇太后失望,他其实并非嫡出,是喀尔喀部老郡王身边的汉妃所生,但他前头几个嫡出兄长为了爵位自相残杀,最后这爵位变莫名其妙地落到他头上。
因此,纳穆塞此人既有蒙古少年的勇猛,也有满人的精明强干,还有汉人的礼数,对这个曾孙女婿,皇太后是越看越喜欢。
唯一不好的就是,喀尔喀蒙古与准葛尔部一样遥远,或许乌希哈出嫁那一天,就是皇太后与乌希哈的最后一面了。
乌希哈也舍不得阿玛额娘与皇太后,先前想到出嫁那日就将要与皇太后永别,她便已经埋在皇太后怀里哭了好几回了。
但今日见过纳穆塞以后,她的心也渐渐安定了。纳穆塞已经很好了,模样好又知礼,文武双全,她很知足了。
而且过没两日,额林珠来宁寿宫给皇太后请安,听说她要嫁喀尔喀部后,便有些扭扭捏捏地拉着她的手问:“乌希哈,我……我若对你说我很开心,你会生气吗?”
“我不生气。”乌希哈摇摇头。宫里的娘娘们总是听抚蒙就色变,但她自小受皇太后抚育教养,深知不论嫁到哪里,日子要自己过,自己不懂过日子,不论嫁到哪里都没用。
她不害怕蒙古,她只是为日后与家人分离而有一点点难过。
额林珠这才高兴地冲过来搂住她:“太好了,以后我们又能在一块儿了!乌希哈!你是我的妹妹,也是我最好的朋友,皇玛法将我们安顿在一块儿,我真的好开心,以后我们也要一直在一块儿,你要经常来看我啊!我也会经常来找你的,我发誓!”
准葛尔部与喀尔喀部牧场相连,这也是当初葛尔丹反叛,第一个就跑去侵略喀尔喀部的原因,因为太近了!而这两个部落因为草场的缘故争争吵吵许多年了,关系算不得太好,更别提之前葛尔丹杀了不少喀尔喀部的族人。
若非康熙年年搞会盟,努力弥合喀尔喀部和准葛尔部的关系,两个部落若是关系持续恶化,喀尔喀部一扭头就投靠沙鄂也有可能。
康熙把乌希哈嫁过去,正是因为虑到额林珠在准葛尔部,两个孙女可以守望相助,也能修复两个部族之间的裂痕,以后一致对外,就无惧沙鄂图谋喀尔喀蒙古的野心。
两个孙女年纪相仿,正好同年抚蒙!
康熙的想法,皇太后和胤礽都门清,两个能清晰洞察康熙意图的人也找了个机会,分别将这背后的原因踩碎揉烂地告诉了两个女孩子。
抚蒙,不仅仅关系到她们的终身,她们也不是个摆设,或是别人口中不被宠爱、被放弃的弃子。她们虽然是女儿郎,将来却要成为守护着大清最重要的边防线。
所以,她们一定要这样永远拥抱在一起,抚蒙的意义,在这一刻,在两个女孩儿心里已经完全不同了。
乌希哈也紧紧抱住额林珠,伏在她肩头笑了:“嗯,以后你把马儿赶到喀尔喀部来吃草,我不会生气的,我也在每年夏天轮牧时带着牛羊来你家做客,你也别小气哦。以后,你只要需要我,我骑个马,半天就赶到你身边。”
“嗯,我也是,纳穆塞日后若是敢欺负你,我就拉着整个准葛尔部给你撑腰!”
两个女孩儿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
茉雅奇站在宁寿宫偏殿的月亮门外,静静地驻足地听了好一会儿,额林珠和乌希哈紧挨着对方,并没有看见她,已经在商量以后要带上几只格尔芬从西方带回来的那种黑白色长毛狗去蒙古牧羊,听说那种狗极会牧羊,脑子比人还聪明!
“还有,还要多带些茶叶,我听说蒙古茶叶贵得很,价钱要番好几番呢!”
“这算什么,我还要带厨子去!三宝公公的徒弟四宝和五宝手艺也很不错了,额娘说到时候给我陪嫁过去。”
“还是你想得周到!求求你了额林珠,甭管是四宝五宝都好,求你分一个给我吧!你们家里的三宝公公怎么不多收几个徒弟啊,我觉着吧,至少也要收到十三宝才够使呢……”
“天哪,我看你是想把三宝累死啊!”
茉雅奇忽然就垂头丧气了起来,她默默转身回去了,她身侧的小宫女奇怪地看了自家格格一眼,但踌躇着也没敢说话。茉雅奇心里难受极了,额林珠和乌希哈接连指婚、抚蒙,最难受的人其实是她。